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朋友聊到這么一件事:他的孩子上小學,有一天他接孩子放學回家,孩子突然問他一個問題:爸爸,有沒有地方可以罵人?
為什么罵人? 是在學校里發生了什么嗎? 跟同學鬧矛盾了嗎?老師罵你了嗎?”“沒有,就是心里堵得慌,想罵。”朋友最后把孩子帶到車庫,孩子坐進車里一個人“口吐芬芳”。爸爸在外面其實隱約都能聽到,沒有事件,全是情緒發泄。他什么也沒說。孩子罵夠了,再帶他回家,孩子安安靜靜寫作業去了,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
他們對破壞的沖動完成了一次安全爆破。
雖然朋友是當成趣事來介紹,但有幾個人聽得憂心忡忡:“是不是孩子學習壓力太大了?”朋友說:“你們小時候沒有這種情況嗎?我上學時也每天想罵人呀。”
人都有陰暗面,時不時就想要破壞一點什么。所以小孩子經常莫名其妙地打架,前一秒玩得好好的,突然就撕扯起來了。你問孩子,他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破壞是人類原始沖動的一部分。
我比較喜歡這個朋友對待這件事的態度。重點不在于為什么想罵人,而是去哪里罵。既然情緒已經在這里了,我們就找安全的渠道釋放它,無須解釋。解釋有時代表著否定,意思是這個東西不該存在。你為什么會有情緒呢?肯定是生活哪里出了問題,對不對?
總體來說,現代人對這種沖動是比較戒備的,屬于那種“我認可它存在,但最好還是控制一下”的消極中立。可以理解,因為秩序打破了,就意味著有人要為此買單。孩子的破壞力是可能造成真實殺傷的。2022 年網課期間,很多孩子成群結隊入侵網課教室, 肆意狂歡,他們也管這個叫“爆破”,卻一點都不安全,甚至造成一位授課教師心梗去世。
但我想說,導致悲劇的并非破壞的沖動本身,恰恰是破壞的沖動得不到合理的釋放。就像水壩蓄水,正常流動時的能量是平和的,但如果把出口堵上,日積月累,有一天泄洪時就會洶涌暴烈。
要解決這個問題,不能一味地堵。網絡上隱蔽的角落那么多,堵不勝堵,這處堵上了,就會轉成另一處的危機。說不定有一天還會把刀指向自己。按弗洛伊德的說法,人之所以抑郁,就是因為攻擊性無處可去,只好指向自身。
所以,需要更多小規模的爆破。有些學校和公司設置了減壓室,有沙袋,心情不好去打兩拳, 就很實用。我前段時間見了我的朋友Steve,他是一名心理咨詢師,一年前組織了一個拳擊主題的心理社區,叫InnerWild,日常練拳,練完坐下來聊感受,在這個過程中覺察并釋放內心的攻擊性。Steve 說最明顯的變化在于,很多人敢去要債了,理直氣壯找別人要當初欠自己的錢。這個成就也可以反過來想:連要債這么天經地義的事都需要培養勇氣,可見我們日常對攻擊性的回避到了什么程度。
這背后是一個時代的變化。過去有大量的戶外運動和游戲,孩子們自由玩耍和野蠻生長,追,鬧,打,大部分的破壞沖動也得以安放。但因為野蠻,保護意識跟不上,就會有人哭,有人受傷。從這個角度講,現在進步多了,會有更多安全方面的顧慮,有人制定規則,調整設置,避免那些帶來嚴重傷害的沖撞。
但我總覺得,今天已經過度地偏向另外一極:因為太擔心受傷,為了杜絕這種可能,索性一開始的沖撞也不要有。這就讓正常的破壞沖動無處安放。拿拳擊打比方就是,有了嚴格的比賽規則設置,要佩戴護具,要匹配對手的重量級……這些屬于正常防護,但做到這些之后,拳頭砸在身上免不了還是會痛,會流血。這種程度的痛恐怕是必要的。如果連這個也想避免,就只能躲進虛擬世界里打打游戲了。
再極端一點說,打游戲也是有輸有贏的,輸了不也受傷嗎?為了保護脆弱的心,是不是游戲也不要分輸贏呢?我還真遇到一位小學老師問我這個問題。她班上的孩子輸掉了跟其他班級的比賽,被獲勝方各種嘲笑挑釁,孩子們氣得嗷嗷大哭。老師擔心比賽會給他們造成創傷。我說沒事,他們哭著哭著就習慣了。
安全爆破是一組需要平衡的矛盾。既要安全,也要適度地爆破,打一打鬧一鬧,讓那些破壞的沖動釋放出來,這就包含了一部分疼痛和受傷的可能。所以要在可耐受的水平內,探索更合理的形式和邊界,分辨哪種程度的釋放是安全的(比如,在沒人的地方大罵),哪些達到了警戒水平,甚至是暴力(比如,受攻擊的一方明確叫停的時候)。
不能一刀切,一刀切是思維的懶政。永不受傷的安全,正如無菌環境下的健康一樣脆弱。我們越回避沖撞,就越害怕疼痛,越害怕疼痛,反過來也越是不遺余力地回避沖撞。人與人之間壁壘森嚴,我不來冒犯你,你沒事也別打擾我,身邊布滿了碰不得的紅線,開個玩笑都得好好掂量,說不定誰說了一句話我就破防。
但哪里存在人人相敬如賓的烏托邦呢?混亂是系統的本相。相比于吵鬧,長時間的風平浪靜更讓人不安,看不見那些被壓抑的能量去了哪里。在真實的世界里,人們總忍不住有摩擦,有不平,必須時不時罵一嗓子或者打上一架。很疼,但最多就是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