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在大學里一開始學的是農學,讀到第二年(1943 年),他參加了意大利游擊隊去抵抗納粹。后來他把這些戰時經歷用于小說創作,并在戰后改學了文學,畢業論文寫的是康拉德。但他后來的創作風格和康拉德一點兒都不像。
卡爾維諾很喜歡童話,大部分作品都帶有童話元素。他自稱小時候看漫畫時就經常把書上的人物和情節拆亂了重組,編造出新的故事。他成年以后,收集了200 個意大利民間故事,編成了一本《意大利童話》。但卡爾維諾對這些童話故事的興趣是實驗性質的,他對童話的文體、語言和基本結構感興趣,希望對童話進行某種提純,找到精華,重新發展它們,比如,他的代表作中篇小說《分成兩半的子爵》。
小說的第一句是“從前發生過一次同土耳其人的戰爭”。“從前”就是民間故事的特征,子爵是小說敘事者的舅舅,那時還是一個年輕人。在戰場上,他幾乎什么都不懂,所有的事情都需要隨從來教他。他看到成群的鸛鳥在戰場上飛,只會說這是一種長腳鳥。卡爾維諾用這種方式告訴讀者他寫的已不是單純的童話,因為鸛鳥是一種水鳥,不會出現在這種地方。而且在歐洲的民間故事傳統里,鸛鳥是送子鳥,它在誰家屋頂筑巢,誰家就會生孩子。卡爾維諾這樣寫,意思是說,這雖然是以童話的方式寫的,但和過去那種童話還是有明顯的區別。
子爵在戰場上什么都不懂,看到敵人的大炮都不知道繞到后面攻擊,直直地沖過去,結果被一發炮彈炸上了天。醫生把撿到的碎塊縫合起來,恰好得到一個人的右半邊。這個半邊人的形象來源于《意大利童話》里一個故事的某個細節,又在歐洲的文學傳統里獲得了其思想深度。英國作家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里,人物一會兒很善良,一會兒很邪惡,需要用藥來調節。卡爾維諾筆下的這個半邊人只有右半邊,因為人的心臟在左邊,與此對應的是,這半邊人很冷酷。
子爵回到自己的領地以后,既不認他的父親,也不認他的奶媽。而人們漸漸發現,樹上的梨子只剩半個,地上的青蛙被劈成兩半,似乎在一個半邊人眼里,完整的東西才是不正常的。人們稍有罪過,就要被處死,木匠成了整個地區最忙碌的人,因為需要造絞刑架。這個殘暴的子爵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破壞和引誘,他把一籃子毒蘑菇給敘事者“我”,也就是他的外甥,等著“我”吃下去。他又在“我”的必經之路上把橋的木頭砍掉一半。他作惡不需要任何理由,但似乎也看不出他能從中獲得什么樂趣,作惡似乎是因為他只能作惡,這么一說好像他又是自己命運的某種奴隸。
卡爾維諾在小說的后記里說這個人物不幸、令人同情,大概也有這層意思。大家都很畏懼他,沒有人喜歡他。他喜歡上一個牧羊女,從此這個牧羊女的身邊就老是出現半朵雛菊、精確地吹了一半的蒲公英這樣奇怪的東西。但這個牧羊女寧死也不和他回城堡里去。
有一天,人們驚奇地發現,子爵忽然開始做好事了。被弄殘廢的燕子的腿上又綁上了繃帶,大風連根拔起來的樹又栽了回去。一開始人們無法理解為什么會這樣,后來才意識到是另外一半的子爵回來了,他被一些教徒救了下來,也依照同樣的方法縫合,現在他完全是那個壞子爵的反面。
不過,和壞子爵無目的的惡作劇相對應的是,他有一些迂腐的善的觀念。他讓牧羊女讀她根本不感興趣的長詩,讓木匠做各種不切實際的機器。當人們忍受不了壞子爵的暴政,想要推翻他,讓好子爵取而代之的時候,好子爵卻說,不要用暴力,應該給壞子爵做出榜樣,告訴他什么是尊貴和廉潔。后來,當然就是起義的人都被殺死了。他還要求別人具有和他一樣的道德。結果就是,原文寫道:“我們處在同樣不近人情的邪惡與道德之間而感到茫然失措。”
好子爵也喜歡上了牧羊女,不過因為他本能的第一選擇就是自我犧牲,于是他要牧羊女和壞子爵結婚,可是牧羊女喜歡的是他,好子爵出于道德上的考慮——因為不能要求別人做她不愿意的事——就同意結婚。就在婚禮上,壞子爵來了,他們發生了一場決斗,在決斗中他們雙方都把對方砍傷了,舊的傷口開始大規模流血。這個時候村里的醫生趁機把他們倆縫合在一起,一開始雙方還怒目而視,過了一段時間以后,好子爵和壞子爵都消失了,以前的子爵回來了。
到了這里童話基本上就結束了,牧羊女和恢復后的子爵結婚了,木匠也不用再做絞刑架了,村子里恢復了秩序,但敘事者“我”感到失落,感到悲哀。原文寫道:“我留在這里,留在我們這個充滿責任和磷火的世界上了。”磷火是怎么回事?這是因為村里的醫生以前不給人看病,癡迷于收集磷火,現在醫生跟著船隊也回到自己的故鄉去了。磷火就是神秘的東西,醫生走后沒有人關心了。子爵回來以后,世界不再有童話性了,世界上的物品不會以童話的規律,而以現實的規律運行,這是一個喜歡童話故事的作者所厭倦的世界。
子爵的兩半善惡相抵,變回了一個完整的人,既不好也不壞。結尾處對他的合體有一句評價:“僅僅一個完整的子爵不足以使全世界變得完整。”這句話的意思是,世界已經是殘缺的、分裂的,這是這個童話深層次的意思。
重新閱讀這個童話會發現,這個世界里的人都是分裂的,他們只是沒有被炸成兩半而已:沒有孩子的乳母、無視病人的醫生、沒有正義感的科學家(由木匠代表)、沒有醫生的麻風病人(他們同時沉溺于享樂而無視道德)、丟失了信仰的信徒、不關心孩子的父母……只有敘事者“我”是完整的,懷著對例外狀態的世界的無窮的興趣。牧羊女也是完整的,她也有自己的世界,但牧羊女相對來說更為蒙昧。
卡爾維諾要寫的不是道德故事,不是善終將戰勝惡。實際上這兩個半身人倒是相對完整的,迷人的反派和迂腐的正派都有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像村里其他的人,處于一種渾渾噩噩,不知善惡為何物,只是像動物般活著,或者追求利益或者追求享樂的狀態中。
等到子爵恢復了一體,他也失去了特色,回到小說開頭那個什么都不懂的狀態。卡爾維諾說,他對分裂的兩部分都給予贊賞,并且痛斥由村民代表的愚蠢的完整。他們以一種錯誤的方式生活,他們的生活已經和生活的目的脫節了。村民隱喻的就是我們現代社會中的人。真正的完整不是一種模糊的想象,而是要對自己的生活負有掌控感,有自律的精神,主動地去認識世界,認識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
卡爾維諾的小說雖然以童話的方式寫成,但其內核常常是哲學的。他在童話里設計好故事的骨骼,讓故事得以像機器一樣精密地運行,再用詩意讓這個故事富有血肉。這一點是理解卡爾維諾寫作藝術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