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來信：千年簡牘里的動人故事

歷史的重量，從來不在宏大敘事中，而在這些被風沙磨圓了棱角的殘破木片里。

在紙張普及之前，古人將文字書寫在竹簡與木牘上，合稱為“簡牘”。這些細長的木條或竹片，記載了泱泱華夏波瀾壯闊的歷史篇章。甘肅簡牘博物館，珍藏著全國出土總數一半以上的簡牘，共計6萬多枚，其中漢簡居多。當我的指尖隔著玻璃展柜輕撫那些沉睡的木條，猶如看見2000年前的古人寫給我們的信，字里行間不乏思鄉之情與家國情懷，也隱藏著許多故事和秘密。

寒冬玉門關，敦煌“軍嫂”送棉衣

邊塞煙火和敦煌的風沙，都曾打磨過這些古老簡牘的棱角，如今它們卻溫柔地躺在博物館的玻璃罩下，墨跡斑駁。一枚木簡的邊緣裂開了細紋，上面寫著：“元康二年，田卒張廣德，南陽宛人，左眉有痣，善制角弓。”田卒，是我國古代對?屯田戍邊士兵?的稱謂，這一制度起源于漢代。

在玉門關出土的3000多枚漢簡中，戍卒名籍簿有106枚，這相當于漢代邊防軍的檔案或花名冊。簡牘記載了他們的姓名，所屬縣、里，職務，年齡和特長等。

玉門關是漢長城西起點，中原通往西域各國的門戶。從漢武帝“開玉門，通西域”起，至今已經有2000多年歷史。當時誰在這里戍守？都留下了什么故事？答案就在一枚枚珍貴的漢簡里。

敦煌馬圈灣出土的木簡書信《兒尚與楊掾書》，記載的是寫信人兒尚服役期已滿，按規定應當有人來接替他的工作，但上級（尹府）遲遲沒有下發遣返通知。兒尚歸鄉心切，恰逢楊掾要到尹府辦事，便請對方上報他的情況。為了托楊掾幫忙，兒尚在信中先感謝對方曾給予自己的幫助，然后說尹府官員也會同情他這樣的小姓貧寒人子。言下之意，只要楊掾肯幫忙，就一定能辦成此事。簡文中的“食盡乏”“數數哀憐”“小姓貧人子久居塞外”等，向我們展現出這位名叫兒尚的貧苦戍卒困守邊塞、無法與家人團聚的情形。

而在另一枚簡牘上，還記載了漢代“軍嫂”的故事：“元康元年七月壬寅朔甲辰，關嗇夫廣德，佐熹敢言之，敦煌壽陵里趙負，趣自言，夫?為千秋燧長，往遺衣用，以令出關，敢言之。” 這是玉門關的值守小吏廣德，和他的副手熹，向上級報備日常檢查工作情況。

49字的簡牘上，記載了這樣一件事：公元前65年十一月初五這天，家住壽陵里的女子趙負，趕來邊關急切地說（“趣自言”意為急切地申說），她要去給時任千秋燧長的丈夫?，送去棉衣等生活用品。“以令出關”的意思是，趙負依令取得了出關憑證。

2000年前的寒冬季節，地處邊塞的玉門關朔風凜冽、天寒地凍，戍邊將士生活條件嚴酷，“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是他們的真實寫照。漢簡上留下了女子趙負的名字，也記載了她途跋而來給丈夫送衣物的夫妻深情，以及道不盡的家國情懷——隆冬將至，燧長?雖然缺御寒衣用，仍在堅守崗位。

家屬來訪，值守邊關的廣德和熹嚴格履行職責，認真檢查核驗。“軍嫂”趙負探望戍邊丈夫，給苦寒的玉門關帶來了溫暖。蘊藏在簡牘中的煙火氣，助力我們穿越回漢代，感受2000多年前中國古人的生活和情感。

漢代有“地圖導航”，他卻迷路被捕了

移步至“里程簡”展柜前，僅有的兩枚出土木簡，是漢代絲綢之路路線實證的珍貴文物。一枚叫“居延里程簡”?（1974年出土于內蒙古額濟納旗破城子遺址），詳細記載了從漢代都城長安至張掖郡所經過的20個驛置名稱及間隔里程，如“茂陵七十里，伏置三十五里”等。

另一枚“懸泉里程簡”?（1990年出土于敦煌懸泉置遺址），記錄了從河西走廊武威郡到敦煌郡，所經14個驛置的詳細信息，與居延里程簡共同勾勒出長安至敦煌的完整驛傳路線。里程簡，堪稱漢代的“地圖導航”。

看著簡牘上如絲路蜿蜒的木紋、斑駁的墨跡，我仿佛聽見駝鈴叮當，烏孫國使團的軺車碾過礫石，車轍里滾落一粒葡萄干，與吐魯番晉墓出土的那串竟屬同宗。原來所有的跋涉都有回響，商賈的私語、使節的文牒、戍卒的家書……終被風沙壓成薄薄一片，成為中華歷史文化的珍貴遺存。

暮色漫進館內時，撞見一枚“劾狀簡”，上面記載了一名叫趙良的戍卒，夜里越國界弄出的“糗事”。

趙良戍邊的地方在漢朝和匈奴邊境，屬于國家重點防御區，故邊塞耕戰相結合。趙良還需在居延邊塞從事偵伺、候望、防備盜賊的勤務工作。他是新來的人，有工作，有收入，按說不應該私自偷越邊塞。但在公元30年4月19日那天，在烽燧候望的戍卒發現趙良偷越了塞天田，遂將其抓捕起來了。

值得一提的是，塞天田并非種植小麥或玉米的農田，而是古人研發的“隱形防線”。塞天田修造于長城外側 3米左右處，幾與長城平行，為鋪有細沙或細土的長條狀地帶，約寬 2米，用來留存來到長城腳下敵人及其戰馬的足跡 ，以此獲知敵情。守兵一旦發現敵情，便會點燃烽火。

趙良作為一名戍邊漢軍，擅自越過塞天田去匈奴境內干什么？原來，因為當時敦煌干旱已久，家有隨軍眷屬的趙良，實在揭不開鍋了。通過這份“劾狀簡”，我們可以看到趙良本人的供述：“我為了給家人找點填肚子的東西，才到了居延的博望亭部，因為我聽說對面河里有可食用的野生胡芋。為了多采集一些，我就越走越遠，都沒意識到天已經黑了。當時我想返回，但由于我剛到居延地區不久，對這里的地形不熟悉，加之伸手不見五指，河水又涼，我就辨不清方向了。好不容易爬上岸，迷迷糊糊地走了一會兒，就被戍守的士兵發現了，說我私自偷渡邊塞天田，情況就是這樣的。”

負責審訊的長官在了解來龍去脈后，也對趙良表示同情。但私自闌越塞天田是很嚴重的問題，長官最后說：“按律，我也只能立刻把你押解到居延縣獄！”但這位長官也在劾狀中，向居延縣府詳呈了此事的原委。

結果，上面給趙良判詞沾著人間的暖意：“春荒可憫，罰代巡烽一月。”原來漢律也會在饑餓面前彎腰，像玉門關外的戈壁野沙蔥，從寬恕的縫隙里掙出了綠意。

《四時月令詔條》，兩千年前的“環保法”

博物館里有成冊的出土漢簡，記載了漢代的“環境保護法”——《四時月令詔條》。它包含了在不同季節實施的一系列禁令，故又稱“四時禁”，是我國迄今發現的對于生態保護最早、最完整的法律文書。

其中有“禁伐”的律條：“禁止伐木。謂大小之木皆不得伐也，盡八月。草木零落，乃得伐其當伐者。”春夏都是樹木生長的季節，只有到了八月“草木零落”后，才能適當伐木。

還有“禁漁”令：“四寸乃得以取魚，盡十一月常禁。”反對竭澤而漁，過小的魚苗禁止捕撈，所能捕撈魚的標準長度須在漢制四寸（即9.24厘米）以上。

更有愛心滿滿的“禁殺幼小動物”：“謂禽獸六畜懷妊有胎者也，盡十二月常禁……謂夭蜚鳥不得使長大也，盡十二月常禁。”詔令規定，正月至十二月都不能殺害懷胎動物，對幼小動物也要加以愛護。

除了強調對自然資源要“取之有道”，詔條還依據時令指導人們的生產生活：“謂修筑堤防，利其水道也，從正月盡夏。”意思是，春夏之際要及時修筑水利設施，以保水道暢通、農業生產；秋季“謂得大興土功”，修筑屋室以改善房屋條件、儲藏糧食……

《四時月令詔條》涵蓋了保護林木、動物、水、土等各方面內容，濃縮了春種夏長秋收冬藏的四時節律。其中“以時禁發”“用養結合”的生態保護思想，直到今天也不過時。

黃昏時分，閉館鈴響了，驚醒了流連忘返的我。依依難舍地暫別數萬枚漢簡，我默默地告訴它們，自己還會回來，探究田卒張廣德、思鄉小伙兒尚、“軍嫂”趙負，以及更多人的漢代邊關故事。

就要轉身離去了，卻發現玻璃展柜里的千年簡牘，仿佛都變得微微發燙。或許歷史的重量，從來不在宏大敘事中，而在這些被風沙磨圓了棱角的殘破木片里。它們不是冰冷的文物，而是先人留給后世的請柬，邀我們以同樣的溫度，續寫人與土地、與光陰、與彼此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