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夏的風掠過蘇州的巷弄,巷尾傳來熟悉的叫賣聲:“梔子花——白蘭花——”,尾音拖得長長的,像根銀線突然拽開了記憶的錦盒。
如果說蘇州的街巷是一本攤開的線裝書,皮市街便是其中帶著鳥語花香的一頁。青石板路被幾代人的腳印磨得發亮,兩側的白墻黛瓦間總飄著說不清的氣味——是鳥羽的輕腥,是泥土裹著根須的微澀,是糖粥熬到綿密時的甜香,還有老蘇州人講閑話的吳儂軟語。
小學的周末,下了興趣班,總繞不開皮市街的花鳥市場。背著書包一蹦一跳走過巷口,最先撲進鼻腔的是金魚缸里消毒水混著水草的氣息。玻璃柜臺一層疊一層,紅的、黑的、帶金斑的金魚在水里擺尾,賣魚的阿婆用網兜撈魚時,塑料袋簌簌作響。我總蹲在柜臺前看那只最大的墨龍睛,圓滾滾的眼珠鼓在外面,像戴了副黑框眼鏡,直到書包帶勒得肩膀發酸,才被媽媽拉著往前走。
媽媽的目光總在花攤停留。春日里的月季帶著晨露,花瓣邊緣泛著粉白;夏天的茉莉用草繩捆成小束,插在玻璃瓶里能香整個陽臺。她不買那些開得正盛的,總挑帶著花骨朵的枝子,說“等著它自己慢慢開,才有盼頭”。有時也買小包的花種,小心翼翼揣進布袋,回家就找個舊搪瓷盆,把角落的泥土翻松了種下,我就蹲在旁邊看她澆水。后來那些種子有的發了芽,有的沒動靜,但每個清晨我都要去陽臺看一眼,想象著泥土里藏著的秘密。
花鳥市場的中段,有個用竹筐堆成的角落,總蹲著幾只毛茸茸的小雞仔,黃的、白的擠在一起,嘰嘰喳喳叫得人心軟。賣鳥的鋪子掛著一排排竹籠,有五顏六色的鸚鵡,還有玲瓏可愛的珍珠鳥。籠衣一掀,陽光漏進去,鳥羽上的光澤像撒了金粉。
走到巷尾,肚子總會準時叫起來。潘玉麟糖粥的攤子就支在老墻下,一口大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老爺爺用長柄勺攪動大鍋里的赤豆糊,舀起時手腕一轉,綿密沙甜的赤豆糊就盛進了碗中,在白粥里暈成小小的晚霞,再撒上幾朵桂花,香得人直吸氣。我就在路邊捧著碗喝,糖粥燙得舌尖發麻,卻舍不得停,桂花的甜香粘在嘴唇上,連說話都帶著甜味。
后來隨著學業壓力增大,我不再上興趣班,也很久沒再去皮市街。一天心血來潮前往花鳥市場,發現大部分店都搬走了,空地成了停車場,但還有一些花鳥店在拐角進去的小弄堂。走進巷子,感覺眼前的場景慢慢與記憶中的融合。印象里也是這樣一家家店,每家店我都會纏著媽媽進去逛逛。小時候總覺得皮市街很長,仿佛沒有盡頭,永遠也逛不完,長大了卻發現原來這么短。
糖粥攤子也換了地方,兜兜轉轉找到,爺爺奶奶的小鋪還開張。朋友說這粥甜得恰到好處,我卻覺得,和小時候比,好像少了點什么。直到看到旁邊石階上,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蹲在那里,一瞬不瞬地盯著籠子里的小倉鼠,眼睛亮晶晶的——忽然明白,少的不是味道,是那時蹲在柜臺前看墨龍睛的耐心,是等待花種發芽的雀躍,是捧著糖粥時,覺得整個世界都甜絲絲的天真。
如今的皮市街,巷口停著共享單車,店鋪招牌亮著LED燈,可走進深處,依然能聽見鳥叫,聞到花香。那些封存在時光里的記憶,就像一道道剪影,夾在蘇州街巷的冊頁里。只要輕輕一翻,就有金魚擺尾的水聲,有花種破土的脆響,還有糖粥碗里,晃蕩著的整個童年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