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溝
人間有清寂也有深邃。鐵匠溝清一色鐵匠世家,應屬于歷史學家研究的經典文本。
鐵匠們排成兵陣,漸次將打成型的偃月刀、鉤鐮槍、狼牙錘、弓弩箭矢,清沙河淬火。蒸騰滾滾熱氣。百年修煉的鑌鐵,終成天下威猛兵器。
太陽不敢觀視,黑夜不敢靠近。星月柴火,泥土灰燼。鷹鷲駕戰車旋飛山嶺。疆域有鐵,骨頭有鈣。騎風的人,以寶刀拍碎巖石。總兵李成梁誓言用三眼銃打遍遼東。
神把鐵賜給人間,不是要人類以鐵屠戮,而是以鐵造福。請把鐵還給薪柴和青草,請把鐵還給爐膛凈水。骨中有鐵,恥于逃亡;心里有鐵,榮歸祭壇。
山嶺蜿蜒,曠野逶迤,神靈愈走愈遠。羸弱的草木吼嘯大風。后來,鐵匠們把鐵石打成了犁鏵、鐮鋤、鍬鎬、斧錛。
也打出了:飲酒的壺斝、鋦瓷的釘鉚、箍梁的葉筋、泊船的錨鏈和鎮河的鐵牛。
如今的鐵匠溝沒有王器的威儀了。鐵的家族回歸山嶺和河流。
鐵入佛門。鐵化為泥土。鐵只長骨血、靈魂和夢想。不與君王茍且,只與平民相伴。鐵匠溝的人,有的走了,有的留了下來。走了的人,手握經卷,懷鐵修煉。
那天你在農貿市場遇見一個老鐵匠。他說其實爐火是有年代感的。他的家族的鐵爐從唐到宋,從宋到元明清和民國從未熄過。他老祖打出的鐵鍋可烹煮天下最好吃的美味。
暖泉鎮
離岸遠行的人需要一河月色慰藉鄉愁。河洲月華,孤客躑躅。聽寂靜天地,嘆時空換轉,惜生如浮云。某年秋初,攜妻將雛,由京城到奉天,再到辰州。
傍晚月升之時,過遼東灣東城暖泉鎮。路遇羊湯小館,泊車入店。三碗羊湯、一屜羊肉餡兒燒麥、一盤清煮羊排。秋虎余威,天熱如蒸。汗流浹背,胃腸舒泰。羊湯乃除濕佳品,民間夏季常食之,排毒養顏,康體強身。唯小女不懂美味,食芝麻小餅半塊。
黃喙之年,亦小女般大小。此地七十年代建暖泉大橋一架,孩提時代數次過橋玩耍。后洪水泛濫沖塌又重筑橋墩。如今,樹被砍伐,石被掘挖,河被饕餮,灘涂狼藉。
大地收回了黃金。
岸畔樹叢有民舍多間,祖上吃的清沙河水,如今只有被牛羊鴨鵝啃噬的份兒了。黃綠雜草,遍灘遍野。未能躲開多舛之命運。恍如兩重世界,再無少年模樣。
昨日非昨日。美好不會蟬聯。過錯在于擠壓蜷縮的民生。搶走了珠寶,打碎了貲篋。魂魄何所歸依?唯以思念祈福。
暖泉鎮百姓全在溝子里生活:頭道溝、二道溝、三道溝、大三道溝、四道溝……溝太多,水太少。鐵器太多,石頭太少。民生一聲不吭,任憑資本撒歡。河流的命,人類的命。人世如溝,人生如草。胥官作惡,菩薩難保。辰州,你的三寸惦念。
東山村
血液生出烈火,骨頭長出刀劍。命運跌落的,是曾經的靜謐。
金箔嘩嘩,青瓷窣窣。歲月沉沉時,恩怨情仇全都一筆勾銷。東腰嶺,西古臺,北山嘴,南羅甸。誰把自己所有財物放空,只攜帶清風明月和滿河濤聲出走?少小離家,歲月灼烈,世事艱卓。胸口一層粗厚老繭,至今仍未完全褪除。
進城土路只有一條,進村土路卻有若干。走出的,是孤魂;留下的,是家園。
風雨向善,諸神忙碌。你把希望全給了三座山和一條河了。
半個世紀,人生悲苦全在這里:一場大風帶走了母親,一場大雪帶走了父親,種了一輩子地的他們,最后把自己種在了山坡。茍活者把家底糟蹋一空。瓷器破碎,世界殘缺。門庭生銹,荒蕪滿眼。
那是一個沉默多于言說的時代。河流消瘦、枯竭,波浪敲不開蚌的家門。
埋了多年的蓮子沖出水面長葉開花結籽。月亮停泊,坐岸成佛。但是,誰把眺望割裂?誰把登攀擊落?河流沒了,人心荒古;樹木沒了,靈魂成妖。命運踉蹌那些年,姐妹反目,兄弟鬩墻。原罪悖逆,鴉鵲纏斗,無法歸林。
路邊倒伏的酸蓼和薊草像失血的靈魂。
桑梓在,思無涯。故園如夢。活在世上的人,澄澈良善,才貴如黃金。
虎斗馬峪
故事的一半說給出生地,另一半說給父母安葬地。
想象從虎和馬開始,是歷史的元文本。走了的人,緘默不言;留下的人,繼續說著故事。果實在山坡,屋舍在湖畔。澄懷味象的花兒獨自俊秀。
你是本鄉人,卻從異地來。鄉親沒覺察你的悲苦,他們愿意你留下來。角落有陌生面孔。時間久了,熟悉的面孔,也陌生了。
同窗德旭,教師半生。小院泉井,兩畦菜地,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摘一筐,吃一鍋。養豬養雞,煙火興旺。屋后半馬車程,山地果園數畝。春爬老樹剪枝,秋摘果實百筐。站在天空之下,懷抱日月星辰。清苦、快樂、滿足。
陽光說出秘密,詞語發出聲響。當太陽落山,移動的光會對生活發出驚嘆。一個獨立的人,以農人與學人的雙重身份,將人文和稼穡,填滿了中年。
慈航寺福音澤罩。魂魄亦有山的形態和水的姿顏。每年你都能撫摸從山嶺吹來的清風。婆娑的樹木在風雨里漂泊。生活永遠是開始。當你傾聽一個音節,它會向你展現一天的調子。柔和之美唯有柔和者才能體味。
生活是啥?還用說,這簡單的問題。
你說:生活就是一次嚴重的牙痛也要吃一次酸菜白肉血腸和老豆腐燜燉渤海大鲅。
葡萄溝
秋風打開了天堂,陽光為一朵蓮花引路。
這個下午,你在暖泉鎮游走。
粒粒葡萄,從藤葉間拱出。果實閃亮,蜂蝶歌唱。鳥鳴繞樹三匝。一如既往的清風吹到了更低處。白毛絨山羊與褐毛小寒尾草啃食紫花苜蓿。草木漫山遍野,從綠到黃。
塵世的人,以心為燭。把夢想栽種給明亮而幽暗的天地。
太陽落山,眾生舉燈。他們拿著剪刀,從藤架上剪下葡萄。然后裝箱搬上車子,直接拉到城里。黑紫小果釀紅酒,乳白小粒醞貴腐。
取小盞兩只,各自品嘗一杯。
酸澀綿甜是時光的味道。植物的生命止于成熟而復活于酒。比泥土低的人擁有了天下所有草木。他們像蟲豸,生生死死,無人知道。
你將一個水果替代的地名置換成了你的出生地:東山村。
山河干燥,烈陽疼痛。
書頁撕碎,你渴望看到一個完整版的故鄉。曾經熟悉的村莊變得陌生。
山河寥寂,世界落寞。你悲苦,你蹉跎,你誤讀故土也被故土錯識。那些年、這些年,沒人知道:你到底是誰?你的出生地,到底在哪里?
清沙河
被資本糾纏的清沙河,骨血隱忍不語,荒蕪孤獨橫陳。山光水色和柳暗花明,都是曾經的詞匯。明亮的詞語,中了劍傷。
曾經的牛羊啃噬的灘涂在哪里?愿望卑微時想想迤邐的清澈:南岸砬頭,北岸壩子。想著自己是灘涂的一株地黃、車前子、馬齒莧、鴨跖草、綿茵陳、苣荬菜、蒲公英、薤白、薺薺菜,為大地養生,為人間裨補。
水光拔開了陰翳,躬耕的背影是生活的永恒。所有恩澤都沉醉在陽光里了。清沙河,草木的秘密,赤子般純粹。
魚蟹上岸,灶炊紅火。故土離胸口不足三寸距離。
新人閱盡天地清澈,舊客嘗盡塵世悲苦。曾經,伯歌季舞,苦難同當;曾經,粗食淡飯,果香蔬甜。冰雪飄墜之時,夢境踽踽向西。披星戴月的苦耕,填滿了人生。
日子忘記了許多人,日子又帶走了許多人。
長者念誦心經為眾生祈福,燈蛾義無反顧為燈盞焚身。清沙河,鑿開了骨頭取出骨髓給你的清沙河。少年夤夜出走,回時已滿面滄桑。
清沙河,流過了暖泉鎮、古臺子、羅甸、茨峪、東山村,流過了蒼茫的遼東灣,然后從西海口匯入滔滔大渤海。河岸兩邊的人,誰心里不盛裝滿滿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