[中圖分類號]D913.991;DF411.9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25)05-0149-08
一、問題的提出
實踐中,實際出資人與登記股東相分離的情形常有發生,如此形式與實質相分離的財產狀態也引發了一系列法律適用問題。其中比較典型的一個問題在于,當名義股東的債權人依照生效的法律文書請求執行時,該部分股權作為名義股東形式上的資產通常會被列為被執行財產的范圍,隱名股東對此提出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該如何處理。對這一問題的處理在理論與實踐中均頗具爭議,最高人民法院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執行異議之訴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一)》(向社會征求意見稿)第13條中,對該問題的解決也是提出兩種態度完全相反的方案①,而最新公布的《關于審理執行異議之訴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亦未對該問題的解決作明確回應。各省高級人民法院所出臺的相關文件,對該問題所表達的意見也不統一。據此,在目前司法機關尚存爭議的情況下,對本問題的處理意見具體可以歸納如下:
(一)支持隱名股東通過執行異議之訴排除名義股東債權人執行
支持者與反對者的觀點差異,主要來自對商事外觀主義的不同理解與對隱名股東權利性質的不同考量。其中,支持觀點的理論依據在于,商事外觀主義在于維護交易安全,然而,在非交易的場合,名義股東與債權人之間不存在就該股權的交易,沒有基于外觀主義產生的信賴利益,即無維護交易安全之必要。因此,隱名股東在非交易場合可以通過執行異議之訴排除名義股東的一般債權人的執行。并且,隱名股東作為案涉股權的真實權利人,其權益足以排除強制執行。①
(二)反對隱名股東通過執行異議之訴排除名義股東債權人執行
反對觀點的依據在于,《公司法》第34條②與《民法典》第65條③所規定的“善意相對人”不限于與名義股東進行股權交易的相對人,應當保護相對人對股權登記的信賴利益,并且,股權代持關系的本質是合同關系,具有相對性,隱名股東所享有的權利本質上是債權請求權,不優先于普通債權,基于對交易安全的維護,應當對隱名股東請求排除執行的訴訟請求不予支持。④
基于如上爭議,本文將從對現行相關法律條文的解釋出發,探討本問題的法律適用路徑。
二、“足以排除強制執行”之要件分析
論證隱名股東提出的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是否應被支持的問題應從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現有的法律制度出發,《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310條 ⑤ 對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作出了概括性的規定,即以是否存在“足以排除強制執行的民事權益”作為是否支持案外人執行異議的標準,但并未對這一標準作出明確列舉,如此抽象性的規定則要求法官在每個案件中對案外人就標的物所享有的權益進行單獨綜合判斷,該判斷的核心則為案外人所主張民事權益的實體法性質與效力。③因此,對這一標準的解釋可以從現行其他法律制度的規定中進行分析。例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執行程序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4條 ⑦ 規定了案外人向執行法院提出執行異議的事由包括其就執行標的所享有的所有權及其他足以阻止執行標的轉讓、交付的實體權利,由此似乎可以推測,“足以排除強制執行的民事權益”的內涵在于案外人對執行標的享有的權益具有類似于所有權的對抗效力,這一對抗效力既可以來源于權利性質本身的要求,例如物權的對世效力,也可以來源于法律的直接規定,例如“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的表述。
但事實上,案外人所主張的對執行標的具有對抗效力的權益并非均可通過排除強制執行的方式予以救濟或者均能排除執行,同時,法院認定的足以排除強制執行的權益也并非均來自案外人所主張的具有對抗效力的民事權益。例如,某些財產本身存在對其轉讓的限制,這并非案外人所主張權益的對抗效力所致,不適用執行異議之訴。③并且,最高人民法院對以登記為對抗要件的權利在權利未被登記時是否能夠排除強制執行的問題中,針對不同權利類型采取了差異化處理方法。例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第54條第三款規定,未經登記的動產抵押權人不得對抗強制執行,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物權編的解釋(一)》第6條①卻賦予了對未經登記的船舶、航空器、機動車等特殊動產支付對價并取得占有的受讓人得以對抗一般債權人的權利。②
根據對現有差異化處理規定及權利保護邏輯的分析可以推知,一項權益足以排除執行的可能性與權利的公示程度成正比,已經支付合理對價并取得占有的特殊動產受讓人,即使未就其權利進行登記,其占有的事實已經具有相當的公示效力,而動產抵押權在未登記時無任何公示效力,其對其他權利的排除效力必然低于上述特殊動產買受人。因此,對隱名股東之權益是否可以排除強制執行的判斷應當結合其是否具有類似于占有的公示外觀。③
此外,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辦理執行異議和復議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24條④,對案外人提出執行異議之訴的判斷可分為兩項相互獨立的內容,即“權利的歸屬與真實性、合法性”與“權利的排除效果”,而在考量案外人主張權益的“排除效果”之前,首先應對權利歸屬及權利真實性、合法性予以考量。
綜上,對是否應當支持隱名股東就案涉股權所提出的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的判斷,應當基于兩點進行論證:第一、案涉股權的歸屬者是誰?該權利是否真實、合法?第二、隱名股東對案涉股權所享有的權利是否具有排除效果,即對名義股東債權人的權利是否具有相當的對抗效力?
三、隱名股東所享有的權利類型論證
(一)隱名股東股東資格的取得方式
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是案外人對抗債權人對自己財產領域不正當干涉的救濟措施,其目的在于對他的物或權利的強制執行宣告為不合法。③因此,對隱名股東提起的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的審理應當判斷案涉股權的實體權利歸屬情況。③在隱名股東與名義股東所簽署的股權代持協議真實、合法、有效的前提下,隱名股東固然對案涉股權存在權利,但由于現有《公司法》條文對于股東資格的認定標準及股權變動模式的規定不甚明朗,隱名股東權利屬于何種類型權利一直頗存爭議。其中,就隱名股東是否取得股東資格問題,目前主要形成了實質說、形式說、內外區別說及股權二分論等學說。③
1.實質說
實質說認為,隱名股東基于其向公司出資的真實意思表示而取得股東資格。③這一學說也是部分裁判文書將隱名股東界定為“實際權利人”的依據之一,即認為股東對公司的實際出資為認定股東資格的決定性要素。③然而,在認繳制背景下,股東的出資瑕疵并不直接導致股東資格的喪失。另外,《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以下簡稱“《公司法解釋三》”)第24條第三款@之規定,亦反映了現行法下,隱名股東的實際出資行為與真實意思并不能直接帶來公司股東資格的取得。基于此,因隱名股東的實際出資行為而將其實際權利定義為公司股權在現行法下存在障礙。
2.形式說
《公司法解釋三》出臺后,形式說在有限責任公司認定股東資格方面頗受認可。形式說認為,對股東資格的認定應當以股東名冊、公司章程、公司登記等形式要件為判斷標準,實際出資人并非公司股東。①《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第8條②亦主張股東名冊可以在股權交易中作為確定股東資格的依據。然而,股東名冊認定模式實際上難以適應司法實踐的需要,盡管《公司法》第56條③規定了載于股東名冊上的股東可以行使股東權利,但并未否定股東名冊外的股東行使股東權利的資格。并且,《公司法》第34條及《九民紀要》第8條均明確以辦理登記作為股權轉讓的對抗要件,而非股權轉讓的生效要件,以登記等形式要件作為股權轉讓的生效要件顯然缺乏法律依據。實踐中,絕大多數有限責任公司不存在股東名冊,大量隱名股東實際參與公司經營,完全將形式說適用于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資格認定在現實中可能缺乏公正適用的土壤。④
形式說支持者認為,對股東資格的認定采取形式說有利于貫徹外觀主義精神,以體現維護交易安全、促進交易效率的商法理念。③但應當注意的是,外觀主義實際上是法律基于特定理由才不得已地按照外觀,特別是對該外觀的合理信賴賦予法律效果,在一般情況下則應當更關注事物的真實,而不是依照外觀論事。 ⑥ 《九民紀要》引言?亦指出,外觀主義并非現行法律原則,而是為維護交易安全設置的例外規定,在實踐適用時,應注重財產的實際歸屬,并對外觀主義的適用采取審慎態度。這一意見進一步印證了在現行法律制度基礎上,外觀主義不能作為法律原則而對所有模糊的法律規則以統一、明確的指導。因此,筆者認為,以隱名股東的形式欠缺而一律否認其股東資格具有片面性。
3.內外區別說
內外區別說認為,股東資格的認定應該區分內部關系與外部關系,對于外部關系而言,對股東資格的認定應當原則上采取形式說,例外采取實質說;對內部關系而言,對股東資格的認定應當原則上采取實質說,例外采取形式說。③這一學說與《公司法解釋三》第24條對于隱名股東與名義股東內外關系處理的認定最為契合,但由于《公司法解釋三》第24條只是認可了隱名股東對實際出資所享有的投資權益,而未明確規定隱名股東在內部關系中可以取得股東資格。對內外區別說的適用亦引發學者質疑,認為該學說使得隱名股東得以因第三人知情,而在未經其他股東同意的情況下實質取得股東資格,背離了現行《公司法》及相關司法解釋所規定的股東資格取得規則。③
4.股權二分論
股權二分論認為,股權因其兼具人身與財產兩項權利而具有可分離性。因此,公司法所制定的規則可以僅從股權的人身權利部分進行規范,而適當忽略其財產權利。由此,對股權人身權利與財產權利的取得應當分別采用不同的認定標準,對人身權利的取得應當采取形式標準,對財產權利的取得應當采取實質標準。①筆者認為,目前《公司法》并不存在股權二分論的適用理據,對其合理性的討論始終尚在學理層面上,解決隱名股東權利性質的爭議問題仍應立足于現行法的框架下。
綜上,對隱名股東是否獲取股東資格的學說紛爭主要來自對股東資格獲取路徑的爭議。然而,無論是實質說主張的股權變動意思主義模式,還是形式說主張的工商登記主義模式,都與現行法存在著或多或少的抵觸。因此,筆者認為,對隱名股東資格的認定,不應當局限于某種學說,而應當回歸對隱名股東與公司、其他股東與公司之間的關系,即公司內部關系來討論。
依照《公司法解釋三》第23、24條,有限責任公司隱名股東依法取得股權應同時滿足當事人層面與公司層面的要求。就當事人層面而言,隱名股東依法取得股權要求其與名義股東訂立的協議真實、合法、有效;就公司層面而言,筆者認為,隱名股東取得股權應當滿足“公司知情”要件。
最高人民法院曾在裁定書中指出,對股權受讓方是否實際取得股權的判斷,除應當確認相關協議的成立與生效情況外,還應當參考是否存在公司就股權變動修改章程、將受讓人登記于股東名冊、股權受讓方實際行使權利等情況。②出于對實踐中部分公司未置備股東名冊的考慮,能夠證明公司認可受讓人成為新股東的有關文件,均可以產生股權轉讓的效力。③也就是說,實踐中認為,就公司層面而言,判斷隱名股東是否取得股東資格的核心在于是否達到符合認定為“公司已經知情”的“人合性標準”。這一標準的達成不一定是通過將隱名股東登記于股東名冊等標準的形式化要件,也可以是其他股東通過書面文件確認等方式明示同意。依照《九民紀要》第28條④,該標準的達成還可以是隱名股東實際行使股東權利而其他股東對此未提出異議,即公司對隱名股東行使股權的情況知情。在執行階段,盡管《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辦理執行異議和復議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25條③規定了股權權利人按照股權登記信息判斷,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強制執行股權若干問題的規定》第4條已經將股權權利人的判斷依據擴展至公司章程等資料,亦可進一步印證在公司層面,“公司已經知情”即可成為股東資格的認定標準。
綜上,當隱名股東達成上述條件,即“當事人存在真實合意 + 公司知情”時,隱名股東所享有的權利性質為股權。
(二)股權代持關系本質的輔助論證
名義股東與隱名股東之間的股份代持關系本質也可以輔助證明上述股東資格認定方式符合現行法的體系解釋。目前,對股權代持關系的法律性質主要存在委托代理說、信托關系說、無名合同說三種學說。學界通說認為,股份認購合同應當準用民法中的隱名代理規則,由實際認購人享有權益并承擔責任③,即在符合前文論證的股東資格取得要件的通常情況下,隱名股東為公司股權的享有者。
委托代理說與現行《民法典》《公司法》的相關規定頗為契合。在隱名代理關系下,隱名股東為委托人,名義股東為受托人,第三人是公司或其他股東等公司成員。在不完全隱名的情境下,隱名股東實際上參與公司管理、參與股東會表決等,其他股東及公司對此表示明示或者默示的認可即可達成隱名股東的顯名要件。并且,在此情況下,由于公司及其他股東對隱名股東的存在知曉且無異議,賦予其股東資格并不會對其他方的信賴利益造成損害。如果認為《公司法解釋三》第24條應當完全比照股權轉讓的規定來適用,對形式要件嚴格要求,則會導致對該問題的法律適用有失公允,偏離股權代持關系的本質,亦與《九民紀要》第28條的觀點相背離:即在隱名股東不完全隱名的情況下,隱名股東通常享有股權。
在完全隱名的股權代持下,代理關系中的第三人選擇權與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等法律限制的實施存在理論上的協調性。根據《民法典》第926條規定①,公司股東作為第三人具有選擇權,其行使選擇權的方式即為是否達成“股東半數以上同意”,如完全隱名的股東未取得其他股東半數以上同意,則其不具有進人股東關系的資格,即無法享有股權。此時,完全隱名股東僅基于合同關系對名義股東享有相應債權,如完全隱名的股東取得其他股東半數以上同意,則完全隱名股東享有股權。
由此可證,通過對名義股東與隱名股東關系本質的梳理所得出的隱名股東權利性質上的結論,與上文對股東資格獲取路徑的分析結論是一致的。即隱名股東所享有的權利根據不同情境而具有不同的結果,具體如下表所示:

四、隱名股東權利排除強制執行的效力
基于上述分析結論,對于隱名股東是否能夠通過執行異議之訴排除名義股東債權人執行的分析,應當分為隱名股東享有債權或者股權兩種情形。
(一)隱名股東享有股權
根據上文論述,對隱名股東是否能夠通過執行異議之訴排除名義股東債權人執行的判斷,應當依照“權利的歸屬與真實性、合法性”和“權利的排除效果”兩個步驟進行。當隱名股東享有股權時,案涉股份的權利歸屬于隱名股東,此時,名義股東并非該股權的所有人。依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執行程序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4條,隱名股東所享有的股權應當對名義股東債權人的強制執行具有排除效力。
然而,存有爭議的是,在某些情境下,隱名股東未完成案涉股權的變更登記,依照《公司法》第34條及《民法典》第65條規定,公司登記事項未經登記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由于最高人民法院對采取對抗要件的權利在未登記時是否能排除強制執行的處理之規定存在差異,此情境下應當分情況討論隱名股東是否能夠通過執行異議之訴排除名義股東債權人執行。
經上文論述,一項權益足以排除執行的可能性與權利的公示程度成正比,對隱名股東之權益是否可以排除強制執行的判斷應當結合其是否具有類似于占有的公示外觀。②而在公司層面上,隱名股東的行權行為或者公司的顯名程序,均可產生隱名股東實際為公司股東的外觀效力。相對人在與公司進行商事交往時,通常具有相當的可能性發現隱名股東的實際地位,即使相對人為名義股東個人債務的一般債權人,其不曾與公司進行商事交往。隱名股東的行權行為或者公司的顯名程序均與對特殊動產的占有所產生的外觀效果類似,即當特殊動產已經完成交付并被實際占有時,即使特殊動產原權利人的一般債權人與現所有權人并不認識,無法發現該動產所有權已經發生變更,但現所有權人的占有行為也已經產生了足夠的外觀效力,足以排除原權利人一般債權人的強制執行。
基于此,存在行權行為或者經過顯名程序的隱名股東,通常有權排除名義股東的一般債權人強制執行。然而,對信賴利益的維護也應當被列為對隱名股東之權益是否可以排除強制執行問題的考慮之中。有學者認為,對外觀主義的適用不應當僅限制在交易領域,工商登記具有公示效力,不論名義股東債權人是否就案涉股權進行交易,名義股東均會因股權工商登記而使得其債權人對其實際財產具有信賴利益。①理論依據在于:首先,由于名義股東債權人對股權歸屬情況的獲悉路徑只有股權信息查詢,其對名義股東與隱名股東的內部約定無獲知渠道。對名義股東債權人而言,該部分風險不可預見;而對于隱名股東而言,其作出股權代持的投資安排即可以預見相應的投資風險,并就該風險提前作出處置。因此,在對外觀主義原則的適用上,應當傾向于保護名義股東債權人。②其次,隱名股東對案涉股權的虛假權利外觀的形成具有可歸責性,其應當承擔由該虛假外觀造成的不利后果。③最后,隱名股東以股權代持協議排除執行將架空股權公示公信的規定,產生鼓勵逃避監管、規避債務的不良導向。④
盡管以上理論在政策考量上頗具說理性,但對于外觀主義在排除強制執行上的適用,還應當回歸對現行法律制度內涵和政策傾向的論證。如前所述,《九民紀要》引言部分的陳述,已經體現了司法對于外觀主義適用的審慎態度,并且新《公司法》第34條③已經將原《公司法》第32條⑥有關“不得對抗第三人”的表述修改為“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筆者認為,依照《九民紀要》的會議精神及對新《公司法》第34條的文義解釋,外觀主義原則所保護第三人的范圍應該限于就案涉股權進行交易的相對人。
并且,非股權交易的相對人實際上對股權登記外觀并不具有信賴利益,股權登記所具有的公示效力也并不必然意味著名義股東所有的債權人均對此具有信賴利益。例如,當名義股東與其債權人的債權債務關系形成時間發生于股權登記之前,其債權人并無對該股權登記外觀產生信賴的空間。實際上,名義股東作為債務人,其責任財產范圍始終處于動態變化之中,法律難以保護其債權人對其任何責任財產的信賴。同時,名義股東盡管代持了公司股權,但并未履行出資義務,其一般責任財產并不會因為代持股權而減少,如以外觀主義為依據一刀切地對名義股東一般債權人均予以傾斜性的保護,并不符合法律對于公平公正價值的追求。雖然,在股權代持行為所引發的一系列利益平衡困境中,維護隱名股東利益常被視為不良價值導向的助推器,但應提請注意的是,公平對待隱名股東與名義股東債權人同樣有利于促進投資、保護財產實質歸屬等價值的維護。因此,筆者認為,從現行法律規范出發確認裁判路徑是對本問題更為妥帖的處理途徑。
綜上,有限責任公司中已經通過顯名程序或者行權行為等方式獲得股權的隱名股東,原則上可以排除名義股東一般債權人的強制執行,但在就案涉股權進行交易的場合,為維護交易相對人的信賴利益,未經股權登記的隱名股東不得排除名義股東交易債權人的強制執行。
(二)隱名股東享有債權
當隱名股東處于完全隱名狀態時,隱名股東不實際參與公司經營管理,公司及其他股東對于隱名股東與名義股東之間的代持約定并不知情,依照上文論述,隱名股東取得股東資格應當同時滿足“當事人有效合意 + 公司知情”要件,此時,隱名股東是否可以取得股權,取決于“公司知情”程序的達成。根據《公司法解釋三》第24條,當完全隱名股東取得公司其他股東半數以上同意時,其當然地享有股權,通常可以排除名義股東非案涉股權交易債權人的強制執行。然而,實踐中可能出現的問題是,案涉股權的強制執行發生于完全隱名股東達成“公司知情”這一要件之前,此時完全隱名股東可否排除名義股東非案涉股權交易債權人的強制執行可能會引起爭議。對此,筆者認為,完全隱名股東股權的取得在于“當事人有效合意 + 公司知情”要件完全達成之時,如其在案涉股權強制執行時并未取得股東資格,案涉股權仍為名義股東所有,構成名義股東的責任財產,隱名股東不能排除其強制執行。
同時,如果完全隱名股東沒有達成“公司知情”要件,即未取得公司其他股東半數以上同意時,隱名股東不享有股權。此時,隱名股東僅依照其與名義股東的合同享有其對名義股東的債權,名義股東實為案涉股權的實際權利人,該股權構成名義股東的責任財產,隱名股東基于合同對名義股東所享有的請求權具有相對性,不足以排除名義股東債權人的強制執行。
五、結論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310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執行程序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4條等相關規定,對于隱名股東能否通過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排除名義股東債權人執行問題的判斷,應當按照兩步進行:第一,隱名股東與名義股東哪一方是案涉股權的真實權利人;第二,隱名股東所享有的權利是否足以排除名義股東債權人的強制執行。
根據《公司法》《公司法解釋三》《九民紀要》等相關規定,對于隱名股東資格的認定應當同時滿足存在真實、合法、有效的股權代持協議與經公司同意兩項要件。其中,“經公司同意”這一要件的達成既可以是通過登記于股東名冊等標準的形式化要件,也可以是其他股東通過文件確認等方式明示同意,或者隱名股東實際行使股東權利而其他股東對此未提出異議的默示同意等實質成立要件。即當隱名股東達成上述條件時,案涉股權的權利人為隱名股東,反之,隱名股東僅依據其與名義股東之間的合同享有相應債權。股權代持關系的委托代理關系本質亦可輔助印證這一結論的合理性。
在此基礎上,比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第54條第三款、《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物權編的解釋(一)》第6條之規定,當隱名股東享有的權利為股權時,其作為案涉股權的真實權利人,通常可以排除名義股東債權人的強制執行。但依據《公司法》第34條及《民法典》第65條對相對人信賴利益的保護規定,當名義股東債權人為就案涉股權進行交易的相對人時,未經股權登記的隱名股東不得排除名義股東債權人的強制執行。當隱名股東享有的權利為債權時,案涉股權的真實權利人為名義股東,隱名股東基于合同相對性而享有的債權不得排除名義股東債權人的強制執行。
(責任編輯:周中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