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濤生于明末清初,這一時期是我國書畫藝術轉型發展的關鍵階段,他以獨特的藝術風格和創新精神在書法、繪畫領域獨樹一幟,影響深遠。我國自古以來就有“書畫同源”的觀點,而依據這一理念進行繪畫創作的畫家更是數不勝數,石濤便是其中的代表畫家之一。石濤的藝術成就不僅體現在對繪畫技巧的創新,還體現在對書畫藝術本質的深刻理解,其將書法的流動性、節奏感和線條的靈動性巧妙地融入繪畫創作,形成了獨特的藝術語言。探析石濤書畫藝術的統一性,對理解我國傳統書畫藝術的內在規律和審美價值意義重大,有助于豐富完善書畫藝術理論體系,為當代書畫創作提供啟示。本文在“書畫同源”視域下探討石濤書畫的藝術特點、創作理念及其在我國書畫史上的重要影響,以期為石濤書畫藝術的相關研究提供理論參考。
一、石濤對“書畫同源”理論的繼承與發展
(一)“書畫同源”理論的歷史脈絡
“書畫同源”理論是我國古典美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歷史悠久,可追溯到遠古時期。那時文字尚未形成,繪畫是先民記錄生活、表情達意的重要方式。隨著時間推移,文字逐漸從繪畫中演變而來,二者起源緊密相關。先秦時期,《周易·系辭》里的“書契”就體現了書畫之間的聯系。到了漢代,許慎在《說文解字》中闡述文字“依類象形”“形聲相益”,點明文字與繪畫造型原理相似,進一步凸顯了書畫藝術在起源上的關聯。魏晉南北朝時期,書法和繪畫成為獨立的藝術形式,顧愷之“以形寫神”的繪畫理論,與書法注重筆畫形態和神韻表達相契合,反映出書畫在藝術追求上的相通。唐代是書畫藝術發展的鼎盛時期,“書畫同源”理論也逐漸走向成熟,如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明確指出繪畫與書法在立意、用筆方面緊密相關,為該理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此后,“書畫同源”理論不斷傳承發展,成為中國傳統書畫藝術創作的重要觀念。
(二)石濤對“書畫同源”理論的創新闡釋
石濤在《苦瓜和尚畫語錄》中構建的理論體系,將“書畫同源”從技法層面提升至哲學高度。其核心思想“一畫論”提出“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認為書畫藝術的線條表現(“一畫”)是宇宙萬物生成變化的基本規律在藝術中的體現,這就從哲學本源上統一了書法與繪畫的創作原理。他強調“夫畫者,從于心者也”,將書畫創作的本質歸結為內心的表達,突破了此前“書畫同源”僅為技法關聯的認知,賦予其精神同構的內涵。?
在《苦瓜和尚畫語錄·了法章第二》中,石濤提出“墨受于天,濃淡枯潤隨之;筆操于人,勾皴烘染隨之”,明確指出筆墨作為書畫共通的表現語言,其運用于心的特性是打通書與畫界限的關鍵。這種“筆受腕,腕受心”的傳導機制,揭示了書畫創作在內在機理上的一致性——無論是書法的點畫還是繪畫的勾勒,最終都源于內心的感悟。?
石濤以“借古以開今”的創新精神,反對將“書畫同源”理解為簡單的技法模仿。他在《苦瓜和尚畫語錄·變化章第三》中批評“是我為某家役,非某家為我用也”的泥古傾向,主張“我自發我之肺腑,揭我之須眉”,認為“書畫同源”的真諦在于創作者主體性的張揚,使書法與繪畫成為個性表達的載體。這種觀點將“書畫同源”從形式關聯升華為自我表達的同途,為傳統理論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二、“書畫同源”理論在石濤書畫創作中的實踐
(一)用筆方面的統一性
石濤將書法的筆法系統完整地融入繪畫創作,實現了“書畫用筆同法”的實踐突破。其“一畫論”中“出如截,入如揭。能圓能方,能直能曲”的用筆要求,既適用于書法的提按頓挫,也指導著繪畫的線條表現。在山水畫中,他創造的“拖泥帶水皴”實則是行草書連綿筆勢的轉化,如《搜盡奇峰打草稿圖》中山石輪廓的線條,兼具書法中鋒的沉穩與側鋒的靈動,展現出“筆如截揭”的勁健與“潤之以轉”的流暢。畫中長線條的勾勒,如同行草書的筆走龍蛇,起筆時如書法中的“藏鋒”,沉穩有力,行筆過程中隨山石的起伏而有提按變化,恰似書法運筆時的節奏轉換,收筆處或戛然而止如“截”,或輕盈帶過如“揭”,將“書法用筆”的豐富變化融入山水畫的線條。?
在花鳥畫創作中,石濤對“書法用筆”的運用同樣精妙。其《墨竹圖》中,竹干的勾勒借鑒了篆書的圓勁筆法,線條渾厚有力,充滿張力,如同篆書書寫時的中鋒用筆,使竹干顯得挺拔堅實。竹葉的撇捺則融入了隸書的波磔筆意,起筆略頓,行筆舒展,收筆時順勢挑出,既有竹葉的自然形態,又有書法的韻律美感,實現了繪畫造型與書法筆法的完美融合。?
在書法創作中,石濤則借鑒了繪畫的造型意識。其行草書《自書詩卷》的筆畫牽連如山水皴法,“字組如峰巒起伏”,將繪畫的空間感轉化為書法的節奏變化。單個字的筆畫長短、粗細、疏密安排,如同繪畫中景物的錯落布局,有的筆畫如陡峭山峰般勁挺,有的則如平緩丘陵般柔和,字與字之間的呼應顧盼,恰似繪畫中景物的相互關聯,使整幅書法作品具有繪畫般的空間層次和視覺張力。這種 “以畫入書”的嘗試,印證了他“書畫同出一源”的主張——無論是“中鋒畫竹干”的繪畫實踐,還是“行草融入篆隸筆意”的書法探索,都體現了其對線條生命力的追求。
(二)用墨方面的共通性
石濤提出“墨非水不醒,水非墨不神”的辯證觀點,在書畫創作中形成了統一的用墨體系。他的書法善用“濃淡枯潤”的墨色變化模擬繪畫的層次感,如《自書詩卷》中“重若崩云”的濃墨與“輕如蟬翼”的飛白,構成類似山水畫的黑白對比。濃墨處如山峰疊嶂,厚重沉穩,飛白處似云霧繚繞,輕盈空靈,通過墨色的變化展現出如同繪畫般的空間縱深和意境氛圍。在繪畫中,其“潑墨山水”的墨色暈染則吸收了書法“漲墨”技法,如《潑墨山水圖》中墨色的自然流淌,與草書的筆勢運動有著內在的韻律一致性。潑墨時,墨色在宣紙上自然暈開,濃淡漸變,如書法中筆鋒的自然游走,不受拘束。在表現山巒的陰影和云霧時,墨色的暈染如同書法中的“漲墨”技法,邊緣模糊而富有變化,使畫面呈現出朦朧而深遠的意境,與書法中因墨色自然暈化產生的靈動效果異曲同工。?
在《墨荷圖》中,石濤將書畫用墨的共通性展現得淋漓盡致。荷葉的描繪采用了大塊面的潑墨,墨色濃淡交錯,既有書法中重墨的厚重,又有淡墨的清透,荷葉邊緣的墨色自然暈染,如同書法中筆鋒拖帶產生的飛白效果。而荷花的勾勒則用較干的墨筆,線條瘦勁有力,恰似書法中的“枯筆”,與荷葉的濃墨形成鮮明對比,使畫面充滿韻律感和生命力。
(三)構圖方面的同構性
石濤的書畫構圖遵循 “虛實相生”“開合有致” 的原則,體現出空間意識的統一性。其書法作品中,字距行距的疏密變化如繪畫的景物布局,如《自書詩卷》通過字體大小的錯落形成 “如山川起伏” 的視覺節奏,字與字之間的留白如同繪畫中的天空、水面,虛實相映,使整幅作品的布局如同一幅山水畫卷,開合有序,氣脈貫通。在繪畫中,“S”形構圖則借鑒了草書的行氣貫通,如《搜盡奇峰打草稿圖》的景物沿曲線展開,如同書法筆勢的連綿不絕。畫面中山脈、河流等景物順著曲線延伸,如同書寫草書時筆鋒的連貫運動,一氣呵成。畫面的留白與實景的安排,恰似書法中筆畫與空白的關系,使畫面的空間感與書法作品的節奏韻律相呼應。?
石濤的冊頁作品《清湘書畫稿圖》將書畫構圖的同構性體現得尤為明顯。冊頁中既有繪畫作品,也有書法題跋,繪畫的構圖注重景物的主次安排和空間層次,書法的布局則講究字的大小、行距的疏密。在同一開冊頁中,繪畫的留白與書法的空白相互呼應,使繪畫的主體景物與書法的核心文字形成視覺焦點,整體布局開合有度,展現出石濤對書畫構圖同構性的深刻把握。這種構圖技巧源自《苦瓜和尚畫語錄·山川章第八》中“山川之形勢……統歸于天之權地之衡也”的認知,實現了“書畫構圖同勢”的藝術效果。
(四)意境方面的同源性?
石濤書畫意境的統一性體現在對“自然天真”的共同追求。其山水畫“寧靜悠遠”的意境與書法“灑脫不羈”的氣韻,都源于“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的創作狀態。例如,《山水清音圖》以繪畫語言營造的空靈之境,與石濤行草書作品中“筆走龍蛇”的藝術風格,指向了共同的意境追求,即不論繪畫的“寫山川之真”還是書法的“抒胸中之氣”,都追求自然的審美境界。?
在《竹石圖》中,石濤以簡練的筆墨描繪出竹子的挺拔和石頭的堅硬,畫面意境清幽淡雅。而圖上的題字書法,筆勢流暢灑脫,字體大小錯落有致,與畫面的意境相契合。題字的內容表達了對自然的贊美和對自由的向往,與繪畫所展現的自然之美相呼應,使書法的氣韻與繪畫的意境融為一體,共同營造出一種自然天真的藝術氛圍。?
石濤在《梅花圖》中,以疏朗的筆觸畫梅,枝干蒼勁,花朵淡雅,展現出梅花傲雪凌霜的高潔品格,畫面意境清冷而深遠。其題畫詩的書法作品,筆畫勁健有力,氣韻貫通,詩的內容抒發了對梅花品格的贊美,書法的剛健之氣與繪畫中梅花的堅韌之態相契合,意境上相互補充,使觀者在欣賞繪畫作品的同時,通過書法感受到畫家的情感與思想,體會到書畫意境的同源性。這種意境的同源性印證了石濤提出的“夫畫者,形天地萬物者也。舍筆墨其何以形之哉”的觀點,書畫雖形式有別,卻在“代山川而言”的精神追求上達到了高度統一。
三、石濤書畫藝術對后世的影響
(一)清代書畫實踐的革新呼應
清代中期的揚州八怪深受石濤“書畫同源”理念與創新精神的影響,在創作實踐中進一步突破了傳統書畫的壁壘。例如,鄭燮的“六分半書”堪稱書畫融合的典范,他將畫竹的撇捺筆法融入書法,使字體兼具竹葉的勁挺與書法的氣韻,其《竹石圖》題跋文字,筆畫如竹葉般舒展,與畫面中的竹枝形成筆墨呼應,實現了“書畫互文”的藝術效果;金農的“漆書”則借鑒繪畫的造型意識,以方筆為主,橫粗豎細,字體結構如繪畫構圖般講究虛實對比,其《墨竹圖》上的題字,字形方正如石刻,與竹子的靈動線條形成剛柔并濟的視覺效果,是對石濤“以畫入書”理念的創造性發展;黃慎的人物畫也深受石濤影響,他將草書的飛動感融入人物衣紋勾勒,《八仙圖》中人物的衣袂線條如草書筆勢般連綿不絕,兼具書法的韻律與繪畫的造型功能,實現了“寫”與“畫”的有機統一;李鱓則在花卉畫中運用書法的中鋒用筆,其《花卉冊》中的藤蔓線條,借鑒了篆書的圓勁筆法,使植物枝干既具書法的力度,又不失自然生長的態勢,延續了石濤“書畫用筆同法”的實踐路徑。?
(二)近現代書畫傳統的傳承發展?
吳昌碩作為近現代書畫融合的集大成者,將石濤“書畫同源”理論推向新高度。他以篆書筆法入畫,其《紫藤圖》中的藤蔓以篆書的圓轉筆勢勾勒,枝干粗壯處用重墨,細枝處用淡墨,墨色變化如書法的濃淡干濕,線條既具書法的金石氣,又能準確表現植物的生命力,完美詮釋了“書法即畫法”的理念。?
齊白石則在石濤“我自用我法”的精神指引下,形成了獨特的書畫風格。他的花鳥畫用筆簡練,如《墨蝦圖》中蝦的輪廓線條,借鑒了行書的流暢筆勢,蝦須的纖細與蝦身的厚重形成如書法般的粗細對比,其題畫書法亦如繪畫般生動,字體大小錯落,與畫面布局相協調。他主張“作畫在似與不似之間”,實則是對石濤“不似之似”藝術觀的延續,其在書畫創作中既注重筆墨的獨立審美價值,又不脫離物象本質,實現了主觀情感與客觀物象的和諧統一。?
四、結語
石濤通過“一畫論”將“書畫同源”理論從技法層面提升至哲學高度,其創作實踐在筆、墨、構圖、意境等方面充分展現了書畫藝術的內在統一性。他既繼承了“書畫同源”的傳統理念,又以“借古開今”的創新精神賦予其新的內涵。石濤的書畫藝術探索不僅豐富了中國書畫理論體系,也為后世提供了打破藝術邊界、追求個性表達的創作范例,其“筆墨當隨時代”的理念,至今仍對當代書畫創作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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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伏振瑜,男,碩士研究生在讀,東南大學,研究方向:中國畫研究與實踐)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