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春,在四川嘉陵江東畔,一個叫柏溪的幽靜而寂寞的小山村里,我的父親趙瑞蕻開始了和法國小說家斯丹達爾(Stendhal,今譯司湯達)的名作《紅與黑》漫長的對話。
說漫長,這一點不過分。其源頭,應該從父親上中學時說起。
在《紅與黑》譯者序里,他回憶道:“我第一次曉得斯丹達爾和《紅與黑》這本名著是在我的故鄉溫州,一個美麗的山水之鄉。那時候,我有一個相知的老師,他很喜歡這部小說,時常跟我談論它。”在“甌江上的晚照,煙霞中的歸舟”的景致中,老師說:“唉,一個年紀輕輕的人,叫作于連,很漂亮,可是心里挺厲害誰知道呢?哎,‘紅’指的是什么?‘黑’的呢?……”
這個只教了一年書就離開的夏翼天先生,抗戰期間和父親只見過一兩面,父親說,就在他的譯作《紅與黑》問世的前一年,后來他去了英國,音訊全無。
父親第一次見到《紅與黑》原版書,是在青島。在一張國立山東大學圖書館的卡片上,他發現了令他神往的書名。“惆悵揉著喜悅,眼尖尖地望著它從一位笑容可掬的女館員的手中落入我的手中。于是我開始落入一個新的奇異的世界!”多少個早晨,父親獨自倚坐著,隨于連沉思:Ici les hommes ne sauraient me faire de mal(在這兒,世人不會為害于我了)。
1937年,父親和同學們輾轉到了香港。在一家安南人開的書鋪里,“靠窗口,滿是塵埃和蜘蛛網的書架上,在薄暮的幽暗里,仿佛明耀的星球似的——閃出了LE ROUGE ET LE NOIR——米黃色的外衣,精裝燙金,白道林紙印的上下二巨冊,三十二開本”,欲購無力,只得作罷。

那是一個中華民族遭受外敵侵犯、國破家亡的年代。父親和大批愛國青年學生毅然告別故里親人,冒著戰爭的硝煙,輾轉數千里進入云貴高原求學。這就是后來被世界公認為治學奇跡、精英薈萃的西南聯合大學。父親在高中二年級就開始翻譯東西了,比如狄更斯的《星的夢》,蒙德的《失去了的星星》是他17歲的處女譯作。這是受五四運動以來的文學大家的影響,他們都是中外文學融會貫通。最初,父親使用英文,到了西南聯大,他在吳達元先生的教授下學習了三年法文。吳先生教學以嚴厲聞名,曾有一女生被叫起念課文時都嚇得發抖了,作為同桌的父親悄悄給她打氣。但是嚴師出高徒,給父親打下即使到了80歲高齡,還能給在巴黎的女兒寫法文信的堅實底子。
1940年夏,父親從西南聯大外文系畢業。他先留在昆明英專等校教書,第二年冬天赴重慶和我母親及初生的姐姐團聚。一天,在父親任教的南開中學,他偶遇西南聯大老師柳無忌先生,得知中央大學分校急需教員,柳先生當即把他推薦給外文系主任范存忠先生,范先生不拘一格選賢納才,不滿27歲的父親從此走上了大學講壇。
分校設在柏溪。56年后,父親寫下《夢回柏溪》。我驚詫他如此好記性,能將半個多世紀前的青春往事娓娓道來。文章細膩而充滿深情,在他的描述下,我仿佛也來到了嘉陵江上的渡口,眼前有只篷船和流汗的纖夫。那時江水還是碧藍的,穿著棉袍的父親,夾著書籍和簡陋的鋪蓋卷興沖沖趕去報到。他乘船沿江北上,約20里路程,靠岸后,再踏上一條彎彎曲曲的石板路進山,那路的盡頭便是學校了。父親住在地勢最高的教師第五宿舍,可以遠眺江上風帆和隔岸山色,附近是幽徑、竹林,三月里油菜花香四溢。國難中竟有這樣寧靜的治學環境,雖艱苦也覺欣慰。父親一待就是四年。今天,若不是有幸讀到父親生前寫的回憶,我哪里能懂得,貫穿他一生的抗戰情結竟如此激昂,他們這代人的學問精深豐厚又來自何方?
柏溪成了父親實現第一個文學夢想的搖籃。教學之余,他辛勤釀制的一枚枚碩果,有散文,有詩歌,也有翻譯。我這個在柏溪孕育的孩子,尚在母親的腹中,《紅與黑》第一個中譯本問世了。1944年,永載世界文學史的一句獻詞“獻給幸福的少數人”第一次在中國傳播。
長達32頁的譯后序的結尾處,父親寫道:
“在我總算償還了一樁心事,做完一場遼遙的紅黑色的幻夢!又仿佛一個纖夫,把這只滿載我十年悲歡的‘醉舟’(Bateau ivre),沿著記憶的江岸,拉回那碧澄澄的海了。——噯,好累!——J’ai gagné une bataille,——J’ai donc gagné une bataille。”

1949年,父親在這本用土紙印制的165頁(第一分冊)、定價100元的黑色硬皮封面后的空白頁,貼上了一張黃色字條,寫下一段話。第一行應該是標題:“《紅與黑》漢語出版本”,下文為:
1942年秋,我到中央大學外文系任教時,在嘉陵江邊寂靜的柏溪住下,便立意把這部名著介紹給讀者,動手翻譯。后因人事倥傯,延至1943年冬方完成此書上卷初稿。翌年十月,由作家書屋印行第一合冊,即此書也。
1949年早春阿虹于南京
下端蓋了一枚灰色圓形的印章,外圈為“抗戰勝利紀念" 東川柏溪”,內圈為“卅四年九月三日”。扉頁上貼有趙瑞蕻藏書票,左上角還有譯者自存本的字條。當年的版權頁上沒有二維碼,除了作者、譯者、編者外,印了一行小字——“中華民國三十三年十月初版(渝)”。還有作家書屋抗戰時期在成都、重慶、沙坪壩的書店地點。沙坪壩,正是后來母親生我的地方。
《紅與黑》第一個中譯本寄給了父親的恩師吳達元先生,先生很快回復:“你做了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在這炮火連天中,這本名著翻譯過來會給人一股清醒,振作起來的力量。”
民國三十六年,即1947年,《紅與黑》滬版在上海中正中路610號作家書屋出版。此版書頁增厚,封面改為絳紅底醒目的黑字書名,左下角用繁體字寫著:“法 斯丹達爾著 趙瑞蕻譯”。在我記事后,這本來之不易的樣書上,已附有父親親筆寫下的“海內孤本”四個大字,它已成了我們全家的文物,長年用白報紙裹著,靜靜地安放在父親的“專柜”里,即使我想讀讀譯后記,都會因它脆損不堪,不敢觸碰而忐忑。
很多年之后,我才陸續了解這版《紅與黑》背后的是非曲直。抗戰勝利,出版界又活躍起來。當年,巴金的平明出版社也決定出版父親的譯本,父親本來也答應了,可偏偏作家書屋的姚蓬子以先付稿費的“優惠”條件,要繼續出版父親的譯本,讓急于出書的父親做了一次“背信棄義”的事。巴金聽說了非常遺憾地說,我都為他發了廣告了啊。
讀者們可能會奇怪,為什么這樣具有意義的《紅與黑》第一個中譯本,一直沒能再版,幾乎被湮沒,至少在讀者心中。在新華書店的世界名著柜架上,譯者易人,父親未能如愿排在新中國這本名著譯者的行列中。趙瑞蕻三個字,從此在《紅與黑》的各種新版中譯本封面上消失了。據母親回憶,父親曾收到過一封署名“羅玉君”的信。信中的大意是,她是學習法國文學的,正在翻譯《紅與黑》,希望我父親讓給她來翻譯。父親聽到對方也喜歡《紅與黑》,不但欣然同意羅女士的請求,回信中還慷慨地將自己的譯稿全部贈送,這其中有沒有他已經譯完但尚未出版的部分,我已無從了解了。但我知道,當羅玉君的譯本出版,父親讀了以后心中卻有難言的隱痛,可惜沒能親耳聽到父親講這些了。
不管怎樣,于連的名字溶入了我們姐弟的幸福童年,伴隨著我們長大。現在回憶,甚至連世界名著的概念好像也是從這本書開始,走進我年幼的心靈。可是我那時哪能讀懂主人公于連啊?上世紀50年代旅居德國萊比錫時,在蘇軍俱樂部,我第一次見到《紅與黑》搬上銀幕。飾演于連的是當紅的電影明星,他和德瑞納夫人相擁的劇照印在考究的說明書上。
但是,沒有哪種改編會像原著那樣,以純正地道的法蘭西語言,將這個發生在19世紀20年代,外省小城維里埃爾的傷痛故事娓娓道來,那么動人,那么耐人尋味,有一種親近之感。我一直引以為傲的是,能將這優美的文字譯成中文的第一人,就是我親愛的父親!
許多年之后,我才懂得父親的心事。首先他一向主張一本世界名著從來是,也應該是擁有幾個甚至多個譯本的。只有經過不只一人的翻譯,原著精神才能得以傳揚。他極為認真地閱讀別人的譯本,寫下了大量的心得眉批。但翻譯畢竟不等于創作,它最根本的一條是要忠實原著。父親多次呼吁并著文寫信表達主張,包括和許淵沖先生的學術分歧,他總是持有謙和研究的態度,尊重同行,孜孜不倦。
父親從不認為自己的譯本完美,他并不滿意自己年輕時的譯本,他要重翻《紅與黑》,這個愿望從20世紀80年代末,他的最后一批研究生畢業之后就開始了。在許鈞回憶的文字中,他說趙瑞蕻是《紅與黑》的第一位中文譯者,1944年把這本書引入中文世界。父親在和他的對談中公開自我檢討:“我年輕時候把《紅與黑》譯得太花哨了,喜歡用大字、難字,用漂亮的詞,堆砌華麗辭藻,這不對,因為這不是斯丹達爾的文筆。”他還撰文反思自己的舊譯,“有時偶爾翻翻,于心很不安……把一本名著譯壞了,真是件可悲的事!”“趙瑞蕻晚年開始重譯《紅與黑》,他打算‘加上幾百條注釋,重寫譯序’,還要寫一本《紅與黑解說》。1999年,趙瑞蕻去世,女兒趙蘅的回憶文章中寫道,整理父親遺物時,她發現了那摞《紅與黑》譯稿,可里面只有前10章,裝譯稿的牛皮紙袋上,是翻譯家用紅筆寫下的四個字——死不瞑目。”
然而,此時的父親已步入老境。他是要干一件與年齡不相符的事,白內障又使他本來十分近視的眼睛看東西更加吃力。查字典他要靠雙倍放大鏡,時間久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一片模糊。1995年,父親手術后,來信興奮地說他已大放光明,信心百倍地表示,可以完成夙愿了。為了達到最理想的翻譯水平并超越曾經的自己,父親閱讀多年收集的幾乎所有的多種語種版本。所以,他每翻一個章節,需要經過如此繁復的對比參照,進展自然十分艱難緩慢。幸好有留校研究生唐建清鼎力協助他,為他打字,完成了十章譯稿,唐建清是父親生前重譯《紅與黑》的見證人。
寫到這里,不禁回憶我在巴黎為父親買書的往事。父親一直希望有本圖文并茂的原著,而巴黎市面上的《紅與黑》法文版,只有文字沒有插圖。每一封寄自南京的家書里,父親都要提這件事。從來視父母之命如圣旨的我,不忍心讓老人失望,去過書店查找,又光顧塞納河畔的書籍攤,這里有形形色色的稀有收藏,吸引了很多迷戀古籍的人們。我向老板打聽,他也很快明白我要找什么——斯丹達爾的名字家喻戶曉,他是法國人的驕傲。書攤老板翻弄了半天,抱歉地說他沒有帶插圖的《紅與黑》。一次雨夜,我找到了斯丹達爾在巴黎的一處故居。它已易為一家公司,只是門口的銅牌上依然刻著大師的名字。
直到我回國前,仍不甘心空手而歸,又想到下榻的藝術城附近BHV大超市再試試運氣。這天,我扶梯而上徑直去頂層文具書籍貨架上查找,結結巴巴地對售貨員介紹說:“我的父親是位翻譯家,他將《紅與黑》翻成了中文。”對方的反應自然是驚嘆一番,我也趁機將話題一轉,向他提出為我父親找到《紅與黑》法文版的請求。他欣然答應并領我到一個書架前,不費幾秒鐘,一本裝幀新穎的書遞到我手中。卻只有文字沒有插圖,空歡喜一場。在這滿目琳瑯、四處散發書香的大廳,我茫然不知希望在哪里,但心里還是不甘。最后,我走到東北角,這里立著一大排書架,發現架上是一套十分完整的世界名人叢書,足有上百本,都配有大量的珍貴照片和精美圖畫,簡直就是一本本小畫冊。原來這是為中學生編著的。我貪婪地查閱,甚至干脆席地而坐,慢慢享受。不出我所料,一批文學藝術大師行列中,斯丹達爾的名字終于躍入我的視線!雖然它并不是父親要的那種《紅與黑》的單行本,雖然這本書的價格十分昂貴,但我仍毫不猶豫地買下了。一想到父親會怎樣地愛不釋手,或是因興奮而漲紅了到老都那么清秀的面頰,我就開心得很。多年后,我有幸讀到父親為斯丹達爾譯作《嘉斯德樂女修道院》和《法尼尼·法尼娜》所寫的譯者前記,也出版于20世紀40年代。年輕的父親介紹說:“斯丹達爾原名亨利·貝爾。他是法國東南部格雷匿布勒地方利·貝爾的名字。但是他預言他的書會在1935年為人閱讀,這件事他卻保守估計了!”
1998年9月18日,我陪父親出席了江蘇譯林出版社主辦的戈寶權翻譯文學獎頒獎大會。他坐在主席臺上,做了一個簡短而意義深刻的發言。他特別向獲獎的女性譯者祝賀,他說:“翻譯永遠是不可缺少的很有意義的工作,只要有人類存在,就有交流。地球上有40億人,3000多種語言,我們的工作要永遠做下去。”9月20日晚上,父親設便宴為即將赴法工作的研究生唐建清餞行。席間,他感慨歲月如梭,45年前是高教部楊秀峰部長為即將赴德國任教的他餞行。如今他頭發白了,風燭殘年。他還告訴在座的各位,他剛完成了一本文學回憶錄,一個晚秋的金色夙愿!
16年過去了。2014年,父親的另一個研究生黃喬生,推薦河南海燕出版社張勝來找我,策劃出版父親譯著的事。后來又約了他的同學范東興、唐建清一起來京,到我家一起商量。那天我將陸續從南京運來的父親遺稿攤了一地,令大家興奮不已。事先我還特地找出父親和幾位研究生的通信原件分送給他們。這些信件,現在讀來,更覺珍貴、感動、感慨!
父親是1983年開始單獨招收第一屆比較文學碩士研究生的,其中唐建清畢業留校。他沒有辜負導師的培養,畢業后,父親給黃喬生的一封信里夸獎說:“建清很努力,在《文藝報》上發表了好幾篇關于當代西方文學的報道論述,文章很不錯。”值得一提的是,現在唐建清已譯著等身,卻甘當幕后支持,正是他竭力推舉師哥范東興擔任與我父親這本譯著再版的合譯者,在名利膨脹的世風中,還有這樣的讓賢品格和同學情,令我和母親非常慨嘆和感動。在范東興早年給父親的一封信里還提到,“能聽到建清的消息很高興。系里外國文學教學他一直在講臺上,而且做事認真,對學生負責,是很優秀的教師。且同學中只有建清留在先生身邊,有時照顧先生和師母的重任,是他為我們代勞,我和同學們會感激他的”。
1989年12月1日,到法國不久的范東興寫信給父親:“先生想買斯丹達爾小詞典,我在巴黎和AiX書店都找過,沒見到,書店的人也說,好像從未出版過,只偶遇雨果小詞典。我在學校的圖書館也查過目錄,沒有。日后還要留心,見到一定為先生買回。”
1991年11月6日,范東興寫道:“名著有佳譯,且譯本愈多,讀者經過甄別,自會分出軒輊。上乘佳譯,定能流傳久遠,這是中外譯界由無數事實證明了的。我衷心希望先生能實現這個夙愿,完成這項由您開始,經過幾十年以后,再由您來結束的這項偉大的工程……”正是在這封信里,范東興提到他買到了兩本書,意大利文版《紅與黑》與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而父親收到這兩本期待已久的書給范東興回信說,他高興得像個孩子,“久久地聞著書香”。
1992年7月6日,范東興在寫給父親的信里說,“瑞蕻師:您好!有半年多沒有給您寫信了,十分想念您和楊先生。不知您的身體是否安康,計劃進行的《紅與黑》進展是否順利,我衷心祝愿您能早日完成它,使這部著名的作品能有一部和它珠聯璧合的新譯本。”這封信里還提到父親托他找西班牙文本的事,他告訴老師“巴黎的幾家西文書店都沒有,也沒有訂購業務,看來這與文藝復興之源的意大利相比還是有差別的,盡管西班牙也對法國浪漫主義的興起曾提供過不能小視的異國情調……誠如您以前來信所說,單您手中的那些《紅與黑》譯文版本就可以寫些關于這部著作的翻譯文章”。
1995年8月12日,范東興在收到父親的幾篇文章后,回信說:“知道國內關于翻譯《紅與黑》的譯論很是熱鬧。我一則因為沒有時間參與討論,二來沒有譯作經驗,故不敢貿然說話。但我認為這類探討是有益于文學翻譯事業的。就《紅與黑》本身而言,先生是有發言權的;‘但開風氣不為師’。您不僅是《紅與黑》第一位中譯者,也是這次全國性討論的‘一家’之言。希望這樣的討論能促進譯界文學事業的發展。”
1996年12月15日,父親給黃喬生的信里透露,“我開始撰寫‘文學回憶錄’,其他的事暫時擱一下,比如《紅與黑》新譯本……其中有一節是《我的十二個研究生》,要說你和其他十一位,你該知道我會寫些什么……在語言文字方面,在立意上,你有獨到之處,沒話說的。離21世紀只有三個年頭了,讓我們共同邁進2000年,迎接新時代的光芒和風浪!”碩士論文研究魯迅與比較文學的黃喬生,畢業后一直在北京魯迅博物館工作,早已是博物館的主要領導、魯迅研究專家,譯著頗豐。
以上之所以談了這么多,是想說父親和他的學生之間,有濃濃的師生情誼,《紅與黑》能完成再版,是兩代人共同努力的結果。這次再版工作的具體分工是:唐建清先期作了無名英雄,全部輸入整理了父親的譯稿;范東興補譯了后四十二章和全書章節題詞;黃喬生寫了導讀。為了使譯本更精彩,也為了完成老師的夙愿,范東興又從巴黎選購了原版精美插圖,使得新版《紅與黑》錦上添花。
2020年春夏之交,一個刻骨銘心的日子,在北京疫情突如其來反彈的情況下,范存忠先生的弟子、譯林出版社原社長顧愛彬在南京主持召開了線上視頻會議,專門討論《紅與黑》的出版。與會者有譯林出版社總編袁楠、責編唐洋洋、編輯姚焱等人,以及父親的學生范東興、唐建清和我本人。在顧愛彬簡短的開場白之后,第一個發言的是唐建清。他介紹了我父親當年重譯《紅與黑》的情況,解釋了完成先生夙愿的意義。作為女兒,我講述了父親和這本名著的情緣、出版的曲折,以及父親對自己的期望。因為都是出于真實感受,我和唐建清的發言比較動情。在此之前,范東興已經把他翻譯的部分章節送交編輯部審議過,所以他在視頻會上主要匯報了他的翻譯進度,表示已經接近尾聲。顧社長表示,譯林在工作上多年以來得到楊苡先生譯作的大力支持,此次再版趙瑞蕻先生翻譯的《紅與黑》,于情于理,我們都應該大力支持。中場休息時,譯林參會的領導和主要的編輯人員一致認為應該盡快出版,總編袁楠女士當場拍板決定,譯林將以紀念版形式出版新版《紅與黑》。這實在是太好的消息了!當視頻會議繼續進行時,譯林方面宣布了這個決定之后,我的心情可想而知。父親生前一直耿耿于懷的一件大事的命運,就這樣決定了,父親倘若天上有知,一定會激動萬分,連聲說,謝謝,謝謝!也許還會流下幸福的眼淚。
父親離世26年了。今天重溫他的青春足跡,追隨他的探索之路,是一件沉重又幸福的事。我希望父親的治學精神和理想之火永不泯滅。我發現自己年歲越大,許多方面越像父親,連母親都驚訝:“怎么會有如此遺傳?”我也熱愛文學、癡迷語言,也好伏案寫作,我也常習慣將兩手交叉在胸前,沉思默想,我也喜歡對一篇文章、一句詩、一個詞反復推敲,改來改去,沒完沒了。父女倆都是激動派,永遠對這個世界充滿興致,總也表達不盡,好像能活300歲。更重要的是,《紅與黑》所追求的光明與平等,是我們父女倆共同的夢想。
初稿寫于2021年10月,修訂于2025年7月春風文藝出版社再版《紅與黑》之際
(本文標題取自趙瑞蕻先生的著作《離亂弦歌憶舊游》;作者為畫家、作家,趙瑞蕻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