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珠紀

一

第一顆珠子來的時候，左手腕上的紅繩系得很松，帶著新麻料特有的澀感。多顆酸棗木珠子滾圓，是爺爺用村口那棵被雷劈過的老酸棗樹芯子車的。珠子邊緣還帶著細微的毛刺，蹭在手腕內側的嫩肉上，有點兒癢。

爺爺坐在炕頭給我戴串子，老花鏡滑到鼻尖。他說：“這是咱爺孫倆的‘約法’：往后每年你長進一分，爺爺就給你添顆新珠子，等串滿三十顆，你就長成能扛事的大人了。”他蜷著手指打繩結，刨花堆在褥子邊。

兩三歲時，爺爺蹲在灶臺邊看我把兩根帶子繞成歪扭的蝴蝶結，忽然從煙袋荷包里摸出顆新珠子——還是酸棗木的，比原來的略小。“能照顧自個兒了，算一功。”他往紅繩上添珠子，線結打得格外緊，木珠相撞發出悶悶的響聲，像煙袋鍋敲炕沿的聲音。

沒過半年，爺爺就病倒了。他的手蜷得像只干瘦的鷹爪，卻總能在我湊過去時，準確地找到我手腕上的珠子。那幾日，他眼珠上蒙著層白翳，枯瘦的手指一下下摩挲著新添的那顆小珠子，把毛刺磨得越來越平。大姑說，爺爺半夜總念叨，還差十多顆呢。

葬禮上的香燒得慢，三炷香并在一起，煙柱在靈堂里盤旋著往上飄。供桌上的蘋果擺到第五天，表皮起了層細密的褶，被香火熏成沉郁的紅。大姑把我的手腕往懷里拽了拽，珠子硌在腕骨上，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你爺爺在看呢，珠子還得接著添。”紅繩磨出了細毛，酸棗木珠子沾了些香灰，蹭在皮膚上，硌人的暖從此溢出。

夜里躺在大姑家的炕梢，珠子硌著胳膊肘。窗外的風嗚嗚地響。我數著珠子玩兒，一顆，兩顆……數到第六顆時，忽然想起爺爺削珠子時的樣子：一個瘦老頭兒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刨刀在木頭上旋出紋路。爺爺是得腦瘤去世的，走得很突然，但我總覺得他仿佛還在我的身邊。

二

小學二年級，我在托管班考了第一個“雙百”。大姑踩著雪來接我，棉襖兜里鼓鼓囊囊。她把我拉到鍋爐房后面，從懷里掏出顆藍瑩瑩的玻璃珠，非常好看。“你爺爺說過，認字算數是本分，該添珠子。”她往紅繩上串珠子時，打了兩個死扣，說這樣就不會掉了。

大姑說爺爺生前總講，念書就像磨珠子，再糙的木頭也能磨出光。那天，她給我煮了兩個荷包蛋。我邊吃邊摸新珠子，玻璃的涼意被酸棗木溫潤的質感調和，使我感到有些溫暖。

有次紅繩磨斷了，玻璃珠就脫落，滾進磚縫兒里，我用手摳了半節課，指甲縫兒滲出血來。大姑來送新繩時，看到我手上的傷，就往我兜里塞了塊水果糖，說：“你爺爺說過，能忍疼才算真長進。”

冬天的托管班沒有暖氣，我們擠在大通鋪上午睡。我的被窩挨著墻角，風從窗戶縫兒鉆進來，刮得耳朵疼。我就把戴珠子的手腕貼在臉上，聽著珠子碰撞的輕響入睡。夜里大姑來掖被子，她的手碰到我的手腕時，珠子會輕輕響，像木匠用刨刀削木頭的聲音。

三

十歲生日那天，我幫鄰居王奶奶挑了兩桶水。她給大姑打電話，說這娃懂事兒得不像個孩子。大姑傍晚就揣著顆銅珠子來了，是從爺爺穿舊的中山裝上拆下來的，邊緣有些磨損，卻被磨得發亮。“你爺爺最敬有孝心的娃，這顆早給你備著了。”她把銅珠子往紅繩上串，說爺爺生前總摩挲這顆珠子，說男人就得像銅器，經得住摔打。

那年單位下崗的人多，父親背著帆布包去了大同的工地。電話里總有呼呼的風聲，他說工地上的水泥燙腳。大姑每周都來給我洗珠子，銅珠子被她擦得發亮。“你爺爺說這是能頂事的物件，實在。”她炸淀粉腸時，我舉著戴珠子的手幫忙遞鹽，銅珠子碰著玻璃珠，像爺爺用煙鍋敲桌角的動靜。

有回父親打麻將忘了關水龍頭，院里的水漫到腰，家具都濕透了。母親氣哭了，要離婚。我躲在門后摸珠子，銅珠子被汗浸得發滑。第二天，大姑來了。她沒說啥，只是往我碗里多舀了勺菠菜湯，綠的葉紅的根在碗里翻滾。“你爺爺常說，過日子就像串珠子，斷了再串起來就是。”她的指甲劃過銅珠子，留下淺淺的痕跡。

父親臨走前，大姑把他拉到院里的老梨樹下，指著我腕上的銅珠子說：“爹生前就盼著娃能成器。”父親蹲下去摸我的珠子，掌心的老繭蹭著木珠，有點兒扎人。后來我才知道，他在工地上總打聽我的消息。工友笑他想兒子想瘋了，他說娃的珠子又添新的了。

四

十二歲的夏天，我把托管班張阿姨給的西瓜，分給了沒吃上飯的小柱子。大姑來送新珠子時，眼睛亮閃閃的。這是顆瓷珠子，白底子上帶著點兒青花紋。“你爺爺最講仁義，這顆珠子早該添了。”

外婆家的老缸裂了縫兒，大姑幫著補缸時，泥漿濺到了她的白發上。她邊抹泥漿邊說：“你爺爺補筐子時總說，破了不怕，縫補縫補更結實。”

瓷珠子串好當天，大姑特意蒸了黏面饃，說這是爺爺給有長進的娃吃的。

姐姐從高中食堂帶回漢堡，揣在校服里焐得熱乎乎的。我小口啃著，她就盯著我的珠子看，說：“等我掙錢了，給你串顆金的。”大姑聽見了，笑著說：“你爺爺說了，珠子不在金貴，在心意。”瓷珠子在陽光下閃著光，青花紋像極了大姑補缸時抹的泥漿印。

夜里我被尿憋醒時，聽見大姑跟母親在堂屋說話。大姑說：“在紡織廠上班時，總想起爹臨終前的話，得把娃的珠子串齊整了。”母親的聲音很輕，說：“辛苦他大姑了。”我蒙在被子里，聽著腕上的珠子在翻身時輕輕撞在一起的聲音，忽然明白大姑補缸時，為什么要在裂縫里墊上舊布——那些看似要破裂的地方，其實都像連著筋。

五

十五歲分科考試時，我考上了文科重點班。大姑踩著自行車來學校，車筐里裝著個布包。她把我拉到操場的角落，從包里掏出顆不太圓滑的石珠子，青灰色的，表面有細密的紋路。“你爺爺說過，選對路比跑得快重要，這是你爹從大同河邊撿的，鉆了孔剛捎回來。”

紅本本揣在兜里時，珠子硌著肋骨。表彰大會的燈光落在我身上，熱得像貼了塊暖寶寶。我盯著主席臺上的校長，忽然想起大姑送河石珠子時說的話：“你爺爺講，水流過石頭，再急也會繞個彎兒，日子也一樣。”河石珠子沾了些汗，滑溜溜的比獎狀更讓人踏實。

有一次，我在學校遭遇了挫折。大姑來學校接我，路上沒說一句話。到了她家，她往我手里塞了個烤紅薯，然后抬起我的手腕，反復摩挲那顆河石珠子。“你爺爺經歷過比這大的坎兒，他說挺過去就好了。”

親戚們都來幫忙。三嬸往我碗里夾燉肉，叔叔伯伯替我掖好被角。大姑卻只是經常來給我的這串珠子換線，她說紅繩得常換才結實。夜里我摸著河石珠子細密的紋路，忽然懂了爺爺說的繞彎兒——原來日子從不是直著往前的，就像這河石上的紋理，彎彎曲曲，卻始終在往前延伸。

六

十八歲高考前，我用攢了半年的零花錢，給大姑買了雙防滑鞋。她捧著鞋哭了半宿，第二天就揣著顆石榴籽來了。是曬干的，硬邦邦的，邊緣有些發烏。“你爺爺種的那棵石榴樹，今年結了果子。”她往紅繩上串時，手抖得厲害。“他說懂得疼人了，才算真正長大。”

我拄著拐杖準備進考場，大姑非要陪我走到校門口。她幫我理了理衣襟，又摸了摸我腕上的珠子，說：“你爺爺說了，考成啥樣兒都不打緊，做人要清清白白，盡力就好。”珠子在手腕上撞出輕響，像在數著步子。

志愿填報經歷了許多波折，我盯著電腦屏幕上的分數，手串硌得手心發麻。離哈工大的線差了三分，大姑坐在旁邊剝石榴，紅籽落在白瓷盤里，碎瑪瑙般。“你爺爺常說：‘哪條路不能走？石榴樹也不年年結果子？’”她把新珠子串進去，紅繩已不知換過多少次，新線是集市上買的尼龍繩，比原來的粗些。

去沈陽時，大姑來火車站送我。她幫我拎著行李袋，帆布的帶子勒得她手心發紅。站臺上的風掀起她的衣角，我才發現她的鬢角也白了。火車開的時候，我摸了摸石榴籽珠子，忽然想起爺爺種的那棵石榴樹，開花時不張揚，結果子卻實在，像大姑一樣。

七

二十歲生日前，我的文章第一次登在報上。大姑坐了七個小時的火車來沈陽，懷里揣著個鐵皮盒。在宿舍樓下的石凳上，她打開盒子，里面是顆半透明的樹脂珠子，裹著根灰白的頭發——是爺爺的。“在你爺爺的梳頭匣里找著的，”她往紅繩上串珠子時，聲音發顫。“他說能寫會算，是咱家祖墳冒青煙了。”

新生典禮上，我作為學生代表站在臺中央，聚光燈烤得臉發燙。背了無數遍的稿子卡在喉嚨里，我攥緊了拳頭，樹脂珠子在掌心發燙。忽然想起大姑送珠子時說的話，我悄悄轉動手腕，讓樹脂珠子貼在手心，慢慢鎮定下來。

編輯部寄來的樣刊，被我墊在枕頭下，夜里硌著后腦勺，倒也睡得安穩。有次做夢夢見爺爺，他坐在老藤椅上看我寫的文章，手里摩挲著煙袋鍋，樹脂珠子里的頭發絲兒在夢里看得格外清楚。

外婆走那天，暴雨拍打著窗戶。大姑連夜坐火車趕來，進門就往我手里塞了個熱乎乎的烤饅頭。她沒勸我，只是幫我摘下珠子，用溫水一點點擦。“你爺爺說，眼淚掉多了沒用，得把日子過成個樣子。”樹脂珠子被擦得發亮，里面的頭發絲兒像根細細的線，一頭連著過去，一頭牽著現在。

退稿信寄來了。我拆開時，珠子在指間轉著圈兒。大姑剛好打來電話，問我天冷了添衣服沒。我說稿子被退了，她在那頭沉默了會兒，說：“你爺爺年輕的時候寫春聯，也總被人挑毛病，改改就好了。”掛了電話，我看著樹脂珠子里的頭發絲兒，忽然明白有些東西，比文章發表更實在。

八

如今珠子已經串到第十九顆。最近添的是顆陶珠子，是翻修老屋時從地基里挖出來的，邊緣帶著煙火熏過的痕跡。大姑說，這是爺爺當年蓋房時，親手和的泥、燒的瓦。“他說能守住根，才算真本事。”紅繩換過幾次，最近這次是大姑用表哥娶媳婦剩下的紅綢子搓的，艷得很熱鬧。

前幾日整理行李，翻出爺爺削酸棗木珠子用的小刀。木柄被摩挲得發亮，刀刃上還留著酸棗木的痕跡。大姑來給我送新曬的酸棗干時，見我拿著刀，忽然說：“你爺爺臨終前囑咐，等珠子串滿三十顆，就用這刀給你削個收尾的珠子。”

她幫我把陶珠子串到紅繩上，陶珠子的邊緣竟與十二歲那年添的瓷珠子有幾分相似。“你爺爺說，日子就像這些珠子，湊在一起才像樣兒。”

有次忙到深夜，辦公室只剩我一個人。我摘下珠子放在桌上，十九顆珠子滾成一小堆。月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珠子上，酸棗木泛著暖黃，玻璃珠閃著冷光，銅紐扣在暗處透著沉郁的光澤。忽然想起大姑常說的，“你爺爺講萬物都有陰陽，珠子也一樣，有涼有暖，才湊得齊日子的本味兒。”

周末去公園，見有人在湖邊撿石子，想起了大姑給我串河石珠子時的樣子。她說，你爺爺撿石頭總愛挑帶紋路的，那是水走過的路。我摸了摸腕上的河石珠子，果然摸到了細密的紋路，像水在上面寫的日記。

手腕轉動時，十九顆珠子輕輕碰撞。酸棗木的溫，玻璃的涼，銅珠子的沉，河石的糙，在皮膚上輪流留下印記。陽光正好的午后，我坐在窗邊數珠子，忽然明白了爺爺為什么定三十顆的數——他算著我到三十歲，剛好能長成他期盼的模樣。

大姑上周寄來個包裹，里面是一雙她做的棉鞋，鞋里藏著顆蓮子。“你爺爺說，蓮子落地能生根，這是第二十顆。”她在信里說，老屋的石榴樹又結果了，等我回去摘，好串第二十一顆珠子。

樓下的樹影搖晃，風穿過樹葉的聲音像老家院兒里的動靜：爺爺刨木頭的沙沙聲，大姑炸淀粉腸的嗞嗞聲……都在這串珠子里了。二十年來，它們就這么陪著我，不說話，卻讓我懂得：所謂“約法”，從來不是數字的計算，而是每顆珠子添上來時，那聲大姑說的“你爺爺要是在，肯定高興”。

那天給大姑打電話，她說天冷了，珠子別戴太緊。我說等過年回去，咱倆接著串珠子。她在那頭兒笑出了聲，說：“你爺爺在天上看著呢，咱得說到做到。”掛了電話，我轉動手腕，讓二十顆珠子依次貼在臉頰上，從酸棗木的澀，到蓮子的硬，每顆都帶著爺爺的期盼，像大姑說的，日子還長，珠子還得接著添。

夜里做夢，夢見自己回到三歲，爺爺坐在炕頭給我戴珠子。紅繩勒得有點緊，他用粗糙的手指把繩結松了松，說：“慢慢來，珠子要一顆一顆添，日子要一天一天過。”

醒來時天剛亮，珠子在被窩里硌著胳膊。我摸出手機，給大姑發了條信息，說剛寫好一篇稿子，等發表了，咱們就添第二十一顆珠子。發送鍵按下去的瞬間，腕上的珠子輕輕響了一聲，像爺爺用煙袋鍋敲了敲炕沿，應了聲“好”。

作者簡介：閆相達，系遼寧省作協會員，作品見于《詩刊》《當代》《北京文學》《中華詩詞》等刊物。

（責任編輯 王英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