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時,獨坐書齋翻到李白的《南陵別兒童入京》,那句“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突然撞進心里,像一粒火星落進干燥的柴草堆,瞬間燃起燎原之勢。
年少時讀這句詩,只當是文人的狂傲。總覺得“蓬蒿”二字太輕,不過是田間野草,怎配與“我輩”相提并論?直到后來在人生路上跌跌撞撞,才懂那不是狂,是穿過歲月迷霧的清醒一一是認清生活的瑣碎后,依然不肯向平庸低頭的倔強。
去年在江南古鎮遇見一位老木匠,八十多歲仍在老街的作坊里刨木。他的手布滿老繭,指關節粗大得像老樹根,可握著刻刀時卻穩如磐石。作坊墻上掛著他年輕時的照片,穿著的確良襯衫,眉眼間有股不服輸的銳氣。“年輕時想去上海做家具設計師。”他摩挲著一塊紫檀木說,“人家嫌我沒文憑,把設計稿扔出來了。”后來他留在古鎮,把所有心氣都刻進木頭里,尋常的八仙桌經他手一打磨,桌腿竟能雕出云紋流轉的弧度。如今他的兒子在城里開了家木藝工作室,把他的手藝搬上了網絡直播。老人對著鏡頭不怯場,舉起剛完工的花架說:“這榫卯結構,不用一根釘子,比機器做得結實。”陽光透過窗榻落在他花白的頭發上,竟有種少年人的意氣風發。
想起大學時的一位學姐,學的是冷門的考古專業。畢業那年,同學們都忙著考公務員進企業,她卻背著行囊去了西北戈壁。朋友圈里沒有精致的下午茶,只有風沙掠過遺址的照片,配文常常是“今日發現半片漢代瓦當”。有人說她傻,放著安穩日子不過,偏要去吃那份苦。她回信里說:“你見過日出時的夯土墻嗎?陽光爬過層層疊疊的夯土,像看見千年前的匠人正一錘一錘筑城。那種時候,就覺得所有辛苦都值了。”后來她參與的考古項目入選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站在領獎臺上,她依然是素面朝天,眼里的光卻比聚光燈還亮。
真正的非蓬蒿人,必先自知。知道自己的渺小,知道天地之大,知道人生之短。有了這自知,方能不妄自菲薄,亦不妄自尊大。魯迅先生便是如此,他深知自己不過是“一個中國人”,卻偏要以這“一個中國人”的身份,發出驚雷般的聲音。他從不自詡為超人,卻做了超人之事。這便是真豪杰與假清高的區別了。
我見過一位鄉村教師,執教于窮鄉僻壤,月俸微薄,卻將大半薪水買了書給學生讀。問他為何如此,他只道:“這些孩子若不多讀書,將來便真成了蓬蒿人了。”鄉村教師無名無利,默默耕耘,卻實在跳出了蓬蒿之列。他的生命雖不顯赫,卻有光,照亮了一方天地。這等人物,才是真正的“非蓬蒿人”。
生活從不會輕易讓誰一路坦途,但總有人在柴米油鹽的間隙,悄悄藏著不肯熄滅的火苗。前幾日加班到深夜,走在空蕩的街道上,看見路邊的修車攤還亮著燈。修車師傅正蹲在地上補輪胎,昏黃的燈泡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手法嫻熟,片刻就把輪胎補好,還細心地幫顧客把車鏈條上了油。“這么晚還不收攤?”我忍不住問。他直起身笑了笑:“說不定有人著急用車呢。”收拾工具時,他從工具箱里翻出個舊收音機,里面正播放著京劇選段,他跟著哼了兩句,調子雖不準,卻有股說不出的勁頭。
月光灑在街道上,突然想起李白的那兩句詩。或許我們終其一生都成不了驚天動地的人物,但至少可以像那位老木匠、學姐、鄉村教師和修車師傅一樣,在各自的天地里,活出一點不甘平庸的意氣。不必仰天大笑,也無需宣告什么,只是在低頭做事時,心里清楚地知道:我輩,從來不是蓬蒿人。
風穿過巷口,帶著桂花的香氣。那些藏在煙火人間 里的堅持與熱愛,原來都在悄悄續寫著這句詩的新注 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