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歷七年婚姻的壓抑與兩次流產后,37歲的她毅然出走心心念念的肯尼亞內羅畢。在赤道的陽光下,她能為自己找到救贖的渡口嗎?還有誰能陪伴她完成未竟的旅程?她與雇用的當地保姆玉妮絲之間常有文化隔閡,又因為意外發現而對她產生信任危機。攤牌時刻,玉妮絲告訴她:靈魂的旅途很長,只有走在同一條路上的人才能彼此看見。
南緯1.29度,東經36.82度,那里每一個季節都是春天。
我是在一篇博客里讀到這句話的,說的是肯尼亞的內羅畢。那位博主走過世界上的很多地方,她說的有些地名,我壓根兒沒聽過。但這句話在我心里留下了印記。等我發現這話含有水分時,已經一跤跌進了赤道。
一萬年前就想來非洲了。這話不是編的。十五歲那年——感覺離現在的確已經過去了一萬年,媽媽替我報名參加了一個在上海舉辦的中學生夏令營,主辦方請了一位荷蘭人給我們做英文演講。那位奶奶級人物在非洲做了二十幾年義工,到各地孤兒院里教英文,也順便傳道。當然,這話也可以反著說,她在各地傳道,也順便教英文。她在夏令營的課堂上放了一套在非洲拍的幻燈片,我當時的感覺像是中了蠱,從此每一年的生日愿望都是去非洲。
后來我遇到你,分分合合六年,結婚七年,我跟你幾次提起過非洲。黃熱病、瘧疾、傷寒、毒蟲、貧窮、暴亂……你的每一個反對理由都很強壯,背后有一個汪洋般的數據庫作支撐,在你面前,我為每一個想反駁的閃念暗自愧疚?!皩W文的女人多少有點作?!蹦阍浢菜茻o意、輕描淡寫地說過?!白鳌?,這個念成一聲、這幾年才流行起來、《新華字典》里還來不及收藏此含義的字,是一枚致命的飛鏢,瞬間扎癟了我所有的自信。在我所厭惡的特質中,“作”是浮在最表層的油星子,丑陋無知、歇斯底里、虛榮、浮夸,甚至淫蕩、邪惡,都在它之下。你的一個眼神,讓我在非洲和“作”中間畫上了等號,從此我不再提非洲。
那是在清醒的時候,夢則是另外一回事。夢是影子,是風,是鬼,也是神,夢無人把門,想去就能去,想在哪里就在哪里。沒人能夠掌控夢,我不能,你也不能。我一直夢見非洲,夢了很多年。當然,我沒有告訴你。
我離開江南的時候是初夏,到了內羅畢才知道,這會兒這里正是初冬。這個被赤道腰斬的國家竟然也有冬季,而且這里的冬季一早一晚都有些細細碎碎的寒意。在太陽還扭扭捏捏不肯敞臉的時候,甚至需要穿一件薄薄的羽絨服。這里每一個季節都是春天——那位博主要么沒來過肯尼亞,要么來的時候本來就在春季。
有一天早上,我突然被一陣嘈雜的聲響驚醒,走到陽臺,才知道下雨了。我不知道旱季里也會有雨——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還需要一件一件地學。陽臺是封閉式的,雨砸在玻璃頂上像千軍萬馬過河。非洲的雨像尖錐,也像鈍刀,世間沒有哪把傘能擋得住那樣的力道。想到這樣的雨會在人身上戳出什么樣的馬蜂窩,我忍不住大笑。野蠻、痛快、肆無忌憚,在非洲我的五臟六腑似乎都換過了。在這里沒有升職、解聘的煩惱,也不需要填寫業績考察表。在這里我不看誰的臉色,揣測誰的弦外之音,用不著瞻前顧后,把一句話在心里打磨幾遍后才吐到舌尖。在這里我用不著每天洗頭、洗澡,可以把所有的化妝品打個包扔進柜子里,用一瓶凡士林打發所有的天候。在這里我的手機只用來接聽電話,我把微信、博客、抖音、小紅書的賬號都關閉了。我把世界像個水龍頭似的擰緊了,讓一切記憶和情緒歸零。那是一種絕緣式的寧靜,因為這里沒有人認得我——一個穿著幾天未換的內褲、光著身子裹在一塊馬賽人的手織披毯里、赤著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頭發臟得起了結子、口臭可以熏倒盆栽的中國女人。
其實,我沒有想關閉世界,我只是想關閉你,我的丈夫。當然,世界和你,在某一個時間段里是同義詞。
世界,這個詞很魔怔,可大可小。大到克里米亞、加沙,柏拉圖、尼采、康德,小到一個人輕輕一挑的眉毛。在認識你以前,我的世界不算大,但也不算小,邊界線在非洲大陸。我想在那里支一個畫架,畫一幅落日鑲邊的沙漠,然后就死。認識你以后,我丟失了非洲、夕陽、畫架,還有關于死亡的浮想。你從來沒有阻止我做我喜歡的事,但你說過“結不了尾的事不如不開頭”。你是建筑工程師,你一生最憎恨的是爛尾樓。你說話從來不是粗聲粗氣的,你的語氣接近溫柔。但溫柔是個慢殺手,像細號砂紙在渾然不覺中磨平了我的記憶,我忘了我也曾粗糲、尖刻、沖動、喪心病狂過。警醒是在沉睡的某一刻里突然闖進來的,像賊,神不知鬼不覺。我醒了,就無法再睡回去,這才明白我落入了你的套,我的世界已經在你溫柔的咒語中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圍繞著你。
那場像雷一樣暴烈的雨,下了整整三刻鐘,才終于停了。這是我在非洲遭遇的第一場雨,以后還會遭遇很多回,但都不會再留下第一回那樣的記憶。所有的第一回都自帶權重。雨停得很突兀,沒有漸進,沒有過渡,從一百到零,是毫秒間的跳躍。假如不是街道上帶著喧嘩聲涌流著的積水,沒有人會相信這里曾經下過雨。甚至連樹木都不肯做證——街邊的金合歡、劍麻和三角梅上依舊帶著一層土。后來我才明白這是太陽的過錯——非洲的陽光蒙著塵土。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萌生了畫意。我想畫一幅非洲陽光里的塵土,或者說,非洲塵土里的陽光。
其實,重拾畫筆的想法,并不是由這場雨催生的,至少不完全是。前兩天收拾行李——我的行李遲遲未全部打開,我在一卷衣物中翻出了一捆畫筆??粗嫻P我有些蒙,因為我已經忘了是什么時候把它們塞進行李中的。行李是一個人最赤裸的心思,是那種還沒有變為話語時就有了的隱秘心思。二十三公斤決定了一個人的取舍,塞進箱子里的也許是稀里糊涂的選擇,而留在箱子外的,卻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擯棄。人可以撒謊,行李不會。
假如把我的行李箱比作一方主權領土,占據了其中最大一塊版圖的是藥物。各種類型的抗生素,廣譜的、窄譜的,應對著身體從上到下每一個器官、每一條通道的意外失守;各種形式的感冒消炎、化瘀止咳藥,隨時準備著為呼吸道清理可能出現的路障;降壓藥和救心丹也許一時半刻用不著,但它們是拿來震懾匍匐在某個路口的猛獸的;相比起來,胃腸道的藥物更為切實,它們可以用來治療已有的胃酸反流、消化不良、便秘,和或許會來臨的痢疾;還有必不可少的止痛藥和安眠藥,安眠藥又細分為幫助入睡和延長睡眠時間兩種;還有眼藥水、皮炎平、創口貼、繃帶、止血藥、跌打損傷膏藥、防叮止癢膏;還有……還有……還有……五花八門,名目眾多,不可盡數。所有的藥物保質期都在兩年以上。
除了藥物,還有各種便攜式的醫療儀器,比如血氧儀、紅外線溫度計、血壓測量儀。當我最終把這些藥物和儀器從箱子里取出來,按照用途分門別類地放置在衛生間的藥品柜里時,不禁啞然失笑:我覺得自己正在用它們繪制一張人體器官和骨骼解剖圖,沒有盲區,沒有死角。這些瓶瓶罐罐和封著塑料紙的盒子在告訴我一件我早已心知卻支支吾吾不肯直面的事:我不打算做匆匆過客,我想在這塊土地上經受四季輪回,承受每一季的陽光塵土和風雨,對付每一種已經孵化、正在孵化或即將孵化的飛蟲毒蟻。
藥物剩下的空間里,擠進了服裝。衣服不多,是幾個基本款的復制,其間的區別只在于顏色和布料厚薄的差異,都是那種經緯交織得很密實的棉布或卡其料子,耐曬耐洗耐穿。鞋子也是如此,三雙款式相仿、厚薄不同的運動鞋和兩雙平底涼鞋,便是我腳下的全副武裝。沒有高跟鞋,沒有皮鞋。裙子是最后塞進去的,一件形只影單、長至腳踝的牛仔布裙。相比之下,內褲數量眾多,是一式一樣的純棉肉色平角褲,沒有蕾絲,沒有花飾,乏味到幾乎可以堂而皇之地穿到室外。
我的藥物告訴我的話淺顯易懂,而我的衣物想說的話卻稍稍拐了幾道彎。衣物在告訴我:我將會走很遠的路,曬很多的太陽,淋很多的雨,吹許多的風,或許還會在途中摔跤,蹭破皮囊,所以我需要一副厚實的盔甲。這層意思一捅就破,但埋在這層意思之下的另一層意思,卻需要費點心思揣摩——潛意識里我在抵抗旅途中的某種相遇。在這趟遠行中,我或許會經歷沉睡,或許會經歷蘇醒,但沉睡和蘇醒都與肉體無關。我選擇的衣物為荷爾蒙筑起了一道絕緣的高墻——這是我后來才意識到的。
我行李箱的領地里,百分之九十五的面積已經派過了用途,被一千六百九十九種藥物和生活用品所填滿。但還剩下一個小小的角落,百分之五的空間,正在等待著某樣未名物件的光臨。跟百分之九十五相比,百分之五很小,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但又不能完全忽略。這片方寸之地說緊要也不緊要,說不緊要卻也緊要——那百分之九十五是讓我活下去的,而這百分之五則決定了我的活法。這個小角落有無限的可能性,可以容下一條蕾絲內褲,一件真絲繡花內衣,一盒避孕套,一個名牌小包,一瓶歐洲產地的香水,或者一盒義烏集市的假睫毛??墒?,最終的占領者卻是一套畫筆。
我算不上畫家,至多也只是一個未參加過任何畫展的畫師。我是一名普通師范學院美術系的畢業生,在一所地處三線城市的普通中學里教了十幾年的美術課。我教的美術課和音樂課湊在一起,才勉勉強強成為一門課目。這門課目離教學重點三千里遠,是龐大的升學機器里一枚可有可無的螺絲釘。但我喜歡畫畫,不是“為伊消得人憔悴”的那種喜歡,而是簡簡單單、平平常常,既沒有企圖,也不生指望的那種喜歡。
說起來,你和我也是因了我這個不靠譜的愛好認識的。在一個毫無特色的周末,你晨跑經過公園,偶然撞見我坐在一棵遮天蔽日的榕樹下寫生。你停下來,多看了幾眼。“粗糙,但能感覺出脈搏。”這是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一下子覺出來你懂我。你真是懂我的,比我的父母、閨蜜都懂我。只是懂的人未必能相處,而能相處的,也未必需要真懂。一個“懂”字,能成事也能誤事。因為你懂我,我就對你有了指望。人只要一有指望,就輸了。我要是對你沒生出指望,興許現在我們依舊還會在一起。
我已經記不起是在何時何地買的畫筆。那天整理行李時,在藥品和衣服的重圍中,我發現了這套畫筆,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十二支油畫刷,原封未動地裝在一個鎖著邊的塑料袋里。打開包裝袋,里邊有一張發票,上面寫著購貨日期。我算了算,是我們結婚兩年零三個月的日子。這張發票至少說明了兩件事:其一,在和你結婚兩年零三個月的時候,我還是想重拾畫筆的;其二,從那天起,我就一直沒動過畫筆。從那天到現在,又過去了五年。也就是說,我們結婚已經七年。七年之癢,這個說法有實證數據支撐嗎?為什么不是八年,抑或是六年?癢是處在痛與不痛中間的一個狀態。這話我是從哪里聽來的,我已經想不起來了。記憶是由細節組成的,我丟失了細節,也就丟失了記憶。有很多事情我都想不起來了,說不定我患了某種程度的腦霧綜合征。從不痛到痛的過程,應該是一條延續線。痛的種子興許在第一年的第一天里就種下了,它得慢吞吞地經過七年,才爆出第一片芽葉,真正長成了痛。七年是個臨界點,我是在痛正要長成還沒長全的時候離開的,因為我怕看見痛。
那場大雨之后,我重新開始畫畫。有一天,房東從他那邊的陽臺探出頭來,看見我在洗被顏料沾染的衣服,就笑了?!皟攘_畢哪里還有自己洗衣服的中國女人?這種事,應該交給保姆。120美元一個月,就一頓飯的錢,省你多少事?非洲也就剩這么點好處啦。”
于是,就有了她,我的非洲保姆。
臨走時,我拿走了我們賬號中一半的錢。我說的一半,不是一個含含糊糊的大約數目,而是刀切般齊整的一半,精確到了個位數。這幾年你的入賬很猛,我的工資和你的相比,大概也就是小數點后面的那幾個數字。但我絲毫沒有感覺愧疚。在這七年里,我付出了遠比你多的情緒。情緒無價。情緒有價。況且,我只是動了可以挪動的那個部分。我拿走的,不過是一塊五層大蛋糕的奶油堆花上的那顆櫻桃——還是切成一半的。還有許多不能挪移的東西,比如房產,比如基金和股票,我都留下了。那顆切成一半的櫻桃,用在非洲,大概可以讓我躺平很多年。只要我稍稍看緊點錢袋上的那根拉鎖,說不定此生可以永遠賴床不起。
其實,我并不真的需要保姆。即使內羅畢的每一個華人女子都已經與柴米油鹽、洗潔精、掃帚、拖把、垃圾袋、電熨斗絕緣,我依舊不在意自己洗衣做飯、收拾垃圾、清除地板和窗臺上的浮塵。只是到非洲以來,我的腳還一直懸在半空。我需要找到一尺落腳的地面,像從苗床里拔出來的秧子那樣,在另一個泥坑里落下,慢慢生出自己的根。
這樣的過程,我不能仰賴自己的同胞來幫我完成——他們會把我裹在一個舒適的密封艙里,讓我在里邊待一輩子,卻依舊對周遭的事所知甚少。落地是一件誰也替代不了的事,有些苦必須自己來吃?;蛟S,我可以從一個當地人,比方說一個保姆那里借一根手指頭,讓她稍稍引一引路,帶我走到一塊不那么干凈卻結實的落腳之處。一百二十美元,即使按照如今的天價匯率,依舊不過是七八百塊人民幣而已。這樣一筆錢花在家務事上,是可以省卻的小奢侈。但假如這筆錢可以成為我的眼睛和耳朵,讓我長出觸角、生出根須,那就是物有所值。
第二天,房東帶著一個肯尼亞女人來見我?!芭笥训呐笥呀榻B的,說人還算老實,你先試用一兩天。最緊要的,是看手腳干不干凈,其他的都可以慢慢調教?!狈繓|說。我慢慢會知道:遠離故土的人是蜘蛛,人人都會吐絲。你的絲,我的絲,他的絲。我們的絲結成一張網,我們在各自的網格里扛著別人,也被別人所扛。在非洲,所有的生存信息都來自朋友、朋友的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房東把她丟給我,就徑自走了。她站在門廳綠植所灑下的陰影里,怯怯地環顧著四周,然后彎下腰,脫了腳上的涼鞋,赤著腳,猶猶豫豫地走進了客廳。我還沒看清她的臉,就先看到了她頭上纏的橘紅色頭巾,天窗漏下的日光在上面咬出了幾個白色的洞。她個子和我差不多高,身穿一件街上隨處可見的花布裙子,臉上隱隱泛著一層青釉般的光澤——那是未經稀釋的真正的非洲色。黑色的皮膚,白色的眼睛和牙齒,粉紅色的牙齦。我的視錐細胞被這樣鮮明的對應猝然喚醒,瘋狂盛開,我仿佛聽見了畫筆在桌子上嚶嚶嗡嗡的顫動聲。
對于一副尚未適應環境的眼睛來說,所有非洲女子的長相都是大同小異的。她們的皮膚都極為緊致光滑,像一層彈力極好的黑色橡膠,陽光、風雨和貧窮都不能在上面刻下皺紋。雨水、汗水落在這樣的肌膚上,像是晶瑩的珍珠。世上所有的臉霜和防曬霜,對她們來說都是累贅。她們的容顏似乎很難老去,真正顯現年齡的,不是面容,而是體態——養育兒女的過程讓她們的身材早早走形,一如我眼前的這個女人。還要等到將來,當我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這里的色彩、光影和氣味之后,我才有可能將某一個非洲女子從她所處的背景中剝離出來,認出她身上的與眾不同。但還不是這一刻,時辰未到。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她。
“玉妮絲。”她說。
我正想說我的名字,卻被她輕聲打斷:“我叫你夫人就好?!?/p>
夫人。我怔了一怔,這是一個熟悉而陌生的稱呼。熟悉是因為我在時代劇中多次聽過這個稱呼,似乎總是與某位身世地位顯赫的先生相關。陌生是因為我從未想過這個稱呼有一天會落到我身上。這個稱呼把我不由分說地擱置在一個高冷尷尬的位置上,讓我瞬間感覺老朽枯萎。我仿佛被強行套上了一件從死人身上扒下的華麗袍子,渾身刺癢。我只想盡快轉換話題。
“你從前做過…… 幫工嗎?”我頓了一頓,想在我的詞匯庫里搜尋一個合宜的詞,來替代“保姆”(maid)。保姆這個詞沒毛病,就是太準確。太準確的詞像緊身衣,箍得人不自在。我需要模糊,模糊讓人舒適、自在、寬松。
“做過,在一個比利時人家里,兩年。在這之前,在英國夫人家里,八個月。”
怪不得,她的英文說得不錯,至少比我的平順。
“為什么不做了?”
“他們回國了。”
“你會做中餐嗎?”
她茫然地看了我一眼,半晌,才囁嚅地說:“你教我,我就會?!?/p>
短短的幾分鐘里,我們已經把話聊死。
“夫人,今天,你想讓我做什么?”片刻的沉默之后,她問我。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復。我剛剛吃完早飯,離午飯還有三四個小時的路途,離晚飯幾乎還隔著整整一天。我只有一只箱子,剛剛收拾完畢,帶來的東西還不夠毀壞屋子的整潔。臟衣服昨天傍晚剛剛洗過,此刻正在陽臺的晾衣繩上,隨著晨風輕輕抖動。在夫人這個位置上我還完全是個雛兒,既沒有經驗可以借鑒,也沒有榜樣可以請教。我尷尬地站在她的面前,不像個主人,倒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可以給你熨衣服。你的熨斗在哪里?”她指了指陽臺上那一排半濕半干的衣服對我說。
“謝……謝謝你?!蔽医Y結巴巴地說。她點了點頭,但我敢肯定她不知道我謝的是什么。
我謝她救我于窘迫之中。
我對時間失去了判斷,尤其是在陰郁和停電的日子里。有時我以為清晨始于正午,有時又覺得午飯之后已是夜晚。那都是赤道的錯,赤道扭曲光線,模糊度量衡,讓行走在它之上的萬物改變速度和形狀。但今天是個例外。今天的陽光正是它本該有的樣子,不用看墻上的掛鐘,我就知道時間正走在清晨和正午之間的那條中線上。
她在陽臺上干活,我坐在屋里的餐桌前看著她干活。在坐下來之前,我干了一件事:我在屋里的各個角落里都擺放了零錢,玄關柜子上擱置鑰匙的盒子里,廁所的洗手池旁,餐桌的水果盤里,廚房的調料架子邊上,臥室的床頭柜上……看似隨意,像任何一個粗心大意、不拘小節的家庭主婦通常會做的那樣,其實每一處都經過了思量——那都是一個操持家務的人必然經過的地方。開始的幾天里,每天我都會在她下班之后到各處巡視一番。我發現零錢有時動了位置,但卻從未消失過,便猜想是她在打掃衛生時挪動過,就此把心放下了,卻竟然有一絲隱隱的失望——我覺出了我的心思陰暗。
那都是后話。
此刻我坐在餐桌上喝咖啡,桌面上攤著一個全新的素描本,塑封剛剛扯開,內頁完全空白。我多年未曾捏過畫筆了,手指和筆已經彼此陌生。假如它們從未相遇過,一切就會變得簡單,無知者無畏,破冰只需要莽撞的膽氣。而再度相逢卻是一個復雜得多的過程,要經過迂回輾轉的猶豫、疑慮和試探。前幾天我探了探路,有些跌跌撞撞,摸不著頭緒。我在等待一個電閃雷鳴的契機,一絲石破天驚的靈感。
她不知道我在看她,我們中間隔著半壁綠蘿。這間房屋是房東的兒子和兒媳住過的,他們去了中國發展,才空出來租給了我。這對夫妻一定是個綠植控,屋里到處都擺滿了盆栽?;⑽蔡m、橡皮樹、白鶴芋、金錢樹、吊蘭、龜背竹、蘆薈、非洲紫羅蘭……這些名字都是房東告訴我的,但是我依舊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岸际切┖苜v很好養的東西,隔三岔五澆點水就行了?!狈繓|說這話的時候有些心虛和歉疚——淋濕這一片叢林將耗費一條溪流和半條人命。從搬進來到現在我還沒有澆過水,至今它們依舊郁郁蔥蔥?;蛟S房東說的是真話,它們像荒漠里的沙棗一樣好活。我不想干預它們的命運,我在等待著第一片枯葉的出現?;蛟S,我等待的是它們的自然死亡。
一陣風起,陽臺里飄進了幾片落葉。她搬來一張木凳,站到上面,想把頂層的橫窗關小一些。她個子不高,站在凳子上依舊還要踮起腳尖才夠得著窗把手。她抬起身子時,我看見她布裙之下的小腿肌肉繃成了幾個錐體,腳后跟的皮膚如嬰兒般粉紅。沿著那些裸露的部位,我的目光開始不安分地探索被衣服覆蓋著的那部分身體:突出的肩胛骨、背部緊張的肌肉、腰腹上松弛的脂肪。我想象著這副完整而生動的軀體落實在素描本上的樣子,手輕輕一顫,自行其是地伸出去,捏住了鉛筆。筆懸在半空,遲遲不肯落在紙上,聽任那個呼之欲出的印象如沙丘上的城堡似的分崩離析,化為漫天飛塵,于是就知道我的手還沒有找到通往筆的那條秘徑。
她從晾衣繩上收下我的牛仔褲,把兩條褲腿從里到外翻了個身,攤平在一張歇涼用的小床上。熨斗已經插上,開始冒出細微的喘息聲,空氣中升騰起一股細細的水蒸氣。她開始熨燙,前腿、后腿,左邊、右邊。熨平整了,再把褲子翻回到正面,掛到晾衣繩上,讓風吹干熨斗沾染的潮氣。她做這一切的時候,手仿佛脫離了身子,自然、嫻熟,每一個動作之間毫無過渡時的猶豫和突兀。她一生熨過多少件衣服?手已經積攢了足夠的肌肉記憶,可以自行其是,完全不需要腦子和身體的引領和牽制。
從大件到小件,她一件一件地從繩子上取下衣服,熨完,再晾回去。最后,她取下了我的內褲,跟對待先前所有的衣服一樣,她把里面翻到了外面。當她的手指碰觸到中間的那塊布時,一陣熱潮涌了上來,我的雙頰騰地熱了。我仿佛被這個女人猝不及防地剝去了衣服,赤身裸體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從前只在書里讀到過有錢人家的仆人給主人漿洗領帶、手帕的事——那是在一個與我無關的朝代、一種離我甚遠的生活中才有可能發生的事。讓一個年齡和我不相上下的人為我熨燙貼身內褲,這是在我最荒唐、最不著邊際的夜夢中也不會出現的場景。她從前服侍過的那些女主人,也都是穿著她熨燙過的內褲——比利時的內褲、英國的內褲——上街的嗎?這樣漿洗得筆挺、沒有一絲皺褶的內褲穿在身上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我無法想象那個情景。中間已經隔了她的手指,這樣的內褲還怎么可能貼身?剎那間我覺得兩腿之間爬滿了蟲蟻。
她的手被蒸汽蜇了一下,她把手指放進嘴里咂了咂,又在半空甩了一下。突然間,她的指尖飛出了一只蝴蝶,繞著她的身子飛舞起來。蝴蝶沒有蜜蜂的張揚,飛起來無聲無息,她絲毫沒有覺察。蝴蝶貼著她的身體,隨著她的動作起伏在她的四周畫出一個又一個圓弧,最后輕輕地歇在了她的頭巾上。明黃和深黑相間、邊緣如剪紙般清晰的翅膀,落在一片橘紅色的汪洋之中。我聽見非洲在歌唱。我忍不住拿起手機,拍下了一張照片。
后來我多次從相冊里翻出這張照片看,每看一次,都會有新的發現,忍不住感嘆人眼的篩網竟然如此粗大,漏過了這么多科技所能捕捉到的細節。那天的陽光,在她和蝴蝶身上灑下了一層金粉,她臉頰上細細的茸毛和它頭頂略帶一絲卷曲的觸須,被永久固定在了鏡頭里。早一刻的陽光還太含蓄,晚一刻的陽光卻又太直白,鏡頭掐住了不早不晚恰到好處的那一瞬間。太陽在最好的時候找到了她,蝴蝶也是。而她,又在這樣一個完美的早晨走進了我的鏡頭。也許一切純屬偶然,但天下事其實并無偶然,一切皆有天意在其間。那是一個電閃雷鳴、石破天驚的時刻,我的手突然找到了通往畫筆的那條幽深秘徑。我已經想好了畫的名字:《頭頂著蝴蝶的洗衣婦》。
就在我看見蝴蝶從她指尖飛出的那一刻,我決定要留下她,即使她還沒有通過我設下的重重陷阱。那些或許會永遠存在,又或許會在某一刻消失的零錢,跟這個靈光一現的時刻相比,顯得無足輕重。
我開始重拾畫筆。
“重拾”這兩個字也是瞎掰。重拾的意思是說在哪里停頓就從哪里再次出發,而我在五年之后重新開始畫畫,我的手和我的筆卻都不肯再回到原點。它們不情愿接受經驗的管轄、記憶的引領,它們寧愿從頭開始,笨拙、莽撞地尋找一條新路——它們還想做一次初生牛犢。從前我十分注重形狀和比例,現在我毫不在意?,F在我畫中的人物長著圓錐形的頭,山石一樣巨大而蠻橫的胸乳,滑稽地彎曲著的手臂,被身體壓癟了的、像雞爪般瘦小的腿腳。我的街市、我的人行道、我的樹林子也是如此,橫七豎八,毫無章法,遠處的不一定比近處的小,近處的也不一定比遠處的清晰。我的畫筆在透視法則的小巷里野象般地橫沖直撞、所向披靡。我冷眼旁觀,卻未加制止。我想說的話不在形狀里。
我開始對顏色著迷,幾乎到了魔怔的地步。我瘋狂地實驗著各種顏色的交融和變化,在黑上面蠻橫地堆積黃和綠,在紅上面毫無節制地疊加不同飽和度的藍,在灰上面一筆一筆地刷著更淺層次的灰,直至灰演變成了銀。有時我會在畫布上留出大片大片的白,過一兩天又會把空白一點一點地填滿,滿到沒有一條縫隙,透不進一絲光。每次看見一種新顏色的誕生,我都會激動得心顫。其實催生顏色的,不是顏料,而是光線。光線是所有顏色的起始和終結,光線水性楊花,是天下所有色彩的母親和情人。在不同的時段不同的光線中,我覺得我一會兒是馬蒂斯,一會兒是莫奈,一會兒是高更。在非洲我失去了體重,飄得像風,隨時是自己,也隨時是別人。
看著被一層又一層的色彩不停地覆蓋的畫稿,我的世界顯得如此不真實,我,還有我的畫筆所塑造的那些人和物。一切都在流動,還沒等到固定,就已經變形。我仿佛在做一場夢,在夢里我失足墜入了赤道。就像小時候鬼打墻的夢魘那樣,我在一圈一圈地繞著一個看不見的軸心旋轉,出口似乎近在咫尺,卻永遠也繞不出去。很奇怪,我并不想醒來,不想走出那個夢,或者說,那群夢。
那個叫玉妮絲的肯尼亞女人,在我家里安定了下來,每天早上來,晚上走。她在我生活里扎出的那個口子很小,我幾乎沒有覺察到創口。她很安靜,安靜到我幾乎忘了她的存在。有時我在眼角的余光里隱約看見她在某個角落里用雞毛撣清除家具上的灰塵,偶一轉身,卻發現她已經到了陽臺,正在清理綠蘿的枯葉。她赤裸的腳板擦過地面的聲音,輕得像一?;覊m。與其說是走,倒更像是在飄。她讓我想起《聊齋志異》里那些遁地而行、來無影去無蹤的狐貍精——我說的是她的行動軌跡,而不是她的風情。她沒有風情。
她做起家務來很嫻熟。她在前面幾個主人家里積攢的經驗,運用到我這個一口之家游刃有余。除了時不時要告訴她東西放置在哪里——這一點我自己也還在摸索之中,其他方面她幾乎不需要我的指點。除了做飯。做飯是另外一碼事,那是一個險象叢生的莽林。
在我不畫畫的時候,我會教她做中國菜。房東的兒子留下的全套廚具,我都可以拿來做現成的教具。我給她示范怎樣用電飯鍋量米、放水、煮飯,用高壓鍋燉豬肉蘿卜,用深底鍋炒西紅柿雞蛋,用汽鍋炸雞翅,用蒸鍋蒸玉米和地瓜。她幾近絕望地望著我,完全不懂為什么一個一口之家需要七七四十九種鐵鍋和三百六十瓶調醬。我隱隱生出一絲愧疚,覺得是自己給了她第一道皺紋?!皠e怕,我教你,一樣一樣來?!蔽野参克?。那是一種無知者的無畏——我高估了她的悟性和我的耐心,而且,我完全沒料到她生猛的創造力會把我的腸胃帶入什么樣的險境。
雖然我對她的烹飪技術有點小小的不切實際的設想,但我也并非一味地好高騖遠,比方說我沒打算從一開始就教她煮海鮮。海鮮是另外一門課,那門課需要門檻,不能隨便出入。對一個從沒見過醬油、蠔油、淀粉、料酒和味精,不知蔥、姜為何物,也不知道怎樣使用筷子和漏勺的人來說,海鮮是一個掉進去就很難脫身的陷阱。我打算從入門教起。我的終極目標是有一天她會端上一盤鮮嫩的清蒸尼羅河鱸魚——這是在內羅畢高端餐館的菜單上才會見到的奢侈。
在我有興致畫畫的時候,我囑咐她不要打擾我,她做什么我就吃什么。說這話時,我完全沒意識到會有什么樣的后果。有一天她說做肯尼亞飯給我吃,端上來是兩團糊糊,一團似白非白,另一團似綠非綠。綠的那團我看明白了,是幾種攪和在一起的蔬菜。蔬菜被切成條,在水里煮過了頭,黃瘦黃瘦的,看上去像是在陳茶里泡過的草藥——那樣子讓我瞬間失去了胃口。白的那團像面糊也像米糊,顏色看上去還能入口?!盀蹩Ю?,肯尼亞人的家常飯?!彼嬖V我。我舀了一勺白糊往嘴里送,沒油沒鹽沒湯,干澀到難以下咽,第一口就噎住了,只好憋了一口氣,擠了些唾沫把那玩意生生地送到了胃里。落肚半天,胸口還殘留著一絲隱痛。
“夫人,吃烏咖里不用勺子?!彼痉督o我看,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把白糊糊捏成一個團,蘸了些青菜,就著手吃起來。我不知道她洗沒洗過手,也不知道她做飯前去沒去過廁所。
“你在家里,都吃這個?”我問。
她點頭:“我外婆做給我媽吃,我媽媽做給我吃,我做給碧兒哈吃。我們吃這個長大。” 碧兒哈是她的女兒,今年十歲,“家里做的,只放玉米面,我給夫人加了土豆、香蕉,還有豆子,都碾成了泥?!?/p>
“除了烏咖里,你們還吃別的嗎?”我又問。
“青菜啊,各季都有?!?/p>
“這個,烏咖里,能配肉吃嗎?”
她抬眼看了我一下,這一眼一下子把我看醒了,知道自己問了一句蠢話。
“一個月有幾次,雞肉。偶爾也吃牛肉。羊肉有點……”她頓了一頓,沒有把話說完。
我猜到她沒說出來的那個字是“貴”。我嘆了一口氣,無話。
“夫人,明天還吃烏咖里嗎?”她起身收拾我的盤子——里邊還剩了一半,猶猶豫豫地問我。
這一次,我沒敢說“隨便”,我現在已經明白“隨便”是個不能隨便使用的詞。這個詞像一條脫了脖鏈的狗那樣不靠譜,可以通往興奮,也可以通往驚險,鬼知道會朝哪個方向走。這個詞用錯了,說不定會在我的消化道上掏出可怕的洞眼。
記得幾天前,我教她包餃子。超市里買不到餃子皮,我自己也不會搟皮,只好把和好的面用啤酒瓶搟成一張大薄餅,然后用杯子口壓出一個個小圓皮。她愛吃印度餅,搟法有些相似,便很快學會了我的笨法子。那天我調的是白菜豬肉餡兒,到吃飯的時候,我發現她坐在陽臺的角落里,在吃水煮餃子皮——在從前的主人家里,她從不和主人一起吃飯。那是殖民時期的主仆模式,幾十年了還沒從她腦子里洗刷干凈。后來我才知道,她不吃豬肉——肯尼亞很多人都不吃豬肉,嫌豬臟。我就對她說餃子餡里不一定放豬肉,你可以隨便挑你喜歡的放。隔天她沒問我討主意,自作主張用剩下的餃子皮又做了一頓餃子,熱騰騰地端上來。餃子坐在盤子里沒有東倒西歪,竟是有模有樣的??上业捏@喜終不過是曇花一現,還沒來得及全然綻放就已經枯萎。我夾了一個放進嘴里,剛咬了一口,就燙得差點扔了盤子——我的嘴唇和舌頭上,沾著一團烏黑的柏油似的東西,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一陣肥膩的甜味在我的舌頭上彌散開來,我這才醒悟,是巧克力。
“天爺,你知不知道,餃子不是甜食?”我一邊用棉簽蘸著涼開水,撫慰著嘴唇上燙破的皮,一邊忍不住對她吼道。她低垂著眼睛,一臉無辜?!翱墒欠蛉?,你不是說,我可以隨便放我喜歡的東西嗎?”我無言以對,終于明白了我的愚蠢。天下的基礎不是都在一個水平線上,有的基礎比別的基礎更基礎。想讓她懂得魚香肉絲里邊沒有魚,芙蓉蛋里沒有芙蓉,還需要走過三千里地,而我的耐心,已經在頭一百里的路途上耗盡。
于是我借鑒了醫生錄醫囑的方式,開始口述我的餐食要求:將雞翅在五香粉里裹45分鐘,放進汽鍋,溫度調至三檔,放1/3杯油,炸25分鐘。在余溫里擱置5分鐘,然后取出來放在漏勺里瀝油……這是一個全新的溝通方式,精確到每一個細節,再也不會有“隨便”“看著辦”這樣的措辭。每一句話都攜帶著圍欄,堵死了任何留給想象的縫隙。
每天我都在淺薄的英文庫存里翻找可以勉強達意的詞,將我的菜單包裝成她能懂的英文。她從倫敦、布魯塞爾皇家風范的英文大道上走出來,猝然拐入我浙南口音的窄巷里,一時不辨南北,不知所措,我的舌頭和她的耳朵都在經歷煉獄。半個月之后,我驚訝地發覺她開始聽懂我的話,有時在我還沒有說完時,她就已經大致猜出了我的意思。我不知道是我的舌頭還是她的耳朵有了長進。或許那壓根算不得長進,只是她的耳朵和我的舌頭同時學會了進退——她的耳朵先退了幾步,我的舌頭也順勢跟上,朝她靠攏,我們終于在中途相遇。
這種訓練方法讓我精疲力竭。再精確的指令也難以涵蓋每一個盲點,永遠會有腦子光照不到的死角。我的頭頂仿佛懸著一把看不見的劍,它隨時隨刻都有可能落下來,把我的耐心徹底戳穿。我提心吊膽地等待著哪一天,不管是出于我的口誤或是她的誤聽,她會給我端上一塊澆著冰激凌的雞胸脯,或者一張涂滿草莓醬的蔥油餅。這樣的事情曾經發生過——她給我做過一盤辣椒炒飯和紅蘿卜拌生雞蛋。還有一次,在我圖省事點名要吃炸雞腿時,最終她給我的,卻是一盤啃不動的焦木炭。
我醫囑式的嚴格指令終于有了成效,日子漸漸平穩,餐桌上再也沒有出現大驚喜或大差錯。我漸漸放松了警惕,甚至開始設想是否該再往前走一步?;蛟S,是時候了,我們可以去蹚一蹚海鮮的渾水。我對自己說。
有一天我在中國城的一家超市看見了一筐從蒙巴薩運來的青蟹,我的腸胃不知廉恥地狂叫了起來,一屋的人都聽得見。我沒問價格,一氣買了四只膏肥腸滿的母蟹,帶回家來,吩咐她洗干凈了,等著我來做。她從沒見過螃蟹,看著那四只被橡皮筋五花大綁、口吐泡沫、形狀怪異的青灰色巨蟲,她張著嘴,像一個卡殼的木偶,仿佛在我的水槽里猝然發現了一個死嬰。我遞給她一雙厚橡皮手套、一把大鐵剪和一支牙刷,詳細地交代了安全清洗的方法。
交代完了,我才猛然想起忘了買姜——姜是京劇里的鑼鼓,床戲里的呻吟,舞獅舞龍時的那個點睛之筆,沒有姜的螃蟹不如雞肋。我決定再去趟超市,臨出門我問她都會了嗎?大約是我話里的那絲猶豫刺激了她,她對我揮了揮手里的大鐵剪:“夫人,我六歲就幫我媽媽殺過雞?!?/p>
我從超市回來時,她已經站在玄關等候,一邊給我拿拖鞋,一邊告訴我螃蟹都清理完了,就等下鍋。她看我的眼神里浮現著一絲小孩做了一樁好事急等著大人發現的得意。我走進廚房,只見臺面上擺著一只大盤子,盤子里開著四朵紅紅白白的花。再仔細一看,才看清是四個擺在紅蘿卜切片上的光禿禿的螃蟹身子,所有的蟹腿都已經被剪除干凈——她倒是學會了我平日擺盤時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活。我問:“殼呢?”她指了指垃圾桶。我打開蓋子,一股腥味噌地鉆進鼻孔。只見桶里扔了四個疊在一起的蟹殼,殼里塞滿了大大小小的蟹腿,蟹黃如膿血流淌一地。我的廚房剛剛經歷了一場屠戮。
我只覺得胸堵得慌,卻是無話。至此我才終于明白,我在逆天行事。遠在我出生之前,我外婆的外婆、媽媽的媽媽就已經在我的基因里種下了關于醬油、麻油,螃蟹、蟶子、花蚶,蔥、姜、辣子的記憶,我異想天開地要在幾天里把幾代人的記憶移植到她的腦子里。我忘了她也有她自己的記憶,她的記憶也是她外婆的外婆、媽媽的媽媽給她種下的。我沒有燒荒、備土、松地、施肥,卻期待隔夜就能在她的熟地里收成我的新莊稼。
我的沉默讓空氣凝結成了果凍?!胺蛉?,你要我……做什么?”她在果凍里怯怯地戳出了一個小洞。
我猛然驚醒。是的,我到底想讓她做什么?那天決定讓她留下,難道僅僅是想讓她給我做我永遠也不會滿意的三餐,給我洗我自己十五分鐘就能洗完的衣服,替我熨燙沒有一個人會看見的內褲?我花在醫囑式培訓方法上的時間,都可以把自己打造成一個米其林大廚。改造他人的欲望,很少有人能抵御,我差點被帶偏了,忘記了我的初衷。
“你能帶我去你家看看嗎?”我問。
她被意外砸中,每一個毛孔都收緊了,不知如何回應。
“明天,再不然,后天。我帶吃的,你不用準備?!蔽覉詻Q地堵住了她的退路。
出走的想法到底是在什么時候產生的?也許它早就有了,像一根引信神不知鬼不覺地埋在潛意識里,一毫米一毫米地潛燃,直到躥到意識表層、轟然爆炸的那一天——你可以說是于無聲處聽驚雷。其實,爆炸和驚雷的說法,都有點文青范兒,事實并非如此。爆炸多少是跟聲音產生關聯的,沉悶也好,尖銳也罷,而我的爆炸卻是完全寂靜的——我是在一地焦土中才知道有過了戰爭。那是一個人親歷的毀滅,一個人見證的廢墟。你,我的丈夫,始終一無所知。
那天是大年初五,年節的期待快要耗盡,上班的鈍劍已經懸在頭頂,天色卻好得出格,太陽明艷得幾乎像是從夏天偷來的。街上的人流比前幾天還要濃稠,男人肩上扛著孩子,女人手里牽著母親或者狗,臉上是一種沒心沒肺的快樂,仿佛是末日之前的狂歡——上班是所有人的末日。你母親正在廚房里切松糕,手自行其是,眼睛卻在別處,眺望著窗外江濱路上熙熙攘攘的熱鬧。松糕是你我的最愛,尤其是那種被紅糖染成棕褐色,表層撒著紅棗、桂花和一小片一小片奶白色肥肉的。這樣正宗的松糕,我們通常要到你鄉下老家過年時才能嘗到,但今年你把寡母接來了城里過年,我們才有這個口福。
和你結婚之后,每一年的春節都是在鄉下過的。鄉下冷,地方小,上廁所、洗澡都不方便。我曾提出過把你媽接到城里過年,你沒有答應。你說鄉下還有哥哥姐姐,把媽一個人撈出來,他們怎么過年?沒有媽的年不是年。但今年你的心思卻突然變了。前陣子學校里準備五十周年校慶慶典,作為美術老師,我也被拉進了籌備組,很是忙亂了一陣?!斑@個春節假期我們哪兒也不去,徹底躺平,補回點元氣?!蹦銓ξ艺f。這是你說出來的話,真正的意思卻是在沒說出來的那部分里:你是想讓我開始備孕。我有過兩次小產,最近的一次是十個月前。希望不會變成習慣性流產,要好好調理身體。這是醫生的叮囑。
每晚入睡時,我都聽見身體里有一座破鐘在嘎啦嘎啦作響,仿佛有一根手指在撥動著鐘擺,每一擺都在提醒我時間的流逝。我枝頭的花尚未凋零,我沒那么渴望果實。我可以選擇在有花的時節里拒絕結果,但我不能忍受在無花的時候渴望結籽。我本來是想把這個選擇留給身體的,但是你著急了。你在家里是老幺,上頭有四個哥哥姐姐,他們都有各自的孩子,男孩和女孩。你頸脖上沒有那些單傳男丁的枷鎖,但你就是想有自己的孩子。雖然你沒催我,但沉默也是一種催促,沉默的催促更有力道、更疼。我已經打算把身體交出去配合你,但我沒有告訴你:這是我的最后一次嘗試,假如……沒有假如。
那天,正月初五,你母親在廚房里切松糕,太陽正好,她突然毫無預兆地軟了下去,像一團陽光下的冰激凌,手里的刀咣當一聲落到地上,抖了兩抖才穩住了——幸好沒有砸到腳。接下來的事情像電影里的蒙太奇鏡頭,切換得太快,我記得細節,卻記不得前后的順序。醫院。紅綠燈。腳步。推搡。擔架。120。呵斥。門鈴。賬單。后來每次回想起來,腦子里都是一串混雜的噪聲和紛亂的飛塵。
幸好不是我們最初猜測的心腦血管急癥,而僅僅是嚴重缺鐵性貧血。醫生開了藥,住院觀察了兩天,就讓你母親回家了。我對整件事情的清晰記憶,發生在你母親出院之后。你一個星期沒去上班,在家照顧你母親。其實,你只是沒去辦公室,但你依舊還在工作。你所需要的辦公設施,無非是一臺電腦、一只手機、一部打印機而已,這些東西家里都有。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你完全可以在家里辦公。你從來沒為我這樣做過,哪怕是在我嚴重感冒、盲腸手術期間、兩次小產之后,你也只是為我安排了鐘點工或臨時護工。
你母親腸胃不好,醫生開的是液體鐵劑。醫生說維生素C可以促進鐵質吸收,你專門去買了榨汁機,每天榨出新鮮橙汁,和鐵劑一起服用。為防止牙齒被鐵劑染色,你叮囑你母親使用吸管,并在每一次服藥之后督促她刷牙。你甚至上網查詢了哪一種牙膏具有最佳美白效果。你怕你母親上廁所會再次昏倒,你會一路攙扶她坐到馬桶上,然后耐心地等在門外,完事了再攙扶她回到臥室。在我虛弱的時候,你也曾給我端水、遞藥,扶我上廁所,那是你碰巧在家而且聽見了我的呼喚之后。直到我看見了你對你母親的樣子,我才意識到責任和愛之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你母親在家療養的那段日子里,每天我上完課回家,晚飯已經擺在桌子上。牛肉、豬肝、雞血、牡蠣、蛤蜊、菠菜、黑豆……都是補血的。我從來不知道你會買菜和做飯,因為你的三餐都是我操持的。在我生病的時候,你會叫外賣。
平常吃完晚飯,你會看一會兒手機、玩一會兒手游——那是你的休息方式??墒窃谀且欢螘r間,你卻待在你母親的房間里,長時間地陪她聊天。微敞的房門是一種委婉而體面的拒絕:外人與狗不得入內。從門縫里漏出你們叨叨絮絮的對話,說的都是鄉里的某一個人、某一件事。有時你們會咯咯地笑,有時你們會憤憤地罵人,偶爾我還聽見你爆出粗口——你從未在我面前這樣放肆過。從前在你家過年時,你的哥哥一直在操控著話題,你的姐姐和嫂子把持著廚房,作為老幺的你,沒有多少機會露頭,展示你自己。也許是你母親這次一病,讓你警覺了生命的脆弱和不堪一擊,所以你的耳朵變得耐心,你的舌頭突然松動,你成了一個多話的孩童。那種時候我覺得我是借居在你們家的房客,我無法走進你的早年記憶,你也無法走進我的,我們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平日里你話很少,我有時在飯桌上和你說起同事間的小摩擦、課程安排上的不合理、新領導荒誕的三把火熱情,你基本沉默,甚至懶得用一聲“哼哈”作為回應——那其實只耗費你一口呼吸的力氣。你的沉默讓我感覺我是一個愛扯閑篇的八婆,公園里那些穿紅著綠、捏著扇子跳舞的大媽,就是我的明天,而我和明天之間,隔的只有一夜的睡眠。我為自己的膚淺羞愧。我唯一能修補自尊的方法,就是學會像你那樣沉默。我一直以為你的粗線條是天下所有理工男的特質?,F在我突然意識到:其實你是個極為細致體恤的人,你有著高倍顯微鏡般的視力,看得見別人身上纖毛一樣細小的需求。你具備一個好男人的所有潛質,但你只想把這些潛質用在對的人身上,而那個人不是我。你聽任我在你眼角的余光里自生自滅。
這個春節假期讓我明白了許多事。七年之癢不是只收錄在心理醫生和小說家詞典里的詞條,它其實也是統計學術語。描述可以有偏差,數據卻不會撒謊。六年時辰還未到,八年就走過了頭,七年才是那個正正好好的臨界點,把我一下子推醒。你不是不懂,也不是不會,你只是不屑——你不屑對我打開情緒的缺口。
出走的想法,就是在那個春節假期之后萌生的,我的引信已經燒到了頭。我決定放棄備孕的計劃??墒敲\那只陰損的小手輕輕一攪,就將我陷入了一場意外之中。不久之后的某個早晨,我的驗孕棒上出現了兩條暗紅色的杠。
我提出讓玉妮絲帶我去她家看看。她半天沒吱聲,看得出來并不十分情愿,大約是迫于我的淫威,最終還是答應了。我不想開車,也不想坐優步,我只想坐馬塔圖。沒坐過馬塔圖的人就沒來過真非洲。馬塔圖是當地人經營的小巴士,在斯瓦希里語里,就是“三”的意思。那是幾十年前英國佬時期的老話——當年坐車,人人只付三個先令。那種車子,假如沒有當地人陪著,我大約連邊兒也不敢蹭。
從我的住所到車站,要走半個小時的路。車程大約三四十分鐘,下了車還要再走一段路,如此算來,她每天八點鐘到我家上班,大約得六點鐘起床。六點鐘對上班族來說,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我在學校上課的時候,天天如此。但在肯尼亞不一樣??夏醽喌脑绯渴加谥形?,內羅畢吃過中午飯,才真正醒來。就連鬧哄哄的反政府游行,也得在中午時分才開始聚集人氣。
我們吃過午飯才出門,她在前,我在后,中間隔的是半步路。她的影子落在我的腳上,我走一步,踩一下,不知道她覺沒覺得疼。街市已經大醒,人流很是稠密。路上行走的,女人居多,有穿T恤牛仔褲的,也有穿花裙包頭巾的,都不空手。有人用布帶把孩子纏在胸前,有人頭上頂著竹籃,也有人背上背著背簍,走起路來,腳下揚著一線飛塵。這是我第一次步行逛街?!暗搅朔侵?,你就是老外,不能一個人在街上亂走,特別是天黑之后?!蹦俏宦眯胁┲髟浾f過。那時,非洲還僅僅是一個夢。我雖然到內羅畢幾個星期了,平時出門卻不是開車就是坐出租,腳板還沒真正貼過這里的地皮。
街邊擺滿了地攤,賣木雕小動物、冰箱貼,各樣木梳子、鑰匙鏈、色拉盤子,還有花里胡哨的廉價絲巾。“夫人,來一個,很便宜。給你男人,你媽媽,你孩子,都好用的?!毙∝溣糜⑽母呗暯袉局?,手伸得很近,但并沒有真正觸碰到我——是她擋住了他們。不是用手,而是用眼睛。她的眼睛是手也是腳,還是耳朵和舌頭,在嘈雜的街市里開著路,讓噪聲安靜,撣開那些已經伸出卻還未貼上的手,引著我在人流中尋找一條插得進身子的縫。她走在街上時,像突然變了一個人,腳步實了,腰緊了起來,裙子底下小腹上的脂肪圈不再怯怯地顫動。這是她的地皮。而我的廚房,只是落在她地皮里的一小塊飛地。在我的飛地里,我立我的規矩,我做著她的主。一到她的地皮上,她就做了她自己的主。在她的地皮里,她也做著我的主。
走到馬塔圖站頭的時候,已經走出了一身汗。那是兩條街的交界處,橫七豎八地停了十幾輛身上涂滿了眼花繚亂圖案的小巴士。每一輛車都像巨型蜘蛛一樣長著許多雙手,伸出來拉扯著每一個經過的行人。車頭都有一個醒目的號碼,不過那個數字對我沒有任何意義。我是一只落在蜘蛛網里的蒼蠅,完全不知如何脫身。她對所有的推搡、拉扯、叫喊置若罔聞,徑直朝一輛畫著一個吉他手的車子走去。吉他手的臉占了半個車身,爆炸式的短發像一個巨型的鳥巢,鳥巢里印著一行不知所云的數字——估計是電話號碼。后來她告訴我那是一個牙買加的流行樂手,這陣子在肯尼亞很是紅火,所有的年輕人都會唱他的歌。
緊貼車門站著一個人——大約是車主。車主身材威猛,彎著腰說話,頭已經擋住了窗戶。赤道的太陽霸道,曬得萬物不敢恣意生長,樹是矮的,屋子是矮的,花是小朵小朵的,我從未在街上見過這么高大的人。他把手攏成一個喇叭,對著行人大聲嚷嚷著一句什么話,是斯瓦希里語。很少有游客搭乘馬塔圖,在馬塔圖的地界里不需要英語。玉妮絲解釋給我聽,那人說的是“基貝拉,50先令,還差兩個人”。基貝拉是目的地,50先令是票價,大約40美分。我毛估了一下,她一個月的工資夠她坐300多趟車。假如她不吃飯,可以每天逛遍全城。
我隨著她上了車,找了兩個空位坐下。車座有些舊了,織著彩色條紋的厚布已經磨出了白毛。車廂正前豎著一個大電視屏幕,在滾動播放著某個黑人歌星的演唱會,音響大得炸起人一身汗毛。車頂上的燈光閃得人頭暈,滿車都是飄浮著的眼白和牙齦,我感覺走入了一個游動的夜店。車子已經坐滿了七八成,后排有幾個人在隨著音樂扭動著身子,見到我,所有的身體瞬間靜止,仿佛在擺現代舞造型。我是這輛馬塔圖上唯一的白人——在這里,所有不是黑人的人都會被自動歸類為白人,這是一個非黑即白的城市,沒有棕,沒有灰,也沒有黃。我的前胸后背貼滿了目光,脖子和腋窩里的汗水如鐵板燒上面的油在吱吱作響。“China!”有人大喊了一聲,激起一陣轟然大笑。我問他們在笑什么,她沒吱聲。我不知道是她沒聽見,還是不愿意解釋給我聽。
等了十來分鐘,車終于坐滿了,開始啟動。車主最后一個上車,卻沒有關門,他雙手抓住橫杠,身子懸在車外,將兩條電線桿似的長腿蹬在另外一輛平行開動的馬塔圖上,開始跳起空中街舞。我驚出一身冷汗。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見她眼皮也未曾抬一下,在一動不動地看著手機。那是一只二手(或者三手)的小米手機,屏幕裂了一條縫。
車終于離開擁擠之地,進入開闊處。車速急劇加快,窗外的樹木開始旋轉,一會兒倒向左,一會兒倒向右。天空唰地砸下來,快砸到地上的時候,又突兀地彈起。沒有人系安全帶,安全帶是外國小妞兒的玩意兒。每個人的身子都像綁了鐵塊似的扎實,除了我。我晃來晃去,胃被扭成一條毛巾,有東西涌上來,堵在了喉嚨口。我靠在前面的椅背上,用手指緊緊掐住了手腕——據說橫紋上約兩橫指的地方,在兩根筋腱之間,有個穴位可以緩解惡心。烏龍,徹底的烏龍,沒起任何作用。我慌慌張張地從兜里扯出手紙捂在嘴上,為我不堪一擊的胃感覺羞愧。在這片崇尚紫外線和體力的叢林里,我是角馬群遭遇獅子圍堵時第一個被擯棄的弱者。我把臉頰的肌肉咬成一坨鐵,終于壓下了喉嚨口那團急切地渴望越獄的穢物。
車主走過來,一排一排地討要車費。我指了指玉妮絲,遞給他一張100先令的票子:“兩個人?!蔽艺f。他沒接,卻伸出一根香蕉似的手指,搖了幾搖。“200先令?!边@次,他說的是英語。
“50先令,說好的?!蔽壹绷?。
他沒有反駁,也沒有解釋,只是又重復了一遍:“200先令,你?!?/p>
我已經走近泥潭。我瞟了一眼坐在身邊的玉妮絲,她沒有接我的目光,依舊在低頭看手機。我突然醒悟,我誰也指望不上。
“為什么?”我問。
我之所以敢問,是因為出門前我已經做好了準備。我把新手機留在了家里,沒帶手提包,零錢分散在幾個口袋里。我唯一可以損失的,是一只早該丟進垃圾桶的破手機,還有加起來不超過2000先令的紙幣。光腳的遇上沒穿鞋的,總不能一句話都不說就認。
“200先令。”他還是沒想解釋。我身后的人停止了喧嘩,我被包圍在一堆看熱鬧的眼睛之中。這是一個人對一個軍團的戰爭,沒有贏的可能。我的太陽穴里有兩只螳螂在斗法,我突然有些害怕。他和我雖然都光腳,但他腳板上的繭子比我的厚。我的手伸進褲兜,開始摸索著零錢——我不指望他會找錢,我得在兜里摸出準確的錢數。50先令是尺寸最小的票子,我的指頭從一堆紙幣里捻出兩張小紙片,正想往外掏,卻覺得手腕有些重——是玉妮絲扯住了我的袖子。
“50先令,一張票?!彼f。她說這話的時候誰也不看,但我知道不是說給我聽的。
車主彎下腰來,湊近她的臉。影子投在她身上,像一朵巨大的黑蘑菇。他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是斯瓦希里語。
她沒有動,一只手捏著手機,另一只手依舊扯住我的袖子?!罢f好的,50先令。”她囁嚅地說,聲音輕如呻吟。
他怔怔地盯著她看,她始終低著頭,橘紅色的頭巾擋住了她的臉,只露出一段后脖頸。陽光抹在后頸上,毛茸茸的,像長了一層薄草。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直起身,扔下一句話:“Hakuna matata?!边@句話我知道,是從《獅子王》的電影里學來的。他說的是:沒問題。
車又走了幾站地,絲毫未減霸氣,一路狂飆,刮起遮天蔽日的飛塵。突然間,車身抽風似的抖了幾下,嘎的一聲猛然停住。慣性把我像一顆炮彈似的從椅座上射出去,射到了車頂。太陽掉了下來,天上下起流星雨。一陣疼痛從頭頂彌散到脊椎,喉嚨里仿佛伸進了一只手,掐得我透不出氣。我摸了摸額頭,還好,是干的。車主大喊了一句什么話,我沒聽懂,車里的人紛紛站起來,朝著車門擁來。我被夾在中間,挪不得身。玉妮絲扯著我的胳膊往外拽:“要換車?!彼f。
我沒來得及問為什么,就像一只被蟻群擁抬著的蒼蠅,被人流推下了車。車里的音響還開著,音樂在低頻振動中轟響,車身的鐵皮在嗡嗡顫動,我眼睛里飛鏢似的沖進來一雙鞋子。一雙黑色的運動鞋,其實已經不太黑,鞋跟磨薄了,鞋底朝外,沾著棕褐色的泥,靜靜地躺在車輪之下。我想再看一眼,車已經被人群團團圍住,車身上的牙買加樂手已經被許多扇脊背擋住,只剩下一團鳥巢似的頭發,被風撕扯著朝四面八方狂舞。
“警……警察?”我聽見自己的牙齒在咯咯磕撞。
她沒回答,只是徑直往前走。“離家不遠了,我們走著去。”
她走得很快,我幾乎跟不上。額頭被撞的地方,已經鼓出了一個包。我按了按,仿佛按在一塊海綿上,竟不再覺得疼。心臟像泡過了水的木耳,突然漲得很大,蠻橫地撞著我的胸腔,轟,轟,轟,響得我什么也聽不見。
我是怎么走到基貝拉的,我已經毫無印象,我的腳自行其是地走完了剩下的路程,我的腦子完全沒有參與其中。稀里糊涂,渾渾噩噩,迷迷糊糊,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可以用來形容那一路情形的成語很多,哪個都能貼上邊,哪個又都不確切,我只能在此處省略五百字。抬頭看她,她的步子卻是穩穩當當的,腳貼著鞋,鞋貼著路,腳和路相安無事,仿佛從來如此,什么也不曾發生過。
或許,這樣的事每天都有,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她不再一驚一乍。我對自己說。
我盯著她的腳、她的鞋,但我的腦子里,卻浮出了另外一雙鞋。一雙沾著棕褐色泥土的運動鞋,鞋底朝著街面,左腳尖的鞋頭和鞋幫交界處有一個口子,仿佛在咧著嘴嘲笑。嘲笑太陽,嘲笑風,嘲笑不知時節的雨,嘲笑今天出現明天就消失的人。
生活就是一個大笑話,一個操蛋的笑話。
基貝拉的路像一根被太陽暴曬過的腸子,中間爆裂著一條污水溝。濕漉漉的泥地彌散著一股不知名的氣味,一腳踏進去,就像踩在一塊巨型口香糖上,每抬一次腿,都仿佛在和土地拔河,贏是贏了,卻贏得辛苦?;惱敲詫m,有三千六百條小巷和九百九十九個可退可進、可拐向左也可拐向右的入口。每一個入口都相似,無論朝哪個方向走,都會終結在一排由泥土壘成的小矮屋跟前,鐵皮屋頂低低地延伸下來,屋檐鋒利如剃刀,隨時會在毫無防備的外來人臉頰上刮下一塊肉。沒有路標,沒有指示牌,也沒有門牌號,在基貝拉找路,靠的是腳和路之間的默契——那是外來人不得而知的密語。走在那樣的路上,我瞬間知道了基貝拉的窮,但當時我還不知道,它是非洲最大的貧民窟。
我高一腳低一腳地避開路面的坑洼和一堆堆形跡可疑的腐爛物,踢開絆在腳面的動物尸體——或許是老鼠,或許是小貓,或許是蝙蝠,或許是蜥蜴,基貝拉的泥塵抹去了它們之間的一切差異。玉妮絲并沒有慢下腳步等我,每一次我覺得她已經棄我而去的時候,卻總會發現她又在某一個詭異的路口朝我招手。
途中我們經過了一只巨大的木桶,桶的下部裝著一個生銹的龍頭,開關松了,水在緩慢地漏出。一個裹得很嚴實的老婦人靠在旁邊的土墻上打著瞌睡,陽光在她臉上按下一個大掌紋。幾只公雞繞著她的裙裾走來走去,窸窸窣窣地刨著地上的浮土。我突然很想洗手。其實我也想洗眼睛。不,我最想洗的是腦子——我只想洗去關于馬塔圖的所有記憶。
我擰開龍頭,開始洗手,洗臉,洗脖子。我洗得很仔細,每一根手指、指間的皮膚、眼睛、額角、臉頰、鼻孔、下頜,我沒打算放過任何一個角落。腦門上的那個鼓包被冷水一激,猝然醒來,開始踢踹,我又感覺到了疼。
靠墻打盹的女人聽見水聲,睜開眼睛,跟玉妮絲嚷了句什么話。玉妮絲從兜里掏出一個手巾包,打開來,捻出一張零票,遞給那個女人,女人就安靜了。我突然明白,水不是免費的。后來我還會知道,在基貝拉沒有免費的東西,水、電、沼氣,以及走很遠的路才能抵達的廁所和沖涼亭。
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彎之后,玉妮絲在一扇蒙了一層銹皮的鐵門前停了下來,推開門,側身讓我進去。從大太陽底下走來,我咚的一聲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眼睛丟了,鼻子還在,我聞到了一股泥土和舊衣服混合的氣息。黑暗慢慢地裂開了一條縫,我看見了幾朵閃爍的白光——那是眼睛。玉妮絲打開了一盞昏昏欲睡的燈,我發現我已經站在了房間的正中。這間屋子,無論從哪個角落邁出去,都只需要一步,就會抵達房間的正中。我覺得有東西在癢癢地蹭我的頭發,一抬頭,發現是一條褲腰帶似的燈繩。燈繩邊上,是一個從房頂垂掛下來的接線板,上面插著一個手機充電器。
屋子里坐著三個女人,我無法分辨她們的長相,我的眼睛還太嫩。非洲女人對我來說都長得千篇一律,唯一可以拿來區分這一個和那一個的,似乎只有她們的服飾和頭巾。她們都包著頭巾,一個黃花,一個藍花,一個紅條紋。紅條紋的那一位,似乎略微年長幾歲。她們正坐在地板上,圍著一個小茶幾穿木珠項鏈,大大小小,花花綠綠。我不知道要有什么樣的眼力,才可以在這樣的光線中穿針。這樣的眼力,該叫天底下所有研究紅外線的專家失業。世上唯一能殺死這樣眼力的東西是太陽——陽光能讓她們瞬間成為瞎子。
這時我才猛然想起,我把事先買好的那盒肯德基炸雞翅忘在了車上。
“我媽媽,我外婆,我二姨?!庇衲萁z說。她也許說了名字,也許沒說。不過說和沒說都無關緊要,反正我記不住她們的名字,正如她們也記不住我的名字一樣。已經很久沒人喊我的名字了,有時候,我覺得都快要忘記我自己的名字了。難道我從前過的那些日子,不過是一場連名字也留不住的幻夢?
“女兒呢?”我問。我問起她女兒,并不是我好奇,而是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在這樣一個陌生的房屋里,面對這樣一群陌生的女人,兒女是不知所措時最順手的話題。
“上學去了。”她說。
四代,五個女人,同居一室。該怎么睡覺?橫成一排,在一張床上?床是我的想象,其實我還沒有找到床——床大約藏在那塊舊花布簾的后邊。或許這里還住著別的女人,此刻正在市場里叫賣瓜果,或在某個人家中做幫傭。但我的鼻子告訴我,這里沒有男人。
她們大約都知道我要來,沒有人表現出驚訝。藍頭巾(那是媽媽)笑了笑,叫我坐下。我左右看了一圈,屋里只有一張雙人木椅,上面已經堆滿了裝著各式木珠和線團的盒子。我只好和她們一樣,坐在了地上。手掌摩挲著膝蓋,心還是亂的,仿佛剛從一個急速旋轉的陀螺里甩出來,眼前的一切都是恍惚的,四周拖著毛邊。
我的目光,終于聚焦在了她們的腳上。藍頭巾光著腳,腳趾間有泥。黃頭巾穿著一雙松垮的帆布涼鞋,露出棕褐色的腳趾。紅頭巾穿的是灰白色的運動鞋,看上去還有幾成新,但似乎不是她的號,腳困在鞋里,在鞋面上擠出幾道紋路。她們在說話,但我聽不懂,或許我沒在聽,我滿腦子都是鞋子。那雙露在車輪底下的鞋子,黑色的,鞋底磨得很薄,鞋帶散開,咧著一個口子,安靜地躺在瀝青路面。
藍頭巾站起來,端來一只熱水瓶和一只鐵罐,從里面舀了一勺黑色的粉末,倒進一個口子上安著鐵網濾嘴的茶壺。熱水瓶是中國幾十年前常見的那種樣式,塑料外殼里包著一個保溫膽。水沖進茶壺,再經過濾嘴,從茶壺倒進茶杯。
“喝茶,夫人。”藍頭巾把杯子遞到我手中。
茶水溫吞渾濁,像未經過沉淀的泥漿,有幾片看不清是什么東西的碎屑,在表面浮沉。風從窗口吹進來,卷進午后的一絲燥熱,街面的嘈雜聲忽遠忽近。旁邊的人在低聲交談。茶水里浮現出一些模糊的影子。是我的眼睛,兩口干涸的深井,幽暗空洞,欲言又止。突然,井里浮上了兩團看不出形狀的影子。我的手顫動起來,茶水的波紋一圈圈散開,影子在水面碎裂又重新聚攏。我終于看清了,那是一雙鞋子。一雙泡在水里、體積膨脹得像面團的鞋子。肚子抽搐了一下,我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一股灼熱的液體從喉嚨奔涌而出。在馬塔圖上隱忍了很久的胃,終于在這一刻反水,吐出了所有的怨氣。屋里瞬間彌漫起一股酸腥的氣味,地上的木珠子已經被裹在一層黃褐色的黏液之中。
“夫人剛才,受了驚嚇。”
玉妮絲換了斯瓦希里語,跟那幾個女人低聲說了幾句話,大概是在說路上發生的事。
沒有人發問,沒有人驚慌。世上大概沒有什么事能讓基貝拉的女人們驚慌。黃頭巾的姨媽站起來,從一個鋁桶里舀出幾勺水,倒進一個臉盆里,然后把地上遭了劫的木珠子捧著放進了臉盆里。我胃里的怒氣,從她的赤裸的指間漏下來,掛著厚黏的絲。我閉上了眼睛。我憎惡那具出產了這樣穢物的身體。
你對生活水土不服。我仿佛聽見你——我的丈夫,在我的耳邊說。是的,我適合活在白日夢里。我想看一個真實的非洲,想了二十多年。不是開普敦的購物中心,不是拉各斯的度假海濱,也不是約翰內斯堡的曼德拉廣場。我沒想在那座巨大的雕像跟前合個影,然后發到朋友圈——我已經很久沒看微信。我想把腳踩在黑非洲的爛泥里。可是當爛泥就在腳邊的時候,我卻偏過了臉。我的心愿意看,我的眼睛卻不肯。
今天是個爛透了的日子。今天的皇歷上一定有四個大大的紅字:不宜出門。從坐進馬塔圖,到走入基貝拉,每一步都是災難。爛開頭,爛過程,爛結尾。不,還沒到結尾,我還不知道這爛透了的一天會結出什么樣更爛的尾。
我的嘴唇翕動著,想說“對不起……”,喉嚨上卻有一把生了銹的鎖,鎖住了聲音的出口。我想站起來幫她們收拾地上的污穢,可是我身上的每一根筋,都像扯過了勁兒的松緊帶,再也無法收攏。我癱成了一堆泥。我用僅剩了一格電的體力,把茶杯放到地上,把頭埋進了膝蓋。腦子要是有一個開關該多好,我可以瞬間把情緒關上,就像擰上那只蓄水桶的龍頭那樣。
我的臉碰觸到了膝蓋,額頭的鼓包發出一陣灼熱的刺疼。我突然哭了,毫無預兆地,在那群素昧平生的女人面前,是那種市井婦人受了委屈撒潑似的號啕大哭。我被自己的號叫嚇了一跳,我不知道那是我的聲音,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為什么哭。興許這世上沒有一件事值得這樣的哭,興許這世上的每一件事都值得這樣的哭。
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是紅頭巾的外婆。外婆把什么東西塞進了我的手里。“這個,好,夫人?!彼Y結巴巴地用英文說。
我攤開手,掌心里躺著幾片綠葉,邊緣有些鋸齒,微微有點潮氣。我困惑地望著玉妮絲,她拿起一根枝條,從上面撕下幾片綠葉,塞進嘴里,慢慢地嚼著。
“夫人,這是Miraa,它會讓你忘記,那些事。”她說。
我舔了舔爆了皮的嘴唇,猶豫了一下,把葉片放進嘴里,學著玉妮絲的樣子,慢慢咀嚼。最初的感覺像是嚼碎了一片老樹皮,汁水在舌頭上蔓延,帶著青草的微澀,又有一點發酵過的酸。漸漸地,舌頭開始發麻,苦味變得濃烈,苦里又帶著一絲怪異的甜。再后來,嘴里浮起了一層薄薄的油脂,苦澀漸漸隱去,有了一絲微微的清涼。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間開始傾斜。屋外的風吹過鐵皮屋頂,發出軟軟的撒嬌似的長吟。光線透過窗口灑進來,像是被切碎的玻璃片。墻上的裂縫開始變長,泥土的紋理如同流動的河水。女人們在說著什么,聲音遙遠而飄忽。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發現指尖的顏色比平時深了一層。有一片橘紅色的云彩飄到我眼前,是玉妮絲。她端著茶壺,在給我續水。水從壺嘴緩緩流出來,每一滴都像是拉長了的線,在空氣中停滯了一瞬,才落進杯里。她的臉變得模糊,眼睛從臉上跳出來,獨自飄浮在半空,眼白泛著青,眼珠閃著綠色的光,像一只街貓,抑或是野狼。
我覺得身體很輕,被一層云霧托舉起來,雙腳離地,在空中浮游著,慢慢地飄到了天花板。
我看見了一扇門。
門是半開的,霧氣從門縫里緩緩溢出,溫熱、濕重,帶著浴液香波、護發素、痱子粉的混雜氣味。其實第一個扎進我鼻孔的,還不是這些——它們都太溫文。最先在我的鼻腔里刮去一層皮的是藥皂的氣味,像憤怒的硫黃,也像放置了十一年的臭雞蛋。等這股氣味與我的鼻腔終于達成某種停戰協議之后,其他的氣味才怯怯地走進來,修復嗅覺的無序和慌亂。蒸汽在所經之處——墻壁、化妝鏡、金屬水龍頭、仿象牙的塑料毛巾架——涂抹了一層牛乳般的薄紗。水龍頭在滴水,滴答,滴答,像一只隱形的鐘,在為某個不可知事件做著倒計時。洗手池邊上放著一卷手紙,紙皮在濕氣中蹙出一道道憂傷的皺紋。一條浴巾不安地垂掛在浴缸邊緣。
我站在門口,赤足,腳背上沾著一層水汽。不知是丟了鞋子,還是丟了腳,走起路來竟然毫無聲息,更像是飄。沒有推門,卻已穿入其中,蒸汽被我的身體割出一條縫。我伸手去抹鏡面上的霧,從霧氣的破綻里,我冷不防發現了門后那個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的女人。
我轉過身,蹲下來,審視著女人的身體。她身上披著一件棉麻質地的浴袍,似乎剛剛從蓮蓬頭底下走出來,還來不及系上浴袍的帶子,就已經倒下。浴袍的濕潤處貼在肌膚上,半邊的肩膀裸露在外,鎖骨的低洼處貯存著一顆大大的水珠。她的頸脖伸得很長,像一只受了傷的鷺鷥。胳膊消瘦,一只手搭在腹部,另一只手自然滑落,手指微微彎曲,仿佛松開了一件不可挽回的東西。腹部在手的擠壓下微微凹陷,像是剛剛平息一陣悠長的嘆息。大腿以下的身體全然赤裸,皮膚蒼白——是每天在車站和辦公室之間通勤、缺乏紫外線輻射的城市女人特有的那種蒼白。
女人斜斜地躺在一朵花上,一朵逆生的玫瑰,抑或是牡丹,碩大無比,猩紅色的,邊緣錯亂,在白瓷磚的地上怒放。我的眼睛追隨著花的邊緣,直到找到了它的根——那幽深的起點,藏在她交疊的雙腿之間。
那是還沒有完全干涸的血。
我撥開她的濕發,看清了她的臉。她的嘴唇微啟,牙齒間咬住了一句沒來得及說出的話。有一團黃褐色的斑,像一只被雨水洗去了所有色澤的蝴蝶,低斂地伏在被蒸汽暈染成粉紅的臉頰上。她的臉稍稍向左偏斜,我看見了她的右耳。我的目光落在耳垂后邊一道細長的瘢痕上。天,我認識這條瘢痕——那是女人在十五歲那年的夏天留下的。
那個暑假,女人——那時還是個女孩,在夏令營認識了一位荷蘭人,那人把她帶上了一條偏路,讓她發瘋似的迷上了非洲。那人在幾天的時間里,就把女孩腦子里的儲物格內容替換更新。女孩知道了許多陌生的城市名字,比如亞的斯亞貝巴、拉各斯、內羅畢、達累斯薩拉姆。女孩還知道了斯瓦希里語是非洲人使用最多的語言之一,扎伊爾曾經是比利時的殖民地,南非的官方語言是南非荷蘭語,和荷蘭語并不完全相通。從夏令營回來后,女孩去圖書館借來了所有關于非洲的書,把那些書藏在書包和抽屜的最里層,用課本和作業本打著掩護。
那天母親在清理房間時偶然發現了女孩密藏的書,還有她用省下的零花錢買的各種非洲明信片。那時女孩正面臨中考,卻對溫書興趣寡然,成績一路直下,后來差點沒能進入普通高中。那天母親隱忍了很久的怨氣終于爆發,嘮叨了很久。女孩忍了一會兒,卻沒忍住,就一把摔了捏在手里的鏡子,一塊玻璃碎片崩到她臉上,劃破了皮。當時只是疼,后來痊愈了,就留下了一條蚯蚓般的粉紅印記。多年過去,它依舊還在,只是不再凸起,顏色漸漸褪去,平平淡淡的,只有洗澡時不小心碰到才會喚起那時的記憶。
那個夏天,女孩經歷初潮——她是班級里發育得最晚的人,她同班的女同學早在一兩年前就有了月經。那一年,女孩情緒無常,與世界為敵,她不知道那是荷爾蒙在尋找逃路。
我盯著那個躺在地上的女人耳垂下的那道瘢痕,空氣被凝結在一個被時間遺棄的瞬間。電閃雷鳴般,我恍然大悟,那個女人是我。
那我呢,又是誰?
“夫人,你好點了嗎?”一個聲音遠遠地飄過來。霧氣漸漸消散,我的目光開始聚焦,我看見了玉妮絲的臉。
九月的內羅畢依舊有雨。干季是一個單薄的神話,時不時被陣雨戳穿。下雨的時候,空氣像浸泡在檸檬水里的薄荷葉,浮動著發酵的酸澀。我蜷縮在藤椅里,數著從鐵皮屋檐墜落的雨珠。畫架一直支在那里,架子上依舊是那幅《頭頂著蝴蝶的洗衣婦》。我已經畫了幾個星期了,仍然不知道該怎么描述它的完成度:草稿、半成品、成品?似乎哪個詞都合宜。光線是罪魁禍首。有些日子里,在天色傍黑、地平線幾乎收盡了所有陽光的時候,我呆呆地看著畫,覺得它已經接近于我心目中的那個樣子了。然而第二天早上起來,等曙光鋪滿樹冠的時候,我又突然感覺畫風已完全走樣,或者太暗,或者過于明亮,或者過于艷俗。于是,我一層一層地刮去顏料,重新開始。這樣的過程已經重復多次,我覺得我已經把所有的顏料都傾倒在了這塊帆布上。
玉妮絲抱著洗衣筐從回廊拐角轉出來,深巧克力色的手臂上泛著釉光。晾衣繩太高,她曬衣服的時候,需要踮著腳尖,把衣服高高地甩在半空,再任由它落到繩子上。她腳下仿佛安著彈簧,跳起來的樣子像是要起飛,被坎加布圍裙裹住的屁股在輕輕顫動。我的心跳慢了下來——這是靈感到來的先兆。
這陣子我重新安排了她的職責,將家務的板塊縮小。我的三餐由我自己來安排——兩個人的飯食非常簡單,我不想再把時間浪費在無望的培訓計劃上。她不再掌勺,只是給我打下手,在我的眼皮底下做些洗菜、切菜、洗鍋、洗碗、收拾垃圾的瑣事。但她也不閑著,我幾乎每天都讓她領我去逛當地人的市場:蔬菜瓜果市場、香料市場、干貨市場、日用品市場、工藝品市場……有時開車去,有時坐優步,但我再也不坐馬塔圖,那一次驚嚇留下的創口,至今尚未結痂。
我會跟在她身后,穿過一排又一排的攤位。有的攤位設在低矮的木架上,有的則是一塊直接鋪在地上的防水布。地是松軟的紅土地,被千百只腳踩得發亮??諝庵写蠹s有一千種氣味,鼻子只認出了幾樣,比如水果的腐爛甜味和牛羊肉的腥膻味。
最讓我著迷的是那些五花八門的豆子,色彩斑斕得像畫。每個攤位跟前都擺著十幾個大布袋,袋口張著,露出里邊的綠豆、紅豆、白蕓豆、鷹嘴豆、黑眼豆——那是我根據外形和顏色給它們起的名字。它們乍一看像涂了顏料的石頭,每一種的形狀、大小、色澤都各不相同。紅豆是暗紅色的,橢圓形,皮子緊緊的,有些粒上還帶著淺淺的花紋。白蕓豆個頭肥胖,有點像縮小版的鵝卵石,表面呈粉白色。綠豆要小得多,顏色偏深,攤主說這是本地種,煮出來的湯更濃。還有一種褐色的、裂著一條白縫的豆子,我不認識,玉妮絲告訴我那叫Njahi,肯尼亞人喜歡用來煮湯,或者搗碎后配玉米粥。
每次去干貨市場,我都會忍不住買些豆子回家。我不僅喜歡那些色彩和形狀都很鮮活的豆子,還喜歡看那個同樣鮮活的購買過程。攤主用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罐舀著稱量,遇上不想多買的人,他就用手掌舀,舀一次,停一下,嘮叨一聲:“這一捧還不夠喂一只老鼠。”我已經把零錢交給玉妮絲,在整個購買過程中,我只是個一心一意的看客。我看著她蹲在地上,用手指把一堆豆子細細撥開,剔出那些有蟲眼和裂口的,一顆一顆,不緊不慢,仿佛世界駐足,時間已死。攤主沒催,我也沒催。不同顏色、不同質感的豆子在陽光下沉靜地躺著,仿佛每一顆都在忍耐住自己的性子。她終于挑完了,開始用斯瓦希里語和攤主討價,語氣溫文和善,有時輕輕一笑,我幾乎覺得她在調情。等到她付錢的時候,我才發現她已經在原價上砍下了一個溫柔的口子。我喜歡看著他們一來一往的對話,不懂,也不需要懂,那股子煙火氣讓我感覺踏實。
香料市場是另外一個世界,剛進去的那一刻我幾乎覺得同時丟失了眼睛和鼻子。用狂轟濫炸來形容那些顏色和氣味的兇猛攻勢,絲毫不算過分。深黃的姜黃、深紅的辣椒粉、褐色的肉桂,還有淡綠色的干香菜籽……一陣風吹過,鼻子抽搐,眼眶微熱——它們正在經歷一場沒有舌頭參與的盛宴??傄鹊綆讉€響亮的噴嚏和幾滴眼淚之后,它們才肯平復下來,最終接受了氣味的進犯。
一個攤主用厚厚的拇指和食指捻起一撮褐色的調料放到我跟前,一股辛辣、清涼,帶點微微灼熱的氣味,瞬間在鼻腔里鉆開一條窄路,橫沖直撞地闖進我的腦門,一路暢通無阻。我感覺那是一天里最清醒的時候?!芭H庹{料,炒出來你會聽見一屋子人咳嗽。”我看到一小罐一小罐包裝好了的混合調料,玉妮絲告訴我里面摻著孜然、胡椒、豆蔻和八角?!胺蛉耍@是燉飯的靈魂?!蹦且豢涛揖谷徊恢碓诤翁?,恍惚間,覺得魂靈飄到了青?;蚴顷兾鞯哪骋粋€集市。
每次去市場,我都滿載而歸。這些日子里我成了一個小小的購物狂,眼睛指揮著我的欲望,腦子完全被架空。我買回家的,大多是讓我耳目一新卻沒什么實用價值的物件。比方說一塊當地產的黑色肥皂,只因為它黑色的質地和上面的淺灰色條紋,讓我想起一塊我曾經見過卻舍不得買下的墨玉。再比如一方橙紅色的織著密密麻麻的幾何圖案的坎加布,只因為底下印了一句斯瓦希里短語:“Mwanamke ni nguzo ya familia(女人是家庭的支柱)?!蔽抑肋@些東西會在屋里的某個角落積攢灰塵,最終在某一次搬家的過程中淪為垃圾,可是我還是忍不住。
領我逛集市并不是玉妮絲的唯一職責,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讓她成了我隨叫隨到的模特兒。一個月120美元,有比這更上算的用法嗎?我從前是個毫無想象力的傻子,竟只知道教她做飯洗衣——那是用明代瓷瓶來插雨傘般的浪費。剛開始她不懂模特是什么意思,在她的詞典里沒有這個詞。明白了我的意圖之后,她有些驚訝和不知所措。當我保證不會把她的畫像拿到市場上出售之后,她就同意了。我把她擺置在陽臺上,嘗試著各種角度和姿勢,有時坐在藤椅上,有時斜躺在吊床上,有時倚在窗邊。我有時畫整體,有時專注于局部的線條和骨骼。正臉、側臉、背影,肩胛收緊,手臂抬起,踮起腳尖時的肌肉特征,還有圍裙兜住的腹部和大腿特寫。我并未特別在意光線,因為在這個階段,我只是畫速寫,為后面的油畫積累素材。
保持同一個姿勢和表情,不能看手機,不能講話,累了可以隨時喊停。我還是按照醫生開醫囑的方式,簡單直接地交代她注意事宜,杜絕任何模棱兩可的想象空間。前面的經驗告訴我:在有的場合里,創意是災難的同義詞。
起初她神態扭捏,表情不安,目光飄忽渙散。我就讓她想一件事情——無論是什么事情,把所有的情緒聚焦在這件事上,果然她的眼神里就有了些內容。到后來,她學會了在特定的姿勢里找到舒適的狀態,并能輕微地調節身體的重心,以便能更久地維持在同一個姿勢里。拘謹的結子一點一點地解開,她在我的目光審視下漸漸學會了松弛和坦然。磨平毛刺的其實不是我,而是時間,時間水滴石穿。
我暫時放棄了那張《頭頂著蝴蝶的洗衣婦》,因為我知道我已經走進了一條死胡同。蝴蝶擋住了我的路,讓我看不清我要畫的那個人。我需要重新開始,我需要在她的皮囊里尋找她的靈魂。她的皮囊里似乎住著兩個靈魂。在街上,在斯瓦希里語的世界里,她像水一樣地靈動,自如地滲入生活的每一條縫隙。街上的她每一個毛孔都開著,呼吸著市井的生氣和狡詐。在英語的世界里,她低眉斂目,身上所有的毛孔都捂上了蓋子,我看見的只是蓋子,卻對蓋子底下的內容一無所知。我想把街市流動的記憶糅進屋里那具靜止的軀體里,讓兩個靈魂合二為一。我雖然還沒有找到路,但已經找到了方向。
“別走,我要畫你?!蔽覍χ柵_上剛曬完衣服的玉妮絲喊道。
“Yes,Madame(好的,夫人)?!彼f。
這是她標志性的回答。無論我吩咐她做什么事,也無論我對她說什么話,她都是這樣回復我,語氣恭謙,肩頸低垂,順從中帶著一絲卑微。有時我真想在她的情緒里扎出一絲破綻,可我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落針的點。在我面前她的情緒皮實,永遠寧靜,無悲、無喜、無感。她讓我覺得我是壓在她頭頂的一片云。我沒想做陽光,但我也從沒想過做云。做云的和做陽光的人都需要氣場,那是我從娘胎里出來就缺失的東西。興許,那120美元本身就是云,無論是從誰的口袋里掏出來都一樣。在陰郁中填飽肚皮,總比在陽光下餓死強。如此一想,我不再糾結。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這樣安慰自己。
“不要轉身,我要畫你曬衣服的樣子,背影?!蔽曳愿浪?。
“好的,夫人?!彼f。
她也曾看過我的畫,最初的時候,還會說幾句“我真丑”“頭發像豪豬”之類的話,后來好奇逐漸褪去,她再無興趣。每當她眼神茫然、面無表情地固定在我讓她擺的姿勢里的時候,我就想象著此刻她腦子里飛過的一定是一本日歷和一沓綠色的紙幣。日歷一頁一頁地翻過,紙幣一張一張地堆積,直到某一天,紙幣堆到了120美元。她在基貝拉的外婆、母親和姨媽,要在窗口漏進的昏暗光斑里穿多少串木珠項鏈,才可以積攢到這個數目?而她,不過是在一個鋪滿陽光的陽臺上,吹著空調里飄出來的涼風,什么也不做地坐上幾個小時而已。她知好歹,她平平靜靜地認領了屬于她的命運。
她按照我的吩咐,準備進入晾衣服的姿勢。她甩了甩手臂上殘留的水,陽光里飛出一串金色的珠子。然后她踮著腳尖,雙手半舉在空中,定格在一個扯平濕衣服皺褶的動作中。陽臺頂部的窗戶敞開著,沒有一絲風,綠蘿在沉睡,晾衣繩上的衣服紋絲不動,一切靜止得像話劇舞臺上的背景??墒俏业亩洌ǘ皇茄劬Γ?,卻覺察到了空氣極為輕微的移動。那是她身上發送出來的音波,在空氣中攪起的一絲微顫。她的背影在唱歌,一首無聲無調的歌。我終于看到了她情緒的缺口——那是針眼一樣大的缺口。
“玉妮絲,你過來?!蔽颐摽诙觥?/p>
她轉過身來,疑惑地看著我。我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布墊枕,她走過來坐下,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的手,粗糲的指節還沾著今早替我剝百香果時留下的橙黃色汁液。她剛剛在晾衣服的姿勢上停留了五分鐘,她的耐力很好,即使被困在一個極度夸張的姿勢里,也能保持半個小時。
“你遇上了,什么喜事?”我問。
她一怔,一只手不自覺地捂住了嘴。一層深紫色從她的臉頰一路蔓延到額頭和頸脖。我突然意識到,她臉紅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夫人?”她怯怯地問。
“你晾衣服的時候在唱歌,我是說背影。背影是有表情的,背影不會撒謊。”
她的腦門上鼓起了一個包,那個包隨著她的呼吸在游走,從一側太陽穴走到另一側——那是她的想法在腦子里搜尋合宜的詞語。半晌,她才囁嚅地說:“夫人,你還記得那天馬塔圖上的那個車主嗎?”
我當然記得,那個漫天要價,把身子懸在車外,踩著另外一輛馬塔圖跳街舞的亡命徒。
“他是碧兒哈的爹,我和碧兒哈,已經九年沒見到他了?!?/p>
我吃了一大驚:“你不是一直坐這趟車的嗎,就從沒遇見過他?”
“那天,剛換了車主。他借錢,租了這輛車?!?/p>
“為什么這么久沒見?”我追問。
“剛生下碧兒哈,他就走了,說是去做生意,再沒回來?!?/p>
天底下渣男的故事,不分國界,大抵如此。
“你沒想過去找他,要錢?”
她又沉默了半晌,才說:“夫人,在我們這里,女人都自己養孩子?!?/p>
那男人呢,就借個種?我幾乎脫口而出,但我忍住了。我不是上帝也不是法官,我管不了自己,更管不了別人。
“他昨天找到我家,要我搬到他那里去?!彼f這話的時候,頸脖依舊是低垂的,但耳垂卻在微微顫動。
“那你怎么說?”
她沒有回答,但沉默就是回答。其實我不需要她的回答,我知道她已經打定了主意。恨鐵不成鋼。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一間自己的房間。波伏娃。伍爾夫。我的腦子里飛過一團團爛棉絮般混亂的思緒,但我沒把那些蠢話說出口,天下沒有哪位哲人解決得了非洲的難題,所有的睿智到了赤道就被消磁。
我咬住了所有想說的話,嘆了口氣,問她:“要是哪天,他再走了呢?”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仿佛我問了一個關于宇宙飛船的深奧問題。她最終沒有回答,卻反問我:“夫人,你有幾個孩子?”
這是她第一次問及我的家庭狀況。我曾設想過有一天她會問及我的男人,可是她沒有。她雖然每天都稱呼我為夫人,卻從未打聽過與這個稱呼脫不了干系的先生。
“我沒有孩子?!蔽艺f。
“以后,會有嗎?”她的聲音打著哆嗦,她知道她的好奇心已經領著她走到了不該擅入的地方。
“以后也不會有?!逼鋵嵨彝耆梢赃x擇沉默,或者用“也許”“看情況”來搪塞,但我不知為何選擇了誠實,對一個我花120美元雇來的保姆。
她顯然不知如何回應,只見她翕動著嘴唇,喃喃地重復著:“夫人沒有孩子,沒有。”她的聲音很輕柔,仿佛我是一件薄得透明的景德鎮瓷器,一口氣吹重了,我就會碎成一地。一股深切的悲憫涌上了她的眼睛,剎那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我幾乎以為眼淚正在形成。
我忍不住笑了:“玉妮絲,孩子,真的那么要緊嗎?”
她遲疑了片刻,才點了點頭:“沒有孩子,怎么活呢?我還想有,孩子,許多個孩子?!?/p>
我想起了那間位于基貝拉的小泥屋,想象著那張布簾之后的床上,再添加兩個,或許三個小腦袋。一床的女人和孩子。沒有丈夫的女人,沒有父親的孩子。
我終于明白了,我們不是生活在同一個世界里,我們不過是暫時地占據了彼此的一片空間。即使有過短暫的交會,但在宇宙眾神的長遠計劃里,我們必定會各行己路。
一陣嚶嗡聲將我驚醒,熒光表顯示3:57。凌晨。我已經把我的手機設置在靜音振動模式——是有人給我打電話??戳艘幌聛黼婏@示,是你,我的丈夫。我的腦子想接,手卻怎么也抬不動,猶猶豫豫間,你已經開始語音留言。
你已經多久沒給我打電話了?兩個月?三個月?我記不清了。從前我也遠行過,在還沒有成為你的妻子之前。我去過青海、西藏、新疆、云南,有一次在麗江古城住了一整個暑假?,F在想來,那都不叫遠行,因為只要互聯網在,我就和世界息息相關。我依舊還在塵世的那張蜘蛛網中,只不過從一個網格爬到了另一個網格。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才是真正的遠行:我關閉了微信、博客、抖音、小紅書,我走出了蜘蛛網。藕斷絲連、盤算著歸期的旅行,都不能叫真正的遠行。但是,我保留了手機號碼。也許,在心底某一個還沒有石化的角落里,我還惦念著你。我不敢承認,其實我還懷著一絲希望能聽到你的聲音——那是沒有希望的希望。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忍不住給你打電話。你可能永遠接不到這個電話,也可能這個號碼已經屬于另外一個人。假如那一次,你早告訴我了,也許就不會有后來的事。你還是信不過我,其實,我沒有你想象得那么心急。我知道現在說什么都晚了,但我還是想告訴你:我想念你。你在那里也過生日嗎?在我的記憶里,你會是永遠的三十七歲。生日快樂,老婆。
這是你的電話留言,聲音哽咽,我聽著恍然如夢。
這段時間我每天做夢,夢見水,夢見空曠的樓道,夢見自己走在透明的橋上,橋下什么也沒有。腳踩空了,一直往下墜,卻不能落地。睡和醒之間沒有固定的分界線,醒和夢之間也沒有。夢好像是一座不設防的城,無論睡著、醒著,我都可以隨時隨地進入。有時候,一個夢會打斷另一個夢;有時候,夢和夢成群結隊,如男孩之間的斗毆,纏繞成一團,分不清首尾,也分不清彼此。在那樣的夢境里我沒有體重,飄在半空,聲音被稀釋成薄霧,說話像金魚冒泡。
假如不是你提醒,我已經忘了我的生日,就像我已經忘了那一天發生的事。你的留言讓我們同時回到了那一天。雖然都是同一天里的同一件事,你我看到的內容卻不盡相似。你看到的是時間的橫截面,是斬斷了前因的后果。而我看到的,卻是時間的延長線——從前面的日子一路延伸到那一刻的過程。我們不能剝去前面的經歷,單單來說那一天的事,那會是蠻橫粗魯的斷章取義。
我的前兩次流產,一次發生在懷孕的第八周,一次發生在第九周,事先都沒有任何征兆。
第一次的記憶是模糊的,沒留下太多的細節。隱約記得夜里起身上廁所,看見了馬桶里的一團暗紅。一切發生得太快了,還沒有正式開始就已經徹底結束。
第二胎是在一年之后失落的,那一次,我有了清晰的記憶。那天夜里,我夢見自己走在一條鋪滿落葉的路上,穿過薄霧,雙手捧著一個溫熱的東西,也許是一只小貓,也許是包著絨布的暖寶寶,我怎么都看不清楚它的模樣。醒來時,心里感覺空空的,像有一只手在慢慢地從我體內拽出一根腸子,然后是冷汗與隱隱的腹痛。送到醫院時,一切已經終結。
染色體沒發現異常,激素水平穩定,免疫系統沒毛病,子宮結構正常。醫生在我的檢驗單上一項一項地打著勾。
“還有其他原因嗎?”你追問。
“有些流產是不明原因的,不是誰的過錯,也不可預防?!贬t生說。
我可以想象你目光里的沮喪,甚至憤怒。你是工程師,你設計過不可勝數的建筑項目,也參與過許多項目的施工過程。你不怕障礙,只要你能排查到問題的緣由。找不到原因的障礙會讓你抓狂,但這樣的事在你身上很少發生,因為你總能在盤根錯節的表象中追溯到事件的源頭。
“怎么可能沒有原因?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有原因。”你不依不饒地拷問著醫生。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醫生被你逼到了墻角,醫學也有窮途末路的時候。 “有時候沒有為什么,興許是她,你愛人,身體還沒有準備好迎接一個孩子?!?/p>
噌的一聲,世界陷入一片沉靜,我聽見了灰塵落到地上的聲音。你沒有再往下追問,醫生已經給你豎起了一道銅墻鐵壁,沒有任何疑慮能滲透這樣的屏障。
或許,我的身體真的沒有準備好?或許,沒有準備好的是我的腦子,而身體只是一個無辜的執行者?
我孤零零地躺在婦科病床上,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毯子,凍得瑟瑟發抖,膀胱在急切地尋找逃路。我剛剛經歷了清宮手術,而你們,你和醫生,正在門外談話。你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聽見了每一個字,只是我的眼皮被一枚看不見的針縫住了,線太粗,我掙不動。我只想喝一口熱騰騰的蝦仁面湯,我的胃在不知羞恥地呼叫。沒有人知道。
“你們都需要卸下壓力,放松一些,再試?!贬t生試圖安慰你,可是你拒絕被安慰?!皦毫Α焙汀耙钟簟币粯?,都是現代醫學最順手的帽子,均碼,高彈力,可以信手拈來,蓋在任何一個無法解釋的病癥上,給醫生體面,讓病人負疚。我幾乎聽見了你內心的嘀咕。
“那,下一次,要隔多久?”你問。
“讓她調養調養,六個月吧。也不能等太久,年齡擺在那兒。下一次,需要絕對靜養?!贬t生邊走邊回答,聲音漸漸消失在走廊盡頭。
回家的路上,我和你都很沉默,各想著各的心事。你輕輕捏了捏我的手,像在安慰一個考試沒考好的孩子。你沒有看我的眼睛,那一刻我忽然很想摟住你的肩膀,說一句“沒事的”,盡管說這句話的應該是你,而不是我。可我沒說,我怕這句話后邊可能跟來另一句話,那句話是“以后還可以再試”。
那天晚上,你洗完澡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怔?!澳闶遣皇恰鋵嵅⒉幌胍⒆??”你突然問我。我一時不知怎樣回答,因為我知道那一刻無論我說什么,都不會是完全的真話。沉默半晌之后,我說:“等孩子來了,我就會真正想要了?!迸R睡的時候,你遲疑地問我要不要跟學校請個長假,或者干脆辭職,反正家里也不需要那份收入。我沒回你的話,但心里已有了回答。雖然我不愛這份看不到頭的工作,但相比起來,我更憎恨每天起床無處可去的生活。
之后的日子似乎照常,白天你我各自上班,在不加班的日子里,我們在家吃晚飯。只是伙食變得煩瑣了,我們再也不叫外賣,你讓我每餐烹制兩葷一素加一湯。飯后是新鮮水果,有時加一道低糖的小甜食。你還讓我網購各種進口維生素,你一份我一份。我看著你蹙著眉吞下那些顆粒很大的藥片時,忍不住想對你說別吃了,我吃就行了,但是我忍住了。只說部分真話是我們的核心相處模式。我們都沒有真正跟對方撒過謊,然而我們說出口的話,經常不是全部想說的。沒說的那一半,才是至關緊要的,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懂,但絕對不說穿。我們深知彼此,從不會為了奢求全部真相,執意去戳穿部分真相的表皮,所以我們相安無事地生活了這么多年。假如不是那件事,我們一定會平安地度過七年之癢。
你減少了加班。除了一起吃晚飯,晚上你有時也陪我追劇,假如我在沙發上睡著了,你會替我蓋上毛毯。在床上你變得小心翼翼,仿佛我的身體薄如蟬翼,經不起輕輕一碰。假如我洗澡或者上廁所,我會感受到你的目光貼在我后背的重量。你的眼睛是一把無形的尺子,圍繞著我的腰腹,測量著任何細微的變化,無聲的追問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你的眼神里沒有欲望也沒有貪戀,只有悄無聲息的巡視和刺探。
第三次是意外,發生在我們還沒有正式開始備孕之前。夜里十一點,我捧著那根小棒子坐在馬桶蓋上,聽著你在床上翻文件的聲音。我沒有走出去,只是把驗孕棒包在紙巾里,一層又一層,然后扔進了衛生間的垃圾袋。我蹲在垃圾桶前面,不知為何流下了眼淚。不全是激動,也不全是恐懼,而是一種深深的、近乎羞恥的孤獨。這一次,我不想讓你參與,我只想一個人走這段路,至少是開始的那一程。
我一個人去醫院,一個人做檢查,把檢驗報告鎖在學校辦公桌的抽屜里。不是因為堅強,而是因為疲憊。希望揚得有多高,失望就墜得有多深。我不把希望交給你的時候,我只需要承擔我一個人的失望。
我小心翼翼地生活,走路時把一步拆成三步,上樓時像個老婦人一樣扶著墻壁,咳嗽時把呼吸先提到喉嚨口。我把每一天過得像紙一樣輕,怕一口稍重的呼吸就能把它吹皺。我殷勤地在日歷上劃去一格又一格的天數,每天晚上躺下,都在急切地盼望天亮。起床時,我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再撐一天,再過一周?!蔽覜]指望新的一天能帶給我新的希望,而僅僅是渴望日子能盡快往前翻。三個月,那個神奇的數字是我渡劫的彼岸。
每當我在暗地里撫摸著肚腹的時候,我都會悄悄地、惴惴不安地問:“你在嗎?請給我一個信號,小小的就行?!眲e怪我,我拿什么來信你呢,我的孩子?或者說,即將成為孩子的那團血肉?你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唯一證據,是驗孕棒上的兩道紅杠,還有那張我并不真懂的驗血報告單。也許B超能讓我相信,可是,我還需要再等一周。我信不過這些數字,它們是多么容易出差錯。我需要你給我一個小小的暗號,一個只有我懂的暗號,比如燈光輕輕一閃,筷子突然從桌面滑落,或者,安靜許久的蟹爪蓮突然爆出一粒花蕾。可是沒有,我身上的筋從未驚顫一下,你永遠沉默。
有一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家,實在忍受不下去了,我對著我的肚腹喊出了一句足以染黑我牙齒的話。我說:“假如你不是真想來,那就早一點走吧,不要再折騰我?!爆F在想起來,這就是我和這團血肉的訣別。我詛咒了它,命運詛咒了我,我們扯平了,誰也不欠誰。
我不怕刀至頭落的快死,我怕的是一輪又一輪的慢誅,還有那句“別怕,還可以再試”的魔咒。所以我沒有早告訴你,我的丈夫,直到一切都已經太晚。
我睡了一小會兒就醒了,也有可能我壓根就沒睡著。睡和醒都是一片濕地,中間隔著淺淺的一汪水,風往哪邊吹,水就朝哪邊潤,邊界永遠在變動之中。我睜大眼睛,看著百葉窗從黑變成灰,又從灰變成灰白,就起來,穿著睡裙趿著拖鞋往廚房走去。
我很想吃一碗豆腐面。
假如沒有你的那段語音留言,我大概不會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更不會想起豆腐面。就是這一碗豆腐面的念想,攪得我一夜不得安生。從前,在成為你的妻子之前,每年過生日,我媽媽都會給我煮一碗豆腐面。我說的豆腐面,不是簡簡單單地煮在豆腐里的面條。為這一碗面,媽媽要早一天開始準備。湯是排骨湯,早一天就熬好了。第二天再在湯里放進切成塊的豆腐和一小把黃豆、青豆或者豌豆。等豆子和豆腐都入味了,才下面條。面條不是尋常市場上賣的面條,而是那種在面粉里摻了豆粉的手搟面,有時摻的是黃豆粉,有時是綠豆粉。湯和面都煮妥了,再在上面壓兩只煎得焦黃的荷包蛋,撒一把香菜。一只海碗,寬寬的湯,黃黃綠綠白白的,看著就養眼。我吃得一口不剩,再喝完余下的湯。
這是媽媽從外婆那里學的手藝。外婆鄉下有個習俗,小孩子過生日要吃豆腐面,因為豆子是田里的賤物,孩子吃了皮實,百病不沾。一碗面里放的豆子樣數越多,福氣越旺。排骨湯和雞蛋是媽媽的個人創新——在外婆的年代里,肉和蛋都是稀罕物?,F在想起來,豆腐面跟鄉間起名字的習俗有點相似。鄉間的孩子,在北方有叫狗剩、丑蛋的,在南方有叫丐生、屎娃的,大抵都是個避災的意思。不管多風光的人,往上扒三代,都出自農家。
我已經多年沒吃豆腐面了,可是今天我想,每一個毛孔、每一根頭發都想。豆腐要嫩,湯底要清亮,姜絲不能太多,香菜只放一撮。最重要的是豆子必須新鮮,泡得剛好,不能太硬,硬了不入味;也不能太軟,太軟就爛在了湯里,失了形狀。這是外婆和媽媽的秘方,我做不到,赤道限制了我的奢望,但我至少可以拙劣地模仿。
我站在廚房門口,在腦子里把冰箱和櫥柜從里到外翻了一遍:排骨和豆腐都是剛剛從中國城買的,豆子品種繁多,雞蛋有一個排的儲量,唯一缺的是香菜和豆面。香菜可以用蔥來替代,我沒有磨豆子的工具,也不會搟面,但我有桶裝的蘭州拉面,可以濫竽充數。
我從冰箱里拿出已經切成塊的排骨,洗過了,切了幾片姜,擱進高壓鍋熬湯。然后打開櫥柜,翻找前陣子買的豆子?,F在泡有點晚了,肯定趕不上午餐,但我還有整整一個白天,只要我能在半夜之前吃上這碗面,我依舊還在過生日。一個人的生日。
是的,我這邊也過生日。我喃喃地說,這話是說給你聽的。我本來也可以回你一條語音的,但最終沒有。遠行的人何必回首。
我打開櫥柜尋找豆子。我的柜櫥很滿,東西多得可以供養一場規模不太大的戰爭。我沒想到這些天跟著玉妮絲跑市場,竟然買了這么多種豆子。每次也許只買一兩種,一小紙袋一小紙袋,到了家就轉放進了罐子。我在一個陶藝市場買了大大小小幾十個罐子,每一只的花色都鮮活,每一只的樣式都不一樣。每一個豆罐外邊都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中文和斯瓦希里語——那是玉妮絲教給我的。
Maharagwe mekundu(紅豆)
Maharagwe meusi(黑豆)
Choroko(綠豆)
Kunde(豇豆)
Njugu mawe(鴿豆)
Dengu(扁豆)
Chana(鷹嘴豆)
Soya(黃豆)
……
我不僅寫上了豆子的名稱,還寫上了購買日期,免得食品過期。這是我多年的習慣,也是從媽媽那里學的。小時候我們住在郊區的一座小平房里,后邊有個籬笆隔開的小院子。那時家里養雞,媽媽會在家生的雞蛋上寫下哪只母雞哪天生的,比如白2.8,或者麻3.1。童年的印記像老牛反芻,時不時就會冒出來嚼一口。
我拿出一疊碗,盛滿水,然后在碗里各放一小把豆子。雖然缺了豆面,但是我會有一個豆子的盛宴。我會把它們一樣一樣分開煮,不讓顏色混淆,等它們熟了,再放進骨頭湯里。我要盡量保持它們各自的顏色和形狀。我還有整整一天可以揮霍在這些細節上。
我真正想找的是白蕓豆,我喜歡它白白胖胖鼓著肚子嘟著嘴的富態樣子,它讓我想起躺在母親子宮里,四肢蜷曲、被羊水泡得發亮的胎兒。這個罐子藏得很深,我翻了很久才在午餐肉罐頭、面粉袋,和裝八角、舊茶葉、用剩的薏米的玻璃瓶子中間找到了它。當我打開陶罐的蓋子時,卻發現豆子只剩了一個底。我靠在柜臺上絞盡腦汁地回想著上一次吃白蕓豆時的情景,腦子里卻是一鍋糨糊,只好把剩下的那一小捧扔進碗里泡著,慶幸我至少還擁有幾顆喜慶。
我把豆子一一泡下,它們躺在各自的小河里,有的微微冒著泡,仿佛在打著愜意的飽嗝。還在枝條上的時候,它們可曾相互認識,在風里彼此致意?即使它們在枝條上沒見過面,在市場里它們也有機會相遇。說不定,它們在同一個攤主的手中經過,又落入同一個買主的布袋里。即使它們從前從未相遇,那么,今天在我的鍋里,或者我的胃里,它們終將成為一體。不,不是“煮豆燃豆萁”那樣悲催的相遇,而是物質不滅的生生相隨。我忍不住為自己的胡思亂想笑出了聲。
我打開冰箱,尋找豆腐。冰箱的溫度開得有點低,豆腐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表面出現了幾個小洞,像月球上的隕坑。我把豆腐拿出來,讓它在室溫里慢慢化凍,順便看了看雞蛋。雞蛋是最后一道工藝,我不用特別著急。但就在這時,我注意到雞蛋只剩下兩盒了。前天超市雞蛋大減價,我一氣買了三盒。保鮮期各相差了幾天,為圖方便,我就在盒子上做了標記,哪盒先用,哪盒可以稍后。我拿出盒子仔細看了看上面用炭筆寫下的購買日期和使用順序,日期是兩天以前,數字標記分別是1和3,丟失的是寫著2的那一盒。
我腦子里的邏輯慢慢蘇醒,開始運行。按照順序,我應該先從第一盒下嘴。第一盒現在還剩下八個雞蛋。我每天早上煮兩個雞蛋,昨天和前天,我一共消耗了四個雞蛋。一盒十二個雞蛋,剩下的就該是八個。既然第一盒里還剩著雞蛋,我沒有理由跳過它而進入第二盒。況且,我不可能在兩天之內消滅了十六個雞蛋——第一盒里消失的四個,加上第二盒里的全部十二個。
最緊要的,是看手腳干不干凈。我突然想起了房東的話。
腦子裂開了一絲縫,一條小小的黑蛇鉆了進來,染黑了我的想法。
玉妮絲窸窸窣窣地打開門,站在玄關被綠植遮暗的那個角落,脫下外套,掛在墻角的衣架上,然后解開她帆布涼鞋的襻扣。她從來不穿我的拖鞋,總是赤腳進屋。吱扭,吱扭,汗濕的腳板在地板上蹭出聲響。
“早安,夫人。”她輕輕地說,低著頭,目光躲閃。
她手里提的那只布袋是癟的,里邊最多裝了一把雨傘。她橄欖綠衣裙的口袋也是癟的,興許里邊有一條包零錢的手絹??墒?,她走的時候就不會是癟的了。腦子里的那條黑蛇嘶嘶地對我低語。這是她慣常的樣子,今天和昨天一樣,昨天和前天一樣,每天都像是從復印機上揭下來的復版。但是,今天,在我眼里她變了,衣服上的每一道皺褶都藏著贓物,臉上的每一絲表情都是做完賊后的那副心虛、惶恐。
“夫人,今天這么早就做午飯了?”看見廚房臺面上那一排紛亂的鍋碗瓢盆,她有些吃驚,習慣性地從門后取下掛鉤上的圍裙,替我系上。
我“嗯”了一聲,算是回應。她不知道我在努力咽下已經涌到喉嚨口的話。不是一句,也不是兩句,而是長長的一個軍團。我知道那些話一旦出口,就是刀、是箭、是戟、是斧頭、是錘子。我暗自慶幸她住得那么遠。她坐在亡命之徒般狂飆的馬塔圖上往我家趕的時候,我正在慢慢磨平我肚子里的那些刀刃。我腦袋里有兩個聲音在互懟,一個是我,一個是那條蛇,你一言我一語,各不相讓。
不過一盒雞蛋,一罐白蕓豆而已,值得嗎?是蛇先挑的頭。
那僅僅是雞蛋和豆子嗎?我喑啞地反駁。
那又是什么,你說?蛇在勸誘我入坑。
那……那是,是信任啊。我結結巴巴地說。
蛇聽了嘶嘶地笑。信任是什么玩意兒?幾斤幾兩?你才認得她幾天?
我聽了,梗著脖子想找一句回話,卻終于無話可說。
“夫人,今天馬里基提市場進新貨,想去嗎?”玉妮絲問。
我其實還沒想好該怎么跟她說話,但她的話勾出了我心里的一條火繩。我沒來得及拽住火繩的尾巴,它就已經飛出去了,在我的喉嚨和舌頭上燙出一串燎泡?!澳阏f我還要買嗎?買了你又喜歡,萬一不夠分可怎么辦?”
大概是我的語氣與往日大不相同,她沉默了。無論我說什么話,她大抵都不會頂嘴,但通常會應一聲:“是的,夫人?!苯裉焖裁匆矝]說,就轉身去了陽臺,拿水桶和拖把。她每天到我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洗地板。
她消失在綠蘿墻之后,只給我一個影影綽綽的后背。我看不見她的臉,只聽見了水沖在塑料桶里的嘩嘩聲,布拖把在水里攪動的撲通聲,她的光腳板踩在濕地上的吧唧聲。每一種聲音都正常,每一個步子都沉穩。這就是她的本事,不吭聲,不回嘴,不對視,一臉無辜,油鹽不進。我的拳頭打在了棉花上。
我在廚房的櫥柜前呆呆地站著,心里慢慢地組織著句子。豆子在一排陶碗里沒心沒肺地躺著,豆腐在盒子里慢慢地抖落身上的冰。我用錯了武器,我的反問、嘲諷、旁敲側擊給了她遁逃的機會。這種事情沒有合適的問法,不需要語法和語氣正確的句子,只需要一根直接捅入內核的棍子。
等她把拖把和水桶拽到廚房的時候,我叫住了她。我手里拿著雞蛋盒子和空了的白蕓豆陶罐,繞到她身后,堵住了她的退路。
“除了這兩樣,你還拿了什么?”我說。
話一出口,我就吃了一驚。這本不是我想說的話,我想說的是“你拿沒拿?”,但話走到舌尖自行改道,變成“你還拿了什么?”,第一種問法是庭審,第二種問法是量刑。
我期待她遲疑,囁嚅,羞愧,遮遮掩掩,顧左右而言他,否認之后再承認,或者承認之后再否認??墒俏覐氐族e了。
“想不起來了,夫人,東一點西一點的?!彼f,口氣平靜得如同剛剛拿了一片樹上掉下的葉子,或者一朵風中被吹落的殘花。
我完全沒有預料到是這樣的回復。她不是棉花,她是皮革,這樣的皮膚刀槍不入。我氣結,腦神經回路受阻,一時啞口無語。
“你……你不覺得,從我這里拿……拿東西,應該征求我的同意嗎?”沉吟半天,我才從嘴里吃力地拽出這句話。這句話蒼白得沒有顏色,孱弱得沒有筋骨。我憎恨自己的無能。此刻我渴望成為在菜市場里為一兩個毫子叉著腰罵大街的市井婦人。可是我不是,我就是說不出“偷”這個字。
她抬頭看我——在我的記憶中她極少和我對視,她的眼神里充滿了不解和疑惑?!胺蛉?,你一個人吃得了那么多嗎?豆子放久了會發霉的?!彼f。
“發霉了也是我的?!蔽艺f。
今天舌頭完全不聽使喚。今天的我像個發臺瘟的小學生,演講的臺詞早已準備好,燈光亮起的時候,嘴里卻前言不搭后語。我終于明白我和她使用的不是同一本詞典,在她的詞典里,沒有“偷”這個字。即使有,也是不同的解釋。在她的詞典里,“偷”是一種沒有預謀的順手牽羊。若把重點放在牽羊上,或許還攀得上惡行;但若把重點挪到順手上,撐死了也不過是一種未經主人同意的物資共享。
“夫人,我和碧兒哈的爹,搬到一起了,那天晚上有個小聚會,所以我拿了一些食物。”她望著我,好像在期待我的祝福。她像一名技藝高超的煉金術士,用她澄澈無辜的目光,瞬間把我變成了一個小肚雞腸、斤斤計較、摳門到用鑷子夾錢的小人。
這一整天我渾身都不對勁,五臟六腑仿佛被打亂了位置,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把它們挪回到本該在的地方。我知道是那股悶火、那點委屈還堵在路上?!澳阋粋€人吃得了那么多嗎?”她的聲音蚊子似的嚶嚶嗡嗡彌漫在我的耳膜上。
我再也沒有興致去煮豆腐面。我辜負了那一盒雪白晶瑩的豆腐,還有那幾顆歡天喜地的白蕓豆。我到底還是沒過成我在這邊的第一個生日。
我腦子里的那條黑蛇一直沒走,一整個夜晚都在我的耳邊嘶嘶地絮叨?!八€拿了什么?她到底還拿了什么?”一遍一遍的,就像年代劇里使壞了的電唱機。我突然想起那些散放在各處的零錢,睡意全無,就起床去查看。
我一眼就看見了床頭柜上紙巾盒邊的零錢,滿是褶皺,臟乎乎地卷著毛邊。我懶得去數,反正我也記不清具體數目。正要走出房間,我瞥見了半敞的衣櫥里放著的一幅畫——那幅被我放棄了的《頭頂著蝴蝶的洗衣婦》。這是我以玉妮絲為范本畫的第一幅畫,改了許多稿,顏料層層覆蓋,有的地方帆布已經被刮刀刮得松懈了,卻依舊不是我滿意的樣子,就被我雪藏到了壁櫥里。
我把它拿出來,擺置在燈光下,退后幾步觀看。我從未在夜晚的燈光下看過這張畫,琥珀色的LED燈光讓畫面起了變化。她肩頸的那條弧線,她卷起的衣袖里裸露出來的手臂,還有頭上裹的頭巾,突然變得和諧而溫暖。從綠蘿的起伏和她衣裙的褶皺處,我看見了風。那天她的手在空中甩了一甩,指尖飛出了一只蝴蝶,當時我產生了一個錯覺,仿佛她的身體是一座花園。就是在那一刻,我決定留下她。
這不是她留給我的唯一記憶。我還想起那天在馬塔圖上,她對那個彪形大漢說出“說好的,50先令”那句話時的神情。她低著頭,身子發抖,他的影子幾乎完全覆蓋住了她的身子。當時我以為她是害怕,現在我才知道除了害怕,應該還有別的情緒,比如意外,比如驚喜,比如未曾完全死去的愛。他是她的前夫,居住在同一個城市里,他們竟然九年未曾相見。那個人在她心里丟了一塊石頭,所有的平靜都碎了。
還有她側著身,為我打開基貝拉那間小泥屋的鐵門時的樣子。她讓我走進了她一眼就望到底、留不住任何男人的貧窮。她外婆塞給我的那把Miraa葉子的味道,至今還殘留在我的舌頭上,苦澀、微麻,像攪和在一起的青草泥土和胡椒。盡管我和她嚼著同一把葉子,我卻永遠無法真正進入她的貧窮。在我最悲催的童年記憶中,我也擁有一張自己的床、一個室內廁所,和一頓有肉有蛋的晚餐。但那把葉子讓我知道了,無論什么樣的日子里,都會有蒲公英般斬不絕燒不爛的快活時光。
只是我已經無法和她同處于一片屋檐之下了。我和她之間的空氣,已經被砍過了兇猛的一刀,雖然像水一樣地彌合了,但今天的空氣已非昨天的,今天的空氣里已經找不到昨天的情緒。她選在我生日的這一天,用一盒雞蛋和一把白蕓豆,在我們共享的記憶中投了毒。信任要用許多件小事情來堆砌,而摧毀卻只需要一件小事。人生就是一場不講道理的破壞性實驗。
我決定辭退她,就在明天。我會給她一個紅包,作為她復婚的賀禮,也作為緩解我愧疚的膏藥。昨天我沒有恭喜她,那時我的喉嚨還太緊澀,溜不出一句上得了臺面的好話。我不想成為一個疑神疑鬼、處處設防、每一根神經都繃緊的人。正是為了逃離那樣的日子,我才來到這里,我不能剛爬出一個泥潭,又陷入另一個泥潭。
我走出房間,來到玄關、廁所、廚房,一一查看那些我曾經放置過零錢的地方。我想象著明天在我的質問下她可能說出的話:“夫人,那么多錢,你一個人用得了嗎?”“夫人,我忘了帶坐馬塔圖的零錢,那天。”“夫人,你會在意嗎,這一點小錢?”“夫人。夫人。夫人……”
千萬不要讓我找到這些錢。我暗自祈禱。只有這樣,我才可以對自己的決定釋然。一盒雞蛋、一罐蕓豆和幾張零錢之間,存在著質的區別,錢讓我理直氣壯。
在放置鑰匙和門卡的鐵盒里,在洗手池邊上,在食物調料架下面,我輕而易舉地找到了那幾張零錢?,F在唯一剩下的地方,是餐桌上的水果盤。通往餐桌的路似乎很長,我在途中停了幾次。我不知道我想在那個果盤里看到什么。無論找沒找到錢,我都會失望。假如沒找到錢,我會對人性失望;假如找到錢,我會對自己失望。這兩種失望,哪一種也無法取消或替代另一種。我到底想要哪一樣?
我深吸了一口氣,朝餐桌走去。水果盤是藤條編的,一直放在餐桌正中,每一頓飯我都是在它邊上吃的,每天我都會無數次從這里經過。我記得零錢是隨隨便便地摞成一沓擱置在果盤邊緣的,雖然果盤里的內容在時時變更,但我已經對零錢視而不見。此刻我走到跟前時,閉上了眼睛,一時不敢直視。半晌,才顫顫地睜開眼睛。今天的水果是香蕉、橘子和百香果,我的目光攀著果盤的邊緣走了一圈,沒看到零錢。我伸手探進果盤,把水果的位置挪移了幾下,看零錢是不是被壓在了底下。依舊沒有。我捂著胸口,不知道是傷感還是如釋重負,只覺得心有些緊,想哭。這時我才意識到,其實我還是想找到錢的。假如錢還在,我至多是個爛人,世界卻還沒爛透。假如錢沒了,我就算是個好人,世界卻爛透了,再無可以落腳之處。
我拿起果盤,把水果全部倒扣在桌子上。沒有零錢。我不甘心,想掀開果盤上的那張墊紙再找一次,看零錢是不是掉在了墊紙之下。果盤是房東的兒子留下的,我從未換過墊紙。當我把墊紙抽出來時,依舊沒有看見錢。墊紙是一張疊成了三折的報紙,興許在多次挪動時,零錢掉進了報紙的折縫里。我還是不死心,便打開了報紙,唰的一下,夾縫里掉出了幾張零票。但我卻無心查看,因為我被報紙上的一張照片勾住了眼睛。一張看上去還很年輕的臉,頭上裹著一條橘紅色的頭巾。這個樣子的女子,內羅畢大街上隨處可見,這張臉和別的臉未必有多大區別。但這張臉我熟悉,我已經用炭筆和油畫刷子勾勒過許多遍。把這張臉放在人海里,我的眼睛也許認不得,但我的畫筆已經替我儲存了記憶。
這是一則當地新聞。“今晨發生重大交通事故,兩輛馬塔圖對撞,導致一死三傷。死者身份確定為三十四歲的基貝拉居民Mwende Mutua,一位十歲女孩的母親?!?Mwende Mutua,這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我看了一眼報紙的日期,是兩個多月前的,就在玉妮絲進入我家的前兩天。
我從桌上的筆筒里抽出一柄放大鏡,對準了女人的下半張臉,將報紙推得更近一點,幾乎貼上了鼻子。我看見了女人頸脖和衣領相連的地方,有一塊赤紅色的斑——這是玉妮絲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印記。我的放大鏡經過女人的眼睛時,我恍惚看見女人的眉毛輕輕一揚,對我眨了眨眼睛,像戲謔,也像嘲諷。
我的指尖開始顫抖,報紙滑落到地板上,如同一件滿是皺褶的臟衣服。寒意從腳底慢慢向上蔓延,一節節爬過膝蓋、胸口,直逼咽喉,脊椎成了一根冰柱。我想退后一步,卻覺得地板變軟了,軟得像一團濕棉花。世界開始晃動,時間在耳邊發出嗡嗡的回響。這些天我總在夢境里巡游,從一個夢境走出來,跌進另一個夢境里去。我不知道此刻我到底是在哪一個夢境之中。
夜里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眼睛一閉上,腦子就變成了一個所有的燈都開著的房間,亮得刺眼,亮得我能看見墻上每一塊干涸的蚊血,墻角每一團細小的蛛網。我想了一夜,依舊沒想好該怎么應對今天的她,剛理出一個頭緒,又被另一個頭緒打亂。終于熬到天亮,我昏昏沉沉地下了床,走進廚房,想倒一杯牛奶,心卻咯噔一聲,猛然停跳了一拍,身上噌地浮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看見了那張臉。哦,不,我看見了那雙眼睛,從虛無中穿越而來,直直地刺進我的眼睛——是那篇關于車禍的報道。昨夜我把它從報紙上剪下來,貼在了冰箱門上最顯眼的地方。只要經過廚房,沒有人會錯過它。我要讓她躲無可躲。
可是她一直沒來,九點,十點,十一點,十一點半。我有她的手機號碼,但我一直沒有使用過,因為她從不遲到。她像潮汐一樣準時,該來的時候一定會來,該走的時候也絕不滯留。她沒給過我打電話的機會。但此刻我不想打電話——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她的聲音。
到中午時分,我依舊不覺得餓,懶得煮飯,便渾渾噩噩地吃了一碗泡面,繼續等她。一點鐘,我會等到一點鐘。我對自己說。一點鐘是一道分水嶺,過了那條線,我就可以徹底放下了。我會發一條信息給她,告訴她不用再來了,今天,明天,永遠。然后,我會搬離這里,先找個旅館落腳,再開始尋找新的住處。我對她,或者說,對她靈魂的所有好奇,都將截止在那個鐘點上。
一點差五分的時候,她終于來了。聽到鑰匙插進鎖孔的窸窸窣窣的聲響,我噌地彈跳起來,身不由己地朝門口走去。走到一半,又停了下來,身子猶猶豫豫地僵在了玄關和客廳中間的那條過道上。
她站在進門處的綠植陰影里,像平時那樣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然后往里走一步,在過道上脫鞋子。天窗的陽光把她的身子投在地板上,是一片巨大的張牙舞爪的黑影。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我怕我的身體被那片影子罩住。赤道的陽光很兇猛,在她的臉上洗出了一條寬寬的白帶子,臉頰濕津津的,汗珠像一顆顆浮在橡膠表面的珍珠。
她怎么會有影子?她難道不該在陽光下化成一攤水嗎?童年時聽外婆講的那些鄉野故事,突然涌進我的腦子,滿屋都是鬼影幢幢。
也許,這一切都是我的幻覺。我已經幾天沒睡好覺了,持續失眠的人會出現譫妄癥狀。我試圖說服自己。
可是,那張報紙是真實存在的。我摸了摸左手食指,那條細細的傷痕還在。那是昨晚我剪報紙時,被鋒利的紙邊割傷的。
“早上好,夫人。”她說。這是她的開場白,天天如此。
“你是說,下午,下午好吧?”我的聲帶繃得太緊,我聽出了聲音里的裂紋。一句刻薄的話,被我撕成了破布絮。
“你沒看見我發的信息嗎?”她疑惑地問我。
我看了看手機,果真有一條信息,三個未接來電。奇怪,我竟然沒有聽見提醒。信息的內容是:夫人,我先去一下市場,稍晚到。
“這是稍晚嗎?”我繼續用刻薄掩飾著我的恐懼。
“后來馬塔圖撞上了隔離墻,堵了好幾條街,我是一路走過來的?!彼贿呎f,一邊徑直走進了廚房。路過冰箱的時候,她絲毫沒留意到那張剪報。她熟門熟路地從碗架上取下一個杯子,擰開灌裝水的開關,接了滿滿一杯,幾口喝了下去,喉嚨發出咕隆咕隆的巨大聲響。
她也需要吃飯喝水嗎?我見過她吃飯,煎雞蛋、炸雞翅,蘸著菜汁的烏咖里,嘴角垂掛著一片碎菜葉,指尖被菜汁染成姜黃。在她的那個世界里,她還有五臟六腑、七情六欲嗎?還會感覺饑渴,需要營養嗎?
今天她手里的那個布袋內容飽實,肯定不止一把雨傘。果然,她從布袋里掏出兩個玻璃瓶,踮起腳尖,打開櫥柜的門,把瓶子放了進去,就在原先裝著蕓豆的那個陶罐邊上。我看清了是兩瓶白蕓豆,大概是從市場剛買的。她沒有解釋,我也沒有詢問,我們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今天有人,出事嗎?馬塔圖?”我問。我小心翼翼地用“出事”取代了“死”字。
她搖了搖頭:“還好,車身半邊都撞癟了,人沒事?!?/p>
我覺得我變成了蚊子,嘴細如針,在辛苦地尋找著合宜的毛孔,來扎入這個話題。
“在這里,經常出事嗎,馬塔圖?”
“是的,夫人?!彼z毫沒有接招的意思。
“經常,死人嗎?”我憋了一口氣,咬了咬嘴唇,終于吐出了那個黑色的字眼。
“是的,夫人?!?/p>
“最近,出過這樣的事嗎?”我感覺我在戰戰兢兢地接近靶心。
“是的,夫人,這樣的事每天都有可能發生。”她平靜地回復。
“那你,不擔心,碧兒哈的爹嗎?”在離靶心一毫米的地方,我又拐了出去。這次,是我的錯。
她的嘴角微微一揚,又立刻平復,她輕輕地殺死了一個含苞待放的笑意?!八以诘渡咸瑁裁炊疾慌?。”
“你喜歡,他這個樣子嗎?”
她沒有立即回答,沉默片刻之后,才說:“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歡。從十四歲第一次看到他,我就沒想過別的男人。夫人晚上吃什么?我來準備?!彼龥Q絕地堵死了往下走的路。
“你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菜?!蔽以噲D把她的目光引向冰箱——她只要開冰箱就無法繞開那張大頭照。她可以不認天下人,但她總歸會認得自己。
“你泡了這么多豆子,時間久了會爛。我來洗一洗做豆羹?”她繞過冰箱,朝廚房深處走去。
我嘆了一口氣,無精打采地說:“待會兒再說吧,天還早?!?/p>
“那你現在要我做什么?我來拖地?”她似乎急切地想離開廚房。
我指著陽臺說:“你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我感覺寒冷,脊椎上的那條冰柱還沒有融化。我不知道寒意來自哪個方向,是從腳尖躥上頭頂,還是從頭頂蔓延到腳尖?或許這是兩股互不相干的寒流,它們只是碰巧在脊椎上匯集。我急切地需要陽光,只有陽光能讓我停止顫抖。
她順從地走出廚房,經過冰箱時,她的目光也絲毫沒有朝那張照片偏斜。她繞過我,繞過餐桌,繞過綠蘿垂掛的玻璃墻,來到了陽臺上。墻角的琴葉榕已經長得很高,天窗漏進來的風吹得葉子起起伏伏,在她身上甩下斑駁的陰影。她的裙子被風吹得撲撲簌簌的,仿佛底下藏匿著一只蠢蠢欲動的野兔。空氣中充盈著一股金橘被手掌捻破的清香果皮味。她突然變得撲朔迷離,我分不清哪一片是影子,哪一片是她的身體。那張剪報重塑了我所有的感官,視覺、聽覺、嗅覺、觸覺都被改造,只有味覺依舊,可惜目前它派不上用場?,F在我看到的她,也許不再是她。而我,興許也不再是我,至少不是昨天的我。我對所有的存在都起了疑心。
“你明天……”我突然頓住,咽回了下半截話,因為我看見她的右肩上飛出了一只蝴蝶。蝴蝶全身純黑,只有翅膀的邊緣鑲了一道紅邊,仿佛不小心沾染了一簇火苗。蝴蝶繞著她的身體忽閃忽閃地飛了幾圈,然后停留在她的額上,像一只碩大的黑蜘蛛。她靜靜地站著,無知無覺。
為什么她身上總有蝴蝶?是蝴蝶喜歡靈魂,還是靈魂招惹蝴蝶?我和她的相識之路始于蝴蝶,終于蝴蝶。這是上天給我的某種啟示嗎?我突然想把這個無從確定、瞬間即逝的片刻凝固成畫面。
“別動,我要畫你。”我吩咐她,然后飛快地跑到房間里,取出了所有的畫具。
今天我畫得非常順暢,從素描到初稿設定,幾乎一氣呵成。她在同一個位置上站了很久,中間只休息了一次。靈魂是一臺不知疲乏的永動機。
“玉妮絲是你的真名嗎?”休息時,我問她。
“是的,夫人?!?她一如既往地鎮定安詳。
“你還有別的名字嗎?”
“我們都有斯瓦希里名字?!彼f。
“那你的是……” 我緊追不放。
空氣像一條繃得很緊的晾衣繩,風吹上去錚錚作響。我一動也不敢動,怕區區一兩力氣就會把繩子扯斷。
“我叫Mwende,意思是心愛的人?!?/p>
Mwende,我輕輕地重復了一遍。它和剪報上的那個名字嚴絲合縫。我終究沒在做夢?;蛟S,我是在做夢,只不過我在同時做著兩個夢,一個夢印證了另外一個夢。而現實,則匍匐在兩個夢之外的某個路口,手里捏著一塊磚頭,正等著把我從夢之夢中砸醒。
“那你為什么沒告訴我真名?”
“怕你記不住,夫人?!?/p>
她接著告訴我,肯尼亞女子大多有兩個名字,一個是出生時父母起的名字,來自她所屬的族裔,通常和祖母或者外婆的名字相關聯。除了這個與生俱來的名字,她們還會有一個后起的英文名字,那是叫給外族人聽的。
我終于明白:前一個名字是胎記,后一個名字是衣裝;前一個是用來追根尋源、辨明身份的,后一個則是模糊來路、和生人套近乎的噱頭。
當我再次開始畫畫時,陽光已經漸漸減弱,她的一邊臉頰被覆蓋在初起的暮色之中。光線像一把犀利的雕刀,把她的臉切割成黑白分明的兩個斷面,蝴蝶早已不知所終。
初稿上完色時,天已大暗。剩余的細化過程,可以在將來的日子里完成。那時她已經走出我的生活,我可以掏出記憶的存儲來完善她的形象,我不再需要她。我將放過她,也希望她會放過我。
我想打開客廳的燈,以便收拾畫具,可是燈死了,沒有任何反應。我一盞一盞地按過去,所有的燈都毫無生機,整個房子似乎斷了氣。我這才醒悟又斷電了。在內羅畢停電是常態,大部分家庭都備有小型發電機。玉妮絲熟門熟路地跑到玄關穿鞋子,準備到屋外的工具房啟動發電機的點火鑰匙,卻被我攔住了。
“我想在黑暗里坐一坐。你要是不餓,就陪我看一會兒夜景。”
我知道,也許她也知道,這是我們的最后一次相處。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黑暗,墨汁一樣濃稠,沒有一絲破綻。難道一條街上所有人家的發電機都同時死了嗎?還是我從一個夢又墜入了另一個夢,在這個新夢里,所有的生物都不再發光?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聲音。我聽見風竄過樹枝,枝葉顫簌如疾雨;遠處汽車輪胎碾壓過路面,發出驚悚的吱嘎聲;青蛙聒噪如擂鼓,麻雀在巢中低語,聽起來像不安的鬼魂。突然,這些聲音一下子靜了下來,讓位給了另一串聲音。那聲音高亢尖厲,帶著一絲凄慘的絕望,一聲接一聲,傳得很遠,如一把冰錐在耳膜上扎出一個又一個洞。夜空一下子碎了。
“是鬣狗嗎?”我問。
玉妮絲咕一聲笑了。只有在黑暗中,她才能發出這樣的笑聲。
“鬣狗很遠,你聽不見。是孔雀,在樹上。”她說。
一襲如此華麗的袍子,配一副這樣粗鄙的嗓音,上天是怎么想的?
“孔雀會上樹?”
“是的,夫人。孔雀會在夜里爬到樹尖,避開想害它的動物。”
玉妮絲坐在吊床上,我坐在藤椅上,我們相隔很近,但我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她眼白的那兩汪光亮,在黑暗中飄過來飄過去——那是她的身子在吊床上搖蕩。很奇怪,我突然不再害怕。白天像紊亂的儀表指針那樣亂跳的情緒,在黑暗中終于穩定了下來。黑暗讓我莫名地心安。
“它為什么叫得那么凄慘?”我問。
“它只是叫,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傷。它要讓雌孔雀聽見:我在這里,你別瞎跑到別人的樹上?!?/p>
她尖著嗓子學孔雀說話的聲音,聽起來荒腔走板,我和她不約而同地笑了。
一陣長久的沉默。沉默不代表沒有話,話正在我的舌尖成形,只需要輕輕一推,它就會溜出去,變為黑暗的一部分。黑暗讓我丟失了恐慌和忌憚,現在我可以從容地斟酌詞語。
“你看報紙嗎,玉妮絲?”我終于問。
“夫人,我從來不看?!彼貜臀遥Z氣平和,沒有一絲波瀾。
“你看見冰箱上的那篇文章了嗎?我貼的?!蔽乙呀洸仍诎行纳狭?,這一次,我絕不會退卻,或者繞彎。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就在我幾乎放棄的時候,她突然開口:“夫人,你是想問我,那是不是真的?”
唰的一下,在黑暗中懈怠下來的毛孔猝然張開,我渾身的觸角豎立如針尖。
“那么,你是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只是夫人你,你還不知道自己……”她說了半截又吞了回去。
“我怎么了?”我疑惑地問。
“有的人,真的很久都還不知道?!彼剜袷亲哉Z。
“不知道什么?”我突然失去了耐心。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夫人,靈魂的旅途很長。監視器上的脈搏成為一條直線的時候,死亡的旅途才剛剛開始?!?/p>
我突然想起了那個躺在衛生間的地板上、身上的浴袍被鮮血沾滿的女子。記憶的碎片紛紛墜地,每一片都落在了它該在的位置上,我看見了一幅完整的拼圖。我抱住膝蓋,身子簌簌顫抖,不是害怕,而是震驚——是那種猝不及防地看見了赤身裸體的真相時的震驚。所有嘈雜的內心聲音在這一刻都消失了,腦子里一片空白,萬籟俱寂,靜得如同世界尚未誕生。
“你是說,我……”
玉妮絲打斷了我:“夫人,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嗎?因為我們走在同一條路上,走同一條路的人,才能彼此看見?!?/p>
虛無之中,有一只手伸過來,捏住了我的手。她曾在我準備餐食時為我系過圍裙,我也曾在寫生過程中調整過她的坐姿,但都隔著衣服。這是我們第一次的身體接觸,赤裸的,沒有任何間隔。她手掌上硬厚的繭皮蹭著我的手背,有些微微的刺痛。
她的手不比我的熱,也不比我的冷,我們同溫。我還在慢慢地消化震驚。
“那些還不知道的,會做一些什么事呢?”我孱弱地問。
“無論知不知道,靈魂都還會繼續做從前想做的事。”
所以,她會與那個男人重聚。所以,我會來到非洲。所以,我會重拾畫筆。我突然覺得渾身透亮,每一根血管、每一個毛孔都暢通無阻。
“他們,那些靈魂,還會走很長的路,才會跨越那條線,抵達那個終點。”她輕聲說,幾近耳語。
空中已有星星爆出,夜正長,孔雀已經安歇。
“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劉小雨,我媽生我那天,天上下著小雨?!蔽覍τ衲萁z說。
“我沒想到,我會死于宮外孕。”
2025.2.16—2025.3.24
原載《萬松浦》2025年第4期
原刊責編" 張林" 王月峰
本刊特約編輯" 朱旻鳶
靈魂的碰撞,才是真正的相遇/張翎
《赤道之渡》的最初靈感,來自去年非洲之行中一個不起眼的瞬間。在肯尼亞一位華人朋友家里,我看到她的非洲保姆在陽臺上熨衣服。陽光灑在她的臉龐和頭發上,像涂了一層金粉。熨斗的蒸汽升騰起來,她猛地甩了一下手,忽然間,一只蝴蝶從她的指尖飛出,繞著她飛了幾圈,翩然遠去。那一刻,我感到某種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召喚——那只蝴蝶把我領進了一個不屬于現實的空間。
在肯尼亞的日子里,我遇到了不少非洲女性,大多是單身母親,在貧困線下辛苦支撐家庭。她們平靜地接受命運,臉上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寧靜和喜悅。這種天然質樸的務實精神,是我塑造玉妮絲這個形象的基礎色調。
與此同時,我也接觸了一些進入華人家庭的當地保姆。她們與雇主之間,存在著語言、文化、生活習慣乃至價值觀的種種差異,誤會、提防、碰撞幾乎是每天的現實。她們會把巧克力包進餃子皮端上新年飯桌,把螃蟹剪成一個干凈的白身,把蟹鉗蟹蓋全部丟棄……我也聽到了一些關于“手腳不干凈”的故事。這些看似生活笑料的背后,隱藏著對“秩序”“歸屬”“信任”這些深層觀念的沖突與誤讀。這些細節和思考,后來被我寫進了《赤道之渡》里。小說里的中國女子劉小雨和肯尼亞保姆玉妮絲,原本毫無交集,卻被命運之手推入同一屋檐下,在誤會、提防甚至敵意中,慢慢看見彼此,也看見自己。
小說最后揭示了一個靈異的真相:這兩個女人其實都已死去,正是死亡讓她們看見對方。她們卸下了一切身份、偏見與慣性,真正開啟了靈魂的對話。死亡讓她們回到了人之為人的本質:渴望被理解、渴望愛、渴望完成未竟的夢。
我選擇用“死亡”作為小說的結尾和懸念的落地之處,其實也是在回應非洲文化中對死亡的另一種理解。在非洲,死亡常常被視為一種通道,是靈魂抵達另一種存在的方式。那種對死亡的自然接納與敬畏,讓我反思我們對生命意義的局限理解。也正是在這里,我找到了“渡”的真正含義。《赤道之渡》不僅是一次地理意義上的穿渡,它也是一場關于認同、原諒、理解、回望的內心遠行。
作者簡介
張翎,海外華文作家,代表作有《歸海》《勞燕》《余震》等。小說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年度小說家獎,華僑華人文學獎評委會大獎,《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紅樓夢世界華文長篇小說專家推薦獎,曹雪芹華語文學獎等獎項。根據《余震》改編的電影《唐山大地震》,獲得亞太電影展和中國電影百花獎最佳影片。小說被譯成多國語言。
王月峰:
張翎將劉小雨的精神與肉體以赤道為線,劃分成數個大小不一、互為映照的空間。不同空間的嵌套消解了生死、真假的邊界,劉小雨也終于前往了未竟之地。所有困住我們的,從來不是地理疆界,而是心里不敢掙脫當下的勇氣。
朱旻鳶:
作者以手術刀般的筆觸剖開婚姻的溫柔暴力,讓靈魂在赤道的烈日下完成最后一次渡劫。這是一部關于女性如何“在死亡中醒來”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