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寧夏西吉縣城向東南,沿202省道行駛約20公里,一棟狀如谷倉的圓形建筑坐落路邊,“中國首個文學之鄉”的紅字招牌熠熠閃光,西吉文學館到了。
徜徉近千平方米的展區,西吉歷史文化、文學發展歷程、文化培根鑄魂、文學照亮生活等主題依次展開。通過這座簡潔細膩、古樸滄桑的文學地標,西吉“文學之鄉”的形象和內容豐滿立體起來。你或許想不到,除了“文學之鄉”,西吉縣還是“中國馬鈴薯之鄉”和“中國西芹之鄉”。
曾經“苦甲天下”的地方經歷山鄉巨變,40多萬人的西吉縣,目前有1600余人從事文學創作,其中中國作協會員23人、寧夏作協會員124人,這里還有農民作家三四百人。西吉籍作家獲得“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等國家級獎項6次,獲得全國性文學獎項近40次,已有60余人出版文集!
中國作協中華文學基金會對西吉“文學之鄉”的授牌詞說:耐得住寂寞,頭頂純凈天空,就有詩句涌現在腦海;守得住清貧,腳踏厚重大地,就有情感激蕩在心底。在這里,文學之花處處盛開,芬芳燦爛;在這里,文學是土地上生長的最好的莊稼。
放下鋤頭拿起筆,用勤勞的雙手寫下勞動的詩篇,“西吉文學現象”背后有著怎樣的“文化密碼”?文學之于當下鄉村全面振興意義幾何?“文學之鄉”如何發揚光大?帶著這些問題,記者來到月亮山下葫蘆河畔,傾聽一個西部偏遠縣的文化強音……
2024年11月16日,“2024中國文學盛典·駿馬獎之夜”在廣西南寧舉辦,來自西吉的90后殘疾作家馬駿作為獲獎代表發言。“我是吃文學‘百家飯’的人,這世間善美的種子播種成的糧食,讓坐在輪椅上的孩子慢慢長大。”馬駿聲音微微顫抖,“這個孩子,愿用一生的時間去播種真善美,還有愛。”
馬駿獲得駿馬獎,家鄉的文學滋養了他,在他的散文集《青白石階》里,不乏文友們提攜幫襯的情節——看不到未來時,同為殘疾人的西吉農民作家王雪怡鼓勵他堅持;參加文學活動,同鄉把他連同輪椅抬上會場臺階;去外地開會,細心幫他安頓好陪同家人的房間。馬駿說,如這片土地般淳樸厚重,文學路上遇到的都是溫暖的師友。
西吉縣吉強鎮楊河村木蘭書院的大門口有一副對聯:老林出碩木,深山育幽蘭。記者走進這所鄉間書院,不經意推開一扇門,被室內的高談闊論感染了——皮膚黑紅、衣著樸素的男男女女圍桌而坐,笑著吵著,像在討論合作社的分紅,其實是場改稿會。
桌旁59歲的李成山來自吉強鎮高同村,初中畢業后熱愛過幾年文學,后因生活所迫去打工放棄創作,沒承想近30年后又以“農民”的名義提筆寫詩。將臺鎮牟榮村的楊秀琴從小躲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讀書,她也是中年后再寫作,至今已有20多萬字的作品。紅耀鄉53歲的邢云峰抱來了一摞打印的詩作,都是他打工間隙寫的,“這些年寫滿了二三十個筆記本”。56歲的趙玲是個盲人,在縣城開了家按摩店,平時聽著文學作品背下來,再講給身邊的盲人聽,店里還有個開辦多年的讀書角……
西吉縣的寫作者涵蓋了“三百六十行”,有公職人員、教師、學生和自謀職業的人,但最有代表性的還是三四百個農民作家。木蘭書院的創辦人史靜波表示,文藝創作需要深入生活、扎根群眾,西吉的寫作者們就生活在生活里,本身就是群眾,“草根”是一道獨特風景。
翻開《就戀這把土——西吉草根作家作品選集》,《村事》《糜子》《那只黑頭羊》《陪娘鏟苦苦菜》等篇章鄉土氣息撲面;《固原懷古》《須彌山》《蕭關》《秦長城》等文章描寫的人文地理獨特,《黃河大秧歌》《六盤山上高峰》《神州大地頌黨恩》等直抒胸臆。史靜波說,西吉作家們習慣現實主義手法,厚重深沉的表達直擊人心。
西吉地處西海固核心地區,這片曾經“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土地”,一度是荒蠻、貧困甚至苦難的代名詞。但貧不薄文,這里文脈悠悠,對精神世界的追求、建構更急迫,尤其是后來的吊莊移民、脫貧攻堅等帶來滄桑巨變,成為創作者們的文學素材寶藏。
新營鄉廟兒岔村的王雪怡,19歲參加勞動時因事故殘疾,被“囚禁”在輪椅上近40年。但他趴在炕桌上讀寫,“每一行文字都是一道溝谷,每一篇文章都如心的鳥巢”。2019年,在他去世百天后,弟弟來到墳前,把他剛出版的唯一著作《村事》一頁頁撕下來,燒給他祭奠。自幼患小兒麻痹癥的吉強鎮團結村“門板詩人”馬建國,酷愛創作古體詩,苦于無處發表,曾把創作的詩歌貼滿門板,拉到集市上展示。2024年11月底,記者來到馬建國家,一間屋的墻壁上,整整齊齊貼滿他的詩作……

從西吉走出來的寧夏文聯主席、作協主席郭文斌告訴記者,西吉作家們的文學書寫具有“神圣性”,他們在文字里吐露心聲,把美好愿望寄托于文學,文學支撐他們從命運的泥坑里爬出來,成為他們的精神殿堂,他們甚至視文學為生命。
曾經貧困的地方和苦難的人生不少,為何西吉人如此鐘愛文學?
在西吉城邊的一處公租房里,記者找到了單小花的家:陳設簡樸卻收拾整潔,房子不大卻滿是書香,墻上“文學點亮心燈”的條幅粲然有光。單小花的經歷堪稱傳奇,在村里早早嫁人的她吃苦受累不說,還差點因為家庭變故和疾病而撒手人寰。同樣是文學拯救了她,陪伴她孤身把四個孩子拉扯成材,還一直在贍養前夫的父母。單小花說:“文學從不嫌貧愛富,甚至是弱者的拐杖。”
同樣從西吉走出來的寧夏作協副主席、固原市文聯主席馬金蓮說,在西吉乃至西海固作家身上,文化“養心智、育情操”的作用具象化了,文學不但讓人內心平靜“改心慌”,還讓人活得有滋有味有氣場——“越是人生困頓暗淡,越需要文學照亮生活”。她說,西吉文學創作有鮮明的自發自覺,民間力量抱團推動蔚然成風。
春官送福是六盤山地區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流傳于西吉縣及周邊農村,相傳始于西周,是春節社火活動中不可或缺的。胥勁軍正是傳承人,他還是西吉縣詩詞楹聯協會和北斗星詩社負責人。胥勁軍認為,西吉地區自古就是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交流融通之地,還是古絲綢之路的重要通道,社火、秦腔、講古等民間文藝豐富多彩,“‘文學之鄉’不是大風刮來的,文脈厚著呢”!
西吉縣詩詞楹聯協會有160多人,北斗星詩社有120多人。學會和詩社有微信群,胥勁軍每周都在群里布置“同題作文”,然后把作品整理成微刊;每周六還在群里輔導創作,已堅持了近10年——這樣的民間創作平臺,西吉縣有十來個。木蘭書院也有“文學楊河”的公眾號和微信群,史靜波說,大家在群里不計名利、敞開心扉,書院每次搞活動都是這個帶水果、那個拿蔬菜,農民作家們像“回娘家”。
幾乎每個西吉的寫作者,都會深情說起《葫蘆河》雜志的培養。《葫蘆河》雜志的發起也是民間的,20世紀80年代由幾個西吉文學青年自費辦刊、印刷,后因故停刊。2007年,西吉縣文聯續辦《葫蘆河》。主編樊文舉拿出一本即將付梓的《葫蘆河》樣刊,記者看到,一篇文章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紅筆改稿痕跡。樊文舉說:“越是內刊小刊,辦起來越費勁,這都改過兩遍了。”
西吉縣2020年11月脫貧,財政可謂捉襟見肘,但《葫蘆河》雜志一年12萬元的經費從來不缺,縣文聯所屬的8個協會都有辦公室。胥勁軍指著墻上的照片說:“你看這些文化活動的合影,縣委書記一般都在!”記者還聽到個西吉縣委書記“賣牛出書”的事。單小花《櫻桃樹下的思念》沒錢出版,鼓足勇氣找到時任縣委書記白學貴,白書記打電話給養牛大戶,商量著賣兩頭牛幫單小花出書。

西吉縣文聯原主席郭寧分析,“西吉文學現象”是新中國成立后幾代文學人鋪路開拓的結果,郭文斌、馬金蓮等知名作家的示范作用也不可低估,“中國文學之鄉”掛牌更有感召效應。但往深了想,偶然中有必然。郭寧說:“西海固百年滄桑的歷史潛流,黃土高原的巨變鼓動,時代需要書寫,人民需要訴說。”
獲駿馬獎的馬駿出生時就患有“脊髓性肌萎縮癥”,雙手端不動飯碗,一生離不開輪椅。雖然備受生活摧殘折磨,馬駿的散文集《青白石階》卻沒有哀怨控訴,他讓創作給自己補償,在文學世界里完成夢想。馬駿說:“筆下生甘泉,魚兒尚且活;筆下點苦水,何來魚歡水?”
西吉盲人作家趙玲說:“我們的作品就是要關懷生命的疼痛,給人以鼓舞、力量、希望,如同陽光一樣照進人們的生活和內心世界。”郭文斌稱贊家鄉的作家們:扎根故土堅守田園,吟誦生命歌唱生活,不問功利謝絕世俗,把勞動變成審美,把歲月變成詩意。
以文學涵養昂揚奮發的精神氣質,讓西吉不斷“出圈”。2024年8月,寧夏首個也是全國第25個中國作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新時代文學實踐點落戶西吉。有人評價,近年來西吉人最自豪的事有兩件:一是脫貧攻堅順利完成,二是“文學之鄉”落戶家鄉。
2019年春天,史靜波辭職返鄉,在故鄉楊河村創辦了木蘭書院。書院占地面積40余畝,成為寧夏回族自治區、固原市、西吉縣三級文創基地,還是鄉村旅游示范點和丙級民宿。史靜波說,要讓文學賦能鄉村全面振興。
截至目前,先后有1200多名全國各地的作家走進木蘭書院采風創作。書院還聘請了40多名當地的農民文學愛好者,經常開展文學研討和改稿會,讓區、市、縣三級作協會員與農民文學愛好者結對子,輻射帶動了36個村莊和300多名鄉村寫作者。
文學給楊河村帶來的變化,村黨支部書記張世寶感受頗深。他說,過去楊河村窮就窮在文化上,村里有的小組連續六年沒有高中畢業生,連個小組長都選不出來,今年卻考出了本科生。木蘭書院假期向村里的留守兒童開放,村里人能接觸到省城的大專家、文化人,幾年下來,村民打架罵仗的少了,連農網改造都變順利了。他感嘆:“建書院比給村民發錢都好。”
此次馬駿獲得駿馬獎的消息,讓天南地北的西吉人和五湖四海來建設西吉的人感到自豪,西吉人的朋友圈刷屏了,興奮程度不亞于前陣子西吉人吃上了黃河水!
曾資助馬駿開新書發布會的西吉商人馬曉斌,同樣是北斗星詩社的資助者。他說,馬駿殘缺身體背后的高貴靈魂感染了我,贊助文學事業,讓我感受到自律和情懷,也是在修煉自己。
馬駿的故事同樣鼓舞了無數素未謀面的網友,有讀者評價:他是個只能坐在輪椅上仰望世界的人,他坐得很低,但沒有拉低世界的高度,反而讓習慣了冷漠站立的我們彎下腰,用純粹的善意面對他。
寫了10多年,參加過魯迅文學院的創作培訓班,如今單小花承認進入了創作瓶頸期。她說:“爬坡蛻變很難,倒不著急,先看書沉淀。”身邊社會在變,“村里的小媳婦都會化妝了,哪怕打工也要美美的”;思想觀念在變,“以前覺得要字如其人,文學虛構就像撒了謊,如今才懂得虛構能力的重要”。
樊文舉道出了西吉作家的痛點:寫表象事物、個人情感、懷舊作品多,寫時代、歷史、民族精神的少,一部分作家還不敢直面現實。“這既是駕馭文字功力不夠,也是眼界不夠寬闊、素養不夠深厚。”樊文舉說,“可以借助確立創作主題、文學培訓、征文比賽、組織交流學習等方式,開闊基層作家的視野,轉變其思維方式。”
即便如此,對大多數基層創作者來說,想成名成家也不太可能。史靜波提醒來書院的農民作家:審視初心,為何寫作?他說,與其陷入發表的焦慮和攀比,不如繼續享受文學慰藉,同時潤物無聲影響身邊人,就是為鄉風文明、鄉村建設略盡綿薄之力。
校園文學也是西吉文學的一道風景線,全縣校園文學社有20多家,創辦校刊20多份,成為西吉文學新人的“搖籃”。西吉中學的“月窗文學社”成立32年了,擁有社員200多人。“月窗”寓意為“讓月光照進心靈的窗戶”,輔導老師韓濤說,“月窗”不變的是鄉土情懷,如今多起來的是科幻寫作題材。
西吉文學的繁榮,得益于信息技術進步給鄉村的便利,各種平臺和群落成為大家的舞臺和沙龍,“發表”不再局限于紙面。范文舉說:“如果能將文學作品及時轉化成影視、短視頻、戲曲、短劇等,通過平臺傳播讓創作者從中得實惠,讓文學作品影響更多人,作家的創新創造活力會更大。”

木蘭書院正在探索“文學+文旅+電商”,在最難賺錢的文學領域開新局,史靜波想了不少辦法,縣里的“全國鄉村旅游重點村”龍王壩讓他動心。記者來到龍王壩時,村黨支部副書記焦建鵬正在“搭建”直播間,讓農產品銷售板塊緊鑼密鼓向線上轉型。史靜波和焦建鵬都認為,文學和電商的跨界合作能產生化學反應,比如在禮盒里放一首農民作家的詩歌,就會讓西吉味道更濃郁。
對于全縣而言,西吉正在進一步調研做好文化大文章。縣里不斷完善支持政策,先后投資2000多萬元,打造以文學館為中心的“1+9”文藝創作陣地,掛牌成立基層文協40余家,讓文學的漣漪波及全縣。當下,隆隆的機器聲正飄蕩在楊河村上空,縣里一系列基礎設施的改造、整體規劃和設計,讓這個西海固的小山村正激蕩起追趕湖南益陽清溪村的夢想。
“文學是西吉最茁壯的莊稼,西吉也是中國文學寶貴的糧倉。”如何讓這座“文學糧倉”更加豐穰?有專家建議,中國首個“文學之鄉”不僅是個文化品牌,更是重要的發展資源,可以從文化強縣的高度系統發力,讓文學助力西吉的高質量發展和現代化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