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大理

一

我和愛人剛到大理的時候，一切很好，天氣、心情，都很如意。我們從麗江乘火車出發，坐在窗邊，點了兩杯咖啡，一路欣賞沿途的風景。而前一天我們起了個大早，趕在七點的時候，欣賞到了“日照金山”的美景，雖然不夠完美，但是想到第二天出發去大理的時候，麗江正在下大雨，就會覺得十分幸運。如果在麗江多停留一天，心情恐怕就沒有這樣美妙了。

我們訂了一處靠著古城的民宿，背后緊靠著蒼山，站在屋外就能看到山頂稀稀拉拉的雪，不多，但別有一番美感。這便是我規劃的周到之處，一來景色宜人，不需要腿腳勞累，就可以大飽眼福；二來出行便利，既可以步行出門逛古城，盡情地感受大理的人文氣息，又可以坐離住宿處不遠的旅行大巴環洱海游玩。

安頓好行李之后，我和愛人休息了一個下午，就按照先前預定的計劃逛古城。二月中旬的大理，晝夜溫差稍大，傍晚出門需要穿上外套，不像中午那會兒熱得大汗淋漓。

剛出門，我們就被這美景所驚艷到了：此時的蒼山頂上已經覆了一層厚厚的晚霞，好像咸蛋黃一般，透出柔嫩的、油光的色澤，幾枝柳條探出頭，配合著黃昏一起酥軟，同樣酥軟的還有我們迷離的視線。無論是色調還是構圖比例，都算得上是一幅絕世畫作。于是我立馬拿起手里的相機，按下快門，記錄下這個不可多得的時刻。

出了民宿后，我們順著公路朝上走，路上有很多商販擺攤，其中以燒烤和水果為主。云南盛產水果，很多品種在成都很少見，像蓮霧果、熱情果、酸角、釋迦果等等。還有一種渾身通紅，長滿了針刺的水果，問了店主，才知道叫紅毛丹。我們買了一顆釋迦果，幾顆蓮霧果和一小盒藍莓。云南的藍莓個頭兒要大很多，很甜，跟往常吃的酸藍莓截然不同，甚至一度讓我覺得味道有些陌生，似乎是一種新的水果。

大概走了十分鐘，我們到了南城門。稍微抬頭，一座高大的城樓就進入視野，上面赫然寫著“大理”兩個字，聽說是郭沫若親筆題寫的。因城樓兩側有雙鶴雕塑，所以南城門也叫“雙鶴門”，已經有六百多年的歷史了。

在這個清風徐來的傍晚，這里已經被游客們圍得水泄不通。郭沫若的題字，順理成章地在多數游客的手機里留了痕，我和愛人也不例外地拍了照，然后擠過人群，朝城樓腳下穿過去，算是真正進入古城了。

外層都是一些商鋪，賣吃食，賣飲品。我被仙人掌汁吸引了過去，愛人拗不過我，于是買了份小杯的。她不太喜歡仙人掌的味道，我倒是覺得有一種奇異的清香，像黃瓜，但比黃瓜的味道更濃，倘若舌頭上的味蕾數量翻倍，我就能再說出些更細膩的東西來。

我們一邊走，一邊看，很快來到了第二座城樓——五華樓。五華樓加上拱門共有四層，檐角聳立，又點綴了許多燈籠，看起來要比南城門更氣派些。

后來走到哪條街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古城里的路線對我來說太過復雜，好在隨心所欲，才是出行的目的，所以不用過多糾結。我印象較為深刻的有城隍城，梁上掛了數不清的花燈，魚形的，錐形的，梨形的等等。我給愛人拍照時，她面部紅艷艷的一片，臉上已不辨五官，對成品自然很不滿意。我是個不合格的攝影師，因一時興起買了臺相機玩，結果一年多過去，技術可以說是一如當初。

我們不出意外地路過文藝青年們匯集的地方，在某條下行的街道上，他們大多留著長發，衣著頗具特色，坐在隨身攜帶的小馬扎上，面前擺著自己印制的詩集。我大概翻閱了一下，朝他們豎起大拇指，敬佩他們敢于自我展示的勇氣。我有時也寫寫詩，但從來不敢自詡為詩人。如果有人要看我的習作，我便覺得羞恥。再者，詩歌早已被唐宋的太白、義山等人寫盡了，什么明月滄海、長風萬里、殘燈枯荷，不勝枚舉。

當然，我更喜歡義山。單從他的經歷來看，那就是一首律詩，起承轉合無不感人肺腑，合卻又合得不圓滿，將合未合，所以留了太多的遺憾。《紅樓夢》里黛玉最不喜歡義山，卻獨愛那句“留得殘荷聽雨聲”，不論是殘荷的孤寂，還是雨的清靈，想來二者必然是有風露清愁的審美契合。

古城里酒吧繁多，一路上音樂混著吆喝聲。我平時飲酒很少，但又常常陷入某種困境，比如三五好友聚會，喝一兩杯無傷大雅，但怕是情到不能自已，于是手停不下來，嘴停不下來，胃也跟著受了苦，緊接著第二天一早睡醒，渾身也開始遭罪。我的愛人從不飲酒，正因如此，她對調制的低度酒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可能是這類酒不像白酒那么烈，口感更趨近于飲料，所以不只是對我愛人，對許多女性也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

于是我們找了一處比較安靜的酒館。相較于熱鬧，我更喜歡安靜。坐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躲開路人審視的、好奇的，或是無意掃過的目光，只管埋頭做自己的事情，心更容易沉下來。“沉”是個比較抽象的詞，可以將其比作一口荒蕪太久而無人打掃的枯井，水既深厚又幽綠，扔塊石頭下去，只是聽得一聲悶響，接著就無影無蹤，仿佛從未發生。

我們點了一杯龍舌蘭和一杯別的什么酒，青綠色的，點綴有薄荷，名字已經忘記。我對這種調制的酒品了解甚少，更不懂品酒，平常飲酒如同山野莽夫，只管下肚，不知其味。

現在我已經忘記了那天晚上坐在爐火旁，如何飲酒，同愛人談了什么內容，只記得那天的第一感覺：朦朧，愜意，足夠把所有的不快拋卻腦后，慢慢地去想一些平緩且溫潤的事物，譬如生長在石崖邊的青苔，登上山頂感受到的云霧拂面的氣息，那種氤氳的基調，類似于上世紀三十年代“新感覺派圣手”穆時英筆下的霓虹燈、酒吧、狐步舞，但又更清麗些，不那么濃墨重彩。

古城雖古，卻有新的滋味在其中，年輕的血液已經令它褪去了拙樸的容貌，充滿生氣與活力。時間倒回二十年前，我不知道它該有怎樣的面孔；今后再過二十年，它的風情我依然不可武斷地預見。我只記得，那夜的它，那夜的我和我的愛人。

二

大概是前一晚太疲憊的緣故，第二天我們醒來的時候快十一點鐘了。按照預定的計劃，今天當是開啟環洱海游玩的前半部分——西線。西線有碼頭、水杉、麥田等諸多景點，我們的第一站定在了龍龕碼頭，到的時候恰逢正午，明晃晃的太陽直射頭頂，但這并不能夠磨滅我們的期待。

我和愛人靠路邊慢慢地步行，道上有景區的自行車、電動車，來來往往。岸邊不遠處種著一排水杉，樹根粗壯，枝干則略顯纖細，葉片向下垂著。

我并不知道它們種植于哪一年，是自然生長于此，還是經移植后才有幸讓我見著如今的一幕。它們見慣了無數的游客，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它們是這里獨具特色的風景。它們硬朗的筆直的線條，此刻讓我感到哀傷——一種明媚的哀傷。

在靠近水域的地方，一群海鷗飛來飛去，我和愛人手里舉著面包，等它們飛撲過來，用尖銳的喙準確地叼走食物，吞入腹中，如此循環。

龍龕碼頭位于洱海兩岸中部，我們繼續前行。由于啟程過晚，游完碼頭后，時間稍顯緊張，只好臨時作了改動，先打車沿大麗線去往喜洲古鎮——西線中最遠的一站，而后再慢慢反向游覽。

司機師傅很熱情，了解到我們并非本地人后，笑吟吟地向我們介紹著本地的各處特色景色，途中經過大片大片的草莓和油菜花田，一路綿延數公里，十分壯觀。我和愛人格外欣喜，錄著視頻哼著歌，師傅也有意地慢慢開著，好讓我們欣賞沿途的美景，碰到適合拍照的地方，還特意停下來，等我們盡情地拍完再重新上路。

大麗線上的好景固然值得贊賞，但更值得贊賞的是善良的大理人，這位值得尊敬的司機師傅，他懂得以東道主的身份對待游客，讓我們沉浸在這片世外桃源中。盡管我們只是初次見面，只是很偶然地通過平臺建立了某種臨時的關系，但他仍用他的善意向我們展現出了人性的溫暖和美好。

喜洲古鎮和大理古城有著許多相似之處，我和愛人走過喜洲的轉角樓，很快來到此站的目的地——麥田。

這個海子詩歌里的意象，實實在在地出現在了面前：

吃麥子長大的

在月亮下端著大碗

碗內的月亮

和麥子

一直沒有聲響

…… ……

看麥子時我睡在地里

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

家鄉的風

家鄉的云

收聚翅膀

睡在我的雙肩

…… ……

海子的思考仍然在麥地里長存，不管是南方的，還是北方的。此刻，二月的大理，麥子、愛人、春天，跨時空地相遇，成為一種精神的養料，填補著我和愛人靈魂的空缺，帶來一種極度震顫的共鳴。

這一意象同樣也出現在我曾經的童年里。我已經十多年沒有見著這么寬廣的麥田，那時候我們家種的麥子并不多，大概一二分田的樣子，每當秋天麥子成熟的時候，我們幾個孩子雖小，也幫著祖父母一齊刈麥、拾穗。那時候還不懂他們的脊背為何慢慢地彎曲，只記得他們翻來覆去地曬麥粒，趕在暴雨之前將麥粒收回倉里，最后裝進洗凈的肥料編織袋里，扛到有機器的人家里請他們幫忙磨成粉。我至今還記得雪白的面粉從機器里出來的樣子，帶著一絲淡淡的香甜。

現在我回到麥子地里，就像回到故鄉那樣親切。這個季節麥子不高，約莫一指長，我在故鄉居住的時間也不長。到了十歲，我就去了城里上學，此后一兩年回家一次，甚至好幾年回家一次，故鄉的形象開始淡出我的記憶。其間我的祖父離去，六月，我冒著大雨趕回家中，看見的是屋前靠墻的一排花圈和掛在堂屋正中的一張相片。我端了一碗白米飯，上面蓋著青椒炒肉，豎插筷子，放在他的遺像前，我不敢去看棺槨里祖父的模樣。那時候我知道，祖父再也不能爬上樹為我摘櫻桃了，我追念了很久，寫了很多不合韻的詩，有一句是：“人生已作十年古，遺恨碎玉一杯羹?！?/p>

看到這樣遼闊的麥田，我的愛人臉上也洋溢著笑容，她對自然而可愛的事物有著天然的殷切渴望，小狗小貓、花草麥田，都能夠令她奔跑、歡呼，這種純粹的真情，當是世間最珍貴的璞玉?？上щS著年齡的增長，這種稚子之心竟要慢慢地消亡掉，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正如豐子愷先生在《給我的孩子們》中所寫：“我在世間，永沒有逢著像你們這樣出肝肺相示的人。世間的人群結合，永沒有像你們樣的徹底地真實而純潔。”在我看來，我的愛人同孩子無異，只是想到今后童心的消泯，便有不可挽回的痛切，寫下這些，也權當是留一些“春的痕跡”。

我們在麥田拍了數不清的照片。丁達爾效應在大理是一種很常見的現象。當暮色初降時，陽光從云層的罅隙里傾瀉出來，形成一道道絕美的光束。麥田的小火車緩緩駛過，風也輕盈，像情人的耳語。我們有理由成為一株生長在游客腳下的麥子，不用考慮歸宿，仿佛活在世間就是為了等某一時刻的清風。我又想到奔涌的河流，四千米的雪山。待我們爬上雪山的時候，坐在樹下飲酒，敘說著幾只寒鴉的離去。

離開喜洲時，天色已經很晚了，我們在古鎮邊租賃了一輛電動車，價格實惠，只需要六十塊錢。就這樣，我們環西線回程，途中目睹藍調時刻的洱海和躍起的魚脊。在古城還車的時候，途經崇圣寺三塔，我們又改道，騎車往塔下趕去。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不遠處的廣場上有人在放焰火，紅的白的粉的綠的光點、光束噴涌而出，接著又慢慢熄滅。我以為短暫的嘶鳴，是它發出的最后的告別，但它在過路人的腦海里，綻放出更加絢麗的花朵。

三

大理之行的最后一天，我們在房間看了日出，打車去了東線的理想邦。我想這似乎并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畢竟花了我將近八十塊錢。如果選擇坐小區門口的旅行大巴，支出就能少一半，可惜出行時間仍不充分。

理想邦建筑群的風格仿的是圣托里尼島上的建筑，通體呈現藍白相間的色調，還有很多地中海、摩洛哥風情建筑，讓人仿佛置身于一個夢幻的世界。我們花了六十元上樓，樓上風很大，吹得愛人的頭發凌亂地散開，頭頂的帽子也差點兒飛出去。

除了風之外，樓頂還有秋千和花朵點綴的拍照景點，只是秋千很滑，坐上去險些摔下來，更不要說搖蕩起來，恐怕會直接飛進池水里。

站在玻璃欄桿邊，能夠遠遠地看見背后山坡上的墓碑。在城里很少見著墓碑，在村莊的時候，田埂邊、松樹林、荒草地，隨處可以見到墳墓，但并不讓人害怕。那些墳塋里躺著村莊里的莊稼人，他們在黃土地上耕耘了幾十年，最終又回到黃土地里。有時春節，我們回到山上去，割草，抔土壘墳，燒香跪拜。石碑上刻著他們和后代的姓名，刻著他們在人世間留下的唯一的印記和牽掛。

因為風太大，我和愛人并未停留過久，隨即步行下山去了最后一個景點——文筆村。下車后我們沿著公路一直朝上走，到了半程，就能俯瞰文筆村的全貌。在岸邊突出的一個小島上，與對岸的蒼山隔水相望，只是今天天氣稍差些，云霧濃重。

這個村鎮人流量并不大，可能是時間的原因，也可能是地勢的原因，攀爬起來頗有些費力。我的愛人已經氣喘吁吁，坐在石板上歇息。我求學雖在平原，但家鄉多是山脈丘陵，地勢崎嶇不平，已有太多上行下行的經歷。記得高中時某個周六的傍晚，沒有晚課，一個朋友約我上山，但另辟蹊徑，放棄步行，直接一路小跑，最終登上山頂。所以這個時候攀爬對我來講，自然不在話下。

至于小普陀、鹿臥山等景點，我們就不再前往。整個東線與西線比起來，還是要稍遜一籌，如果自駕，大概體味會不盡相同。

大理之行，落下了帷幕。“下關風，上關花，蒼山雪，洱海月”，我總算是親歷了一回。我是頭一回來大理，也是頭一回來云南，但我們的旅行從未結束，我想，我們還會再來的。

（責任編輯 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