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月的西海固,群山披綠,山花如星。詩人曹兵的家里,傳出書聲瑯瑯。
“一天仿佛一瞬/螞蟻并沒有在原地打轉/菜園里,辣椒,白菜,黃瓜都有向上之心/風從原路吹來,一個人/有了舊痕跡。”
夏風輕拂過彭陽縣交岔鄉關口村曹兵家的大樹,樹葉的窸窣聲與詩歌的吟誦聲應和——一場山間的詩歌集會正悄然進行。來訪者席地而坐,聽曹兵誦讀自己的詩句。這些扎根于泥土的詞語,在寧靜的山谷中縈繞。
2025年5月,記者隨著“新時代西海固文學現象”調研活動深入寧夏大地,和作家學者一起踏訪閩寧鎮史館、生態移民博物館,更走入農家院落,與那些在田野與書桌間穿梭的農民作者促膝長談。
曹兵家坐落在一個狹長的黃土坳,家中,小小的房間是書房,亦是臥室。書架、案頭甚至床邊的凳子上,皆堆滿了書冊。這位半生輾轉于搬磚、開壓路機、擺地攤等活計之間的農民,始終緊握筆桿,在生活的縫隙里耕耘詩行。
至今,他的百余首詩作發表于《詩刊》《星星》等名刊,詩集《我在田野等風吹過》靜靜訴說著一個勞動者對大地與語言的期待。
生活在大山里,曹兵并不孤獨,西海固大地上,無數身影如他一般,在白日辛勞的間隙,以文字精心澆灌精神家園。
面對西海固基層作家孜孜不倦的創作精神,寧夏大學文學院教授王琳琳對此深有感觸,“西海固文學堅守本心,行走在六盤大地,用勞動者的腳步和視角丈量土地,挖掘生活的甘甜,表達他們最赤誠的生命感悟”。
在寧夏固原市西吉縣,文學之火已成燎原之勢。
全縣1600余人從事文學創作,其中,中國作協會員20余人。西吉籍作家先后獲得“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等國家級獎項6次,獲得人民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等全國性文學獎項近40次,已有60余人出版文集。
女作家單小花正是其中堅韌的一株。她的散文《洋芋,洋芋》借西海固最尋常也最深刻的物產馬鈴薯,折射出鄉土在時代洪流中的脈動與新生,不久前榮獲“東麗杯”孫犁散文獎。
作家出版社副總編輯、《中國校園文學》主編徐峙這樣評價她的作品:“如大地上一株頑強的小花,以不屈意志沖破所有困阻,綻放光芒——既是文學的勝利,更是生命的勝利。”
在西吉木蘭書院,基層作家、農民作家代表輪番登上講臺。
作家馬金蓮感慨:“文學之路漫長艱辛,但我不孤獨。”她的身后,是散落于西海固各行各業、執著筆耕的龐大群體。據統計,西海固作家在全國公開發行的報刊上發表文學作品3000多萬字,正式出版著作100多部,堪稱新時代大眾文藝實踐的生動樣本。
從《詩經》的田園回響到當代的山鄉巨變,文學始終與土地血脈相連。
在脫貧攻堅與鄉村全面振興的宏闊圖景下,西海固文學以其獨特的精神根系和旺盛的生命力,正成為激活鄉土文化基因、凝聚人心、賦能鄉村發展的無形“金鑰匙”。

在采訪中,我們遇到了作家馬駿。
年輕的他因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癥,被長期困在輪椅上,“那時心里堵著千言萬語,卻找不到出口”,他在訪談本上緩慢寫道。某個輾轉難眠的深夜,史鐵生《我與地壇》中“輪椅”二字如閃電劈開黑暗。“鐵生先生告訴我,被禁錮的身體里可以住著自由的靈魂。”
逼仄的房間從此亮起不滅的燈。全身肌肉無力的他寫作時需用皮繩將右手捆在炕沿,寫幾行便要喘息片刻。“我全身沒有力氣,開筆蓋都要用牙齒來幫忙,加之脊椎嚴重側彎,多半日子都是躺在炕頭書寫作品的。《青白石階》是我花了三年的夜晚用手機一個字一個字摳出來的。”馬駿說。
這些常人難以想象的細節,最終化作沉靜的情感:“愿意用一生時間去播種真、善、美,還有愛。”
后來,馬駿以散文集《青白石階》獲得駿馬獎,而且成為那屆駿馬獎中最年輕的獲獎者。“我感覺,心中有夢想,腳下就有土地。那些身處平凡的人,有著太多太多寫不盡的故事,我正好又身處基層,這是我珍貴的創作契機。接近平凡的生活,在平凡里尋找生命的堅韌與精神的遼闊。”馬駿說。
正如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白燁所指出的:“西海固文學現象,是提高與普及同行、物質與精神文明共振的典范。它不僅是西海固的、寧夏的,更是新時代的——在文化強國建設進程中,它提供了極具參照意義的樣本。”
長在西海固,卻又重塑西海固。那些從泥土深處萌發、迎著山風生長的文字,正以其質樸而堅韌的力量,默默重塑著這片曾被視為“苦甲天下”的土地的靈魂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