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二開學,學校按照成績重新分班,許小米成了我的新同桌。中午,當大家都在午休時,許小米總是在座位上擺弄著她的隨身聽。
“許小米,老師說不允許帶電子產品,你再這樣,我可要記你名字了。”講臺上傳來班長的聲音。她噘著嘴,掏出抽屜里的英語磁帶說:“學英語也有錯?我英語差練練聽力怎么了?”
班長啞然,碰上伶牙俐齒的許小米,也只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許小米說的也是實情。聽說大城市里小學三年級就開始學英語了,而我們初一才開始接觸26個英語字母,甚至每個班的英語老師發音都不太一樣。條件好的家庭,都會給孩子買個復讀機或隨身聽,用來練聽力。從這點來說,我很羨慕許小米,她父母雖然都在外地打工,她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但學習上如果需要什么,她的父母都會立馬滿足。不像我爸媽,雖然把成績看得很重,可是一提到買復讀機,總讓我再等等。有一天,許小米又聽著英語磁帶睡午覺了。她戴上耳機,然后穿上外套拉上拉鏈,再散開頭發,沒人看出她戴了耳機。她的臉朝向我,突然露出一絲抑制不住的笑。
我輕聲問:“許小米,你是不是做夢了?”
她說:“是呀,春秋大夢!”然后她瞥了一眼講臺上的班長,再確定窗外沒有班主任的身影后,將一只耳機塞進了我的耳朵里。
“因為在一千年以后,世界早已沒有我,無法深情挽著你的手,淺吻著你額頭。”耳機里傳來的不是枯燥的單詞,而是優美的旋律。我不禁問道:“這是誰的歌?真好聽。”她說:“你知道林俊杰嗎?”
我搖搖頭。除了學習,我很少有娛樂時間,連電視都看得很少,就像一個與世隔絕的人。但她想再努力一下,說:“你聽過林俊杰的《江南》嗎?”那是我剛轉學到鎮上時,學校廣播里經常會播放的歌。我問:“‘風到這里就是粘’的《江南》?”
她的眼睛立馬亮起來,說:“對對對,就是那個《江南》,他好聽的歌還有很多呢,聽我慢慢給你講……”
因為林俊杰,我和許小米的關系近了起來。我每天最期待的便是午休,她會將耳機分一只給我。我們面對面趴著,瞇著眼睛聽歌,都會不自覺地笑起來。
學校附近的商店里售賣很多明星海報和貼紙,我省下早飯錢,買了不少林俊杰的海報,貼在臥室的墻上。我還把貼紙貼在歌詞本里,課余時間跟著歌詞本低聲哼唱,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個夏天,我們攢錢一起買了林俊杰的新專輯《曹操》,那是我擁有的第一張音樂專輯。暑假我經常去小米家找她玩,我們關上門,坐在地板上,打開DVD。擔心影響音效,我們甚至連電風扇都關了,又害怕大人覺得吵,就調低音量,用力聽著,貪婪看著。
“東漢末年分三國,烽火連天不休,兒女情長被亂世左右。”我們跟著MV輕聲唱,好像那是一場小型演唱會。
小米突然停下來說:“我們逃走,去找林俊杰吧!”我愣住了,我們又不知道他在哪里。她自信地說:“反正我以后要見到他,我要去學舞蹈,給他伴舞。到時候我叫上你一起。”她那副信心滿滿又有目標的樣子感染了我,我狠狠地點點頭。
但是初三開學后,一切都不一樣了。學業變得繁重,所有不利于學習的事,班主任都會嚴厲禁止。
追星首當其沖。有一次,小米在數學課上貼貼紙,被數學老師發現后,老師不僅將她的本子撕爛,還把她喜歡的明星貶得一文不值,她也跟老師吵了起來。班主任知道后,叫來了她的家長。
我原以為這件事會很快過去,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小米轉學的消息。那天,她來收拾東西,說要離開這里,去另一座城市和父母一起生活。臨走前,小米還將貼紙和歌詞本都送給了我。她對我說:“我不會放棄喜歡林俊杰的,你也是,對嗎?有機會一起去看他的演唱會現場吧!”
小米走后,我旁邊的位置空了下來,我也不再擁有那半邊耳機。午休時,我總是把頭埋在臂彎,默默地想,畢業后,我該去哪里找他們呢?
中考后,我的成績不錯。我媽“斥巨資”給我買了臺電腦,她說小鎮太封閉了,有了電腦,我也能看看外面的世界。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看看林俊杰的世界是什么樣子。
我在網絡上搜索他的名字,看到了簽售中的他、節目中的他,甚至音樂會上的他。那個暑假,我在網上看完了林俊杰的所有視頻,卻找不到一個像小米那樣可以分享的人。
高中生活繁忙又緊張,大家互為對手,所有話題都跟高考有關。我鼓勵自己:一定要考出這個小鎮,走出這片土地,這樣才有機會遇見林俊杰,告訴他,他是我的青春啊。
那時,我一個月才回家一次。回家后,我會趕緊打開電腦,搜林俊杰的新聞。看到他聲帶受損的消息時,我想他經歷的挫折,應該要比高考難很多倍。然而不久后,他就出了新專輯《100天》。“第幾個100天,還是很有感覺,用眼睛去素描,你內心的世界。”聽著音樂,我又燃起了斗志,不管有幾個100天,高考我要為自己而戰!
高考后,我如愿去了大城市,我的寫作也被更多人看見。大學廣播站的很多播音稿都是我寫的,配著林俊杰的音樂,回蕩在黃昏時分的校園。我一下子成了學院的才女,很多人專門來打聽我。可我卻越來越不開心。因為大家對才女的刻板印象是美麗、優雅、知性,而我卻只有濃重的鄉音、微胖的身材、土氣的穿搭。很多人都是先期待地問,是哪個?然后略感失望地說,哦,是她啊。
這種語氣的轉折,讓我很受傷。我變得沉默,經常一個人躲在寢室寫文章,在深夜里聽耳機里的歌聲,第幾個100天,我才能自信地介紹自己呢?
大學畢業后,我考研落榜,考編考了幾次也沒能上岸。扛不住壓力,我只能找了個學校一邊教課一邊備考。
那些年,我好像一直在學習,卻怎么也學不會,所謂的才女光環也在慢慢化作頭頂的烏云。我刷了無數真題,可每次總比報考的崗位分數線低一分,這比考得差還讓我感到憋屈。我不敢放肆地玩,青春被生活折磨得黯淡無光。
那年,林俊杰在我的城市開了演唱會,我卻毫無想去看的欲望。對我來說,玩樂是件近乎犯罪的事,我只有佯裝努力,才不會在失敗面前“破防”。那晚,我在出租屋里刷著題,縹緲的歌聲讓我心煩意亂,卻找不到一個可傾訴的人。我又想起了許小米,她是否早已找到了林俊杰,此刻正在給他伴舞,而我卻成了最上不得臺面的人。
那一晚,我循環播放著林俊杰的歌,從第一張專輯,一直聽到最新專輯。“那些你很冒險的夢,我陪你去瘋,折紙飛機,碰到雨天,終究會墜落。”我想,是我一直在懷疑、徘徊、畏縮不前,他可從來沒停止過追夢啊。
我下定決心,青春絕不應該這樣潦草收場。
我開始認真寫作,將那些青春的迷茫、生活的沮喪,以及對未來的期盼都寫進了文章。然后它們陸陸續續出現在雜志上、閱讀題中,還有我自己的書里。我也變成了別人廣播里的人、耳機里的人、屏幕里的人。直到有人對我說,我是他的青春啊。
在我和許小米分開的第15年,她通過自媒體找到了我。我想象過很多次我們重逢的場景,唯獨沒想到這一種——我們熱情寒暄了幾句,當提起小時候喜歡的明星時,她說“早就忘了”;當我約她一起去看林俊杰的演唱會時,她回答“沒時間”。聽到這三個字,我的心臟漏跳了一拍,就像你為一場活動精心準備了很多年,在開場前突然被通知活動取消,你所有的期待和努力都白費了。
于是我決定獨自去聽一場林俊杰的演唱會,像是在兌現一個最重要的承諾。
那天,我專門將自己的新書裝進包里,希望能在演唱會上和他相遇。場內外人山人海,我想,如果問起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你聽過林俊杰的《江南》嗎?應該都會得到熱烈的回應,甚至眼中閃著淚光。
那天的演唱會唱了很多我耳熟能詳的歌,不同于當年兩人的狹小空間,我終于在多年后迎來了一場萬人大合唱。“不懂愛恨情愁煎熬的我們,都以為相愛就像風云的善變,相信愛一天,抵過永遠,在這一剎那凍結了時間。”當《江南》的旋律再次響起,我的青春也在那一刻翻涌成詩,變成了最美的模樣。
我見證了耳機中的他、屏幕中的他,直到現實中的他,而我也從敏感的我、自卑的我,變成了像我的我。我們在各自的領域發光,在音樂的世界里相逢。這一路,我聆聽了他的音樂,他參與了我的青春。我也在那場夢幻的光影中明白,真正的追星,從來不只是一場青春的邂逅,更是與年少的自己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