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端午總在梅雨里浸著。檐角的蛛網兜不住水珠,斷斷續續落在青磚砌的明溝里。天未大亮,母親便提著竹籃往蘆葦蕩去,褲腳掃過帶露的菖蒲,沾著泥星子的千層底布鞋在田埂上印出兩行濕痕。這讓我想起十二歲那年,她帶我去運河邊采制琴的杉木料,晨霧里傳來早班渡輪的汽笛,驚起蘆葦叢中幾只白鷺。
“葉子要挑中間帶黃線的?!蹦赣H彎腰掐斷葦莖時,銀鐲子滑到手肘處,露出腕上一道淡褐色的疤—那是她年輕時刨琴板被木刺扎穿留下的。二十年前在小提琴作坊,她總把刨花攢成團塞進我口袋:“帶回家引灶火,比報紙經燒?!贝丝趟龑⒔^井水的粽葉攤在竹匾上,葉脈在晨光里舒展成琴弦的紋路。
灶間飄來炒糯米的焦香,混著父親生前栽的艾草氣味。他總說艾草要種在西墻根,午后日頭能曬出藥性。去年霜降前,我在他墳前新移了幾株,今春竟竄得比老屋的窗臺還高。妻子抱著半歲的兒子湊近聞,東北口音裹在蒸汽里:“比俺們那旮沓的松針還好聞哩!”懷里的娃娃伸手抓灶臺上的咸鴨蛋,指尖沾了紅泥,在晨光里亮得像新漆的龍舟頭。
裹粽子時,母親的手勢仍帶著制琴師的講究。三片葦葉要疊成三十度角,糯米得沿著葉脈走向鋪勻?!爱斈杲o國外客商做琴箱,誤差不能過半毫米?!彼龑㈦缌税朐碌奈寤ㄈ馇度朊字校瑒幼鬏p得像在給琴碼調弦。妻子學著她的手法包東北棗粽,柞樹葉裹著關東糖,甜香里摻著江南的咸鮮氣。
暮色爬上灶臺,八仙桌已擺開南北陣仗。母親的蛋黃粽汪著金黃油,妻子的粘豆包鼓著憨厚肚,中間那碗雄黃酒里沉著我從長春帶回的參須。兒子趴在桌沿啃米粒,鼻尖沾著艾草灰,像戲臺上的小判官。
子夜放完最后一盞河燈時,雨又細細密密地落下來。懷中的兒子攥著半片粽葉睡了,嘴角還粘著顆糯米。母親突然哼起制琴時的蘇州評彈,妻子輕聲相和,竟用東北二人轉的調子接了下一句。河風穿過三代人之間的空隙,帶著父親抽過的旱煙味,手把焊槍的火星氣,以及無數個異鄉端午的惆悵與溫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