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炊煙

一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向大地時，伴隨著公雞嘹亮的打鳴聲，老屋的煙囪緩緩升起裊裊炊煙。那炊煙起初是直直的一柱，而后慢慢地散開，最后與晨霧交融在一起，如夢如幻。村莊里，趾高氣揚的公雞、悠閑踱步的鴨鵝、穩重憨厚的黃牛，還有背著書包上學的兒童、辛勤勞作的父老鄉親，在炊煙的呼喚下，開始了嶄新的一天。

母親總是早早起床，醒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火塘里的火燒得旺旺的。炊煙伴隨著母親的咳嗽聲漸漸騰起，然后母親把我們的衣褲、襪子和帽子拿到火塘邊烘烤，直到衣服暖烘烘的才讓我們穿衣起床。一個個寒冷的雨夜和漫長的冬天，因為有火塘和母親的愛相伴，家里總是洋溢著溫馨的氣氛。

當我們洗漱時，母親早已在火塘里支起了三腳架，三腳架上放著鐵鼎罐，母親一邊添著柴火，一邊叮囑我們在火塘邊烤火，注意安全。煮飯、炒菜，日子就在炊煙的陪伴下靜靜地流淌著。

冬天是炊煙最密集的季節，也是母親忙碌的時候。一年之中除了秋收，就數臘月最忙了。如果說炊煙來源于廚房，那么火塘就是炊煙的發源地，也是家里最熱鬧的地方。冬天的火塘基本沒有休息的時候，它就像一位默默奉獻的老友，見證著母親的辛勤付出，也承載著母親對我們的愛。

在那個年代，新年總是伴隨著炊煙到來的。像打糍粑、殺年豬、做豆腐、搟面條之類的年俗也都是用炊煙來熏染的。母親早早地就開始為這些食物做著準備。豬肉腌制好后，就把它掛在鍋灶的正上方，臘肉就這樣在母親的料理下和炊煙的浸潤中醞釀。晚上，母親把火燒得旺旺的，那火焰歡快地跳躍著，像是在慶祝新年的到來。我們喜歡在火塘邊聽母親講故事，聽她和鄰居們嘮著家常，說著村里的瑣事。

母親不僅在火塘上熏著臘肉，還在火塘邊烤著紅薯、土豆、糍粑等食物。烤好的美食散發著誘人的香氣，那香氣一個勁兒地往我們的鼻子里鉆，挑逗著味蕾。然而母親卻舍不得吃，她靜靜地坐在火塘邊看著我們，做著她似乎永遠也做不完的針線活兒。母親納布鞋底的時候，先把三角形的烙鐵放在火頭下烤著，腿上放著用面粉調成的面糊，鞋底鋪了一層又一層的碎布。每貼一層，母親就用燒熱的烙鐵在上面來回推著，有時候溫度高了，母親就趕緊含一口涼水，隨后就聽到“咝”的一聲，水珠不小心落在布鞋底上，蕩起了層層霧氣。有時許久沒見晴天，家里的干柴燒完后，就在上面放些濕柴。濃濃的炊煙在廚房里久久不愿散去，熏得我們眼淚都出來了。我們一個個跑到庭院里，彎著腰不停地咳嗽著，責怪起炊煙也長脾氣了。在冬天，我們大部分時間在廚房里支起鍋子，把豬肉、蘿卜、白菜、豆腐等都煮在一起。待菜煮熟后，我們爭相拿著筷子往鍋里夾菜，高興地吃著母親做的飯菜。屋外是白雪皚皚的世界，屋內卻熱氣騰騰。

二

炊煙是鄉村生活的“作息表”。一場春雨過后，天空放晴，清新的空氣彌漫在村莊四周，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像是被洗凈了一般，清晰地展現在眼前。河邊的柳樹青青，輕輕搖曳著一抹抹新綠，頗有“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意境。

我吃過早飯后，懷著愉悅的心情，漫步在鄉間小徑上，熟悉又親切的畫面映入眼簾。張嬸家的菜園總是有著喜氣洋洋的氛圍：快看！那一個個身著綠衣的辣椒，挨挨擠擠；紅彤彤、胖墩墩的西紅柿，就像一個個小燈籠，在微風中向我招手；懸掛在竹架上的長豆角，好似少女的發辮，搖曳著它那迷人的身姿；挺拔的玉米棒子，早已長出了濃密的“胡子”，像一位有智慧的老者。

“龍佬佬，你摘些回家吧，孩子們不在家，我和你叔吃不了這么多。”

“謝了，張嬸，我爸地里的蔬菜還沒摘完。”

張嬸那熱情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的親切，那樣的溫暖。

我穿過張嬸家的菜園，來到了水庫堤壩上，眼前一片綠意盎然，仿佛置身于綠色的海洋。蔚藍的天空下，一望無際的田野上，到處是忙碌的鄉親們，他們都專注于手中的農活兒。有的頭戴斗笠，彎著腰在稻田里拔著雜草；有的背著小孩在整理著凹凸不平的田坎；有的在玉米地里給玉米施肥。

我望向村莊，一縷炊煙漸漸升起。那炊煙就像一條輕柔的絲帶，緩緩飄向天空，仿佛在呼喚著勞作的人們回家。此時的村莊在炊煙的籠罩下，顯得更加寧靜而祥和，宛如一幅美麗的田園畫卷。

鄉親們看到炊煙裊裊升起，就知道那是回家吃午飯的信號。一想到熱氣騰騰的飯菜已經擺在桌上，所有的疲倦瞬間就一掃而空，感到之前揮灑的汗水和付出的勞動都是值得的。我仿佛看到家人們圍坐在桌旁，哥哥夾起一筷子紅燒肉，笑著說：“媽，您這手藝真是絕了，這紅燒肉肥而不膩，太好吃啦！”媽媽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說道：“好吃就多吃點兒，你們在地里干活兒累，得多補補。”大家一邊品嘗著可口的飯菜，一邊談論著白天里的趣事，暢快地聊著今年的收成，歡聲笑語在炊煙的籠罩下顯得愈發溫馨。

三

傍晚的炊煙是迷人的。茶余飯后，已是“山山唯落暉”。夕陽宛如一個醉漢，搖搖晃晃地跌落在西邊的山頭，映出一片片盛開的、緋紅色的晚霞。那晚霞在天邊，漸漸變成一抹暗影，慢慢地，那一抹暗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一簇簇吹不散的云朵，從縫隙中窺探著暮色籠罩的山村。從錯落有致的老屋上空升起縷縷炊煙，在夕陽的映襯下，繚繞在枯黃的樹林間，散發著古樸而溫暖的氣息。在炊煙的呼喚下，勞作了一天的人們，從山澗，從田野，從鎮上，從河畔順著村道緩緩走回來。炊煙的方向，就是家的方向。

村口的核桃樹下，是村莊最熱鬧的地方，大人小孩都在此匯集，彼此訴說著家長里短，濃濃的鄉情在空氣中彌漫。炊煙繚繞，勞累了一天的人們，在核桃樹下乘涼，迎著涼爽的和風，手中搖著淺黃的蒲扇，放著輕快的歌曲，跳著悠閑的舞步。小孩們你追我趕，大黃狗搖著尾巴在人群中竄來竄去，老人們坐在石板上，生活的酸甜苦辣就在這里悠悠地演繹著。

夜色如銀，仿佛一塊巨大的幕布，漸漸將村莊裹住，炊煙也緩緩地消散在無盡的黑暗之中。那炊煙，宛如一位溫柔的母親，悄然隱退。盡管它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可它帶來的慰藉，永遠留存于人們心間。

夜晚，我和母親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母親的臉上布滿了歲月的痕跡，那一道道皺紋像是被時光鐫刻上去的故事。她微瞇著眼，嘴角似乎帶著一絲淺笑，平靜地望向天空。我也學著母親的樣子，雙手撐著下巴，抬頭仰望星空，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裊裊升起的炊煙。那炊煙仿佛是故鄉的使者，它不僅是一種人文景觀，還是故鄉的獨特標志。

四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在傳統節日或者村里有嫁娶的喜慶日子里，炊煙仿佛也在分享著快樂，舞動著、跳躍著。

記憶中，村里誰家有喜事，村里人都會提前一天過來幫忙，其中“火頭軍”最為辛苦，他們是炊煙的喚醒者，也是早出晚歸的制作人。

他們天一亮，就來到主人家幫忙。架好大鍋，燒著開水，隨著鍋子里的水翻起了花，主人便把豬從豬圈趕到院子里，只見五六個青壯年男子把豬圍了起來。有的揪豬尾巴，有的摁住豬耳朵，有的用繩子捆住豬腳。隨著吆喝聲響起，豬被抬到長凳上。在村里年輕人的幫助下，屠夫一手按住豬頭，另一只手熟練地操作著，待到豬的嘶叫聲慢慢地弱下去時，就把豬抬進一個木桶里。屠夫把主人提來的熱水倒入桶中，浸泡一分鐘后，反復翻身，就開始刮豬毛。屠夫都有兩把刮刀，有時忙不過來，旁邊的人就用瓦片，或用刀子，或用手，一起幫忙刮毛，幾個來回便將豬身刮得白白凈凈。隨后，廚師就破肚，清內臟，砍豬腳，好讓男方早早地把肉送到女方家去。

吃過早飯后，村里幫忙的人都會陸陸續續地趕來，他們都聚集在廚房里。大嬸們挽起袖子，開始生火，她們一邊往灶膛里添柴，一邊輕搖著蒲扇，被煙熏得瞇起的眼睛里卻透著一股認真勁兒，隨著濃濃的炊煙升起，村里的喜氣也彌漫開來。幾個大鍋灶放置在庭院里，呈“一”字型排開，鍋灶邊有煮飯的大叔，有燒開水的大爺，有燉豬蹄的大媽，炒回鍋肉的年輕后生，還有蒸扣肉的阿婆，七八個大鍋同時生火，炊煙仿佛在這一天得以歡聚，得以團圓。老人們圍著炊煙話桑麻，無不沉浸在喜悅之中。他們臉上的皺紋因為笑容而更深了些，眼中滿是對生活的滿足。“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可以開飯了！”隨著管事先生一聲令下，在廚房幫忙的男女老少各負其責。鞭炮聲、歡笑聲、嬉鬧聲，連同帶著飯香的炊煙一同飄蕩在山村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五

如今，我已離開故鄉多年，樓房已取代了故鄉的老屋。隨著現代科技元素不斷涌入，傳統的鄉村生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改變，那些承載著歲月痕跡的炊煙，也在時代的裹挾下，漸漸沒了往日的頻繁與濃烈。我總是忍不住擔心，在這快速發展的時代里，炊煙會慢慢退出歷史舞臺，最終成為所謂的“非遺”嗎？

每當我漫步在他鄉的街頭，看著城市里的鋼筋水泥中偶爾冒出的幾縷不那么自然的煙，心中總會不由自主地泛起對故鄉裊裊炊煙的思念之情。

炊煙繚繞的故鄉，有著我數不清的故事。我看見那個赤膊少年，在藍天白云下追趕著羊群；我望見那個背著書包還要挑著二十多斤米，走兩個多小時的學子；我瞥見那個背上行囊，登上了南下的火車，忽然接到母親的電話而號啕大哭的異鄉男子；我看見那個下雪的冬天，只身一人開車去東莞跑業務的熱血壯年；我還看見那個時常背起相機，奔忙于鄉徑郊外，收集著鄉愁的中年異鄉人。一路走來，小時候以為故鄉的外面就是詩和遠方；現在才明白，故鄉其實就是我們所追求的詩和遠方。炊煙就是最好的見證。

時常憶起母親在灶臺前忙碌的身影，那身影被跳動的火光和繚繞的炊煙勾勒得格外清晰。她布滿皺紋的手熟練地添柴、炒菜，鍋里飄出的飯菜香，混著炊煙的氣息，彌漫在小小的廚房里，也彌漫在我整個童年的記憶里。父親坐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那煙圈與炊煙纏繞在一起，緩緩升向天空，像是在訴說著歲月的故事。還有小伙伴們在炊煙下嬉戲的場景，追逐著、打鬧著，笑聲驚飛了樹上的鳥兒，驚散了那一縷縷輕盈的炊煙。

如今，身處他鄉，那些關于故鄉炊煙的畫面，卻愈發清晰。我懷念炊煙里那熟悉的飯菜香，懷念炊煙中父老鄉親的身影，更懷念炊煙下那片充滿生機與熱望的故土。

（責任編輯 王英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