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棲小筑照新路

秀云垂著頭，默默走在村中新鋪的水泥路上，陽光把她的影子縮成一團。

她手中拎著剛從村口小超市買回的廉價散裝酒，那是丈夫根旺每日不可或缺的“藥引”。院門吱呀推開，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像一堵無形的墻。根旺癱在舊藤椅上，鼾聲粗重，腳邊散落著幾個空酒瓶子。她心頭一縮，腳步放得更輕，像怕驚擾一個隨時會爆裂的噩夢。

酒瓶還是不慎被什么輕碰了一下。

“敗家娘們！”根旺猛地驚醒，布滿血絲的眼睛惡狠狠瞪過來，一只空酒瓶呼嘯著落在她腳邊，“砰”地碎裂。

秀云身體一顫，僵在原地，那飛濺的玻璃碴，每一片都像是扎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鄰居王嬸聞聲探出頭，目光復雜地掃過，又迅速地縮了回去，留下嘆息般的風在死寂的院子里打了個轉。

秀云蹲下身，一片一片拾起那些尖銳的碎片，指尖被割破也渾然不覺，只覺那冰冷鋒利的痛感，竟奇異地壓過了心底的絕望。

春末，村支書興沖沖送來一份文件，遞到秀云手里時，眼神格外鄭重：“嫂子，好政策來了！咱村要盤活閑置老房做民宿，有貼息貸款，還有專人教手藝！你手巧心細，試試？”

文件薄薄的幾頁紙，卻像塊滾燙的炭，秀云下意識想縮手。她偷偷抬眼，根旺正醉眼蒙眬地靠在門框上，嘴角那抹熟悉的譏誚讓她心頭發冷。

村支書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聲音陡然沉了下來，字字清晰地對根旺道：“根旺，這政策是給踏實過日子、想奔好前程的人預備的。酗酒鬧事、阻礙發展的，村里可容不下！”這話在根旺渾濁的眼底激起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

秀云失眠了。

月光冷冷地鋪在床前，她摸出枕下那張已泛黃的舊照片，指尖撫過照片中新婚時明亮的滿帶笑容的眼睛，再摸摸如今枯槁的臉頰，一股混雜著辛酸與不甘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她死死咬住被角，將洶涌的嗚咽堵在喉嚨深處。

次日天蒙蒙亮，她悄悄起身，頂著根旺宿醉未醒的鼾聲，獨自走向了村委會報名點。填表時，握著筆的手抖得厲害，歪歪扭扭寫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心頭那片沉壓多年的陰霾，仿佛被撬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一縷微弱卻執拗的晨光。

老屋改造的日子，成了秀云與時間賽跑的戰場。

清晨天未亮透，她已蹲在院中仔細擦拭那些收集來的舊陶罐、老竹匾；夜深人靜，她還在燈下笨拙地學習記賬、練習待客的禮儀。根旺的謾罵和冷嘲如影隨形，摔打的聲音時常在身后響起。她咬著牙，只當是耳旁刮過的野風，手下擦拭陶罐的動作卻更用力了，仿佛要擦亮蒙塵的命運。

開張那天，“云棲小筑”的招牌被擦得锃亮。秀云換上整潔的藍布衣裳，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緊張地站在院門口。

幾輛陌生的車沿著新修的水泥路駛來，停在了她家門前?？腿讼萝?，新奇地打量著這修舊如舊的小院：房檐下金燦燦的玉米串，墻角靜靜安放的石磨，竹匾里曬著的紅辣椒……一切都散發著熨帖的暖意。

秀云深吸一口氣，臉上綻開一個練習過無數次的笑容，走上前去，聲音還帶著微微地顫抖，卻清晰而真誠：“歡迎，路上辛苦了，快進屋喝口熱茶歇歇吧！”她引著客人穿過小院，腳步踩在平整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踏碎了一點舊日的怯懦。

這晚，秀云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獨自在整潔的廚房里清洗碗碟。

清亮的月光從新換的玻璃窗流淌進來，溫柔地籠罩著她。她聽著水流聲，望著窗外靜謐的田野，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像溫熱的泉水，緩緩注滿了疲憊而空曠的心房。這月光下的安寧，是她用無數個日夜的汗水與堅韌，一寸寸擦拭出來的疆域。

然而，根旺那積壓的怨毒終于在一個深夜爆發。

他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跌跌撞撞沖進小院，一腳踹翻了院中精心擺放的花架，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讓你瞎折騰！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男人！”

秀云臉色煞白地沖出來，試圖阻攔，卻被他狠狠推搡在地。就在這混亂絕望的當口，左鄰右舍的燈光紛紛亮起，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王嬸第一個沖進院子，用身體護住秀云，厲聲斥責：“根旺！你瘋夠了沒有！”

接著，住在村頭的李叔、剛下夜班回來的年輕后生小陳……越來越多的人涌進小小的院落，沉默而堅定地圍護在秀云身前，筑起一道無聲的人墻。

根旺看著眼前一張張熟悉而冰冷的面孔，那洶洶的氣焰像是被戳破的皮球，瞬間癟了下去。他踉蹌著后退幾步，最終在眾人鄙夷的目光中狼狽地癱軟在地。

之后，秀云平靜地提出了離婚，根旺沉默了半晌，最終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不久后，根旺被村里送去鄰鎮戒酒中心接受幫助。

送走他的那個清晨，秀云端著一簸箕剛摘的青菜，菜葉上還掛著晨露——那是她在民宿后院新開的小菜地種的。晨曦初露，給白墻黛瓦的村落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她抬眼望去，只見不遠處的幾戶人家，也正忙著修葺老屋的檐角，懸掛起嶄新的民宿招牌，那些招牌在晨光中閃閃發亮，如同點燃在阡陌間的點點星火。

日子在忙碌與希望中流過。又一個滿載游客的傍晚，秀云送走客人，將院中散落的幾件物什歸置整齊。她直起腰，習慣性地望向村口那條筆直的水泥路。

暮色溫柔地垂落，遠遠近近，那些亮起燈火的民宿小院，如同散落在大地上的溫暖星辰。她靜靜地看著，一種沉甸甸的踏實感充盈胸膛。這燈火，曾是她暗夜跋涉時仰望的微光；如今，她親手點燃并守護的這盞燈，已然匯入了山鄉新生的璀璨星河。

她轉身回屋，輕輕掩上院門，將那片溫暖的光海留在身后，也留在每一個為明天奔忙的人心上。

（廣東 逢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