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枚子彈!
我誕生于日本軍工廠的流水線上,冰冷的機器將我鍛造。過了一段時間,我被人裝進木箱,與其他子彈一同坐上火車,嗩嗩當當地駛向遠方。沒有人告訴我目的地,但我知道,我的命運將與戰爭緊密相連。
火車最終停在了中國的一座小城,日軍把木箱搬下車后,我聽到有人喊:“坂田三郎中尉,快來領子彈。”
坂田三郎走了過來,面無表情地瞧了我一眼,便將我壓進彈匣。在冰冷的彈匣中,我和其他四枚子彈擠在一塊,肩靠肩,背靠背,一點活動的空間都沒有。我難受極了,捫心自問道:我是不是要上戰場了?
我知道,作為一枚子彈,人類將我制造出來,就是讓我在戰場上擊中對手,對手痛苦倒下的那一瞬,我的使命也就完成。當然,我也可能沒有擊中目標,而是飛向蒼茫的天空,那我的歸宿就不知在何方,可能在草地里、溪水中、荒野上。
我在等待上戰場。可事態的發展往往出人意料,我在彈匣里待了一天后,忽然聽到坂田三郎哼起了快樂的歌兒。哼著哼著,他開始從彈匣里卸下子彈,五發子彈蹦蹦跳跳地來到他的掌心。
我伸伸懶腰,睜開雙眼,仔細打量坂田三郎,發現他雖然外表清冷,嘴唇旁長著一層淡淡的汗毛,但顯得很有氣質。
坂田三郎的目光從五枚子彈的身上拂過,最終,定格在我身上。
我覺得時間一下子凝固了。
坂田三郎把其他四枚子彈放入子彈袋,現在,他的掌心只剩下我這枚子彈。
夕陽下,我的身體發出金色的光芒。
坂田三郎沙啞的聲音傳來:“子彈,你瞧瞧遠處的風景。”
我的目光飄向遠方,只見前方大榕樹上停泊著不知名的鳥,它們一副大大方方的模樣,偶爾懶洋洋地一跳,落到離坂田三郎很近的地方,然后又飛起。遠處,毛茸茸的松鼠無憂無慮地跳來跳去,有時候突然停下,蹲在離坂田三郎很近的樹枝上。
“子彈,我從小便喜歡動物。現在,有這么多動物在我身旁,我很開心。”
坂田三郎的聲音變得溫柔且富有磁性,他將我高高拋起,當我重新落入他掌心后,他接著說:“子彈,我明天就要上戰場,祝好運伴我。”
話音剛落,坂田三郎的臉色忽然變得很凝重,手指輕輕摩摯著我的外殼,仿佛在撫摩一件珍寶。過了一會兒,他慢悠悠地說:“子彈,我想跟你說幾句悄悄話。”
坂田三郎繼續喃喃自語:“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子彈可不長眼睛喲。”
一陣靜默。
“我才二十出頭,想活著回到東京。”坂田三郎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他那冷峻如霜的臉上,難得地浮現出一絲暖意。
接下來的時間,坂田三郎開始緩緩敘述人生的經歷
坂田三郎出生在東京的一個貧寒家庭,大學畢業后,懵懵懂懂地參了軍,后來,被日軍派到中國戰場,由于槍法精準,很快被提拔為日軍第二步兵大隊中尉軍官。最近,他所在的部隊與八路軍作戰,他發現八路軍驍勇善戰,他的許多戰友成為八路軍的刀下亡魂,這讓他感到恐懼。
坂田三郎的講述落下帷幕后,目光飄向遠方,似乎在尋覓,又像在回憶。
山風輕輕地吹。
許久之后,坂田三郎的目光又落在我身上,用沙啞且堅定的口吻說:“子彈,我一定能活著回到東京!”
坂田三郎說罷,在我腦殼留下一個深情的吻。
2
日軍第二步兵大隊與八路軍三團的遭遇戰打響。
坂田三郎把我和其他四枚子彈再次壓進槍膛。這回,我被壓在了最下面,頭頂上有四枚子彈。
戰場上的槍炮聲和吶喊聲經久不息地回蕩在我耳邊,我不禁打了個寒戰。真沒搞清楚,我就是一枚小小的子彈,卻要從日本千里迢迢來到中國,難道就是讓我穿透中國軍人的心臟?
我胡思亂想之際,頭頂上的四枚子彈都已穿膛而出。現在坂田三郎的槍里只剩下我這枚子彈。坂田三郎把我壓上膛后,我的目光透過槍口望向四周,只見戰地上彈坑累累、尸橫遍野,毀壞的大炮、卡車、武器散亂地丟棄于四處…
我覺得戰爭的場面太過血腥,便把自光放遠,只見一只潔白如雪的鴿子正奮力拍打著翅膀,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空飛翔。
白鴿的出現顯得如此突兀,卻又莫名地讓人感到一絲希望。
白鴿最終停泊在一棵樹上,它歪著頭看著兩軍激戰,也許它與我一樣,沒搞清楚人類為什么要展開如此血腥的廝殺。
就在我開小差之際,坂田三郎把槍口對準了一名年輕的八路軍。
那是一位年輕師氣的八路軍,正帶領八路軍小分隊沖向高地的斜坡。他們行動一致,消失在煙霧中,繼而又越過煙霧,隊伍相互靠攏,前后銜接,像一把尖刀插進了日軍的要害部位
“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干活。”坂田三郎的嘴里發出狼一樣的號叫后,扣動了扳機。
“砰!”隨著一聲槍響,我的青春破繭,開始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飛翔。我穿過茂密的樹林、硝煙的戰場,魯莽地闖進那位年輕帥氣的八路軍的胸部。
年輕帥氣的八路軍“撲通”一聲倒下。
我聽到他的戰友在聲嘶力竭地呼喊:“吳肖金排長,你醒醒!”
八路軍戰友拼命呼喚著吳肖金的名字。過了好一陣子,我聽到吳肖金呻吟道:“戰友們……我困了…想打個盹。”
吳肖金的聲音很微弱,好像說給自己聽,又像是離別前的告白。
那一刻,我作為吳肖金體內的一枚子彈,心里難受極了。我暗暗罵自己:你從日本千里迢迢來到中國,原來只是為了殺戮呀。
我自感罪孽深重,急切地期盼有一名醫 生,能將我從吳肖金的身上取出。
3
第二天,我聽到吳肖金的聲音。
“軍醫,我怎么躺在這里? ,
“肖金同志,你在前線中彈了,被衛生員送到戰地醫院。”
“子彈取出來了嗎? ”
“我們想把子彈取出,但當我們把傷口切開,發現你身上的子彈離心臟非常近,我們戰地醫院條件簡陋,怕取子彈有危險,只好把切口重新縫上。”
“子彈沒取出來?”
“是的。”
“那子彈一直在我體內,我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我們也不知道,只能聽天由命了。”
聽了他們的對話,我才知道吳肖金還活著,這讓我從深深的負罪感中暫時解脫,可當我聽說要一直待在吳肖金的體內,我不知道應該悲傷還是喜悅。
吳肖金住院期間,我靜靜地躺在吳肖金的胸膛,聽到他與軍醫多次交流,得知那位軍醫名叫朱平。
“朱軍醫,我什么時候能出院?”
“肖金同志,你的傷還沒好,不能出院。”
“我等不及了,要上前線打鬼子。”
一個剛受傷的軍人,為什么這么急切要上前線?我感到困惑,便動了動身子骨,那一刻,吳肖金的手按在胸部,我立即有了一種壓迫感。
“肖金同志,你的胸部傷口又疼痛了?”朱平關切地問。
吳肖金點了點頭。
“不要逞能,在醫院好好休息。”朱平提高了嗓門。
吳肖金不吭聲。
我躲在吳肖金的胸膛,身子不敢動彈。
過了許久,吳肖金低聲問:“子彈同志,你躺在我的胸部舒服嗎?”
我想把內心的真實感受說出,但我沒長嘴巴,說不出話。
“子彈同志,我感覺你像條蜈蚣在啃咬我身上的肉,以后,你能不能乖巧一點,少在我身上翻來覆去?我們要彼此適應,共同生存。”
吳肖金說這句話時,將手輕輕地擱在胸部,那一刻,我沒有壓迫感,而是感受到吳肖金手心的暖意正透過胸部,真實地潤進我的心扉。
此后,我在吳肖金的胸膛蟄伏,為了減輕吳肖金的痛苦,盡量保持安靜,我的克制讓他的身體恢復得很好。
一個星期之后,吳肖金再次向朱平提出要出院。朱平開始查看吳肖金受傷的胸部,當他的手壓在吳肖金的胸部,我有一種室息感,便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身子骨,我一動彈,吳肖金的身子便抽搐了一下。
“痛嗎?”
“不痛。”
吳肖金故意把腰桿子挺直,我的身子也隨著他的動作,就勢略微傾斜了一下身子,以緩解吳肖金的疼痛。
“肖金同志,我建議你多住幾天。”
“不行,我要上前線殺鬼子。”吳肖金語氣鏗鏘。
“既然你出院愿望如此強烈,我們就批準你出院,但你出院后,要注意休息,不要做劇烈運動!”
“明白!”
回老部隊的路上,吳肖金健步如飛,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跋山涉水,回到了三團,風風火火地直奔團指揮部。
“孫山團長,二排排長吳肖金歸隊,特來向你匯報!”吳肖金向孫山團長敬禮的時候,有力地抬起右臂。我感覺他全身的肌肉都在運動,身子骨也不由自主地跟著運動。
“臭小子,你不在醫院養傷,跑回來干什么?”
“團長,我在醫院待不住,要上戰場打鬼子。”
“傷好了嗎?”
“好了!”
吳肖金的聲音從胸腔蹦出,我感受到一種強烈震撼力的沖擊,身子開始劇烈顫動,吳肖金立即用手捂住胸口。
“臭小子,傷還沒好呀,我命令你馬上回醫院。”孫山大聲訓斥。
“我的傷好了。”
“那你為何手捂傷口? ”
“孫團長,我身上的子彈沒取出來,它經常在我體內搗亂。”
“子彈沒取出?”
“對,軍醫叫我與子彈共存。”吳肖金 長長嘆了口氣。
孫山的手輕輕地摸了摸吳肖金的傷口,那一刻,我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低垂著腦殼,龜縮著一動也不動。
“臭小子,你身上的骨頭很硬喲。”
吳肖金聽到孫山的夸獎,呵呵地笑。
4
作為吳肖金身上的子彈,我也挺難的。吳肖金回歸八路軍三團后,身體還沒痊愈,便立即投入緊張的訓練,他開始劇烈運動,我在他的體內也被動地跟著運動。我一動身子骨,他就手捂胸口,不斷地喘著粗氣,我知道那是我在作孽,心里雖然難受,但也很無奈,我真想對吳肖金說:既然你要與我共存,就要互相適應,彼此照顧,你應該學會尊重和理解我。
有一天,吳肖金在訓練場上,又開始無所顧忌地劇烈運動,我很生氣,身子骨便左沖右突,吳肖金頓時痛得叫出聲…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一個女性好聽的聲音傳來:“肖金同志,你要保重身體。”
“梅子衛生員,我怎么會在衛生所?”吳肖金大聲問。
“你剛才在訓練的時候,痛得暈厥了過去,我們便用擔架把你抬到衛生所。”
“都是那枚該死的子彈在作怪。”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吳肖金咬牙切齒地罵我,心里很委屈,卻無處喊冤。
“你要把子彈當作朋友,平日多加以呵護!”
這是我冒味地闖進吳肖金身體后,聽到的最暖心的話。
吳肖金或許把梅子的話聽進去了,開始注意休息,不做劇烈的運動。我也像個慢慢長大的孩子,開始學會適應吳肖金。
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我與吳肖金之間有了默契。
一天夜晚,吳肖金在床上翻來覆去后,忽然拍了拍胸脯,低聲問:“子彈朋友,你覺得梅子如何?”
我覺得好笑,作為吳肖金體內的一枚子彈,我不會說話,再說,我沒見過梅子姑娘,怎么發表意見?
“我覺得不錯喲。”吳肖金話鋒一轉,“可就是小眼睛,小嘴巴,皮膚也很黑,可惜了。”
我原以為吳肖金是個眼里只有疆場的勇士,沒想到他還是個情種,八字還沒一撇呢,就開始挑肥揀瘦了。
吳肖金嘆息幾聲后,又開口:“梅子其實長得還不錯,皮膚黑里透紅,說明健康,眼睛雖然小,但一閃一閃會抓人,小嘴講起話來,輕聲細語,哪像我這大嘴巴,講起話來像機關槍掃射。”
吳肖金一陣竊笑。
我也感到好笑,身子骨微微一動,吳肖金又感到疼痛。他捂住胸口,輕聲說:“子彈朋友,我們要學會和睦共處,相親相愛。”
我明白自己又給吳肖金制造疼痛了,便不敢再動彈。
吳肖金翻了一個身,又開始自言自語:“子彈朋友,我如果追求梅子,有希望嗎?”
吳肖金把心里話掏出,讓我倍感溫暖,看來他還真把我當成朋友了,至于他與梅子間姻緣是否能成,天曉得。
轉眼過了三個月,吳肖金被提拔為二連連長,這讓他精神振奮。有一天,我正在吳肖金的胸膛里舒服地躺著,忽然感覺身子骨變得很暖和,還沒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便聽到吳肖金手捂胸部,對我竊竊私語:“子彈朋友,今天團里會餐,一個人分三塊白饅頭,我只吃了兩塊,另一塊給梅子送去,她會拒絕嗎?”
這會兒,我才搞明白,原來吳肖金把剩下的那個熱騰騰的饅頭藏在胸部的內衣口袋里,難怪我身上那么暖和。
“子彈朋友,管他三七二十一,我就大膽嘗試一回唄。”吳肖金說罷,吹著口哨,快樂地奔跑。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梅子清脆的聲音:“肖金同志,為啥這么晚來衛生所?”
“梅子,你照顧傷員辛苦,我帶塊饅頭來看你。”吳肖金略帶羞澀的聲音傳出。
“謝謝了。”
接著傳來一陣吃東西的聲音…
此后,吳肖金與梅子還有幾次接觸,我津津有味地偷聽他倆的談話,感覺他倆正往愛情路上奔跑。
兩個月后,三團與日軍第二步兵大隊的惡戰再次打響。
戰斗前夜,吳肖金把手擱在胸口,一字一頓地說:“子彈朋友,我報仇的機會終于來了!”
昏昏欲睡的我打了個激靈,立即豎起耳 朵。
接下來的時間,吳肖金開始對我說起即將展開的戰斗。他說,八路軍情報員經過偵察,發現朝我下毒手的是日軍坂田三郎中尉,他是日軍的冷面殺手,曾射殺多名八路軍指戰員,手上沾滿了八路軍和中國百姓的鮮血,上級下令在明天的戰斗中,務必消滅惡貫滿盈的坂田三郎。
我打了個愣怔,作為一枚子彈,我與坂田三郎短暫相處過,他長得斯斯文文,聲音雖有點沙啞,但富有磁性,怎么會是冷面殺手呢?
此時,我方才意識到戰爭的殘酷性,它會使人性泯滅,讓天使變成魔鬼,而坂田三郎就是魔鬼,當我從坂田三郎的槍口蹦出,就成了魔鬼的幫兇。吳肖金被擊中后,死神已經向他招手,但他卻起死回生,并把我這枚罪孽深重的子彈當作朋友,這需要博大的胸襟。士為知己者死,我要把吳肖金當兄弟,期盼他能報仇雪恨。
第二天一大早,我跟隨吳肖金出征。急行途中,吳肖金步頻緊湊,蹬踏有力,腰肢松弛,這種狀態我很喜歡,我輕輕地震動,像是在為他打著青春的節拍。
三團急行大約一個小時后,孫山團長下令部隊埋伏在一片森林里。
吳肖金臥倒后,我聽到子彈上膛的清脆響聲,意識到戰斗即將打響。
隨著三團團長孫山一聲令下,震天動地的槍炮聲響起。我能感受到吳肖金心臟有力跳動,能體會到腳下的土地微微震顫,能聽到吳肖金扣動扳機發出的聲響……
“砰!砰!砰!”槍聲讓蘊藏在我體內的雄渾黏稠的血液開始匯聚。此時,我才明白,作為一枚子彈,生來就是為戰爭做準備,我的體內流淌著好戰的基因。
經過激烈的廝殺,八路軍占據了優勢,隨著軍號聲響起,向日軍發起了總攻。
聽到軍號聲,吳肖金從地面一躍而起。他向前沖鋒時,我能感受到他體內的肌肉在劇烈地波動,我能做的就是跟他并肩作戰。
“砰!”清脆的槍聲響起。
吳肖金扣動扳機所產生的后坐力,讓我的身子不由一震,感覺自己體內的血液噴射到遙遠的地方。
戰場出現了短暫的寧靜,接著,傳來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從歡呼聲中,我得知吳肖金射出的子彈精準地擊中了坂田三郎…
5
戰斗結束后,孫山把三團全體官兵召集在操場,宣布提拔吳肖金為二營副營長,并在全團官兵面前對吳肖金大加褒獎,說吳肖金是三團的戰斗英雄,戰場上向日軍發起進攻的發動機。
面對孫山的大加褒獎,吳肖金只是“嘿嘿”笑了兩聲后,便心靜如水。可當孫山宣布要給英雄戴紅花時,吳肖金心跳加快,血脈賁張,攪得我也心緒難平,猜想究竟是誰給吳肖金戴紅花,會讓他如此興奮。
莫非是梅子?
我的腦海剛掠過這個想法,便聽到吳肖金輕聲說:“梅子,我想娶你!”
梅子正給吳肖金戴紅花,聽了他的耳語,靠在吳肖金胸部的纖纖素手微微顫抖,我立即感受到吳肖金體內起了反應,就像船槳劃開一池春水,蕩起久久不散的漣漪…
以后的日子,每當三團要與日軍交戰,孫山團長都要讓吳肖金到講臺表決心。吳肖金踩著鼓點一樣的腳步走上講臺,憤怒地聲討日軍的滔天暴行。吳肖金句句血、聲聲汨的控訴深深地感染了全團官兵。發言結束時,他總是緊握拳頭,聲嘶力竭地怒吼:“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抗日戰爭必勝!”
“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抗日戰爭必勝!”臺下官兵發出排山倒海般的吼聲。
這是真實的精神檢閱,喊聲凝結著仇恨,作為一枚子彈,我從這滾滾而來的喊聲中感受到八路軍抗擊侵略者的堅定意志。這一刻,我感覺到某種滾燙的東西正在骨骼里流淌,那不是血,是比巖漿更熾熱的信念。
以后的日子,我與吳肖金一道沖鋒陷陣。有一回,吳肖金和副營長劉平并肩戰斗,劉平忽然倒下,一枚罪惡的子彈奪去他的生命。
戰斗結束后,吳肖金抱著親密戰友劉平的血肉之軀,呼喚著他的名字,聲音從最初的急切變得哽咽破碎,最后只剩下無助的嗚咽,在血色的黃昏里,訴說著無盡的悲愴與不舍。
那場戰斗結束后,吳肖金一直處在悲傷之中,他的情緒也傳染給了我,讓我黯然神傷。
半個月后,另一場戰斗來臨。戰斗打響前夕,吳肖金躺在床上,把手擱在胸前,緩緩地說:“子彈朋友,在上回的戰斗中,我親密的戰友劉平中彈了,他身上流出的鮮血讓我真切地意識到戰爭的殘酷,乖乖,劉平要是向前半個身位或者后退半個身位,這發子彈擊中的不是他,而是我。”
吳肖金的嘴里不禁嗤出一股冷氣。
我在吳肖金懷里待了一年多,在我看來,他是個視死如歸的英雄,嘴里蹦出的都是氣吞山河的豪言壯語,可今天,他居然說出與他身份不太相符的話,讓我嚇了一跳。
“有時生死就在咫尺之間,生命很脆弱。”吳肖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后,忽然又加了重重的后綴,“但又很堅韌!”
我靜靜地聽。
“我要好好活著,我是家里的獨苗,父母期盼我平安歸來。將來,我還想把梅子娶進門,過著二畝田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日子,那該多幸福喲。”吳肖金嘴里輕輕發出一聲“嘖嘖”,像是品嘗到了什么美味佳肴,又像是為即將到來的精彩人生提前喝彩。
第二天戰斗打響后,我原以為吳肖金心里藏著小九九,肯定會悠著點,可我想錯了,沖鋒號響起的那一刻,吳肖金又像猛虎下山,嗷嗷叫著向前沖,握在他手上的槍,不斷地向前射擊。可能是因為他動作太剛硬,也可能是我想警告他要愛惜生命,我像一匹野馬,在他胸膛里開始劇烈地左沖右撞,像是要頂破皮肉鉆出來。
吳肖金萬萬沒想到,劇痛如潮水般洶涌,瞬間將他淹沒。他的額頭滲出豆大的冷汗,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最終在戰場上失去了意識,昏厥倒地…
第二天,我聽到吳肖金急切的聲音:“戰斗結束了?”
“結束了,我們打了個勝仗。”梅子說。
吳肖金開心地笑了,想挪動一下身子,被梅子按住:“肖金同志,你受了傷,剛做完手術,要老老實實地躺在病床上,不得亂動。”
“做什么手術?”
“從你背部取出三個子彈。”朱平說。
吳肖金原先都是仰頭睡,可那場戰斗后,開始伏著睡,碚得我喘不過氣,我正感到納悶,現在,總算明白怎么回事了。
“我是不是受了重傷? ”
“算你命大,雖然中了三枚子彈,但都沒擊中要害部分,都是些皮肉傷。”朱平軍醫有力地握了一下吳肖金的手。
抗戰勝利后,升任三團副團長的吳肖金與梅子間的愛情修成正果。
洞房花燭夜,梅子柔柔的聲音傳來:“你知道我什么時候心儀你嗎?”
“不知道。”
“想聽嗎?”
“想!”
梅子娓娓道來
硝煙彌漫的戰場,梅子在前線搶救傷員,此時,吳肖金撞進她的視野,只見他帶領八路軍小分隊向日軍發起進攻,奔跑中的他手握鋼槍,子彈嗖嗖響著從他身旁飛過,炮彈在他眼前爆炸,他仍義無反顧地奔跑,那隨風揚起的衣角弧度里,藏著讓人難以馴服的朝氣與倔強。
梅子怦然心動,目光緊緊地追隨著吳肖金,卻發現他像一棵挺拔的大樹轟然倒下。意識到吳肖金可能中彈了,梅子心頭一緊,便扛著擔架,冒著槍林彈雨,奮勇沖上前。
梅子原以為吳肖金只是受點皮外傷,簡單包扎一下就行了,可當她來到吳肖金身旁,卻發現他胸部中彈,血流如注。梅子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立即和戰友用擔架抬著吳肖金往戰地醫院奔跑。
一路上,梅子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但每次摔倒,都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擔架上的吳肖金迷迷糊糊,嘴里還不時地喊:“戰友們,沖啊!”
歷經千難萬險,梅子終于把吳肖金送到了戰地醫院,那一刻,精疲力竭的她暈倒在地…
梅子的故事落下帷幕,吳肖金眼里閃動著淚花,輕聲道:“梅子,我雖披著英雄的鎧甲,但內里不過是血肉之軀。戰場上,我也會膽怯,總想從殘酷的戰爭中生還。”
“這才是真實的你。”梅子稍作停頓,語氣堅定而溫暖,“我們攜手走下去,直到
天亮。”
吳肖金忍不住“嘿嘿”一笑,聲音里帶著幾分憧憬。
一陣靜默后,吳肖金問:“梅子,你知道我什么時候愛上你嗎?”
“不知道。”
“要怪我身上那枚該死的子彈。”吳肖金摸了摸胸口,“那天,我在訓練的時候,它在我體內興風作浪,我痛得死去活來,被送到衛生所…”
吳肖金欲言又止,梅子咯咯地笑:“看來,這枚子彈不一般。”
“這枚子彈確實不一般。我算了一下,我在戰場上一共中了六枚子彈,五枚子彈都從身上取下,唯獨留下這枚。”
“他成了你的朋友。”
“豈止是朋友,它還救了我的命呢。”
“說來聽聽。”
“上回戰斗,我沖在最前面,不知什么原因,我身上的那枚子彈又開始翻江倒海,我痛得全身抽搐,暈厥過去,被你們送到了戰地醫院。”吳肖金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治好傷回到部隊后,才知道那天與我一起沖鋒在前的戰友全部犧牲,原來,日軍在森林里設有伏兵……”
吳肖金禁不住號陶大哭。
.....
吳肖金和梅子剛結婚,內戰又爆發,吳肖金所在的三團編入野戰軍,梅子被編入野戰醫院。
臨別之際,梅子的手輕輕地撫摩著吳肖金的胸口,那一刻,我覺得有一股暖流從她的指尖悄然滲入,直抵吳肖金的心房,連帶著我的心也跟著熱乎起來。
梅子說:“你平日要多摸摸胸口。”
吳肖金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
“有什么感覺?”
“沒感覺。”
“里面藏著一枚子彈呢。”
“嘿,沒你提醒,我還忘了。”
“胸口還疼嗎?”
“不會了,它早就成為我的朋友了。”
“它不僅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心頭肉。”
“對,心頭肉。”
“它會時刻保佑你!”
吳肖金仰頭大笑,笑聲渾厚有力,仿佛一顆實心的金屬球在空中滾動,周身閃爍著金屬般的光芒。
7
作為一枚子彈,我跟隨吳肖金參加了解放戰爭,子彈呼嘯,炮火轟鳴,我們并肩沖鋒。硝煙剛散,抗美援朝的號角吹響。我們又一同跨過鴨綠江,在冰天雪地中,與美軍浴血奮戰…戰爭結束后,吳肖金留在部隊,繼續奉獻青春。轉眼間,戎馬一生的他解甲歸田,與妻子梅子相依相伴,安度晚年。
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吳肖金坐在靠背椅上,手捂著胸口,慢悠悠地問:“心頭肉,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
我一聽,便知道吳肖金在親昵地叫我。烽火歲月,我們經受戰火的洗禮,和平年代,我靜靜地躺在吳肖金的胸膛,聽著他的心跳,感受著他的溫度。有好幾次,醫生告訴吳肖金,子彈一直留在胸部可能會對身體造成損傷,建議吳肖金把我從他體內取出。吳肖金深思熟慮后,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那枚子彈是我的勛章,我與死神擦肩而過的證明,我舍不得它!”就這樣,我一直待在吳肖金的體內,他離休后,更是把我當作知己,經常找我嘮嗑。
一陣敲門聲響起。
吳肖金打開門,一道沙啞且富有磁性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你叫吳肖金?”
“是!”
“我是坂田三郎。”
我的身體打了一個激靈,立即想起與坂田三郎相處的短暫時光,他的聲音有點沙啞,富有磁性,沒想到過了幾十年,他的音質居然沒變。
“嗯,我想起來,你確實是坂田三郎。”
“肖金君,你還認得出來? ,
“當然。”吳肖金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口氣,“你是我的仇人,抗戰期間,我把你的模樣做成靶子,每天都朝靶子瞄準。后來,總算逮著機會了,我射出的子彈打中了你,以為你去見閻王了,沒想到你有九條命。”
坂田三郎笑了笑,告訴吳肖金,他受重傷后,被送到日軍的醫院,因子彈離心臟很近,怕手術有風險,日軍將他送回國。坂田三郎接受了手術,取出子彈,因為體質虛弱,一直留在日本接受康復治療,沒有重返戰場……
“坂田三郎君為何而來?”吳肖金調侃道,“難道想再跟我來一次華山論劍?”
“肖金君,我是來感恩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怎么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我回日本后,原先所在部隊在與八路軍的戰斗中,被全部殲滅,我因為在國內養傷,躲過一劫。”
“你此行就為了感恩? ”
“還有一個目的,我把你射向我的子彈帶來了。”
我聽到金屬落到桌面發出的清脆聲響,猜想坂田三郎把子彈擱在了桌面。
“我希望用這枚子彈換回我擊中你的那枚子彈,如果它還在的話。”坂田三郎沙啞的聲音在屋里回蕩。
“為什么?”
“因為我對那枚子彈有感情。”
“說來聽聽。”
“我把那枚子彈當作知心朋友,曾向它敞開心扉,還在它額頭深情一吻。多少年過去了,那一幕還時常在我腦海浮現。”
“坂田三郎君,我不能跟你交換。”吳肖金冷冷地說。
“為什么?”
“因為那枚子彈還在我的體內。”
“為什么不取出? ,
“那枚子彈陪伴我幾十年,成了我的心頭肉,我感覺自己與子彈已融為一體,子彈就是我,我就是子彈!”
“肖金君,我理解你。”坂田三郎停頓了一下,“那我把帶來的子彈給你留下。”
“你還是帶回去,留給子孫吧。”
“為什么?”
“因為我射出的子彈是向侵略者發出的怒吼,你把子彈留給子孫,讓他們不要忘記歷史。”吳肖金的嗓音像淬火的鋼鐵,每個字都帶著鋒銳的棱角。
“言之有理,我得把子彈帶回。”板田三郎的語氣中帶著慚愧自責的意味。
“作為一個從硝煙里走來的老兵,我痛恨戰爭。”
“我也是。”坂田三郎哽咽著彎下腰,朝吳肖金深深地鞠了個鞠,“只有經歷過戰爭的人,才最痛恨戰爭。戰爭結束后,我開始反省,每當我閉上眼,就會看到那些被燒毀的學堂、被活埋的村民,那些至今仍在哭泣的亡靈,讓我余生都活在地獄里。這些年,我走遍中國,在南京、在重慶、在我曾經作惡的每個地方,向幸存者和他們的后代磕頭謝罪。”
坂田三郎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繼續說:“現在,我是日本國內反戰積極分子,每次反戰集會,我都要在會上發表講話,我用自己的罪孽告訴所有人一一只有徹底清算軍國主義,才能阻止悲劇重演。在國內,雖然我的這種做法飽受爭議與誤解,但我從未停下腳步。”
兩年后,坂田三郎仿佛一片落葉隨風飄逝。又過了一年,吳肖金像一盞燃盡的燈,靜靜地熄滅。
火化那天,吳肖金的親屬們圍在爐前,小心翼翼地撿拾他的骨灰。突然,他們的手指觸到了我,他們知道我在吳肖金心中的分量,便將我小心翼翼地揀出來,莊重地擱在吳肖金的遺像前。
我在熾熱的火爐中經歷了漫長的燃燒,盡管身上傷痕累累,卻依然閃爍著金屬的光芒。我費力地睜開澀重的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吳肖金的遺像,他正笑瞇瞇地望著我。
我的心尖猛地一顫,透過時光的隧道,我仿佛看到了幾十年前那個年輕英俊的吳肖金,他的臉龐與眼前這位老人的影像漸漸重合,仿佛從未分離。
我想向這位朝夕相處的老戰友敬禮,可我沒有手,只能仰望。
你是英雄,而我只是一枚子彈。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