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愛你

一

比起父親對女兒，我爸對我更像操盤手對一只已經接手的股票，進行市場分析和風險管理。

我并不是一只漲勢喜人的股票。從小，他給我報各種各樣的興趣班，舞蹈、繪畫、球類、游泳，幾乎所有的假期他都將我拎到培訓班，看著我進教室一直到上課鈴聲響起，他才挪開那雙威嚴的鷹眼轉身走人。

最后這些課全部效果平平，他冷著臉問我是不是上課不認真。我憋著眼淚，大吼：“我就是不喜歡上課！”其實我不是不喜歡上課，只是不想跟他在一輛車上沉默，不希望背后有一雙眼睛盯著我的一舉一動。但看著他的臉，我說不出口。他氣得臉色鐵青：“孺子不可教也！”

說是這樣說，但他立刻更改方案。興趣愛好培養不出來， 還有文化課可以補。他又馬不停蹄地給我安排了奧數、英語、物理、化學，壓得我喘不過氣。

現在想來，我們倆的關系大概那時就已經定型。一個一股腦地做規劃，一個從不說真心話，偏偏兩個人都脾氣暴，話沒說幾句就火大。真正讓我們的關系火上澆油的是中考后父母離婚。

家里少了一個管事的大人，意味著我和我爸接觸的時間變多。他自覺承擔起“媽媽”的責任， 教15 歲的我做飯。我對烹飪挺感興趣，勉強可以忍受那張古板無趣的臉說出一個又一個命令性的語句：“生抽必須放2 勺，鹽得放3 克。”他竟然還真的準備了廚房電子秤來稱重量。我一邊感慨這人一板一眼的程度已經登峰造極，一邊無視他的指令。鹽嘛，憑感覺放就好。最終鹽放多了，他皺著眉頭：“都說了控制克數！你就是不聽話。”

“不聽話”三個字頓時把我點燃，我撂下筷子：“控制、控制……你對什么控制欲都強！ 難怪我媽受不了你！”我說完屏住呼吸，自知說得太過，恐怕會挨一巴掌。可我不愿低頭，瞪著眼睛看他，卻見他一臉茫然。他緩過神后，將臉埋進碗里，快速扒飯，把一整盤過咸的辣椒炒肉吞入肚中。我事后火速申請了住校，本以為還有一場爭吵，他卻默默簽了同意書。

二

我離挨巴掌最近的一次是在高考后。出成績那天，我爸一改往日的強硬，將我請進書房，似乎想與我展開一場平和的談話。他建議我報考浙江本地的財經專業，將來跟他一起做生意。我不樂意，表示自己要去北京上大學。他不耐煩地張開嘴唇，頓了頓才說：“ 北京有什么好？人生地不熟，要是想去旅游我現在就給你訂機票。”

“我對經商不感興趣，我要去北師大學寫作！”說來奇怪，面對外人時我性格平和，唯獨面對父親，我總忍不住歇斯底里。

“ 在浙江也可以學寫作。”“浙大的寫作也不錯，離家又近，爸爸在學校還認識熟人……”他看著我越來越陰沉的臉色，語氣有些松動，問道：“你非要去北京嗎？”我不想到了大學也受他管控，大聲喊道：“我不是一定要去北京！我就是不想再受你控制！”

話音剛落，他揮起手做狀要扇我，我閉上眼，然而沒有想象中的火辣。他將手轉了一個方向拍向桌面。不重，更多的是無力。

“你這么討厭我？”他失落又不解，十指交叉垂落在大腿上，像一個認錯的囚犯。我慌亂地搖頭，想說“對不起”，想說“不是的”，“我不討厭你，我只是……我只是太想去一個沒有你庇護的地方，去全盤地認識自己、管理和培養自己”。

我崩潰大哭，心中的酸楚將卡在喉嚨里的話語推出：“我討厭我自己……”我討厭自己沒有能力，什么困難都要爸爸來解決；討厭自己沒有主見，爸爸說一句才做一步；最討厭自己擰巴別扭，總是將最尖銳的言語刺向最愛我的爸爸，事后還要因為可笑的自尊說不出道歉。

爸爸不語，在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時終于松口：“想去就去吧，挺好的。”

三

他陪我去了北京，幫我搬好宿舍后頓在門口，像進入加載模式的機器人。加載完畢，他做出打電話的手勢放在耳邊，努力擠出笑容：“記得常聯系。”

我“哦”了一聲，沒答應也沒拒絕，努嘴示意他快走。他這才僵硬地轉身離開。過了一會兒，我下樓丟垃圾時遠遠瞧見我爸還在校園里溜達，一改往日精英熟男形象，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一路東張西望，舉著手機拍照，后背被汗水打濕了一大片。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我才回過神。舍友問我怎么了，我小聲回答：“我就是，就是有點舍不得我爸……”“這算啥，大不了國慶節回家唄。”

猶豫再三，還是買了國慶節回家的機票，就說是室友太想吃杭州特產了，我懷揣著瞎編的理由走出機場。誰知我爸壓根沒問，一把接過我的行李箱，“吭哧吭哧”地在前面帶路。那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打了勝仗。

到家離吃飯還有一會兒，我先回房間放東西。推開門，還是熟悉的味道。我撲入新床褥打滾，舒服得好像躺在草地上曬太陽。抬頭瞥見原先只有零星幾本書的書柜被塞滿了， 各種書按照顏色、大小排列整齊，走近了才看清書名：《三國演義》《巴黎圣母院》《紅樓夢》……古今中外的經典名著立在小小的書柜里。

我不由心頭一暖，鼓足勇氣去他書房道謝。敲開門發現里面沒人，電腦屏幕上亮著股票走勢，桌上擺著一本《食譜大全》。我不禁拿起翻閱，一打開就是留下折痕的書頁，孜然牛肉。往前一翻就是曾經被折過的辣椒炒肉。黑筆直直地在一句話下劃過——“生抽2 勺，鹽3 克”。

我的記憶也如翻書一般掀開。“生抽必須放2 勺，鹽得放3 克。”彼時，爸爸如是說。眼淚霎時間漲滿眼眶，原來爸爸也不會做飯。為了喂飽和教會女兒，從不下廚的他連夜背菜譜，還力求完美地買了電子秤……

我又哭又笑，轉念跑到書柜前掃視，果不其然，在一堆金融書里找到了《100 個與孩子溝通的技巧》《孩子進入青春叛逆期怎么辦》……天哪，他就是看這些書才做出的打電話手勢嗎？那被我無視豈不是很傷心……

突然，爸爸穿著圍裙走進書房。我撲進他的懷里，放聲大哭。他不明所以，“怎么了？爸爸身上臟。”

“你看的那么多書就沒有一本告訴你，愛要大聲說出來嗎？”我哭得聲音悶悶的，他像是沒聽清，半晌沒有回應。我松開他，看見他眼眶濕熱，側頭躲閃，就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

我強硬地扭正他的腦袋：“跟我學！對不起，我愛你！”他愣了愣，隨后用力地將我抱住。我聽見耳邊傳來他顫抖的聲音：“……對不起，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