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的街巷是時光淬煉的記憶膠囊,青石板鐫刻著千年煙雨,白墻黛瓦封存著人間煙火。當幾段不同的人生軌跡在此交匯,小巷的記憶便如三疊泉般涌出,在晨曦與暮色中流淌成永恒的詩行。(文/鄒孝聽)
葑門橫街現在已經是大名鼎鼎的網紅街了,其實,蘇州有好幾條街都叫橫街。從前,葑門外這樣的地方屬于郊區,街巷的名字也都不像古城區那樣有典故由來,主要以好記、好認為準,東西向的街叫橫街,南北向的街叫縱街,靠東的叫東街、靠西的叫西街。這幾條名字直白的街巷,搭建了一處市民生活交易的街坊。
我的小學和幼兒園位于葑門路上,年紀特別小的時候,外公總會帶著點心來接我放學。經歷過饑荒的老人覺得吃飽比什么都重要,玫瑰餡饅頭、油炸粢飯糕、各色新奇的杯子冰淇淋……一如既往在校門口等孩子的外公手上,總是會隨季節“刷新”各種點心。
接到我,祖孫二人穿過葑門路,拐進七公堂,這條巷子因祭祀西晉文學家張翰的七公廟而得名,雖然舊廟早已不在,附近居民依舊保留著逢年過節給“七公堂阿爹”上香供奉的習俗。外公的粢飯糕,就來自一個在七公堂利用自家門堂子擺油炸攤的老爺爺,每次路過,兩個同樣佝僂耳背的老頭總要大聲地打招呼:“接孫女啊?”“是啊!”“今天生意啊好?”“還好!”
再往前走,不知名的平板小橋下面是往來的貨船,有時候想買東西的人多,貨船就暫時停靠,直接在船上向橋面的顧客販賣西瓜或者新鮮蔬菜。橋堍的煙雜店是我當時采購蝦條和雞片的主要供應商。面對臉熟的小孩,老板總是格外寬容,他特別愛拿“你哪來的錢”這種話逗孩子。不過即使小孩真的沒帶錢或者錢不夠,他也會先給零食,然后說一句:“讓大人來付錢哦。”
過橋左拐,再走一段路就是外婆家所在的西圩。四年級左右,我開始騎自行車自行回家,有時便不再左拐直接回家。徑直向前通往里河新村的這條街,就叫東街。
雖然名為“街”,東街遠沒有橫街熱鬧寬闊,最窄的地方也只夠一輛自行車通過,有的人車鈴壞掉了,快撞到人就只能大喊“誒誒誒!”,分貝和頻率往往與車速成正比,除此之外,整條長街大多時間都靜謐而充斥著濃濃的生活氣息。

街巷最窄處的一戶人家,燒菜的應該是個老婆婆,每天變著花樣從廚房揮發出濃油赤醬的香氣;有一戶墻面爬滿凌霄花的人家,應該是很有情調的一家人,幾乎每天黃昏都在練習鋼琴曲《致愛麗絲》。
東街上有座弧度夸張的拱橋,大家都叫它“朝天橋”,但這也是一個類似“橫街”的通俗名字,在蘇州跟它重名的橋也很多。橋邊有家賣文具和玩具的小店,產品更新很快,但是經營風格更為商業化。老板為人嚴肅且堅持概不賒賬的原則,我和小伙伴都有點怕他。對小學生來說,騎車過朝天橋,就好像打游戲碰到了小怪,偶爾騎車累了,我們會在小店買幾管“泡泡膠”,然后跑到橋頂去吹著玩。
夏天,橋面上能看到夕陽伴隨火燒云把整個水面染紅,語文好的朋友興起還會背誦《火燒云》這篇課文。泡泡膠生產出的泡泡不似肥皂泡那么易破,我們把它吹地大大的,然后從橋面拋入水中,好像看著一顆顆盛滿了余暉的小太陽,隨河水飄走。
小孩的世界里沒有消失、也沒有分離。那時,我們以為吹的所有泡泡都會永遠存在,順著河川湖海到世界的各個角落旅行,說不定哪天,還會隨著水流回來。直到畢業,直到一些曾經的伙伴再也聯系不上,直到小學變更了校名,直到連東街和朝天橋都消失了。
前段時間與兒時朋友聊起東街和朝天橋,她說記得有個冬天,大家想要挑戰一口氣騎完這條街,最后頭頂的汗遇到冷空氣,好像剛揭開的蒸籠一樣直冒水汽。像那樣“傻得冒氣”的時光,或許對我們來說再也沒有了。
時光總是要帶走很多東西,但記憶會長進我們的血肉,就像冬天會想吃玫瑰餡饅頭和粢飯糕、看見凌霄花就想起《致愛麗絲》、看見火燒云就想起朝天橋,那些個人化的記憶匯聚在一起,組成了被遺落的城市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