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臘月二十一了。”李桂英躺在熱乎乎的被子里著手指頭算。當(dāng)時宋巧巧還沒有醒,只有床頭一只布老虎瞪著黑漆漆的眼睛看著李桂英。李桂英索性坐起來,她喊叫了幾聲宋巧巧,宋巧巧打了一個呵欠,像春天里一顆發(fā)的小土豆一樣蘇醒過來了。這么多年來,這樣的起床方式已經(jīng)形成了她們之間特有的儀式感。
傍晚的時候,李桂英和宋巧巧倚著大廳靠墻的扶手又走了幾圈。她們一左一右地,沿著既定的軌道分離,又一右一左地回到中間的點,使她們的運動形成一個完美的閉環(huán)。李桂英有點乏了,她走到扶手的這一頭,在上面拍了拍,在扶手另一頭的宋巧巧便站住了。宋巧巧轉(zhuǎn)身的時候小心地?fù)Q成另一只手扶住扶手,身體艱難地折轉(zhuǎn),像一個兒童在倒騰自己的變形金剛,好在沒有聽到
“咔察”的聲音,聽到“咔嗪”的聲音就完蛋了,就意味著骨折了。李桂英大睜著眼睛,等待宋巧巧。她們接頭的方式,像兩只尋找路線的螞蟻,手就是她們的觸角,當(dāng)兩只觸角相碰時,李桂英繼續(xù)攀附著扶手向前走,宋巧巧像一條尾巴一樣緊跟著,她們摸索著,終于回到自己的洞穴。
聽宋巧巧的名字,你不要以為是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或者至少是一個少婦。實際上宋巧巧只是一個近八十歲的老太婆,這個老太婆在養(yǎng)老院住了近五年。李桂英是她的老閨蜜,比宋巧巧小五歲。這對老閨蜜比現(xiàn)在許多年輕人的閨蜜感情都好。當(dāng)然她們的好開始是客觀事實造成的。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說,是老天讓她們相遇在這里并且拯救彼此的——宋巧巧前腳被推進養(yǎng)老院的206房,李桂英后腳就跟進來了。宋巧巧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處可去了,唯一的女兒蘇思予遠(yuǎn)在深圳。那一年,宋巧巧摔跤骨折,出院的時候,耽誤了許多工作的蘇思予就直接將母親送進了養(yǎng)老院。宋巧巧到底是知識分子,她對蘇思予說養(yǎng)老院的人多,比深圳還熱鬧。李桂英是女兒送過來的,那架勢不像送,倒是有押的味道。李桂英將養(yǎng)老院當(dāng)成了監(jiān)獄,她哭哭啼啼地說她不要坐牢。那個年輕漂亮得不像李桂英生的女人斬釘截鐵地說不行。她近乎哀求道,我的老媽呀,你就省省心吧。你一個人住在家里,好幾次差點把房子燒著了,為了人民的安危,你就做做好事吧。女人扭著腰肢,將一個布貼做的舊老虎塞進李桂英的懷里,然后抹著眼淚一步三回頭地下了樓。李桂英當(dāng)時趴在206房的窗戶哭得稀里嘩啦,還不忘數(shù)落,我看你這個白眼狼是演戲演上癮了,將老娘忽悠到養(yǎng)老院。后來,宋巧巧才知道李桂英的女兒還真是新縣劇團唱采茶戲的角。
那天上午被送過來的李桂英手里揪著那只老虎,靠著窗戶足足站了幾個小時,她站成“望女石”也沒有用,女兒明芊芊早坐著飛機去外地演出去了。宋巧巧在一旁看著電視,時不時拍著巴掌笑上兩聲。李桂英一個人呆站著就有點演戲的味道了,別人演戲有觀眾呀,她李桂英沒有。到了下午的時候,李桂英乖乖地回到屬于她的那張床,眼淚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流著,像快斷流的自來水。這時,宋巧巧過來了,遞過來一塊手帕,帶著六神花露水味的手帕。這塊手帕帶有止眼淚的功能,李桂英一下子就沒有淚意了。李桂英以為宋巧巧會稱呼自己一聲妹子,但人家偏偏新潮,說可以稱呼自己宋巧巧。于是這五年里,她們回到了屬于她們小時候的稱呼。叫著叫著,李桂英發(fā)現(xiàn),這直呼其名的稱呼呀,像是一碗最家常的農(nóng)家清炒小白菜,爽口洋氣得很。
李桂英的床靠著窗戶,宋巧巧的床靠著柜子。這會兒,這兩個老閨蜜已經(jīng)各自躺到了床上。在每個春夏秋冬的夜里,她們像兩個并排躺在坑里的蘿卜,是兩個會說話的蘿卜。
臘月的夜里,有月亮的晚上,月光投照在地上,像一層碎碎的冰碴。李桂英很想說點什么,宋巧巧其實也想說點什么。她們在這個最想說話的晚上,兩個人肚子里的話像一群被鎖緊在圈子的牛羊,怎么也溜不出來。
事情得從中午說起。中午的時候,宋巧巧接到蘇思予的視頻電話,說她今年可以早點回家過年,到時候接上宋巧巧回蘇家灣。一聽回老家過年,宋巧巧立刻激動起來了。蘇思予一看母親咧著一張沒牙的嘴笑得像個沒心沒肺的小孩,連忙承諾爭取農(nóng)歷二十六趕回來。中午的時候,宋巧巧多喝了半碗湯。喜氣洋洋的宋巧巧靠著墻顫巍巍地收拾著自己的繡花祅子,這么多年,沒有回蘇家灣,她恨不得長出翅膀飛回去。宋巧巧的翅膀還沒有長出來,就硬生生地被折斷了。李桂英這時候也接到明芊芊的視頻電話,電話那頭的明芊芊還化著濃妝,她有點興奮地對李桂英說,她們劇團的節(jié)目要去湖北春晚現(xiàn)場表演,她作為臺柱子是走不開了。李桂英的喉嚨突然像卡了一根刺,她想說點什么,電話那頭已經(jīng)有人喊明芊芊排練了。李桂英像一輛被緊急剎停的車,立刻住了口。
李桂英默默地坐在床上,突然深嘆了一口氣說:“人人都說女兒是貼心的棉祅。我這件啊,恐怕連一件棉夾子都不如。”她這一番話蜿蜒成了詠嘆調(diào),緊接著她的淚水就涌出來了,淚水蔓延過她的臉,她突然就矮上一截了。
宋巧巧說:“孩子出息,咱該高興呀!”
李桂英脫掉了自己的棉祅,拉著被子胡亂地蓋著。宋巧巧看到她一頭灰白的頭發(fā)像一把凌亂的蘆葦散落在枕頭上,心里像塞了一團草堵得慌。要回蘇家灣的喜悅像一根斷線的風(fēng)箏被風(fēng)吹跑了,吹得無影無蹤了,宋巧巧想去追趕,好像怎么也趕不上了。
躺在黑暗中的李桂英到底忍不住了,她說:“咱當(dāng)初如果生上十個八個,你說咱是不是就有地兒過年了?”
宋巧巧說:“你呀,就是想不開。”
2
日子進入臘月之后,一天就不是一天了,仿佛被安裝了加速器。院內(nèi)的老人被陸續(xù)接走。第一個被接走的是205房的老潘。
李桂英和宋巧巧稱老潘就是老潘,她們仿佛不想知道她的名字。那是一個快九十歲的老太太。別看她一頭花白的頭發(fā),腰也彎得厲害,心眼絲毫沒有隨高齡而減少,反倒活出了千年老妖的味道。李桂英和她扯不到一塊。閨蜜的敵人也是自己的敵人,宋巧巧沒有和她鬧矛盾,也要和她劃清三八線,雖然不至于像象棋盤上的楚河漢界一樣分明,但其中的疏離感也是絕對存在的,宋巧巧認(rèn)為這是對李桂英的尊重。
臘月二十二那天,一群老人聚在大廳活動胳膊和腿的時候,老潘在養(yǎng)老院開起新聞發(fā)布會。她鄭重宣布她即將被兒子接回家的消息。老潘那一刻的喜悅帶有甜與蜜的味道。她說兒子多就是好,誰說兒子僅僅是房門上的一塊匾?兒子啊,是靠山。一群癟著嘴的老太婆像一群扎堆開會的麻雀,七嘴八舌地表達(dá)著自己的羨慕。
宋巧巧在一旁看著,她突然想起她以前幫蘇思予帶孩子時,外孫總是說,奶奶,你要第一個來幼兒園接我,我們每天都比賽誰先被接走。原來這個競賽項目從幼兒園延展到養(yǎng)老院了。
李桂英本來在大廳靠窗戶的位置甩自己的老胳膊老腿,聽到老潘的好消息,臉色立刻有點變了。李桂英立刻轉(zhuǎn)身回房了。她轉(zhuǎn)身轉(zhuǎn)得太快,差點摔了一跤。等宋巧巧回房的時候,李桂英的那張臉,顯出頹敗的氣息。宋巧巧知道現(xiàn)在絕不能哪壺不開提哪壺。
“李桂英,我為什么叫你李桂英呢?”宋巧巧的眼神中帶著幾分狡黠,“我要記住你的名字,這樣下輩子我還會遇見你,還可以認(rèn)識你。”
李桂英的心突然一暖,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對宋巧巧有一種天然的崇拜感與依賴感
“我下一輩還叫李桂英啊,這名字土了一點,但我死不改名。萬一你找不到我,你該怎么辦呀,宋巧巧!”
李桂英沒有宋巧巧讀的書多,但相比那個年代的人她們已經(jīng)很幸運了。就比如老潘,水牛一樣大的字也不認(rèn)識一個。但現(xiàn)在想一想,老潘似乎很幸運,老潘這一生,生了三個兒子。而她和宋巧巧都只有一個女兒,不知道怎么回事,當(dāng)年別人懷孕像插秧割稻子一樣容易,輪到自己這里,就生了一根獨苗。宋巧巧是一名中學(xué)老師,當(dāng)年結(jié)婚晚,生蘇思予的時候難產(chǎn)傷了身子,以后就再也懷不上小孩了。
中飯吃的是冬瓜燉排骨、清炒豆芽、西藍(lán)花,主食是大米飯。李桂英本來吃不下,她像一個被吹飽氣的氣球,渾身腫脹得厲害,感覺不得勁。好在宋巧巧三言兩語就將她哄好了。
天氣冷得很,吃過中飯之后,李桂英朝窗戶外望了望。天陰沉沉的,緊挨著窗戶的那棵香樟樹搖晃得厲害,看樣子是刮大風(fēng)了,也許還會下大雪。
一到刮風(fēng)的日子,宋巧巧的胳膊就酸痛。李桂英和宋巧巧像一個連體嬰兒,宋巧巧的痛李桂英總能感知到,她們之間仿佛安裝了一個傳感器。李桂英便挪到宋巧巧的床邊,幫宋巧巧脫她那件紅色的羽絨服。待宋巧巧上床,她再摸著回到自己床上。這些事情其實可以按床頭上的鈴讓護工幫忙做的,李桂英做著做著就上癮了,還挺有成就感。
“李桂英,后天就是小年了!”宋巧巧側(cè)著身子閉著眼睛對李桂英說。
“二十四要祭拜灶神,二十五要打掃衛(wèi)生…”李桂英像背乘法口訣一樣。
“現(xiàn)在的房子去哪里找灶神呀,廚房是集成灶,不像以前一樣有煙肉。那時候呀,你別說,就是炒一盤只放鹽巴的青菜也比現(xiàn)在的大魚大肉好吃…”
李桂英支棱著耳朵聽,還沒有說上兩句,那邊傳來宋巧巧輕微的呼嚕聲。李桂英心安了,這呼嚕聲像一根小羽毛撩撥著她的心臟。
手機里明芊芊又發(fā)來幾張演出的彩排照。明芊芊說我的娘親大人,你女兒在為家鄉(xiāng)采茶戲的傳承做貢獻(xiàn)呢。您老人家在養(yǎng)老院里乖乖的,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別拖后腿呀。看樣子,明芊芊是指定不來接自己了。
李桂英知道現(xiàn)在采茶戲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了。她有點失落地抱著懷里的老虎。這是一只布貼做的老虎。在新縣,年長的一輩一個個都是布貼高手。當(dāng)年幾乎所有的新嫁娘在結(jié)婚回門的時候,當(dāng)母親的都會塞給女兒一個布角包,布角包里裝滿了新嫁娘做嫁衣時剩余的邊角碎布。等新娘在婆家開枝散葉的時候,就可以用那些邊角碎布為未出生的孩子做一頂虎頭帽、一雙虎頭鞋或一件饞兜。李桂英遲遲懷上明芊芊,當(dāng)她知道她的肚子里總算孕育了一個小娃娃時,就翻出布角包,連著幾夜趕工做了這只布貼老虎。明芊芊屬虎,做一只老虎給她多應(yīng)景呀。小時候的明芊芊幾乎天天抱著自己的老虎睡覺。
李桂英嗅了嗅懷里明芊芊數(shù)次要扔掉的老虎,她似乎聞到了女兒小時候的奶香味。她撫摩著小老虎,只是小老虎那俏皮的耳朵上缺了一個小口子。這是明芊芊小時候磨牙留下的杰作。
李桂英的眼睛蒙上一層霧氣,心里像推翻了廚房的幾種醬料。她知道女兒的工作比過年重要。她就是想讓女兒陪她吃頓團圓飯,陪她回老家走一走,最關(guān)鍵的是她十二月初的時候,夢見去地底下報到多年的老明了。喜歡笑的老明這回不怎么笑了,李桂英追問他病是不是又發(fā)了,老明不回答問題轉(zhuǎn)身就走了。她突然想老明了,抓心抓肺地想。她還想回娘家看一看哥哥。都是七八十歲的人了,每天早上醒來睜得開眼就是賺了一天,現(xiàn)在不去見想見的人,哪天睜不開了,不知道會不會留下遺憾。更關(guān)鍵的是宋巧巧要回家了,宋巧巧一回家,她就像一只脫離雁群的大雁一樣落單了,她一個人棲息在這間房子里,房子一定空曠得讓她走不出來。但回去過年是高興的事,她得為宋巧巧開心。她李桂英要交代宋巧巧走路慢一點,起床慢一點,別看宋巧巧其實挺有主見的,其實對待自已可馬虎了。
李桂英還是側(cè)著身子望著宋巧巧,這老太太到了八十歲還有這個樣子,臉上沒有一塊老年斑,也許是長期待在室內(nèi)的緣故,皮膚還挺白的。宋巧巧是個美人 —李桂英冒出這樣的念頭。
老潘的兒子果然臘月二十三來接老潘了。中年人忙上忙下收拾著老潘的生活用品,包括老潘平時吃飯的陶瓷碗都收走了。
李桂英沒有湊到門口去看熱鬧。等老潘被兒子用輪椅推下去了,她聽到輪椅在地板上發(fā)出“吱吱”的滾動聲,她的胸腔處像跑過了一只大老鼠。她站在窗戶邊看著老潘被兒子抱著送上車,看著車子消失在養(yǎng)老院的盡頭,她輕輕嘆息了一句:“都走了!”李桂英特意走進老潘的205,保潔員已經(jīng)抹去了老潘所有的痕跡。一刻間,李桂英又有點恍惚一一她記不清老潘是否存在過,她也弄不清老潘明年還會不會回來。
3
宋巧巧看著日益憂傷的李桂英,她的心里總有一種想法,要是能把李桂英變大變小或夾在一幅畫里帶走該多好呀。宋巧巧記得《聊齋志異》里的燈草和尚,還有以前蘇思予小的時候讀過的一本書——《裝在口袋里的爸爸》,一個小朋友就將爸爸放在口袋里帶去上學(xué)了。小時候的蘇思予是一個聽話的乖女孩,現(xiàn)在自己要做一個乖老人。她無法向蘇思予提出這樣沒頭沒腦的要求,自己已經(jīng)夠麻煩了。她想將李桂英變小藏在房間里,李桂英還會在早上叫上自己幾聲嗎?宋巧巧一聽到季桂英像一個鬧鐘一樣鬧自己,她的心里就跳動著一簇火苗。有一次,李桂英喊了幾聲,她故意不理她,李桂英的聲音突然像一只誤闖入玻璃房的鴿子的叫聲,驚慌失措得很。她不得不收起自己的把戲。醒悟過來的李桂英兩天沒有理她。
小年這天,養(yǎng)老院包了餃子,宋巧巧和李桂英并排坐著吃餃子。宋巧巧說明年咱們還要一起吃餃子。李桂英回答,你回去好好過年,我要去找養(yǎng)老院的院長,讓她給你留著這個房間的床位,我們還住在一起。宋巧巧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她要同李桂英拉鉤鉤,要發(fā)誓一百年不許變。
李桂英說,明芊芊大年初一演出完一定會來接自己的,你好好回去過年。李桂英笑了,只是那笑像是從肌肉深處擠壓出來的。
宋巧巧在吃過飯后就摸索著去收拾衣柜了。收著收著,她就停了下來。李桂英側(cè)著身子在睡,她的臉向著窗戶的方向,也不知道她是否睡著了。
宋巧巧想起這五年來,除了回家過年,她們分離的時間幾乎沒有超過二十四個小時。她們像長在一根枝丫上的兩個果子,肩挨著肩,臉對著臉,這狹小的空間里,一轉(zhuǎn)身就腿碰著腿了。以前過年,她們幾乎同時被接回去,又同時被送回來,即使離開了,她們也會電話視頻聊天。雖然她們對著手機屏幕聊天,會鬧出南轅北轍的笑話,但她們最終被送回了同一家養(yǎng)老院的同一個房間。有一年,待她們回來時,她們被分開了,李桂英絕食了幾頓,最終換回了同一個房間的勝利成果。想著想著,宋巧巧便住了手。前一刻,她還很想蘇思予的,下一秒,這種情感像一杯被添了水的咖啡,沒有那么濃烈了。
宋巧巧移到零食柜的旁邊,蘇思予寄來的開心果還沒有吃完。她翻出罐子來,又坐到李桂英的床邊,擰開罐子,掏了一把出來。她推了推李桂英,李桂英睜開眼,宋巧巧發(fā)現(xiàn)李桂英的眼晴紅紅的。她伸出手刮了一下李桂英的鼻子:“好哭鬼!”
李桂英說,我巴不得你快點回去過年呢,你記得來的時候給我?guī)Ш贸缘摹N乙约依镒龅娜鈭A子,那種剛炸出來的軟軟糯糯的肉圓子。宋巧巧的饞蟲被鉤出來了。自從住進養(yǎng)老院,她們的年再也沒有那種煙熏火燎的味道了。豈止是肉圓子,還有自己手搓的魚丸、藕夾子、紅薯果子…李桂英和宋巧巧都清楚,蘇思予和明芊芊都做不來這些活兒,她們只能過過嘴癮。
宋巧巧剝開一顆開心果,塞進李桂英的嘴里,一邊塞一邊說:“這是肉圓子。我這手藝啊,當(dāng)時在學(xué)校出了名的好。”李桂英也剝開一顆開心果,喂給宋巧巧說:“哎呀,Q彈Q彈的魚丸是老明親手搓出來的,好吃吧?”兩個老人笑成一團,笑著笑著,不知道是誰先掉出了眼淚,那眼淚像打頭陣的士兵,緊接著一串串的淚水像戰(zhàn)斗的主力蜂擁而出,讓她們眼前的世界都模糊起來。
天氣愈發(fā)寒冷了,到了這個時候,養(yǎng)老院該接走的老人陸陸續(xù)續(xù)地被接走了。整個二層的走廊空蕩蕩的,三樓大多住的是老頭子,估計情況也一樣。一樓的娛樂室也沒有了象棋的廝殺聲和麻將的嘩啦聲。院子里小車的喇叭聲倒是不斷,子女們可能都想趁雪沒有落下來之前接走自家的老人。
“你去收拾一下呀,宋巧巧!”李桂英催促著,她扯出來的笑,像給自己的臉化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妝。宋巧巧說不急。她又站起身來拉開抽屜,翻出了去年和李桂英合照的照片。她用手撫著鏡框上的灰塵說,這個得帶上,萬一她想李桂英了可以瞧一瞧照片。李桂英仰起頭拭擦著眼睛說:“我這眼怎么突然又進沙子了?”
臘月二十四的晚上果然下大雪了。這種雪在南方極為少見。李桂英半夜的時候咳嗽了,開始的時候,她咳得稀稀落落的,像天上下雨有一陣沒一陣,過一會兒,喉嚨處像蹲了一群青蛙,它們此起彼伏地聒噪著,讓她的聲帶都咳壞了。宋巧巧按了幾遍床頭鈴,雪花噗噗的聲音也許蓋過了鈴聲,她只好自己披衣起床給李桂英找止咳藥。她扶著柜門,彎下腰來。她身上的骨頭在氣候轉(zhuǎn)換的時候,本來會有反應(yīng),像液氮與水相遇一樣,那種一直隱藏在體內(nèi)的疼痛感會爆炸膨脹開來,但這一刻,疼痛居然忘記發(fā)作了。她扶著墻支撐著去拿暖水瓶倒開水,瓶子是空的。她不得不去大廳的飲水機上倒開水。門開了一條縫,寒風(fēng)就探頭探腦地闖進來了,像一個不管不顧不講禮貌的愣頭青。大廳的聲控?zé)袅亮耍吻汕傻勾蟀氡瓱崴耐饶_一直像兩截老樹樁,它們只是連接在身體上,時不時有故意使絆讓人摔跤的危險。她走得急而仔細(xì)。樓梯的窗戶是誰忘了關(guān),路過這個檔口的時候,冷風(fēng)變成了野獸,恨不得在宋巧巧的身上撕咬出血窟窿來,宋巧巧打了一個寒戰(zhàn)。總算挪到了房間,關(guān)上門,世界溫暖了。宋巧巧冰冷的手腳蘇醒過來了。
李桂英吃了枇杷止咳露,這止咳藥不是藥店的現(xiàn)成品,明芊芊找朋友熬制的,據(jù)說工序復(fù)雜如高中時學(xué)的奧數(shù)。明芊芊不會自己動手表達(dá)孝心,她會厚著臉皮求人,李桂英就服這藥。當(dāng)這黏稠的黃褐色液體與開水一起滑進腸道時,咳嗽聲像打道回府的雷聲,總算偃旗息鼓了。她才意識到大她五歲的宋巧巧,馬上八十歲的宋巧巧,已經(jīng)伺候她半天了。
“那些護工睡得像頭豬!”李桂英罵道。
好在房間開了空調(diào),暖風(fēng)從空調(diào)里冒出來,宋巧巧在李桂英的監(jiān)督下,喝了一杯板藍(lán)根沖劑。當(dāng)宋巧巧躺在床上的時候,快三點了。她累得骨頭快散架了。這時候痛感像五月出洞的蛇一樣開始四處游走了,她捏了捏自己的胳膊,輕輕地捶打著。她不敢出聲,怕把李桂英折騰起來,依李桂英的性子,她真要爬到自己的床上來,給自己捶腿。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和李桂英的關(guān)系是數(shù)學(xué)函數(shù)里奇函數(shù)與偶函數(shù)的關(guān)系,奇函數(shù)的導(dǎo)數(shù)是偶函數(shù),而偶函數(shù)的導(dǎo)數(shù)是奇函數(shù),她們相互在這個世界依存著,讓生活有了別的意義。她閉著眼晴回顧這五年,蘇思予給自己的陪伴是一罐罐營養(yǎng)品,是各種各樣的衣服,她有時還會寄一些老人健身的玩具來,也會寄幾本老年雜志來。蘇思予養(yǎng)自己這個老母親,像當(dāng)初自己養(yǎng)她一樣合格。宋巧巧很清楚,養(yǎng)老院是她目前最好的去處。但她內(nèi)心的孤獨凄楚有時像毒藥一樣吞噬著她,她還要裝作坦然的樣子,面對蘇思予的視頻,她笑著說養(yǎng)老院的種種好處,她的樣子像當(dāng)初外出打拼的蘇思予,只報喜不報憂。李桂英就像一個野蠻生長瘋狂入侵的外來生物,和她處著處著,養(yǎng)老院突然有了一個至親的姐妹,她的“好”就是徹底的“好”了,而不是一個偽裝的奸細(xì)了。
4
大雪下了一夜,早上四處白茫茫的。在南方很少下這樣的暴雪了。
李桂英和宋巧巧經(jīng)過昨晚的折騰,像兩棵脫水的蔬菜。好在工作人員在這個早上來房間巡查的時候,為兩位老人又泡了板藍(lán)根沖劑。這種特殊的天氣里,總讓人心事重重。一個月前,宋巧巧還急切地盼望蘇思予快點回來。經(jīng)過昨晚的鬧騰,她居然清楚地明白她不大想走了。也許她沒有那么需要蘇思予,也許蘇思予需要回家也是一種錯覺。蘇思予無時無刻不在忙,她是一家科技公司的產(chǎn)品開發(fā)工程師。宋巧巧雖然也算是一個知識分子,但社會的進步不是她可以時刻跟上去的。她有時覺得自己像一部破舊的收音機,接受不了新的頻道了。她想起去年蘇思予陪她過年,她更熱衷于看一些與自己專業(yè)有關(guān)的書,宋巧巧拿起來瞧了瞧,像一本天書。那一刻她還幻想了李桂英的狀態(tài),她想明芊芊是不是在給母親表演她的采茶戲。采茶戲這種新縣的地方特色戲,這幾年已經(jīng)由新縣走出去了,不僅僅是沖出湖北,還去了別的省,甚至去了北京。明芊芊每到一個地方演出,都給李桂英帶一份地方特色的禮物,漸漸地,宋巧巧也有了同樣的一份,也不管這些禮物她們到底需不需要,她一股腦地帶了回來。宋巧巧心里挺暖的,她仿佛多了一個女兒。
這幾天,明芊芊的電話密集起來,幾乎天天打過來。知母莫若女,李桂英那顆敏感的玻璃心,當(dāng)女兒的怎么不清楚?李桂英知道不該分女兒的心,但一個老小孩像一個幼兒園的小朋友,她的情緒像一匹野養(yǎng)的馬,時不時帶著橫沖直撞的沖動。宋巧巧提醒她:“李桂英,好好說話!”
宋巧巧記得有一年她和老蘇去深圳看望蘇思予,那幾天深圳暴雨,他們的航班兩天后才起飛。那這樣的暴雪天氣,是不是影響飛機的降落呢?宋巧巧收聽天氣預(yù)報,整個南方都暴雪,據(jù)說這種天氣還是十幾年前才有過。李桂英說雪該到膝蓋了,這種雪天出門,踩到地上“咯吱咯吱”響。宋巧巧說,讓雪一直下吧,瑞雪兆豐年。
中午的時候,蘇思予果然打來電話,她的聲音像裹了一層浸水的棉花,她說航空公司打來電話,航班要取消。至于什么時候起飛得看天氣。宋巧巧沒有接女兒的話,她的心中有一種松松的感覺,就好像是一塊丟上天的石頭,在這一刻,它總算落地了。蘇思予誤解了宋巧巧的沉默,她飛速補了一句:“我去想辦法搞張高鐵票。”宋巧巧連忙說:“回不來就別回了,養(yǎng)老院也挺好的。”“媽,你別生氣我總得想辦法陪你過年的。”一股淡淡的愧疚像一口突然入口的陳醋彌漫在宋巧巧的胸腔處,她連聲說:“你今年就留在深圳過年吧,好好陪陪老公和孩子。”
李桂英走到宋巧巧的身邊,她的笑里藏著春風(fēng)得意。她說:“宋巧巧,你是不是故意的呀?”“我管得了老天爺啊!”宋巧巧回答。
年是坐著宇宙飛船來的。當(dāng)知道要一同留在養(yǎng)老院過年,李桂英和宋巧巧安靜了。李桂英覺得宋巧巧是她的鎮(zhèn)靜劑。此刻,她的心情是一塊五顏六色的七巧板一有四分開心,有三分感激,還有三分是遺憾。李桂英的心事從來是掛在臉上的,她的眉頭舒展開了,臉上的笑容敞亮了,是那種從容不迫的笑了。宋巧巧忍不住說:“李桂英呀,你還真是一個老小孩子。”
這些天,養(yǎng)老院的工作人員也都忙起來了,他們遵照著民間的習(xí)俗,一步步地過著年,年像是考試中一道數(shù)學(xué)的證明題,少了哪一步都會被閱卷老師扣分。這一年沒有三十夜,過了臘月二十九就是新年了。二十九這天中午,李桂英和宋巧巧相互牽著手坐電梯去一樓吃團圓飯。一樓的大廳門口掛了大紅的燈籠,也貼了喜慶的對聯(lián)。李桂英才發(fā)現(xiàn)留下來過年的老人還有十幾人,大家圍著一張大圓桌子,在院長的致辭中開始團年飯。新縣禁鞭炮,院長的致辭就是開始年夜飯的鞭炮。留下來的老人總是家里有這樣那樣的原因。當(dāng)一道道美食被端上來時,老人們無聲地進食著。據(jù)說人類的舌頭上大約有一萬個味蕾,它們分布在我們的舌頭不同的位置,告訴我們什么是酸甜苦辣。但人一老了,這一萬個味蕾就開始工作懈怠了,以至于在這個年夜飯上大家嘗到的大部分是苦澀的味道。其實這種味道是從心底里冒出來的,味蕾有背黑鍋的嫌疑。當(dāng)一道炸得金黃的蘿卜圓端上餐桌時,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突然抹起了眼淚,她邊抹著眼淚邊說,做兒女的狠心,就是不要自己了。老人的行為立刻引起其他老人的共情,一時間大家的情緒像即將燒開的水,冒氣的冒氣,冒泡的冒泡…這讓宋巧巧想起“羊群效應(yīng)”這個詞,當(dāng)初她去接外孫女回家,幼兒園的老師說,班上有一個孩子哭,其他的孩子都會跟著哭。宋巧巧看向李桂英,李桂英只是眼圈微紅。李桂英悄悄告訴宋巧巧,如果不是宋巧巧留在這里,恐怕她能把養(yǎng)老院哭倒。李桂英暗暗捏了一下宋巧巧的手,宋巧巧回應(yīng)著不讓這只手的小動作落空,這兩只經(jīng)過滄海桑田的手握在一起,讓彼此的心軟成了棉花糖。
李桂英和宋巧巧早早回二樓大廳開始她們每天的八千步養(yǎng)生。天色愈來愈暗了,養(yǎng)老院的院子里傳來汽車的喇叭聲,這個時候還有訪客?李桂英朝窗戶外望去,居然是一群穿著彩衣的演員,打頭陣的是明芊芊,她從小捧在手心里的寶貝。明芊芊說,劇團的姐妹們說出發(fā)去省城演出前來養(yǎng)老院為老人們做一場義演。
鏗鏘的鑼鼓聲中,明芊芊揮舞著水袖,用婉轉(zhuǎn)的嘆腔唱道:“茶尖尖那個冒新芽咧,十八道褶幾繡春紗,阿娘燈下縫寒暑呀!針腳腳纏著淚花花…”采茶女思念母親跌坐在地上,撫著心口唱:“視頻晃見白頭影,老院窗上結(jié)冰凌。兒報母恩心口記,娘在茶坡等歸程……”一群采茶女齊唱:“采茶——啰—千簍春芽千簍情。國是茶樹家是葉,葉葉連著那根藤”這熟悉的韻調(diào)像一艘大船載著老人們順流而下,老人們在演員們的采茶調(diào)中安靜了,眉頭舒展開了。明芊芊還給老人們送了手剪的窗花,當(dāng)“百年朝鳳”“喜鵲登枝”“國泰民安”這些窗花貼上老人們的窗戶,年不再是老人們心中的惡獸了,也不再是一個難過的大坎了。明芊芊小車的尾燈消失在林蔭道的盡頭,遠(yuǎn)郊的煙火升騰到天空,即使隔得那么遠(yuǎn),天空還是很璀璨。
宋巧巧知道遠(yuǎn)在深圳的蘇思予無法給自己明芊芊式的驚喜。但春晚即將開播的時候,作為科技產(chǎn)品開發(fā)工程師的蘇思予帶來了更好的消息一一年底這幾天,她和她的團隊沒有停下來休息。公司開發(fā)的助力型輕量化機器人終于突破了最后的關(guān)口,研制成功了,不久的將來,腿腳不便的老人們只需要將這種小型的產(chǎn)品佩戴在腳上,就可以行走自如了。
宋巧巧這一次抹著眼淚嗔怪:“這真是一個工作狂啊!”
晚上李桂英睡得特別踏實。她懷里布老虎的耳朵的破洞已經(jīng)被一塊小小的紅色碎布補全了,她再也不用擔(dān)心這個洞會豁成一張大嘴咬她的手了。李桂英摸著這粗糙的針腳,這是明芊芊臨走之前的杰作。李桂英想起明芊芊在燈下縫補老虎耳朵的樣子,一時之間,她發(fā)現(xiàn)年輕的自己在那一刻穿越時光的夾縫,與已近中年的女兒進行了重合,她們相依相偎,那樣親密無間。
責(zé)任編輯 陳美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