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建文學》2025年第3期上,小說《第三聲槍響》甫一亮相,便成為抗戰題材文學領域中的一顆璀璨之星。作家黃寧憑借其敘事掌控力與深度創新,使這部作品在眾多同類題材作品中脫穎而出。《中篇小說選刊》第3期、《長江文藝·好小說》第5期等相繼轉載,無疑是對小說價值的高度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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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題材創作譜系中,《第三聲槍響》以獨特敘事姿態打破歷史書寫的慣常范式。當主流文學仍沉浸于英雄史詩的宏大敘事時,黃寧獨辟蹊徑,選擇“刺殺澤中一”這一歷史褶皺中的微小切口,編織出一場跨越時空的解謎游戲。小說借現代媒體人王林的調查視角,將塵封的刺殺事件與當下歷史叩問并置,形成虛實交織的復調結構。這不僅是對傳統線性敘事的突破,更是對歷史書寫倫理的深刻反思。
小說以真實歷史事件為基底,通過刺殺日本特務頭目澤中一的核心故事,用雙線敘事方式鋪陳情節,讓作品兼具歷史厚重感與懸疑張力。一條線索是主人公對“第三聲槍響”的當代考證:從檔案館泛黃剪報到洪老口述,從騎樓斑駁磚墻到細菌戰部隊隱秘檔案,調查過程讓歷史紋路漸次顯現。另一條線索則是對1941年刺殺事件的文學重構:軍統特工的精密策劃、咖啡店老板的隱秘身份、日軍細菌戰的恐怖陰影,在虛實相生的敘事中形成共鳴。敘事結構的雙重性構成作品的核心魅力。這種“解密歷史”與“重構真相”的雙線并進,既保持歷史考證嚴肅性,又賦予文學想象合法性。小說以“第三聲槍響”貫穿始終,通過專題片籌備過程與歷史事件回溯雙線并行,形成嵌套敘事。
在王林的調查過程中,歷史與現實形成鏡像互文:現實探尋讓歷史細節從塵封中蘇醒,歷史介入則為現實人物注入命運縱深。這種敘事結構打破了傳統抗戰小說單一的過去式書寫,將歷史記憶轉化為具有當下性的現實叩問。該作品通過懸疑的敘事手法重新構建歷史,不僅維持了抗戰主題的莊重性,還讓故事兼具史料質感與戲劇張力,成為抗戰文學與懸疑類型融合的突破性嘗試。
小說對澤中一的身份和行為進行了細致的鋪墊。作為日軍特務頭目,他熟練掌握閩南語和粵語,以報社社長的身份為掩護,在海城從事間諜活動。這些細節揭示了他在海城的隱秘性和重要性,為刺殺行動的合理性和緊迫性提供了依據。這些細節描寫不僅豐富了故事的層次和內涵,也為整個敘事增添了懸疑色彩,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始終保持高度的關注和好奇心。
當代文學困境之一,在于一些作品陷入“一己悲歡”窠臼,或簡化現實為符號化標本。《第三聲槍響》將海城歷史風云與普通人命運沉浮鍛造成時代精神合金,重塑抗戰文學敘事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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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敘事革新的基礎上,作品對人物的塑造同樣突破了抗戰文學的傳統范式。黃寧以手術刀般的筆觸,剖開戰爭對人性的淬煉,讓每個角色都成為復雜歷史語境中的人性標本。
《第三聲槍響》對人物的塑造突破抗戰文學中常見的二元對立模式,既無臉譜化惡魔,亦無符號化圣人,每個角色都是復雜人性的載體,豐富了抗戰文學人物畫廊。
作為日軍特務的澤中一,形象并非簡單的邪惡符號。他在中國境內潛伏多年,從事情報搜集、人員迫害等特務活動,對海城乃至閩省抗日力量造成極大危害。作者深入挖掘其經歷、行為、心理,展現其狡黠、貪婪以及對侵略行徑的執著和殘暴,暴露出殖民主義對人性的雙重異化。
汪鵬、陳江海的形象突破了“高大全”的英雄窠白,為抗戰文學的英雄譜系注入了新質。作為軍統系統中的行動者,他們在民族危亡的關鍵時刻投身刺殺行動,其勇氣既源于樸素的愛國情懷,也折射出全民族抗戰浪潮對個體命運的深刻影響,并凸顯了共產黨倡導的全民族抗戰路線對各階層力量的凝聚作用。
澤中一的死牽扯出一系列歷史的暗流與人性的抉擇。在刺殺背后,還有著更為龐大、模糊卻堅韌的群體一一那些為抗戰默默付出、不求聞達的無名之輩。喜樂咖啡室的陳先生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存在。他作為暗線人物,身份從南洋歸僑、咖啡店老板到地下黨員的層層揭示,展現了隱蔽戰線中無名志士的忍辱負重。這一角色打破了傳統抗戰文學對英雄的“標簽化”塑造,賦予歷史以人性的溫度與復雜性。這個以調制白咖啡為生的南洋歸僑,在日偽眼皮底下構建起微型抵抗空間。陳先生雖沒有顯赫身份,卻在刺殺事件中扮演了關鍵角色。陳先生這一形象堪稱抗戰文學人物長廊中的突破性創造,更是作品在人物塑造上的點睛之筆。他的“第三槍”不僅是刺殺行動的轉折點,更象征了民族大義下個體無聲的壯烈。其形象最動人處,在于他沒有戲劇性的高光時刻,甚至連“第三槍”的關鍵作用都藏在歷史褶皺里。但正是這種隱沒于市井煙火中的隱忍與犧牲,讓讀者看見抗戰敘事中被宏大話語遮蔽的“沉默的大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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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聲槍響》在主題挖掘上有著獨特的價值與意義,將敘事焦點從紀念碑轉向暗角,從知名戰役轉向無名者的生命褶皺。這種視角轉換不僅是對歷史記憶的補白,更是對“誰在創造歷史”這一命題的文學回應。
陳先生們的故事沒有載入正史的榮耀,卻在文學的虛構中獲得了永恒的在場。他的犧牲沒有碑文、沒有記載,但卻在歷史的深處留下了深刻的印記。這種對無名者的書寫,體現了作者對歷史的深刻認知。在抗戰的宏大敘事中,這些無名者的聲音往往被淹沒,但他們的存在卻是歷史真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作品通過陳先生等無名者的形象,提醒著讀者不要忘記那些在歷史暗處閃爍的微光,正是這些微光匯聚成了民族抵抗的星河。
小說對史料的化用頗具匠心:《烽火歲月一一抗戰時期海城史料選粹》等文獻的援引,絕非簡單復現歷史,而是以文學想象完成“史料的陌生化”。當陳先生在咖啡室的日常細節與《閩省日報》舊聞相互疊印,線性歷史被解構為可觸摸的感性碎片,恰如福柯“反記憶”理論的文學注腳—陳先生的“第三槍”作為被正史遮蔽的“微小敘事”,以個體生命褶皺對抗宏大歷史霸權,讓無名者的聲音在虛構中重獲發聲可能。
歷史考據與文學隱喻在小說中也形成精妙共振:日軍“波8604部隊”細菌戰史實、南洋華僑抗日事跡,與海城騎樓、舊報館等地緣符號交織,構筑起兼具真實質感與象征意味的時代背景。“白咖啡”“紅日”等意象隱喻理想與信仰,將個體命運升華為家國情懷的哲學鏡像。從《海城新新報》到大光明戲院,從喜樂咖啡室到《不變的白咖啡》,這些細節既是歷史毛細血管的文學顯影,更是存在主義困境中人性尊嚴的永恒隱喻。
《第三聲槍響》的突破,在于超越具體史實鉤沉,在文學想象中開辟抗戰敘事的哲學維度:讀者看見的不僅是被遺忘的抗戰切片,更是人類在苦難中堅守存在意義的普遍剪影,讓抗戰文學最終升華為對人性、時間與存在的深沉叩問。
這部作品提醒我們:真正的歷史記憶不在于記住多少戰役與日期,而在于理解那些在黑暗中守護火種的凡人。他們的故事或許沒有進入紀念碑,但正如小說中陳先生調制的那杯白咖啡—一其滋味早已融入民族精神的血液,在時光中沉淀為永恒的甘苦。在這個意義上,黃寧的寫作既是對過去的致敬,更是對未來的囑托:唯有在文學的光照下,歷史的暗角才能生長出思想的常青藤。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