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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先賢祠

2025-09-15 00:00:00伍倩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5年8期

他在小城是一個學霸,進入大學后變得普通,他為此感到自卑、焦慮。當他發(fā)現光芒四射的室友心有隱疾時,主動勸解安慰,然而這帶來意想不到的霸凌和欺侮。成長之路遍布創(chuàng)傷,階層差異、遺傳疾病將這種傷痛進一步推向深淵,他能否走出虛妄的神壇、縫補破碎的自己?

他做了一個無比嚴肅的決定:從天神,變成局外人。

這一回,他將徹底把自己從生活里掏出來、拿回去。

最初,當他一頭扎進它時,尚不滿十三歲。媽媽在外屋高聲叫喊,責罵著父親。他搓起兩團手紙塞住耳朵,把破破爛爛的書頁對準窗下的余光。那是一本他從學校圖書角借來的《伊利亞特》,作者有個奇怪的名字,“荷馬”。荷馬的話語像是一柄斧,一下又一下,將他從軀體上砍開,安放進浩蕩的天空之床。

天色漸暗,小升初的暑假摸黑走過了窗外。

那個假期,他瘋狂愛上了閱讀,手不釋卷地讀遍了希臘與中國的神話:宙斯用雷電把敵人打下無底深淵,共工拿洪水掀翻天地,普羅米修斯盜火,鯀竊息壤,赫拉克勒斯與他的十二偉績,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當同齡男孩還在電子游戲中打轉時,他已聳立起自己莊嚴的巨帆,開始了在神國戰(zhàn)爭、英雄功業(yè)間的偉大漂泊。開學后不久,老師讓他在全班面前朗讀自己的讀書筆記。這個從來都因過分矮小、過分脆弱而飽受忽視的普通學生,首次感受到一種非凡的力量。

“壯游——”他一面念,一面窺伺著老師的臉色。很快,“洪荒”“尺度”“睿智”“堅貞”……便挨個被他由舌尖上推下,這些詞語如巨石般一次又一次砸落,同學們試圖以自己稚弱的眼睛將它們抬起,然而只是徒勞。

“你們連聽都聽不懂!”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撇撇嘴說,“瞧瞧人家!‘筆觸’,這詞用得多好,你們知道什么叫‘筆觸’嗎?”

他捧著他那一本子“筆觸”,皮膚下豎起了一陣陣鐵屑落入磁場的戰(zhàn)栗。

他被任命為初一(4)班的語文課代表,又被推薦到區(qū)里參加作文大賽,奪得了一等獎。校長來班里視察時,老師特地介紹了他。權威人物們所給予的重視令他自覺與眾不同,令他感到榮耀自身是一項責無旁貸的使命。他開始變得極度敏感,對一切輕慢都難以忍受。英語課上,他把“China”念成了“揣那”,惹起哄堂大笑。那天下課后,他背上書包就直奔小公園,找了個沒人的石凳,一遍又一遍地朗讀單詞和例句。半年后,他右邊的臉頰已滿布雀斑,那是總坐在同一個位置上苦練發(fā)音而被陽光留下的印記,有時他會在鏡前駐留片刻,摸一摸那些曬斑,激發(fā)起對自己的綿綿憐愛,其間又飽含著一種嚴肅的自豪。

接下來的年頭里,他個頭沒長多少,但學習成績卻一截截拔高。等到上高中,他幾乎每門課都能考取第一,除了數學——一百五十分的卷子,他至多勉強把自己推過及格線,混個九十分。高二的一次模考后,教數學的李老師將他叫去辦公室,說以后每天放了學你上我這里,我給你補課。他推三阻四,半天沒個準話。其實早就有傳言刮進他耳朵,李老師是名師,私底下補一節(jié)課要收九十塊。可他媽媽不過是家庭主婦,靠織毛活兒掙個塊兒八毛的家用,父親則給人送煤氣罐,一個罐子扛上八樓,兩塊錢。他沒有任何幻想,要是說補課,父母肯定會拒絕。他只是怕他們侮辱老師,說老師是騙錢的。他已經能想象到,他媽隨即就會翻出陳芝麻爛谷子,指責父親哪年哪月又被哪個人給騙了,父親沉默著抽煙,煙頭被媽媽奪過去踩爛,然后說你看你爸這沒種的死樣子,難怪掙不到錢,叫咱們都跟著抬不起頭……到最后天塌地陷,卻再沒人記得他只是想補個課而已。外面細雨乍停,天色已擦黑,籃球場再度聚滿了那些不安分的大個子,在他們雄壯的、野蠻的歡聲里,他只聽見發(fā)源于心頭的沉默。

李老師把手里的煙屁股摁滅,“啪”地拽了下燈繩,“想什么呢?不收你補課費!”

驟亮的窗玻璃當中,閃現出一爿觸不可及的、由光影織造的透明幻境,在那里,老師的,還有他自己的影子如同星云般融聚。“放心,一分錢不要你的。好好學,把數學分提上來。”

他的娛樂本就不多,讀書——課外書,幾乎是他唯一的消遣。可是他咬咬牙,就把花費到這一愛好上的那點可憐時間也收回,投擲入題海中。李老師所講的每一種題型,他都以不同例題演練過十遍以上。大半個學期后,再看到那些數學題,簡直就像詩詞填空一樣簡單,綠鸚鵡對紅薔薇,不假思索,手到擒來。

他補上了最后的短板。所有人都承認,這是個出類拔萃的少年。媽媽把毛衣針在頭發(fā)里搔一搔,喜滋滋地揚聲說,好兒子,媽跟著你那死爹受了一輩子窩囊氣,你可算讓媽揚眉吐氣了一回!

他終于對自己的優(yōu)異深信不疑,并開始沉迷于這個游戲、這種強過所有對手的感覺。這種感覺總會在這條路上——這一條單調低俗、通往小城學校的路上——將他一個人高高舉起,當其他同學都需要踩過松動的地磚、淤泥與積水才能前行時,他每一步都踩在空氣里。

他以兩門單科全市第一,全省排名第二十的成績被京大錄取。

出分當天,他處理掉了所有的教科書、習題集以及莫須有的負罪感,風風火火去舊書攤上扛回了一大捆書——小說、散文、詩歌。他一直銘記,并將永遠懷念這些日子:整個夏天,他都像小時候那樣橫躺在狹窄的窗下,讓眼前的書頁陶陶然卷動著自己,父母間那些沒完沒了的爭執(zhí)抱怨、雞零狗碎離他很遠,他心里頭只裝滿了超凡脫俗的人物,他從神祇和豪杰的故事上掠過,俯瞰著他們的恢宏與悲傷,一如蒼鷹俯海。

遠遠地,他聽到那個曾開啟他人生的咒語:壯游。

京大報到當天,有件事使他深感疑惑:為什么所有人都看不出這是一位注定要出人頭地的年輕人呢?大家似乎把他和其他千百個新生混淆在一起,并未對他流露出一點額外的興趣與關注。尤其當他踏入宿舍的一刻,他對這個地方的疑慮與失望達到了頂點。

屋子里亂七八糟的,已經入住了兩名男生。他們俯身在大開的窗前,一個向另一個說:“這不剛上市的埃爾法嗎?還是A開頭,8結尾,牛×啊哥們兒!”

另一個嘆口氣,尾音懶洋洋地在嗓子里拖曳著,“又不是自家的。公家的……”忽又提高了調門,探身向外擺動著雙臂,“行,知道啦,媽放心,走吧!”

他在門口站著,不知所措。當然,他熟知埃爾法,解題時常用嘛,但他卻絲毫不明白古老的希臘字母埃爾法為什么“剛剛上市”,又為什么是“A開頭,8結尾”,尤其為什么“牛×”。初中時頭一次做英語聽力的恐慌席卷了他,不,這比英語聽力還嚇人,他分明聽清了每個字,卻難以參透其間的深意。

“行,可算走了!”

那兩個男生先后回轉身,他們看見了他。他從發(fā)怔中醒來,一種古怪的寒冷掠過了身體。長久以來,他習慣于把他人的面孔當作鏡子來照,習慣于在那些崇敬贊賞的目光中體味自身的高大。然而他不喜歡眼前的“鏡子”,鏡面的光芒靈動狡黠,毫無感情地映照出一個外地男孩:不到一米七的瘦小身體上掛著鋪蓋卷、行李箱和暖水瓶,蒼白的皮膚雀斑密布,縮成一團的心臟被寒磣的衣物緊緊裹住。

那兩個男生一起向他打招呼,爭先恐后地自我介紹:趙小方,鄭越,都是本地人;我十月生日,估計是老大,我八四年九月的,肯定老小沒跑,你幾月?……

出乎他意料,他們待他十分熱情。可是晚了。他們已經殘忍地扒掉了他纖細的金色靈魂。整夜,他向無盡的噩夢里墜落。在夢里,他是在森林里驕傲快樂的野人,然后他是王室宴會上表演的小丑,揚揚自得于公主拋來的鮮花和微笑(其實她只是在取笑他的丑陋),后來他在鏡中認出了自己侏儒的真容,決絕地死于心碎。他死后,公主說:“以后陪我玩的人都不許有心。”

可除了自己的心里,在這團漸聚漸攏的金碧輝煌中——北京的老大和老六、上海的老二、深圳的老三和浙江的老四間,他這個來自三線城鎮(zhèn)的老五不知還能待在哪里。

每一天都重新展開上一天的問題。他聽得懂每個字,卻常常不明白大家在說什么。別人談論的電影、漫畫、游戲、球星以及各種各樣的新潮品牌,那些時不時蹦出的一長串英語和突如其來的默契大笑,常令他不知所謂、不知所措。他生怕被看穿,只好傻乎乎跟著一起笑。不過今天這三個字,他結結實實聽了個透:助學金。

“規(guī)則我都講明白了嗎?有意申請的同學抓緊時間填表啊。”

他們班的班長就是寢室的老六鄭越。鄭越在臺上講完后,似乎朝他這邊瞟了一眼。他心頭咯噔一下,看我干什么?

晚上,他往家打電話,順嘴就提起了助學金評選。媽說咱家還住樓房呢,也沒那么困難,你要申請這個,被那些同學戴有色眼鏡看你怎么辦?

媽雖這么說了,但他還是猶豫不已。開學沒幾天,他們寢室結伴上食堂吃飯,飯后他沒忍住打了個響亮的飽嗝,不由得訕訕道:“咱學校啥都好,就是這一份飯的量太大了,每次吃完都撐得人難受。”老大趙小方哧笑出來,“我的好老五呀,你不了解自己的飯量嗎?吃撐了還在吃,那不自找?”他愣了下,這才發(fā)現,除了自己,其他人碗里或多或少都剩著點兒什么——原來飯不是必須吃光的。那以后,只要當著人,他每一頓都故意剩些飯菜。他的胃不再被撐得直發(fā)痛,可他的心卻撐起來直堵住嗓子眼——浪費糧食!他自小就知道這是天大的罪過,卻學會了為虛榮而“犯罪”。

四兩米飯九角錢,四拼素菜一塊二,他浪費一個碗底就算一角錢,助學金一年有三千塊,那是多少個一角錢?能緩解他多少捉襟見肘的焦慮?

到底在截止日期的前一天,他還是把表交上去了。然而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包括他在內,全班居然有八個人申請貧困生。名額只有四個,為公平起見,班里組織了民主評議,讓每個申請者當眾做一個自我陳述。顯然,其他候選人都是有備而來,他們侃侃而談,聲情并茂,簡直像一群餓狗搶一塊爛骨頭——他不無反感地想。與此同時,一個細小、尖銳的聲音在掘開他,在那里,所有這些只配被他鄙夷的人們在被他深深艷羨著,他艷羨他們能夠毫不臉紅地說出那些他連聽一聽都難為情的場面話。一場詞語凝成的颶風撕開他,敲碎他,并從碎片里搜刮他痛苦的祭品:他對他們真情實感的禮頌——舌燦蓮花。蓮花在綻開,從佛陀的舌尖上,從卡夫卡的傷口里,華光耀目,如日卓午。

他身體里淌滿了精湛又哀怨的詞句,但他的嘴巴卻吐不出一個字。他拒絕上臺。接下來是投票環(huán)節(jié),他毫無懸念地落選。這個世界的無恥遠超他想象。

“我不同意這個結果!”

他由灰心中揚起驚愕的雙眼循聲而望,老六鄭越手持一沓表格徑直走上講臺,抽出其中一張抖摟起來。“揚至文,全班就六個人有手機,你就是其中之一,用的還是摩托羅拉最新的V60,家庭年收入3000?你他媽好意思填,我都不好意思信——你閉嘴!我管你大舅送的還是二姨給的,你自個看看你渾身的穿戴,哪一點是缺錢的樣子?作為班長,我宣布直接取消你的評選資格!咱這是助學金,目的是幫助家里實打實有困難的同學,你們一個個吃飽喝足的,這錢搶來不燙手嗎?”

下一刻,他就瞧見鄭越直直望過來,聽到鄭越大聲報出了自己的姓名,“這才是真正需要幫助的同學!”

有人在下邊喊:“他需要,那別人也需要呀,把名額給得票最少的人,其他人怎么想!我不服!”

“不服你找導員!我還告訴你,在座這四十五個人里頭,誰都沒他困難!人家不過是不屑于賣慘哭窮,你們根本就不懂他。我和他一個寢,這開學快一個月了吧,就沒見他吃過一次肉,每天早飯就啃倆油條,喝一壺熱水……”

鄭越拍桌子跟他們對吵了起來,來來回回吵了些什么,他在下面壓根聽不清。他只感到一種震耳欲聾的燙。燙轟隆隆地由他兩耳貫穿他臉皮,瞬間就把他從頭到腳全燒光,只剩給他一雙焦熱的眼睛。他眼瞅著自己那份申請書被班委們拿下去供人傳閱,和其他潔白如新的表格都不一樣,他那張表皺皺巴巴,四角起毛,一看就是被反復疊起又攤開,“家庭年收入”那一欄也不是一筆填妥,而是涂黑了五六次,最后才遲疑地寫上:7000。

他擔心別人指住這數字戳穿他,說他吹牛,但大家的表情卻一片沉寂,隨后陸陸續(xù)續(xù)有人說話,更多人沒說話,但舉起了手。不知又過了多久后,教室突然變空了。鄭越由空蕩蕩里來,拍了下他肩膀說:“五哥你放心,都搞定了,肯定不能讓你受欺負,有些人真是沒底線。你別往心里去。這份錢,你最有資格拿。哦對,你材料里還差一個貧困證明,趕緊讓你爸媽補開一下寄過來。”

一個烏發(fā)濃密、臉蛋清秀的頭顱從鄭越至少高達一米八三的魁梧勻稱的軀體上俯下,使他不由得注意到一件古怪的小事:這么近的距離下,鄭越的皮膚依然那么好,沒有斑,也沒有紅彤彤的青春痘,而是如女孩子一般白皙潔凈,下頜又恰到好處地密綴著象征男子氣概的青色胡茬,兩顴因適才的辯論發(fā)著光,仿佛這個人血管里涌動的不是血,而是焰火——光明溫暖的火,貪婪冷酷的火,碰到什么就把什么拽過來燒成灰。

我的困窘是你上好的燃料,抽我的骨頭架你的柴堆,它們將令你光芒萬丈——就像眼前這樣。

他驚異于自己對鄭越的怨恨,盡管明知這份怨恨毫無道理——是鄭越為他爭取了他不敢爭取的,是鄭越替他得罪了他不敢得罪的,鄭越甚至幫他一把抓取了他苦求不獲的萬眾矚目。論情論理,他至少該對鄭越說聲“謝謝”,但他只是從火刑的余燼里站直,一聲不吭地走掉。

當天晚上,他特意要了一份糖醋肉,也付出了令他長久銘記的代價:四塊二。

第二天,鄭越又專門來提醒他一次,“五哥,記得叫你爸媽趕緊開貧困證明啊。”他應聲說好。又過了兩天,鄭越再次來催他,“五哥,那個證明你讓家里開了吧?我跟導員說好了,緩兩天,就等你一個了。”他還是說好。可期限延了又延,他到最后也沒讓鄭越見著證明的影子。鄭越明顯不高興了,責問他說:“證明你到底開沒開啊?我這費半天勁才爭取到的名額就這么白白浪費了,跟導員怎么交代?五哥,你這樣讓人怎么幫忙?”

他想駁他說我求你幫忙了嗎?把你的“幫忙”給別人吧,愛給誰給誰,反正我不要!但不知為什么,面對鄭越的眼睛,他卻只支支吾吾,發(fā)不出一聲。他就等鄭越爆發(fā),等鄭越像那天沖全班拍桌子一樣對他破口大罵,但凡罵一句,他就不欠他了。他卻聽到鄭越嘆了一口氣,語氣也軟下來,“五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好講的難處?算了,你別為難了,我看看能不能不要這個證明把資助拿下,這事兒你甭管了。”

沒多久,助學金名單公示了,他看見自己的名字赫然在目,鄭越真給他——怎么說來著?——哦,“拿下”了。

而這時,鄭越前一陣為他“舌戰(zhàn)群儒”的事跡也早傳遍整個學院,鄭越自己的家世也被曝光,據傳其父是部隊的高官。有人說,不愧是軍人家庭出身,正義感爆棚啊!也有人說,原來是官二代,干啥都牛了。這些話多少刮進了他耳里,他既松了一口氣,又隱約感到悵然若失:他一度以為大家熱議的話題必定是自己的“貧困”……他早該想到,向來只有“光彩奪目”,誰又會在乎被曳光彈拖在尾部的火灰?他和他的貧困,他被當眾焚毀的自尊,全都躺在那堆灰里。

老大趙小方起哄說,老五你搞到了助學金,要請客喲!

其他人都說,對對,好好慶祝下。

鄭越笑著攔了句,你們他媽的沒吃過飯呀?真行。五哥你別聽這伙人的,自己多吃點兒好的。

“謝謝。”他低聲說道。他必須說,他不得不說,他們逼他說的。

小學時,樓上的鄰居是個做買賣的,挺有錢——比他家有錢,孩子同他一般大。有天放學,鄰居阿姨往他家拎過來一個大包袱,說,我家娃的舊衣服,全都是品牌,就穿了幾水,他個子躥得快,扔了可惜,你家這個揀著穿吧,我看他個子小小的,也不咋長,估計還能穿好久。他記得父親連聲道謝,也一個勁推著他,趕緊說謝謝阿姨,說呀。他也記得那天晚一些,媽媽回家后就把那些衣服一件挨一件打窗戶往外扔,一邊扔一邊往下啐唾沫,對著父親大罵說你個死沒出息的,要人家穿舊的衣服干什么?我兒子也要穿新的、穿品牌!你看著,等我做完這單,我就給兒子買品牌!父親辯解說,人家是一片好心。媽媽說,好心?給叫花子一碗熱狗食還是好心呢,你是叫花子嗎?不吃嗟來之食,小學生都懂,你不懂?!媽媽又罵了大半天,罵到半中間的時候,突然嘴巴一撇,嗓子里噎一下,拿一雙紅著的眼睛瞪過來說,我白養(yǎng)你了!看什么看?還不趕緊下去把那些衣服撿回來,一會兒真叫人撿走了,可都是品牌。

就在此刻,這件往事倏然閃現……他站在十年之外遠遠看著那個面紅耳赤跑下樓、蹲下的孩子,他埋頭撿起一件件厚實而美觀的好心,每件好心里都墜著一個沉甸甸的嗟,他把所有的好心和所有的嗟一起抱進懷里,它們高高地從他頭頂上冒出去,重重地壓下來,把他壓成一個小矮人。

后來,每當鄰居阿姨見到這個披掛著肩膀太寬、袖子太長的二手衣裳的小矮人,總是斜乜著眼睛露出半笑不笑的樣子。再后來——小矮人每每考到第一名之后——她老遠見他就面露愧色與欽羨,她用自己的目光不斷把他拉長又拉長、升高再升高,隨后在自己那高頭大馬的兒子屁股上踹一腳,“你看看你那拿不出手的分,趕緊向人家多學習!”

學習。這是他致命的武器。盡管受傷,他照舊相信自己:令人震撼的成績將再次把他高高捧起。他摒除了所有雜念,暗暗行動起來,早出晚歸,去圖書館占位,廢寢忘食地一本接一本生吞活剝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教科書。他終于突破了刻苦的極限,以不可阻擋的加速度滑向自虐。

“將軍,你的個子正好高出我一個頭,但假如你對我無禮的話,我將馬上消除這個差距。”

他分不清在他腦子里說話的是真正的拿破侖還是假裝拿破侖的小說家。假如這是虛構,那他喜歡虛構。

他打算讓成績高出所有人一頭,尤其是鄭越——他會從高高的地方俯視那顆受盡寵愛的頭顱,寬宏大量地赦免之前對方無心的冒犯。

期中考試出分了,出乎他預料,無論是必修還是選修,自己都不過是中下游水平,鄭越卻幾乎每門都名列前茅——可鄭越分明考試前一天還在打游戲,和女朋友一起聯機打游戲!

趙小方又大喊著讓鄭越請客,這個分太牛了!你必須請客!鄭越說我請你還少啊?行吧行吧,想吃啥我請。老三說學神賞啥我吃啥,吃了不掛科!鄭越說滾你的,你才學神,你全家都學神。老四說咱去吃南門烤肉吧!老二說吃啥無所謂,主要是小鄭同學你能不能考慮把你女朋友宿舍叫來聯誼,啊?鄭越哈哈大笑說你別挑你那眉毛了,真猥瑣!

只有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能動,他奇怪大家為什么還能看見他,對著他說話,他以為自己已經被大地活活吞掉了。他從六尺深的地底說:不不,我不去了。

其他人嚷嚷著老五你別掃興,唯獨鄭越看出了他的失落,“期中分數無所謂的,嗐,其實期末都無所謂。現在有那個‘進步獎學金’,第一學年考成啥樣都行,考壞了更好,這樣第二年才有進步,就能拿獎。”

他矢口否認說:“沒!我不是在乎獎學金,我也不在乎分數,我就是累了想補補覺。你們去吃吧。”去吃吧,在我的尸體上刷滿甜醬,送進你們歡快的嘴巴。

他怎么想也想不通,難道自己還不夠努力?每天二十四小時,沒有一分鐘敢松懈,就連做夢都在解題,最終收獲的卻只有卑微。他明白自己已永遠失去了居高臨下的位置,淪為一個態(tài)度端正、天賦平平的庸人——或者他從來都是個庸人?他想起往昔的成績,他的成績是沒有空調的房間里從額頭滴落的熱汗,是帶著凍瘡的手指在卷面上飛奔的火燙,他的成績上懸掛著為了那些不該出的錯而自我懲罰時狠狠扇下去的耳光,他的成績發(fā)出困極累極時忍不住委屈號啕的嘹亮……他的成績是野蠻落后的血汗工廠,沒有一分一毫的天生卓越、舉重若輕,其實打開始他就是個冒牌貨、殘次品。

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受撕開他胸膛,在他眼前聳然拔起,如熊熊燃燒的恒星碾過他頭頂,照亮他身體里每一寸的無能、丑陋、破碎……仿佛他曾一行行誦讀過的激昂史詩全都在目光如炬地閱讀他,他曾于書頁上鳥瞰過的大人物們一位接一位地高懸起審視他,而這些恐怖的神靈,這些巍峨的帝王與溫柔的詩人,每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都共用著一張臉:

鄭越。

鄭越此刻應該正與朋友們說笑著穿過馬路,走向南門烤肉。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只需要有一輛——

他幻想著鄭越被卷入車輪底部的聲響,下一秒,他就為自己的惡毒卑劣痛不欲生。

我怎么會變成這樣?!

他深知這樣不對,沒有誰比他更希望自我矯正,但他依舊在看見鄭越的每一眼都體會到鮮明的刺痛。一旦他自覺有一丁點強過鄭越的地方,就要想方設法表現出來——“不對吧,不是take it personal,是personally,副詞配動詞嘛。”可每當鄭越真誠地贊美他——“對對五哥,我這口語說慣了,還是你語法扎實!”他又感到心虛和愧疚,再拿無比蠢笨的辦法試圖補救。“其實口語里也說personal,是我太較真了。”三四天后,還要把自己翻遍了圖書館才找到的一本英語冊子舉到鄭越面前,“你看,這里也寫的personal。老六,你也是對的。”正帶著女友在線打游戲的鄭越推開一邊耳機,漫不經心地大聲喊道:“啊?哦,哦哦!好。”

那一刻他舉著書,深深感到自身的可笑。慢慢地,他不無驚恐地發(fā)現,自己不再像從前一樣渴望公眾的認可,而開始只尋求鄭越一個人的關注。鄭越夸他一句,他能開心上好半天,可要是鄭越指出他的錯誤,他當面不說什么,內心卻無比憤怒難過甚至覺得委屈,委屈到趁大家全都去吃晚飯時,一個人在寢室里偷偷抹眼淚。快樂和悲傷似乎都已從他的雙手間被奪走,他像是個被卡進了字里行間的小說人物,每一種把他玩弄得生不如死的微妙情緒,都只停留在偉大的作家昨天擱筆的地方。現在,哪怕是鄭越隨口一句話也能拽動他骨髓里的線。食堂里碰到了,“五哥,你也在這兒吃啊!”他就想,鄭越什么意思?是不是嘲諷我吃不起學三?冬天來了,鄭越說:“你單穿個棉服不冷嗎?”他又想,鄭越是不是影射我沒錢買羽絨服?緊跟著他又陷入自責,是我想太多,鄭越絕不是那種人!然而念頭再一轉,才怪,鄭越就是那種人,其他人看不穿,我可把他看了個透!

他想盡了一切辦法自救,逼迫自己像所有人那樣與鄭越談笑,他把鄭越的優(yōu)點與善行寫滿了整整一頁紙,對自己說這是你的榜樣呀!但他絲毫感受不到靠近榜樣的快樂,只感到橫豎撇捺全都像鞭子,一筆一畫抽打在背上。于是他又反其道而行之,一一列出鄭越的缺點:“踩著別人抬高自己”“優(yōu)越感太強”……他寫了三四條就寫不下去了,字與字如黑色的血塊凝結成一團,他從深處聞見了傷口潰爛的腐臭。

他越是害怕同鄭越面對面,就越忍不住一次次接近他;他既憎恨對方的遲鈍,又羨慕著那一份明朗。在遙遠的地方,他是擁有過全部雷霆和雨露的參天巨樹,而今他只是被伐在火邊的木頭,每一天都在每一縷不知收斂的光熱下死去一萬遍。

期末考試,他連吃奶的勁兒都使上了,依然考了個中不溜。寒假回家,媽媽追問他成績,他不敢說實話:媽,我沒考第一,而且再也考不了第一了。——這些,他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他只能把它們關在自己的咽喉里,讓它們像蝙蝠一樣悶頭亂撞。它們發(fā)出的高頻尖叫,獨他一人聽得到。媽媽聽到的只是:大學只能看見自己的分,看不見別人的,不過我考得挺好的,我估計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吧。父親插嘴說咱不跟別人比,就跟自己比,一定好好學習,好好跟同學相處,不過千萬別學那些大城市孩子的毛病,大手大腳,一定省著花錢……媽媽拍著桌子喊起來,省省省,一天就知道省省省,錢是省出來的嗎?你得去掙呀……

第二個學期,他整個人的狀態(tài)一落千丈,寧愿繞遠路,也不想碰見認識自己的人。不得不說話時,他也期期艾艾,接下來又后悔,覺得自己沒說好、沒說對,反復回想這些自我鄙視的時刻。不時地,他開始逃課,班主任象征性地打過兩次電話,就沒再管。他越來越孤僻,不合群,雖然他暗暗期盼過,會有誰來催他、逼他,拽著他、踢著他重新振作起來——比如鄭越。然而并沒有。鄭越與高中的女友分手了,新談了一個電影學院表演系的系花,天天跟女友出雙入對,幾乎不大回宿舍住了。同屋其他幾個捕捉到他消沉的狀態(tài),剛開始還有人勸,但被陰陽怪氣地懟過幾回后——“也不是誰都和你一樣聰明”,“你輕輕松松,我可不行”——人家便也緘口不言。期末考試他徹底考砸,連專業(yè)課都只將將過了及格線。

再開學,就是大二的軍訓——對他而言不啻于酷刑:溫度高達40℃,一站一小時,不準喝水,不準上廁所。站軍姿結束后,兩個班的男生為了搶廁所打起來;吃飯前先拉歌,要響亮、要有力,拉不到第一就別吃,站外面看別人吃;累得一挨枕頭就昏睡過去,大半夜一聲軍號,三分鐘內必須穿戴整齊……他是怎么熬下來的?

多虧了鄭越。之前,鄭越只在上課時才露面,這些天又像剛入學時回歸了集體,與大家同住在基地。

他不會疊豆腐塊,拿板凳壓都壓不平,急得臉通紅,怎么辦,教官說要是弄不好,咱寢都沒飯吃……鄭越過來,三下五除二就理妥了整張床鋪。“行了五哥,以后我?guī)湍惘B,我快。你趕緊穿訓練服吧。”一天正睡著,他被自己的哭聲驚起,耳朵里進了個活物,嚇得他險些從上鋪翻下來。全屋都亂成一鍋粥,鄭越鎮(zhèn)定自若地抓了個手電筒奔過來,“五哥別動!別動!”沖他耳朵一照,飛出來一只大蛾子。次日拉練,全套鋪蓋都得背上,鄭越說把被里拆了,被套弄松點兒,放心,看不出來。十公里徒步后,人人餓得剩一絲氣,鄭越悄悄從肩上的小兜里摸出幾塊牛肉粒,一人一粒……那晚總結會,鄭越被點名罰站,罪名是“打架鬧事”。結果當場就有女生鳴不平,說新聞系那誰誰是個臭流氓,偷看我們上廁所,班長知道了,幫我們教訓他,憑什么通報批評?應該通報表揚!他這才從女生的七嘴八舌當中拼湊出事情的經過,但教官還是堅持懲罰鄭越,因為鄭越逮住“臭流氓”后,直接把人的腦袋摁進了女廁里的臟紙簍,叫他沖著一堆手紙大喊: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教官命令鄭越伸臂抱住一棵樹,又將一片樹葉放在鄭越的鼻尖和樹干之間。“三十分鐘,樹葉不許掉。”鄭越就那么鼻子貼樹站了大半天,女生們路過全都笑,但完事后送水的送水、擦汗的擦汗。鄭越一個勁說謝謝女菩薩,貧僧自己來自己來,男女授受不親,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女菩薩”們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一天告別大聯歡,她們哭得稀里嘩啦,鄭越在臨時搭建的舞臺上彈吉他,她們一邊唱一邊哭。

碧空澄金的操場之夜,他坐在觀眾席里,身心俱疲,甚至無力再喚起一分尖利的妒意:鄭越的存在已無法再冒犯他,這存在直接就將他徹底抹除,自然得就如同光芒升起、影子消失。他如今發(fā)自內心地感到,這個世界本就是為“太陽的后裔”們編織的,只有像鄭越這樣天生發(fā)光的人,才配活著。

午夜,孩子從小馬扎上起身,在喝彩的洪音中悄悄走開。

營房后是一片荒草,這段日子除了偷偷談戀愛的大膽情侶,無人踏足此地。他坐下,將一浪高過一浪的狂歡流放去自我之外,與渺小的蟲豸一起,安然棲身于冰冷的石頭與灰暗的長草間。前后挨了不知多少叮咬,那邊的歡聲漸達頂峰,夾雜隱約的尖叫與哭泣。正當他又忍不住疼惜起自己的孤獨時,忽地驚覺這片孤獨里并非只他一個。

先是一捧微光,隨后聲音就傳過來,有人在草叢深處說話——其實是叫喊,力圖壓倒從晚會上傳來的音響轟鳴。“……是,是,我沒用,我廢物!您滿意了嗎?不是,您沖我一個人來,跟我媽有什么關系啊?行行,要不您在外頭再找一個吧,我?guī)湍C埽^對不跟我媽提。反正您老當益壯,老驥伏櫪,別說生一個,生一串葫蘆娃都來得及!啊,我什么態(tài)度?我這態(tài)度還不夠好啊?我話給您放著,等您選出了王位繼承人,我立馬退學去給我弟當保姆,這態(tài)——喂?喂?媽的!”

他一開始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最后還是膽戰(zhàn)心驚地認出了鄭越。鄭越“啪”地合起手機蓋,一轉身也瞧見他。他倆都愣了一刻,鄭越頓了頓,馬上啞聲說:“別看我。”

“啊?哦。”他急急扭過頭,但在扭頭前,他已看清了一切:屏幕光直打在鄭越臉上,那臉孔渾不似平日里光風霽月的模樣,而是布滿一道又一道閃亮的濕痕,猶如被雷電扯破的天幕。他的心被驚得怦怦跳,正當不知該如何是好,鄭越從后頭叫了他一聲,“那個……別跟其他人說起,成嗎?”

他忙不迭應承:“不會,我肯定不會說。老六你……你沒事兒吧?”他就那么背對著鄭越,等了好久好久,久到他都已準備默默走開時,才聽見身后的聲音——

“五哥,一起坐坐?”

夜風把另一邊的大合唱送到他們并坐的石凳旁,鄭越適才在舞臺上還閃耀的聲音已變得沙啞、黯淡,一次次從那渺遠的歌聲上飄走。

“我爸……又喝多了,一喝多就打電話罵我……”

“叔叔他罵你什么?你有什么好罵的?”

“他是醫(yī)生——我爺爺也是,我們家世代行醫(yī),我爸就想讓我也當醫(yī)生。”

“醫(yī)生?我還以為你爸是軍隊的。那個,大家都這么傳的。”

“也算是,他是軍醫(yī)院的院長。他老說行醫(yī)不只是工作,更是天職,是使命,他從小就希望我能繼承家傳的志業(yè),長大了也當個醫(yī)生。一年級我考滿分,我說想要個遙控車。他說,爸爸給你個更好的獎勵!呵,你知道最后他獎勵我什么嗎?現場看他動手術……”

只一聽見“醫(yī)院”“手術”,他亂跳的心里就已涌出了許多往事,不過與此同時,他又感到一種鬼祟的興奮。不由自主地,他望向鄭越,鄭越沒看他,空洞的姿態(tài)里帶有一種默許,默許自身被他細細地觀看。

“我爸叫我媽天天領我去菜市場看殺雞的放血,把我?guī)пt(yī)院去,逼我看護士抽血,讓我親手給大鼠腹動脈取血,給小鼠眼球取血……我試了,我全按他說的做,我還跑去找人打架……”

“這跟打架有什么關系?”

“也……沒什么關系。反正——總之,不行,真不行。你沒見過,那幫醫(yī)學生就站在池子邊,七嘴八舌挑揀里頭的尸體,跟那個拿著大鐵鉤子的大爺說我要這個、不要那個……我一想起來就犯惡心。我跟我爸說,我鐵定當不了醫(yī)生,我數學好,還是考經院吧。明明說好了,他也同意了,結果動不動就抽風,喝高了就罵我,罵我什么都靠他,自己屁本事沒有,是懦夫、是廢物,沒用……”鄭越深吸了一口氣,又把它重重地嘆出來,“五哥,你家里沒得靠,你是真正靠自己拼出來的,你說說看,你覺得我是個有用的人嗎?”

“有用,你?當然!豈止?!你那么熱心、那么仗義,大家都接受過你的幫助……你幫過我那么多。”

“對吧?這個世界上,并不只有當醫(yī)生一條路。我救不了人命,但我做好事、幫助人,不也是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嗎?是不是?”

“是,是。老六,你是大好人。”

“但我爸……從小到大,就為了這個,不管我怎么努力,其他人怎么把我夸出花兒來,他都看不見我一點好。剛電話里又發(fā)酒瘋,說他一想起我就覺得一點兒盼頭也沒有……可我天生就不是那塊料,是他把我生成了這樣,又反過來怪我不給他盼頭。你說,這公平嗎?”

現在鄭越直面他了,他驚覺,那雙迅速變潮的完美眼睛里居然也有這么多悲切、這么多忸怩的尊嚴。

在意識到這點之前,他就咧開了一個自嘲的笑容。“肯定不公平,但,老六,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我倒是我全家的‘盼頭’,可剛你也說了,我只能靠自己,家里是一點靠不上。都不說報志愿、選專業(yè)這種大事,就我日常的吃穿,一年到頭加起來都沒你一雙鞋值錢——你那雙喬丹,老大他們頭一回跟我說價錢的時候,我以為他們逗我玩呢。你記得嗎,你有回說起你小時候,說你有全套的變形金剛,后來被保姆碰壞了一個,特可惜。我當時真羨慕你,我小學的時候也迷過一陣變形金剛,但我連盜版的都買不起,一個都買不起,就自己拿硬紙殼子扎了兩個,還覺著特威風。我爸我媽……嗐,不提了。你看,咱倆雖然一個屋,但真是同人不同命。你生來就什么都有,從不用為金錢、為前途操一點心、發(fā)一點愁,人又聰明能干,可能除了叔叔對你嚴厲些,你這輩子就沒受過啥苦,沒遭過啥罪,走到哪里都是眾星捧月。假如你對這樣的人生還不滿足,連這點打擊都承受不了,還滿腹牢騷的,那就太說不過去了……”

曾幾何時,就算他在鄭越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卻依然保有最后一分驕傲,那驕傲就是——你根本不懂。是痛苦之人對痛苦的驕傲,自卑之人對自卑的驕傲——我們掌握了你們這些順風順水之人永不可企及的、關于失敗的全部奧秘,我們是頂級的失敗專家,不可能容忍任何人在自己的專業(yè)領域里凌駕于自己之上。為此,他一旦開始就難以停止,他喋喋不休地談論著自己的匱乏,直到他龐大的匱乏把鄭越的匱乏映襯得只有芝麻大。朋友用傷口摩挲著朋友,敵人用破綻擊潰了敵人。

“五哥,真沒發(fā)現,你平時不哼不哈的,原來也挺能講,一講就一車大道理。”鄭越的眼神不再是熱烘烘、潮乎乎的,只淡淡含著笑,已看不出絲毫淚光。

這話說得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干咳了兩聲說:“不是什么大道理,就是最簡單的常識——知足常樂嘛。小孩子才為家長熊自己一頓哭鼻子呢,老六,你可是咱屋第一個談戀愛的,都是個男人了,得拿出男人該有的樣子來。”

鄭越又盯了他好半天,點點頭也笑了,“說得對,拿出男人該有的樣子。哎呀,這么晚了,那邊都要散了,咱回吧,馬上集合了。”

那夜,直到入睡,淡淡的笑容始終沒離開過他嘴角。雖然他壓根不明白鄭越為什么跟自己談這些,是澄清?是解釋?但他覺出了一種奇異的柔情。他以前也曾有過類似的感受,是什么時候來著?哦對,是當他站在冉阿讓的身體里,親手接過主教大人遞來的銀燭臺。您不再屬于邪惡的一方,而屬于善的一方了。我買下了您的靈魂。我把您的靈魂從邪惡的念頭和沉淪的思想中贖出來了。

是這樣。他自愿收回對鄭越這個人、對這整個世界的最后一絲敵意,頭腦漸漸敞亮,心中閃爍起既迷人又可怕的光。假如不是有紀律,他會跪倒在軍訓基地的大馬路上,為久違的寧靜而祈禱。

回校后,鄭越又恢復到忙碌的狀態(tài),不是幫團委和學生會組織活動,就是去校外陪女友。一轉眼就來到九月最后一個星期五。早課前,鄭越突然出現在寢室,“明天沒課,今晚上一起出去玩通宵,我請客,大家算陪我補過個生日!”

這一次,他沒有找借口說太累了、太忙了、學習太緊了,他甚至翹了一節(jié)課專門跑去南門對面的小商品市場里,為鄭越精心挑選了一件生日禮物,花去了他將近一個月的生活費,包裝又另花了兩塊五角,還買了一張三塊錢的賀卡——先起了個草稿,才將祝詞一筆一畫謄抄在卡上。現在他只等把最真摯的祝福送給他最好的、唯一的知心朋友。

晚飯后,鄭越才現身,而且還開了輛車,把喇叭摁得嘀嘀響。其他四個人疊羅漢似的嘻嘻哈哈擠去了后排,他則被鄭越一把塞進副駕駛。他顧盼間盡量自然,不愿被看出頭回坐小轎車的窘態(tài)。鄭越發(fā)動了車子,駛出一段后說:“五哥,你把安全帶扣上,要不報警器一直響。”

他手忙腳亂,四處摸不到安全帶,趙小方從后頭拉出帶扣遞給他,他又找不到該往哪兒插,急出一身汗。倘若是從前,他準會懷疑鄭越是故意安排他坐副駕,好看他出丑……可如今他只一笑置之,一面為自己丑惡的疑心而感到愧疚。

關于那夜的記憶異常明晰卻又斷斷續(xù)續(xù):入口處的安檢在他們手背撳下的熒光印章,快把心臟泵出來的低音鼓點,難以推動的沉重木門……富麗陰沉的天花板直壓向眼前,彩燈在躍動,從虛空的包間中喚出了一陣悅耳張揚的笑聲。突然間,他就看到張張神秘閃爍的面孔,它們各自從暗影里拽出余下的身軀,一些被旗袍、緊身衣、公主裙五花大綁的波與浪……他記得她們是電影學院的,其中一個就是鄭越的女友,她站直后幾乎比他高出來半個頭,漆黑的綁帶長靴上方露出一段豐滿細膩的大腿,在變幻的光影間瀉下流麗的色澤。這是一群從未在他的時空中出現過的異靈,美麗又嚇人。他記得自己轉開了受驚的眼睛,記得巨型的銀幕與觸屏點唱機,他叫不上名字的洋酒、飲料、果盤與小吃,鋪滿了水晶茶幾,他尤其記得第一口奇異的洋酒味道。酒在他血管里翻來倒去,讓他站也站不穩(wěn),他還記得自己為了躲避點唱,在迷宮般的走廊中繞圈,看到某個服務生卑躬屈膝地倒退而出,擦過他,又在對講機里興高采烈地向同伴炫耀:三包開了兩萬的酒!他終于找回來了,房間里每個人的笑臉都變得天真且邪氣,笑聲逐漸如洪流高漲。快來,玩游戲了!男男女女圍坐成一圈,每人叼一根牙簽,上家的牙簽挑起鄭越那一串沉甸甸的車鑰匙,臉湊臉地交給下家,下家也拿牙簽接過,繼續(xù)傳下去。過程中只許動用嘴巴和牙齒的力量,不許用手碰,也不能掉落,否則就必須在真心話和大冒險中選一樣——“你‘第一次’還在嗎?”“現在,去隔壁包間,推開門大喊一聲:我是孫悟空!”

輪到他了。他旁邊就是鄭越的女友,僅僅這么挨坐,他最深的羞恥已被喚起:那些在某個階段突然冒出的毛發(fā),臉頰的膿包,神秘的欲念,在厚達千頁的大部頭里被反反復復翻閱的四行描寫,沖出身體的快樂,以及之后對鏡子里那張滿足的人臉的唾棄……他不由得瑟瑟發(fā)抖。假如還要在區(qū)區(qū)兩根牙簽的距離之間直視那雙眼——被深長的睫毛簇擁,眼皮上涂抹著閃耀的細粉——他會死的。可憐的凡胎,在女神光芒萬丈的輕輕一?中化為灰燼。他閉眼向后躺倒,引起一陣哄笑。

“老五喝高了!”

“這就高了?讓他唱一個!”

“他不唱,甭管他。來,咱倆合唱一個,來個《廣島之戀》。”

不知幾時,他當真迷瞪過去一刻,再睜眼,只見老四和一個女孩子在聲嘶力竭地同唱情歌,哀怨又華麗的旋律間,有人低聲喚他的名字。只不過在這驚人的嘈雜中,“低聲”也像是站在高樓上喊人。

“醒了?”

他驚起,才見鄭越已移坐到自己身旁。“不好意思,睡著了。”

“啊?”

“我說不好意思,老六,我睡著了!”

“沒事兒!喝得開心嗎?”

“開心!”他高聲答話。他人生中從未有過高聲說開心的經驗,也從未有過唱K的經驗、醉酒的經驗、和電影學院的未來女明星臉貼臉玩游戲的經驗……他感到自己的生命發(fā)出“嘭”一聲響,泡沫般噴灑。許多笑意由他陷在高高眉骨下的細長眼睛里溢出來,“太開心了!”

鄭越跟著笑了,俯來他耳邊,“五哥,你不知道,你那天那話,給了我多大力量!一個字,絕。我,得拿出男人該有的樣子來!”

他想說不客氣,他想說沒關系,想說朋友嘛,就是互相安慰互相鼓勵,但鄭越沒給他插嘴的機會,而是徑直反問了一句,“五哥,你覺得,什么叫‘男人該有的樣子’?”

這一問,倒把他問住了。他努力回憶兩人夜談的畫面,卻只見父親品咂著手里的二兩小酒,搖頭晃腦地說,你呀,別總那么多小心思,拿出男人該有的樣子!媽媽的尖叫轉瞬就響起,你可得了吧,兒子比你有男人樣,兒子次次考第一,你在男人堆里排第幾……他真喝多了,喝到所有的情緒都在咽喉里滾涌,零星的詞句相互推擠,卻排列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正當他遲疑之際,鄭越已抽身離去,一眨眼,手里就多出了一支點著的香煙。他目瞪口呆,鄭越什么時候開始吸煙了?眼睛再一眨,鄭越已叼著煙起身,他仰頭瞧去,但覺那身影插天般高,遙遠的臉孔煙云繚繞。

“我說兩句啊!那個,麥克風給我。喂,喂喂?安靜!噓——暫停,把歌暫停了,先別唱,聽我說兩句!那個,各位哥哥姐姐們,哈哈,我上學早,比大家都小一歲,這個月才滿十八!這意味著我是個成年人,是個男人了。前幾天,有個朋友跟我講了一句話,其實這句話,我爸也說過差不多的意思。‘鄭越你是個男人!’我爸經常這么提醒我、要求我。然后我這個朋友呢,他也跟我說,讓我拿出‘男人該有的樣子’。我覺得,這個話說得水平高,比我爸說得還到位!男人,不在于是什么,而在于有什么。男人該有的——”鄭越忽地將持煙的手臂高舉過頭頂,似乎準備拋下電閃和雷鳴,“排場,兄弟,還有——”

他環(huán)顧四周,而后扔開了麥克風,伸臂攬過女友擁吻起來。不知是誰帶頭鼓掌,瞬間就是轟天的噓聲、喝彩聲,像席卷每個角落的颶風。

“我他媽是男人了!”喧囂中,鄭越抹去染上嘴角的口紅,發(fā)出低沉的醉笑。那位驚魂甫定的女友跺跺腳,推了他一把,“有病吧你,喝成這樣!男人你個頭,幼稚得要命!”她尖聲叱罵,但尾音里掛著笑。

他癱坐一旁,滿腦袋暈乎乎旁觀這一切,也跟隨大家一起咯咯笑。旋即包房的大門洞開,兩個服務生推進了一輛黃銅餐車,車上擺有一只巨大的三層蛋糕。“鄭先生,感謝您的光臨,這是我們劉經理特別贈送的,恭祝您生日快樂!”

劉經理是個高挑白皙的年輕女郎,她身穿黑白兩色的制服,先含笑鞠一躬,又湊上前說著些什么。鄭越也是滿面笑容地起身,將手在額邊劃了劃,“感謝啊。”

劉經理對服務生打了個手勢,燈光驟暗,燭光隨之在蛋糕上一一亮起,音樂也切換為午夜鐘聲,敲過十二響,《生日快樂》的旋律響起。每個人都拍手高唱,他也加入了歡快的和聲。

燈球重新開始轉動,他暈眩地癡笑著,凝望鄭越身披斑斕星光,一件件地拆開禮物,道謝、擁抱,在人群中周旋自如。他希望這樣的畫面可以一直持續(xù)到永恒,哪怕僅僅是旁觀,他也高興得不得了,他終于甩掉了那個陰暗到令人羞愧的自己,如此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美好的樣子,也用它來祝福別人的美好。他愿在這美好的日子里長眠。

眼皮黏糊幾下的工夫,鄭越又一屁股坐回他身旁,“老五,你說對不對?”

“啊?”他睜開眼,忍不住咳嗽了兩聲——鄭越還在不停地吞云吐霧。好容易咳干凈,卻又忍不住傻笑起來,“什么對不對?老六你在說什么?”

“男人該有的樣子!”鄭越將頎長的胳膊慢騰騰掃過光影躍動的虛空,又將臉貼近他,沖他耳語,沖他吼叫,“我!都!有!你有哪一樣?”

就在他愉悅、飄忽、黏稠的心靈醒轉前,學生的本能已開始自行運轉,以驚人的效率解讀題目、檢索信息——題干里的三要素:排場、兄弟,還有,舌吻?不對,不是舌吻,是女人,對,一定是女人。

問:排場、兄弟、女人,我有哪一樣?

答:排場、兄弟、女人,我一樣都沒有。

大概有幾秒鐘,他兩耳周圍的空氣全被抽干了,只余酒精造出的白噪聲,眼前也一陣陣發(fā)花,什么也看不清,只見飛快掠過的金色燈影,某一剎,好像又把他送回到夕照窗下的少年時光。在那些日子里,他和于連并立在巨巖上,注視驕陽下盤旋的猛禽,共同擬想著偉大的命運;他從拉斯蒂涅的眼睛后俯瞰一如蜂房的巴黎城,旺多姆廣場的圓柱、榮軍院的拱頂,對那上流社會所在之地報以熱烈而無情的凝視,“該咱們倆拼一拼了!”

于連和拉斯蒂涅們的巴黎。他和他的北京。

他像是醉了,又像是終于醒來,在突發(fā)的、劇烈的頭痛中抓住了鄭越的意思——鄭越有他杰出又苛刻的父親可依靠,就像于連有他的司湯達,拉斯蒂涅有巴爾扎克,他有什么呢?一個月掙不到幾個子兒的家庭,毫不起眼的外表,不懂變通的性格,以及終于被證明平平無奇的智商……哪一樣,才可能在這煩瑣的游戲間幫他劈開一條路,滿不在乎地踩過被潑了滿地的昂貴酒水?

“他媽的就憑你也配挖苦我,學我爸一樣高高在上地教訓我——‘男人該有的樣子’?”鄭越捏起嗓子模仿他輕柔的語氣,即刻又切回自己那直白、嚴酷的聲線,“什么玩意兒,撒泡尿照照吧!”

一口煙直噴在他臉上,煙霧如毒藤般交織角力,向著不可見的陽光攀爬而去,露出其后的一張面龐。那曾是他認識的鄭越,但在閃光燈狂歡的跳躍里,那面龐一瞬間就變幻出一千次明暗,每一次都現出一種不同的樣子。

“鄭越你別抽了,熏死啦!”有只手從旁奪走了鄭越嘴邊的煙蒂,那是鄭越的“女人”。鄭越把臉從他跟前扭開,恢復了談笑風生的開朗模樣,音色里裹起了醇厚的醉意,“好,領導,聽你的。話說你唱個歌唄,想唱啥,我給你點。”

“給我點個Complicated,對,Avril Lavigne,應該首頁就有!”

Why’d you have to go and make things so complicated?I see the way you’re actin’ like you’re somebody else. Gets me frustrated...(你為何要令一切如此復雜?看你裝模作樣,令我滿心沮喪……)女孩縱情高歌,她有一把念臺詞的好聲音,她用聲音里的金屬,用聲音里的絲絨,天真地、嘹亮地質詢人生的復雜。

他呆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盯著MTV里的吉他、滑板、樂隊、藍天,始終覺得自己忘記了一件事。哦,他終于想起,他為鄭越準備的禮物還在書包里。此刻,他替這只書包感到深不見底的無地自容。

多年之后,“霸凌”這個概念才廣為人知。而在人們的推想中,校園霸凌者必是頭發(fā)染色、身上打孔的混混,但在現實里,最恐怖的霸凌者往往有著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樣貌,他們是老師的寵兒、同學的楷模,異性圍繞著他們,同性尊敬他們、畏懼他們。霍布斯說:“置萬千生靈于一處,把壞的揀出,籠子里就不那么歡騰了。”——他們正是讓籠子歡騰起來的風云人物,是每個人都想成為的那種人,體貌出眾,成績優(yōu)異,性格討喜,笑容陽光,擺弄輿論的黑和白就像擺弄自己修長筆直的左右腿。

很快他發(fā)現,之前他之所以人緣還過得去,純粹是因為鄭越對他的公開庇護,而這一次,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惡意已不知不覺地蔓延。“班長替他爭取了助學金,他卻連杯飲料都舍不得請人喝!”“班級團建的錢還是班長偷偷替他交的,他大搖大擺出去玩了一圈,回來也黑不提白不提。”“他逃了那么多課,班長為他跟老師求情,請老師吃飯,他照樣假裝不知道,嘖嘖,我窮我有理唄。”……他猜,這些話絕不是鄭越自己說出來的,鄭越只需在別人提起他名字時微微地皺眉、嘆氣,然后苦笑一下,露出坦誠的白牙,就足以讓其他人義憤填膺,同仇敵愾。

于是,在鄭越這個受盡委屈的“老好人”面前,他成了如假包換的“白眼狼”。

針對“白眼狼”的霸凌,于無聲無息間啟動。

其實說穿了,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微末小事。比方說,他向來有晚上泡腳的習慣,鄭越從沒說過什么,那天卻冷不丁來了句,你擦腳的時候弄得一地水,宿舍都臟了。他自覺理虧,投了拖布默默擦地,鄭越在水房沖完頭發(fā)卻滴滴答答地走來走去。要是他從圖書館回晚了,鄭越會說你吵到我們休息了,輪到鄭越自己,經常過了十二點還在和女朋友嘰嘰咕咕地講電話、發(fā)短信,在帳子里笑得整張床架子都發(fā)顫……他壓抑住心頭的煩躁,以玩笑的口吻嘗試抗議,“老六,你是不是也該按照寢規(guī)十一點休息啊?”還不等鄭越回話,其他人已嘻嘻哈哈地跳出來,“老六是咱寢唯一一個非光棍,享有豁免權!”“對對對,我們都得支持老六搞外交,畢竟全寢脫光的四年計劃全靠他了。”“呵護老六,就是呵護自己的美好未來,哈哈哈……”好生奇怪,那些在他被譴責時一致保持沉默的唇齒,此際不約而同擋在了鄭越前面。有一幕始終令他耿耿于懷:白天他離開前,明明把自己的幾件濕衣服平晾在陽臺的曬桿上,可等晚上回來,他發(fā)現別人的衣服一件件均如旗幟般抻展,自己的衣服卻被擠成一堆,推在一角,和抹布疊在了一起,還有條內褲則被拋在了地下,拓著鮮明的腳印。他久久地看著,然后把自己的內褲撿起,重新去水房搓洗一遍。

最明顯的改變是,任何話題,只要他插嘴,立刻就冷場,或者大家都像約好了似的熱火朝天地往下聊,卻沒人回應他,仿佛他已成為了結界之外的亡魂。他們僅有的主動搭理他的時候,就是對他說:“老五,搞一下衛(wèi)生。”不知從何時開始,寢室的清理工作全落在他一人身上。盡管他在寢室的時間最少,卻得負責打掃全屋,每天都要抽空收拾別人亂扔的零食和垃圾,而所有人都對此視若無睹,仿佛天經地義,連聲謝謝也沒有。不過,令他自己都感到驚異的是,這些排擠并未使他失神喪氣,恰恰相反,他居然拾起了丟掉已久的斗志。

過往,他有多么羨慕鄭越的自信和明朗,就有多么厭惡自身的自卑和陰暗,而他的陰暗所能傷害的唯一對象,就是他自己。面對鄭越,他早就讓出了心頭的赤金神座,他自愿推他上去,再在其腳下堆滿染血的溢美之詞,而留給自己的,只有座下無情的拷問臺。不堪一擊的嫉妒、敏感、憤怒、好勝……輪番接受拷問,小心思如同裹尸布一樣纏滿他上下,他是不知悔改的行尸走肉。

然而一轉眼,頭頂那熾亮的星座卻露出了小奸小詐的表情,看似無懈可擊的正直青年竟試圖以財勢壓服人。天光粗魯地亮了,他重新打量起鄭越的真面目——原來你和我一樣心藏齷齪!

鄭越,你弄錯了一件事,就在你妄圖讓我卑躬屈膝的地方,我反而重新挺起了胸膛。

他再度珍惜起每分每秒,停止了逃課、白日夢和自怨自艾,像剛入學時那樣認真聽課、完成作業(yè),期末成績居然還不錯。漸漸地,他甚至覺得那一道隔開他與眾人的透明玻璃罩也算不上什么,他把自己當成一件四處走動的博物館展品,人們大可以對著他指指點點,但那些指尖觸不到他分毫。

三月,新學期開學,布告欄里張貼了入黨積極分子的公示,公示期間黨員和群眾可來電、來信、來訪反映問題,所反映問題應實事求是、客觀公正。他盯著告示看了幾遍,就走向了院支書的辦公室。

支書聽完他磕磕巴巴的敘述,頓了一會兒說,你說鄭越聯合同學排擠你?不過我好像聽說,你去年的助學金,還是鄭越幫你爭取的?

他說,這也是我要反映的問題之一。鄭越并沒有收取我的貧困證明,就直接給我認定為貧困生,這里面肯定有違規(guī)操作。不按規(guī)定辦事,怎么配當共產黨員?

支書抬起頭盯著他看了半晌,眼皮眨動了幾次,每一次都很慢。

“好,同學你反映的問題都記下了,我們會核實處理。”

過了兩天,中午回寢,一上樓,他忽覺尿急,便背著書包朝水房走。剛要進衛(wèi)生間,有人在后面叫他的名字。他聽出來是鄭越,于是先深吸了一口氣,才回頭。

“跟我道歉。”鄭越沒提什么事。他倆都明白是什么事。

他說,我為什么要道歉?盡管如此,他卻并不敢看鄭越。奇怪。

“你必須跟我道歉。”鄭越的嗓音里流露出他前所未聞的東西:一份明晃晃、陰森森的兇狠。

他扭身就走,“我要上廁所。”

鄭越一把揪住他,鼻息咻咻地說:“你他媽道不道歉?”

“我沒什么好道歉的,我說的全都是實話。”他聲音并不大,但心氣高高地揚起。鄭越曾把腳踩在他心上嘲諷他一無所有,但鄭越錯了,他不是擁有鄭越的仇恨嗎?這種仇恨令他這樣的一無所有之輩,成為了一個能與十全十美的人類平起平坐的對手。

他說不清這是一種怎樣狂暴又低回的感情,他只確鑿地知道:被鄭越恨,比被鄭越憐憫好;看鄭越一次又一次失態(tài),比看他永恒無瑕好。而越是把鄭越逼到青面獠牙的地步,他就越感到理直氣壯。

我沒錯!你休想顛倒黑白讓我跟你認錯!

鄭越說他一肚子壞水,說他兩面三刀、忘恩負義,說虧我一開始還動用關系幫你弄助學金!

他說那是國家?guī)椭业腻X,不是你鄭越幫助我的錢,你少充好人,偽善!傲慢!我不過是你裝好人的工具而已……

醞釀已久的想法一個接一個沖口而出,連他自己都為這突如其來的口若懸河感到震驚。他們只吵了一分鐘不到,鄭越就被他徹底激怒。之后那幾秒在他記憶里變成了一個黑洞,時空驟然收縮,將他吸入一個狹窄的洞口,刺人、冰冷、臭氣熏天。

他完全糊涂了,不知自己置身何處。還是聽到鄭越的咆哮一次次沖擊著后腦——“說你錯了!說!!”——他隱約的記憶才被召喚而起。那是在軍訓時嗎?想來是的,鄭越抓住過一個偷窺女生如廁的變態(tài),而他就是這樣逼對方認錯的:把那污穢的腦袋直接摁進廁所的臟紙簍。

此前,他所有的掙扎都不過是出于本能,這一刻,他神思清醒地崩潰了:他當然知道什么是手紙,什么是使用過的手紙,但他從沒試過拿自己的鼻尖、自己的整張臉認出柔軟而臊臭的手紙。他拼命抿起嘴,從鼻腔里尖叫,發(fā)了瘋地打著挺,想要將自己拔出。但背后那股巨力卻一次又一次把他更深地摁進去,直到把所有的血肉都從他身上摁走,直到把他壓平、捏扁,扁得像一個詞,一個可以輕易放進書里的紙人,獨自承接住整個世界傾瀉的荒誕。

“說你錯了!!”

他忘了自己最終有沒有認錯,他傾向于認為沒有。因為當他重新躺回到世上時,他發(fā)現自己滿面淚痕,褲襠里也濕冷一片。有三三兩兩的男生在旁圍觀,但沒有一個人伸出一根相助的手指。他仰望著那些或驚異或訕笑的臉孔,忍不住想要為自己辯解:我失禁,只是因為我尿急,并不是因為認輸和恐懼。

但他說不出話來,此時此地,哭比說話容易。

他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支書。支書說好,我了解一下情況。當天傍晚,支書把他叫去說,我問了你提到的那幾個同學,他們全都說,沒看見鄭越打你。

“消滅那些畜生!”

——真古怪,他一向不怎么喜歡讀康拉德,但這時候在他腦子里喊起來的,正是康拉德。

走廊上、校園里,每一對經過他的眼睛似乎都變了樣,賊溜溜的、惡狠狠的,還有一些嘴巴和手指,他走到哪里,它們就跟到哪里,從四面八方圍過來罵他、笑他,對著他指指戳戳。他又開始逃課。五月的大毒日頭下,他穿著薄棉襖轉來轉去。驕陽在他后背上拱動,他分不清真實與虛幻,只感到冷汗橫流。不過那次爆發(fā)過后,鄭越再沒有找過他麻煩,只保持了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淡。每次遇見,鄭越都將兩眼平視前方,直接越過這個矮小的身影——布滿雀斑的蒼白皮膚緊繃在細瘦的頭骨上——而他清楚地知道這是為什么。并不是因為鄭越自覺對他太過分了,而是因為:“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

那天,他又被反鎖在寢室外(他們故意的!)。就在他鼓起足夠的勇氣敲門之前,門內的談話聲已清清楚楚地傳出來,是趙小方在勸鄭越,說老六你招惹他干什么?你沒看華大那個毒死同屋的案子嗎?那個人最近老一副神情恍惚的樣子,真的不太對,你還是小心點,悶人出豹子。你這么帥你不能死啊越!趙小方又拉拉雜雜講了半天,最后總結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這句他自然聽得懂,那么多年的古文可不是白背的。富貴的孩子們哪,別坐在那里,以防被掉落的屋瓦砸傷。他立在門外,許久以來第一次,發(fā)自內心地想要大笑。

暑假他沒回家,借口社會實踐,實際上一天到晚泡在圖書館里讀小說。文字里的天空是高的,他不會被卡住,他在那里御風自如。盡管如此,失眠卻越來越漫長,他一見太陽下山就害怕。尤其是九月開學后,宿舍里又不再是他一人,房間里充斥著亂七八糟的聲音,他知道大家在說話,卻聽不懂他們說的任何一個字,直到有個人發(fā)出清晰的指令——“老五,搞一下衛(wèi)生”。白天就這么渾渾噩噩地混過去,哪怕坐進教室,似乎也離老師和同學都遠遠的,只被后腦的嗡嗡響所包圍。好容易熬到夜晚,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卻又翻來覆去睡不著,偶爾迷瞪過去一刻,寢室里的六張床就立刻整整齊齊碼好了五具尸體,他一個人費力地將它們拖來挪去,一會兒塞進床下,一會兒砌入墻里,來來回回只是找不到一個好地方,正在焦慮間——“我怕睡眠,就像別人怕大窟窿,處處無名恐怖,不知往哪里通,我從所有的窗里只看見無限。”轉瞬間他又躺回到家鄉(xiāng)的板床上,朗聲誦讀著波德萊爾。他心中一喜,怎么早沒想到?!他把死沉死沉的鄭越、趙小方,把老二、老三和老四一一推進了無底洞一般的詩集里,合住封面,死死地合住。視線里處處灰白,唯有血是殷紅的——血從書頁間擠出,一絲一縷,又猛地爆裂開,猶如火焰向四面掃射。他驚起,心臟狂跳,腹部冰冷。一片朦朧的、年輕的鼾聲徐徐爬起,將他環(huán)抱在中間。他長吁了一口氣,再度躺倒,躺回游絲般的睡眠,被高高懸吊于深淵之上。

這一天,他又熬到了圖書館閉館方才昏頭昏腦地往回走。走到宿舍樓底下時想起,該給家里打個電話了。上次他連著十天沒跟家里聯系,父母直接一個電話找到了輔導員。他可再不想被父親與輔導員一起問東問西了。他強打精神,鉆進電話亭,插入電話卡,用盡所有的力氣顯示出一種積極歡快的語氣:“喂,爸,是我——”

“我正要找你呢!”

噩兆騰空而起,砸向他遲鈍的神經:怎么回事,父親是在哭嗎?

父親是在哭。父親帶著哭腔說,早打算告訴你,但你媽攔著不讓,說你暑假要實習,單位管得嚴,不讓打擾你……但現在情況緊急,還是要跟你說一聲。你媽查出了胰腺癌,前一陣又轉移到肝上,大夫說,估計就是這一兩個禮拜了,你做好心理準備,不,不是復發(fā),但不知是不是甲狀腺全切破壞了抵抗力……

掛了電話,他木然往前走,走到樓下的車棚,大地忽在他腳底開裂,他兩腿一軟坐倒。還以為自己會流淚,但在九月的月亮下,臉卻始終干燥一片。帶著這樣不近人情的臉孔,他一刻不停地往地心下陷,直到被吞入一片真真正正的、萬箭齊發(fā)的光焰。

他趕緊遮住臉、閉上眼,絞盡腦汁才弄明白一個簡單的事實:這束光并不是來接迎他的地心巖漿,而是鄭越的車頭大燈。

這學期一開學,鄭越就堂而皇之地整日開車出入,一下課就找不到人了。有時夜不歸宿,有時深夜歸來,就把車停在自行車棚前的空地上。而眼下這塊空地,有個人席地而坐。那個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退后了幾步。

鄭越毫不客氣地驅車向前,而他就紋絲不動地立在大燈正前方的光圈里。光,在他身上喚起了許多回憶,他想起自己是如何在大鳴大放的光里頭被煎熬至今,猶如放大鏡下的螞蟻。

“你他媽沒長眼?”鄭越停穩(wěn),下車,鎖車,沖他吼了一句,揚長而去。

鄭越進宿舍樓之后,車燈繼續(xù)亮了一會兒。他直迎著那殲滅一切的光說:“你憑什么罵我媽?憑什么?”

他走開一步,初涼的晚風里,薄薄的鞋底硌到了什么。他蹲下,就看見一只叫不出名字的爬蟲正在瀕死抽搐,從那柔軟腹部里不停淌出的暗綠色液汁吸引了他。

“我只是殺了一個毫無用處、討厭而有害的虱子。”——《罪與罰》。

媽媽沒看過《罪與罰》,但媽媽愛看《動物世界》。小時候,他沒少陪她看過這樣的畫面:鱷魚嚼碎烏龜,鬣狗掏出斑馬的腸子,老鷹將野兔從高空摔下,虎鯨把海豹一次次拋向空中,直至獵物骨骼斷裂、入口即化……在那個年齡的男孩都在嘗試用放大鏡燒螞蟻、朝鼻涕蟲身上撒鹽時,父親總拽著他快步走過,“可別跟他們學,太殘忍了。”——是的,太殘忍了,恃強凌弱,以大欺小。這就是為什么,在一個總是蟲子和虱子被人消滅的世上,應當有虱子站起來,一個個地殺死人。這并不是作惡,這是善的過渡,是一種對現實的重新置序。神的偉業(yè)。

車燈熄滅了,他從可見的世界里被輕輕關掉。

“鄭越你憑什么罵我媽?我弄死你,我他媽弄死你。”

超市馬上要打烊,所幸還來得及,他買了把美工刀,又尖又薄。走回到樓下時,他輕快的腳步被一個悄然浮現的問題絆住:他們不會又提前鎖門了吧?如果我叫門,他們又不給我開門怎么辦?如果是老三來開門,我要不要先給他一下?可我要先弄了老三,其他人肯定合伙來制服我,我打不過他們,還怎么接近鄭越……

就在他跟著滿腦子亂線打轉時,他的眼已捕捉到目標。他的雙腳滾燙,毫不猶豫地沖上前,發(fā)顫的手指送出第一刀、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長長地剖下去,剖到底。

“你他媽干嗎呢?!”

他回頭,見鄭越從臺階上奔下,向自己這邊奔來,向著已被他劃得七零八落的豪車。

鄭越怕是又把煙忘在車上了吧?臨睡前找不到,折返來取。三棟環(huán)抱宿舍樓的燈已漸熄,車棚里空無一人,正是天賜良機。他手里握著刀,握著這足以令他的手臂和人生變得強勁有力的工具,猶豫了那么一下。就那么一下,鄭越已撲過來抓住他。

事后他已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使爭端變得不可收拾。如果可以解釋,他只能援引爛熟于心的小說片段來解釋:“刀鋒閃閃發(fā)光,仿佛一把寒光四射的長劍刺中了我的頭。就在這時,聚在眉峰的汗水一下子流到了眼皮上,蒙上一幅溫吞吞的、模模糊糊的水幕。淚水和鹽水摻和在一起的水幕使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見。”

他和鄭越齊心協力,把寒意四起的車棚變成了燠熱的海灘,他們齊心協力,什么也看不見。在他腦海里留存的最后的畫面,是他直對鄭越的臉撞過去,鄭越咒罵一句,縱身騎上他,兩手掐住他脖子。再往后是一片跳動的混亂,猛獸的強健臂膀與在其上徒勞捶打的瘦弱胳膊,每一束肌肉纖維都被驚恐灌滿,指尖滿載著蜂鳴的神經,墜落的縫隙里,刀又冒出來。他甚至說不清刀是掉在了地下被他重新摸到,還是始終就握在他手里,反正刀就硬邦邦地從他手心挺身而出,拽住他的手向上猛一刺。

血砸上他眼皮。先是一大滴,然后是一小串。在血制成的簾幕后,一直被擠上他脖頸里的心沉下去,他眼中的光線也跟著慢下來,出奇地緩慢,也出奇明亮。鄭越俯在他頭頂,被狂怒扭曲的英俊臉龐忽然被一種驚訝又寧靜的表情接管,其后散射出路燈的針芒。

起先他以為鄭越在瞪他,而后馬上意識到,鄭越只是在盯著不斷滴落的,屬于鄭越自己的血。他蹭坐著退后,不住喘氣,慌亂地抹去面頰上的血跡。鄭越在他騰出的空地上倒下去。

他眼睜睜看著鄭越掙扎著翻了一個身,跟著就兩眼上翻、四肢抽搐,褲襠漫出一片水漬,他眼看著不遠處有兩個晚歸的男生丟下了自行車跑上前,“哥們,哥們你沒事吧?”

他試圖為自己辯解,卻找不到聲音。真不關我的事,我只是在他額頭劃了一道口子而已,不過是皮外傷,人怎么會這樣……也許是肉搏的興奮,抑或是別的什么,總之有個異常尖利的感受一下子捅破了他長期缺乏睡眠的麻木,他覺出了身體擦傷的疼痛,緊接著自己與現實之間的壁壘便灰飛煙滅,場景突然轉換:鄭越在給實驗用的小白鼠取血,血一滲出來,鄭越就尿濕了褲子,暈倒在地,與此同時,有個看不清臉孔的高個子在天花板上雷霆怒吼,你是個男人!說你錯了!鄭越從發(fā)抖的小身體里爬起,疲于奔命地訓練自己:看手術時的血,看屠宰時的血,他絕不是個懦夫,也不是一個沒用的廢物,他能夠承擔起父母的期望,他挑起爭端,他主持正義,他一個人面對所有的反對者,打架,鎮(zhèn)壓,面不改色地看別人流血,但只要自己的血一流出來——那些像蠕蟲一樣在生命最深處鉆進鉆出的真相——鄭越就會栽回到六歲,一個孩子,尚不是一個男人。

得拿出男人該有的樣子來。

他認識鄭越快兩年了,他瘋狂地崇拜過鄭越、嫉妒過鄭越、鄙視過鄭越、憎恨過鄭越,但這是頭一回,他切切實實閱讀了鄭越。

時間粘滯在這一刻不動,仿佛就在忽然之間,對面那個人爬了起來。他也搖擺著站直,直視著鄭越,后者撥開試圖攙扶他的同學,跌跌撞撞地走過來。他發(fā)覺自己這么看著鄭越時,已經摸不到習以為常的懼怕和仇恨了,這些東西就像他心房里一些被使用得太頻繁、太長久的零件,磨損了、老化了,噼里啪啦地裂成碎片,化為齏粉。

“你……你要不要上醫(yī)院?”這句話很自然地脫口而出,他似乎忘記了就在前一刻,他還想要殺死對方。

鄭越卻一言不發(fā),直接將兩手箍住他脖子,他本能地想要掰開他,到頭來卻發(fā)覺毫無必要。鄭越的兩手不再是年輕人的手掌,沖動又憤怒,而是顯得縝密、疏離,活像一位外科醫(yī)生在觸診——鄭越就是在觸診。

“你……得上醫(yī)院。”

鄭越終于將手掌離開他,拿眼睛看著他眼睛,用一種難以描述的眼神。

當晚,他就躺上了三甲醫(yī)院的手術臺。當那根管子穿入喉嚨,由左向右,再由右向左,如一條蚯蚓般拱動時,他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他只是一塊被翻松的土壤,露出陳年的埋藏……媽媽就是這個病,那是十多年前了,有一陣她總說耳朵下面疼,誰跟她說話,哪怕是悄悄話,她也說人家在沖她喊,后來就查出是甲狀腺癌。他剛上小學一年級,根本不懂什么是“全切”,什么是“碘131”和“優(yōu)甲樂”,到他明白這些時,已又過去了一兩年。那時候,媽媽已不再天天跑醫(yī)院,只不過每隔小半年還會去一趟,回家后就唉聲嘆氣撫摸著頸部的傷疤,“還好,沒復發(fā),還好。”

在他的想象中,癌,那個長在媽媽脖子里的癌,樣子就像一個黑洞,一個生長在水底的、黑洞洞的下水孔,一旦它敞開,媽媽便會在眨眼間被吸走;或者,它只是陰險地讓她緩緩滲漏,每秒鐘一滴血、每分鐘一兩肉,直至她徹徹底底地流逝干凈,在潔白的瓷盆底部殘留兩根枯萎的頭發(fā)。

一個長在身體里的、把身體徐徐吸光的洞。原來他自己體內也隱藏著這樣一個洞,連接宇宙的下水道。

“小伙子!別咽口水!你一咽,我針都歪了。”醫(yī)生的呵斥將他拉回這一張氣味濃重的白色床鋪。他張開嘴巴,容口水聚集在咽喉上方,并不可抑制地期盼著能夠盡快將它們咽下。好了。醫(yī)生拔掉針頭,為他貼上了止血貼。

鄭越正在外頭打電話,一見他們出來,忙掛了電話迎上前,“任叔,真不好意思,大晚上的麻煩您親自跑一趟。感謝感謝,我朋友沒事兒吧?行,我們等結果!您這是最后一臺了吧?趕緊回去歇著,改天我再登門道謝……”

就剩下他們倆,他尷尬地四處亂望,望見眼前的白墻上貼著一幅色彩拙劣的宣傳圖片:健康之路。老人、孩子,還有年富力強的中年人并排走在一條金光閃閃的大道上,可他一眼就看出那條路是假的。因為道路在畫面的盡頭萎縮成了一個圓點——那無所不在的黑洞。

媽媽勾著脖子編織出的一件又一件毛活兒,父親氣喘吁吁扛起的煤氣罐,他揮汗如雨的習題集,他頂尖的大學和他繁華的大都市……最終通向哪里呢?通向這個點。一個既沒有上下也沒有左右可去的真空,一個泯滅星體與光線的虛無,一個自己吃自己的洞。

但畫上那些人似乎不知道,他們還在歡容滿面地繼續(xù)向那里走著,充滿了力氣和希望。

他聽見了啜泣聲,聽出是自己。再之后,另一個聲音也加進來。他驚異地轉過頭,光線粗糲的白熾燈下,鄭越滿臉淚水,“對不起,對不起老五,我沒想到會這樣……全怪我不好,這個病,很大程度上就是由情緒郁結引發(fā)的,我媽當年就是這樣……全怪我,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也不懂怎么了,一看你就來氣,我其實就想讓你服我,別總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我……我真沒有其他惡意……對不起五哥,我太渾了,我怎么能這么渾……不過,五哥你放心,我一定會負責到底的,你這么年輕,絕對是良性的,后續(xù)需要的所有治療,包括費用、床位什么的,都由我來承擔,真的對不起……”鄭越背抵著墻,說一陣哭一陣,聰慧光潔的額頭上猶自裂著新鮮的傷口。

傷口是一張?zhí)弁吹淖彀停诔聊型鲁鲆皇自姡硎股癫钜话恪?/p>

那是首他早就讀過,但也早就忘卻的詩:風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瓦亦自破碎,豈但我血流……這是王安石的詩嗎?在千百年的流轉后,是經由哪個人、哪本書拓印給了他,又在這不遲不早的一刻將他的心翻了一個個兒?他的神經突觸以超越每秒三十萬千米的速度在歷史的洪光中逆行,悄然醒來在王安石的思緒上——我終不嗔渠,此瓦不自由——這一束思緒曾屬于一位詩人、一位宰相。他分不清誰是瓦,誰是我,不停破碎的和流血的又是誰,但生命的巨流驟然間在他狹窄的皮囊里如雨井噴,精細的發(fā)條從深處旋轉著扭開。他無比真切地觸摸到什么是“眾生造眾業(yè)”,什么又是“各有一機抽”。

他凝視著痛哭流涕的鄭越,禁不住又一次“高高在上”地想:人生的苦難那么多,你卻因為做了件錯事就哭得像個小朋友。

他把臉扭回來,對著足尖嘆了聲氣,“不怪你,真的,不全怪你,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有好多不對的地方……總之和你沒關系,我知道咋回事,是遺傳。我媽也這樣。我哭,也不是為這個,是因為我媽——”

鄭越愣了愣,“阿姨怎么了?”

接到消息后,他緊趕慢趕,趕上了媽媽的最后一口氣。

媽媽頭沖床尾躺著,父親說是她堅持這樣,“你媽說要一直盯著外頭,盯著你進來。”媽媽已沒法說話了,她光是拿雙眼拼命地搜尋他,接著抬起了手指,顫巍巍指過來。

本來他怕媽媽注意到臉上的擦傷(前一晚打架留下的),還特地捂著臉躲躲閃閃,誰知媽媽壓根沒往那兒瞅一眼,只一下就盯住他脖子不放:穿刺后的止血貼,從襯衣領上隱隱探出一角。媽媽那直直的目光叫他愣了下,他忙拽了拽領口。不,不會的,多半是自己會錯了意。

他挺起腰身,拿手緊握住媽媽的手。可媽媽卻哆哆嗦嗦地收回手,將指尖鉤住了他衣領。生命在崩潰,她唯一的執(zhí)著,就是親眼看一看他那可疑的創(chuàng)口。

踏進病房前他就想好了,決不能當著媽媽的面哭出來。可這會兒他再也難以忍耐,眨眼之間就是淚水縱橫。在這個曾把他赤條條帶來這世上的女人面前,他永遠是赤條條的。媽媽一眼就看出,她的孩子把真正的創(chuàng)口藏在哪里。

他抽泣著,不自覺地伸手去摸媽媽頸間那一道陳年的刀口——她佩戴了半生的傷痕,皺巴巴地環(huán)過她。媽媽呀,到底是什么在我們脖子里打了結?是沒伸直的夢,是被壓碎的心,還是心里頭那么多不知上哪兒去才好的話?

刺骨的劇痛梗在他們間,他憶起那為數不多的幾次回家,一進門媽媽就問他,怎么總不給她打電話?他支支吾吾地說學習太忙。但其實,他只是不想給她打電話。他不想聽她唉聲嘆氣,向他抱怨爸爸又怎么被人欺負耍弄,又讓她生了什么閑氣,家里又冒出什么困難……他不想聽見一個接一個的壞消息,聽見他所無法拯救的一切。這種無能為力讓他皮膚下倒生出荊棘,他脫光了自己在荊棘里打滾,但這也不夠,他對自己的“沒出息”恨之入骨,什么也無法平息。為此,他也連帶著恨她。

曾經,一聽媽媽說話,他就堵得慌,煩得很。而今他再也聽不到她抱怨一個字了。媽媽的嘴里已吐不出一個成形的音節(jié),只掙扎著拿喉嚨發(fā)出咯咯的響聲,她黑洞洞的眼珠子在響,滿腹被蛀空的內臟都在響,枯瘦而失力的手指一個勁兒在他衣領處扒拉著。

他猶豫了片刻,俯下身,湊到了媽媽耳邊,“媽,放心。是良性,良性的。”

他對媽媽撒謊了。活檢結果還沒出,他自己也不確定。不過他確定,這就是媽媽要的,就像小時候,他頭一回把雙百的成績送給她,她那總是被失望和病痛蒙了一層霾的臉孔登時煥新而舒展。“我兒子真厲害!”而這一次,這一個“良性”——不是優(yōu)秀,也不是第一,只是“良”,便足以成為他最后送她的最好的禮物。

聽著他說,媽媽眼中的厲光倏然消散,所有的光芒都在迅速消散,她的瞳孔開始變沉、變硬,把眼睛變得不再像眼睛,而只是生活在一個女人臉上的結痂。

停床了三天,之后媽媽被送去火化。當夜,他安頓著父親睡下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間。這幾天吊喪的人來人往,也沒顧得上收拾,房間還是他假期離開時的樣子,少年時的樣子:四面墻立著三面書,夾住窗下的一張床。這方小天地始終柔和而單純,只為兩件事作準備——讀書,安睡。他這陣子睡不著,便對著書架發(fā)呆,晃眼間看到了一摞加繆,加繆似乎寫過媽媽的死?他抽出了那本《局外人》。

今天,媽媽死了,也可能是昨天,我不知道。

他猛地合上書。媽媽在加繆的書里又死了一次,死得如此淡漠。他依稀記得自己上次讀這本書時,既無法贊同,也難以理解這種淡漠。然而在這寂靜而灰白的時刻,卻有什么在那短短的一行字后細細地牽引他。他重新翻開書,開始讀,讀到了星光隱逝。

怪極了,離上回讀它隔了還不到一年,他卻突然能讀懂了——他也不知算不算“懂”,但他不再感到困惑和乏味。就仿佛有誰在燃燈,在這啟發(fā)他整個閱讀史的小房間之上,剎那間將一切串聯、點亮。他看清了自己開始的地方,那也是一切敘事開始的地方:盤古開天地,泰坦崛起與創(chuàng)世紀,巨人的混戰(zhàn),瑰麗的神跡,然后是半人半神的英杰與王侯,是頂天立地的激情與悲喜,再然后天地間就只剩下了凡人,那些欲望肆溢的凡人們,他們又崇高又卑鄙,處處是缺陷但也充滿了魅力。他們是信徒是賭棍,是傻子是瘋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敵人,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除了大團圓或斷頭臺,沒什么能擋住他們那不凡而泥濘的步伐。直到——他也說不好由何時開始,熱氣騰騰的故事突然就走了樣,一個茫然失措的靈魂降臨于世間,是默爾索,是K,是H.C.E,是海灘人和拾荒者,有時干脆連名字都沒有……要知道,他可是硬著頭皮啃完過薩洛特、莫迪亞諾與喬伊斯,也不止一次地大呼后悔,這些人都寫了個什么玩意兒!如今,他明白這個玩意兒了。這個讓全部人類的書寫從永恒墮落向歷史,又從歷史滑落到雞毛蒜皮的玩意兒,這個把天神一寸寸降格成無名無姓的生物的玩意兒,這個玩意兒讓秩序崩解,令理想掃地——這就是那個洞,那個他在醫(yī)院招貼畫上認出的洞,那個長在媽媽和他脖子里的洞。一切都在向洞里坍縮,十年游歷被碾壓成匆匆一日,速度越來越快,生活越來越窄,海水干涸,宇宙在死去,死給了平庸、瑣碎、混亂和荒誕。

所以,怎么辦呢?眼下他不得不同意加繆的看法,只應這樣辦。從那個把自己和世界捆綁在一起的天神,變成局外人。他將置身事外,將自己縮到無限小,比黑暗更輕,比質子還快,再沒有什么可以從外面捕捉他,也沒有什么能進到他里面。

清晨的涼風透窗而入,第一次,他真正容許了自我的粉碎,然后在碎片中安然入睡。

他好久沒睡過這么沉了,一覺醒來已是午后。父親做好了飯等著他,說你這孩子太不懂事了,也不早起把地拖拖,給你媽上炷香!我還得伺候你!趕緊的,洗把臉來吃飯,我把飯給你熱上,你吃完把碗泡池子里,我先走了。他說,爸你干嗎去?父親說我送罐啊,這都多少天了,都跟你一樣享清福?再不送,客戶全跑了。他“哦”了一聲說,爸,我陪你去。

父親拗不過他,最終也只能由他跟著。還在燒煤氣的全都是老樓,樓道里無不逼仄陰冷。他在后凝望著父親的背影,先被那臂上的黑箍扎了一下眼。媽媽生前,一不高興就臭罵父親一頓,罵他沒出息,罵他沒本事,那誰誰和你一年出來的,人家都已經是總經理了!父親默聲在廚房里,把濕漉漉的菜葉“嘩”一下全折進油鍋。媽媽的聲音立刻也隨之提高,誰家男人像你一樣,成天就圍著灶臺轉!

說實話,他一面暗暗地贊同媽媽——父親確是個窩囊廢!一面卻又默默地同情著父親——除了他,誰還受得了媽媽這樣的女人呢?嘮叨、自大、暴躁、強勢。然而他也同情媽媽,隨便哪個女人,都會被父親逼成這樣一個潑婦吧……隨著年紀增長,尤其上大學后,每多聽一次室友們跟家里打電話——那些和諧的電話,豐潤的電話,充滿了親密與玩笑的電話,他對父母的感情就愈復雜一分。他從沒見過他們兩個人說說笑笑,沒見過他們輕輕松松地應對任何一個人、一件事,生活永遠叫他們緊張,令他們疲憊不堪,不用指望著他們會為你分擔難題,但凡你敢出口一個“難”字,整桶整桶的苦水就會潑過來,被虧欠是一種權利,抱怨是一種權利,而權利只屬于他們。最為自厭的那些時刻,他每每在自己的身上看見他們,這一對生他養(yǎng)他的男女,卑如螻蟻,苦如牛馬,微如塵埃。

很久了,他沒從這個角度仰視過父親:父親屈起兩腿,歪過腦袋,把那個充滿了爆炸性氣體的金屬罐子拽去肩上,抖顫著兩腿一級一級向上蹬。他知道這世上有無數個父親,有爬鐵道買橘子的古板父親,也有花大錢買人血饅頭的愚昧父親,但只有這一個父親是屬于他的——在堆滿了雜物的走道里小心地轉過彎,消失在樓梯的平臺上。第一次,他覺得父親好像是一尊神,矮小又丑陋的神,把整個岌岌可危的世界扛在肩頭。而這個世界,從昨夜之后就已遠遠離開他了。

“爸,我來。”

送第二個罐子時,他堅持要自己來。最初那壓迫的沖擊力很大,但幾步后他就習慣了。他甚至喜歡上了這種感覺:人生全部的困境只在于肩頭這一只煤氣罐。每走一步,就占領一個全新的屬地。

晚上,爺兒倆在一家小飯館里吃了拉面,父親要他陪兩杯。他沒提自己有可能得了癌,不能喝酒,他說“好”。兩塊錢的燒酒喝起來,跟鄭越請客時幾百上千的酒好像也沒區(qū)別,都苦腥腥的。父親把自己喝吐了,說你媽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眼見你出息了,怎么倒急著走了……一邊吐一邊號,坐在馬路牙子上,拍著腿。假如媽媽看見這一幕,定會罵父親丟人現眼。他暈乎乎地想拽起父親,卻白白讓自己摔了一跤。父親去拉他,也跟著絆倒。兩個人都忍不住笑了。父子倆就在下水道旁邊——堆滿了泔水和嘔吐物的下水道旁邊,又哭又笑地爬動,然后互相攙扶著站起。

這是第二個晚上,他又睡著了,睡得熟熟的、死死的。

他是被電話吵醒的。家里有個座機,蓋著一塊媽媽親手鉤織的白色花帕。他揭開帕子——渾身酸得抬抬手都疼——口齒不清地“喂”了一聲。是鄭越。鄭越說活檢結果出來了,良性。“五哥,虛驚一場!阿姨后事辦得順利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只管說。好好,期末考試你別擔心,導員跟院里報了,你下學期回來補考就行。多保重,回見啊五哥。”

“好,老六,回見。”

他掛了電話,一扭頭看見父親。父親瞪了他一眼,先在媽媽的靈前上了香,繼之便批評他衣冠不整,說媽媽看見了準不高興,最后才問:“剛誰呀?”

“我同學。”

“你回來那個……那個飛機的票,是不是同學幫你買的?”

“嗯。”

“你媽一輩子都沒坐過飛機……唉,真是讓你趕上了,不像我和你媽,一輩子老是碰見壞人、小人,你運氣好,同學們都是大好人……”

多半是酒還沉著,隨父親這不經意的一句,他眼前卻倏然劃過了昔日的夢魘——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六,這些壞人和小人,每個人都血淋淋地橫躺在床上,由頭到腳布滿了被他親手擊穿的傷口。年輕的尸體一具具起身向他走過來,擁抱他。他回抱住鮮血淋漓的他們,慶祝共同的死里逃生。

“是,我運氣好,同學們都是大好人。”他對父親點點頭,心頭被靜謐充滿。

“你就是運氣好,你看你高中還碰見李老師,不要錢給你補課。我和你媽要有你的運氣,處處碰見貴人,也不至于……唉,算了,不說了不說了。就是那個飛機票的錢,你記住要還給人家。”

“我知道。”

“咱們雖然窮,但要有骨氣,不要讓人瞧不起……”

父親又開始說教了,他耳后隱約傳來媽媽的喝罵:人孩子不用你教,兒子隨我的腦子,比你聰明!兒子我跟你說,別聽你爸的,他成天被人欺負、被人騙,你可別跟他學,咱要憋一把勁兒,活個樣兒給人看……

他記得自己曾多么反感一遍又一遍地聽見這些,但現今,這些只令他微微一笑。他已決絕地抽身,不再被卷入其中,如同少年時俯首于別人的故事之上,被觸動、被震撼,為之歡笑或流淚,但他決不會被書里的血腥場景奪走生命,不會被文字做成的武器穿透。他將永遠毫發(fā)無損,隨時能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飯、睡一個覺。他甚至想象,他之前的人生不過是一些被隨意拼湊的文字,被一個所謂的“后現代”作者,一個玩世不恭的女人,就像他大學里的女老師,因為忍受了太多發(fā)表論文的枯燥任務,便信手涂鴉出他這樣一個倒霉蛋,以發(fā)泄自身的積郁。他看穿了她。

從這一刻起,他將從外部接過她的筆。

他曾是全區(qū)中學生作文比賽一等獎獲得者,而那以后,他又讀過那么多那么多的書,他必然會發(fā)明出一套全新的語言去創(chuàng)作自己。

比如說,第一句可以這樣寫:媽媽死了,但張曉東感到了發(fā)自內心的幸福。

望著媽媽在遺像上留給他的雙眼,張曉東感到,她在重新把他分娩回這地方,一個悲痛與喜悅永遠難解難分的地方。他讓自己從她眼睛里跌回來,濕潤地打量著四周,猶如與人間初相逢。

原載《湖南文學》2025年第7期

原刊責編" 劉" 威

本刊責編" 周美蘭

從神祇到無名/伍倩

(西方)文學史的大歷程,是一個從神" 到無名的歷程。

敘事的起點是神話:盤古開天地,泰坦崛起與創(chuàng)世紀,巨人的混戰(zhàn),瑰麗的神跡,然后文學開始書寫半人半神的英杰與王侯、頂天立地的激情與悲喜。再然后,天地間只剩下凡人,又崇高又卑鄙,處處是缺陷但也充滿了魅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敵人,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除了大團圓或斷頭臺,沒什么能擋住他們那不凡而泥濘的步伐。而伴隨現代與后現代的來臨,熱氣騰騰的故事突然就走了樣,主人公們成了默爾索,成了K,還有H.C.E,甚至是海灘人和拾荒者……這些人物看起來被動、失措,然而他們卻富有一種別具一格的力量:他們雖依舊停留在劇本里,但已停止扮演某種“角色”。

作為外國文學的專業(yè)讀者,當我第一次俯瞰這一圖景,涌上我心頭的想法是:文學的路程與人生之路何其相似!我們每個人都曾以大神的姿態(tài)降臨于世,以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隨著人一點點長大,人便被現實生活一寸寸縮小。人逐漸感受到自己的力有不逮,但熱血依然涌動在青少年躍躍欲試的血管里。直到某一天,人和衰老、死亡面對面,回憶里開始充滿夢的齏粉,你才會恍然大悟。你會繼續(xù)把生命的游戲玩下去,但你變成了自我的局外人。

《一個人的先賢祠》所要講的,就是這兩層故事。表層的故事是關于人,人如何被幻覺撕碎,而后從幻覺之“我”脫身而出,徹底超悟。第二層故事是文學的故事,主人公作為一種文學自身的小寫和比喻而被建構。為此,“他”必須從一個無所不能的生靈“墮落”為一種碎片化的、去中心的存在,故事也必須隨著他的崩解而一并解體。我希望在這個短短的文本里重新操演一遍文學史,就像孩子在沙盤上推動著他的玩具士兵發(fā)起血肉橫飛的世界戰(zhàn)爭。而為了配合我可笑的野心,我不停地濫用語言,就是為了不斷提醒讀者,這是個小說;而就連小說最終也會消失,變成一片模糊的單向玻璃。

最后一幕,我要求我的主人公張曉東轉過臉來與我對視,我觀看他的距離,和他離文字玻璃的距離,恰好相等。他被困在這完美的對稱當中,而我將永遠期待他真正看見我、超越我的那一刻。

作者簡介

伍倩,土家族,北京大學文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外國語學院副院長,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代表,首都五一獎章獲得者,作品見于《十月》等刊。

劉威:

曾經,“他”是公認的好學生,卻在進入大學后失去優(yōu)勢,在人際交往中陷入窘困。完美的室友是“他”精神對峙的投射對象,全方位“碾壓”下,“他”被動接受他者俯視,精神幾近崩塌。這是個借“霸凌”“精神掙扎”話題推進的成長小說,第三人稱“他”實現了作者引領下的超然觀察。

周美蘭:

小說語言極具密度與痛感,精準刻畫卑微靈魂在現實傾軋下的每一次震顫。將個體苦難升華為存在寓言,以近乎殘酷的筆觸剖析了階層差異、校園暴力、身份焦慮與生存荒誕等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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