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冬天,每晚入睡前,他都對著枕頭里面大聲喊:“四點半!四點半!”直到確信腦袋已經緊緊抓牢這三個字,才安然入睡,仿佛一片安眠藥突然降臨。他臉朝著鬧鐘的方向,這樣醒來后第一眼便能看到它。
早晨四點半,分秒不差,他驕傲地按下將要響起的鬧鈴。他伸了個懶腰,感覺肌肉更結實了,心想:我連自己的思想都能戰勝!我更能控制身體的每一部分!
他躺在床上,覺得溫暖而奢華。因為他曾經連續三個晚上出去跑步,證明自己能挺住,睡眠對于他來說也是一位仆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這男孩舒展身軀,彈跳而起,如魚躍水面。冷啊,真冷啊!他穿衣服通常很迅速,試圖在兩小時后的日出前保持這夜間累積起來的溫暖。但當他穿好上衣時,手指就已凍得麻木,連鞋子都提不起來了。
可現在還是夜里,星星還在眨眼,樹在身后靜佇。他像一頭警醒的小獸,躡手躡腳地經過那扇危險的窗戶:一只手按在窗臺上,踮起腳,朝窗內看去,這是多么難得而驕傲的時刻!只見房內一片漆黑,令人窒息,他的父母就躺在其中呢。
他沿著墻來到更遠的一扇窗前,伸手進去提上來一把槍,昨晚他就準備好了這把槍。這冰冷的鋼制家伙慢慢從他麻木的手指間滑落。為了安全起見,他只好把槍夾在臂彎里,踮著腳,朝狗屋走去,他擔心腳步聲會刺激它們提前沖出門。但它們還算安靜。雖然不大情愿蜷縮著腰身慢行,它們卻豎起雙耳,歡快地搖著尾巴,心醉神迷地盯著他的槍。他不斷回頭朝它們低聲警告,確保它們秘密安靜地離開。
當房子已被甩在百米之后,它們立刻像解放似的沖進樹林,歡天喜地地吠著。男孩不時回望那個房子,直到被樹擋住了視線,那矮小的房子卑微地蜷縮在高闊的天空下。
他想加速前進,因為天亮前他得趕完四里路。此時,一絲綠光已經穿過葉片上的小洞折射而來,空氣中充滿了清晨的氣息,星星也漸漸暗下去了。
他在鋪滿樹葉的黑色小道上疾行,這條小道白天其實是條大馬路。獵狗們在更低處四處探路,有時它們會用冰冷的鼻子在他腿上廝磨一下,有了它們路上就不枯燥了。不久,整個灌木叢在晨光中顫抖起來。在一絲狂野而奇異的晨光中,他看到它們了:這群蠻氣十足的小獸正等著看日出如何把大地和草木渲染一新呢!
他開始在田埂上跑起來,顛簸之間他發現田埂都被薄薄的新結的蜘蛛網包裹著,這大片黑土地仿佛被困在閃閃的灰網中。他大步慢跑,扎實前進。這方法是他以前觀察土著人學會的,他對身體的得意和驕傲油然而生,直到他不得不咬緊牙關,關住那一股想大聲歌唱的強烈欲望。
很快他就離開了那片種著作物的農場。在他身后,灌木叢顯得又矮又黑。在他眼前,則是一片大草原:發白的野草正向光滑的天空投射一股忽明忽暗的微光。厚草被露水壓彎了腰,葉片上閃耀著鉆石般的光芒。
他聽到珍珠雞在前面遠遠地鳴叫,這表明它們正從灌木叢飛向厚厚的草叢。珍珠雞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他知道自己來晚了,但并不計較,甚至忘了自己是來打獵的。他叉開腿站穩,兩只手水平地上下擺動著那把槍,像做臨時練習;然后頭后仰,直到枕住脖子,注視著玫瑰色的小云朵在那如金色湖面的天空飄浮。
突然他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激情。他跳到那片天空下,發出狂野的、意義不明的喊叫,然后像頭野獸似的狂奔起來。他頭頂深紅與金黃交織的天空,向著草原順勢直奔,感到世界上所有鳥兒都在跟著自己歌唱。他像小羚羊那樣撥開草叢,跳過巖石,最后突然在一處完全停了下來:這條路竟突然繞開他,朝他身下的小河蜿蜒而去。這時他已在齊腰的草叢中跑了兩里路,喘著粗氣,不能再歌唱了。于是他穩靠著一塊巖石,與額首的樹蓋一起俯視那片閃爍的河水。
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我十五歲啦!十五歲啦!這句話對他來說很新鮮,他滿懷興奮又若有所思地重復這句話,并開始用手指感受他走過的這些年歲,似乎在數著鵝卵石,每一塊既獨立又離不開彼此,每一塊都閃爍著奇異的光芒。這就是他——在這片富饒土地上生長了十五年的男孩,陪伴他的有這緩緩而流的河水,還有這充滿挑戰的空氣:夏日正午,它悶熱難耐;冬天早晨,它凜冽刺骨,就像現在一樣。
沒有什么他不能做到,沒有!他站在巖石旁,似乎進入了一場夢幻。他覺得自己將來的生命是一件偉大而神奇的東西,這東西完全是他自己的。血液在腦中升騰,他大聲說道:“世界上所有大人物都曾像我現在這樣小,所以我也能成為大人物,沒有什么我不能做到的。只要我愿意,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不能成為我的一部分,我能囊括整個世界;只要我愿意,我能把世界變成我想要的樣子;只要我愿意,我能改變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一切。”
他在那兒站了好幾分鐘,喊叫著、歌唱著,峽谷充滿了細軟的回聲,在小河旁的巖石間來來往往地撞擊。突然,好像傳來一種陌生的回聲!他側耳傾聽,迷惑不已,因為那不是他自己的聲音。
在這包含著他過去與將來的清晨的靜謐中,那聲音聽起來如此痛苦、綿綿不絕。那是一種力不從心的尖叫,像是聲嘶力竭了。他開始清醒過來,環視四周,呼喚獵狗。但它們沒有出現,不知到哪里逍遙去了。現在他完全清醒,狂意盡失。那可怕的尖叫使他心跳加速。他小心翼翼地離開巖石,向灌木叢走去;他舉步慎重,因為不久前他在這里看見過一頭豹。
他在灌木叢的盡頭停下,緊握著槍,觀察動靜;然后向前移動,眼睛瞇縫,觀察四周。忽然,他邁不動了,竟踉蹌起來,目瞪口呆!他不耐煩地搖著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兩棵樹之間那塊黑巖石旁,有一個像是夢中的物體:一只受傷的動物,看起來很粗糙,像一頭矮小的公鹿,遍身毫無規則地簇生著一叢叢粗糙的黑毛,黑毛底下是一片片粗肉……在一團流動的黑壓壓的東西的圍攻下,這些粗肉正漸漸消失!這怪獸一直喘著氣低聲尖叫,像瞎子一樣踉踉蹌蹌。
男孩確定它是一頭公鹿。他朝它跑去,一股新的恐懼又使他停下腳步靜靜地站住,四周生機勃勃的草兒正竊竊私語。他狂亂地四下張望,然后低頭看去:地上那黑壓壓的竟全是螞蟻!它們又大又壯,對他視而不見,急匆匆地向那掙扎著的公鹿奔去,好像亮閃閃的黑水在草中流淌。
他屏住呼吸,憐憫和恐懼攫住了他:那公鹿倒下了,停止了尖叫!此刻他只聽見一只鳥在鳴叫,還有行色匆匆的螞蟻的沙沙聲。
他凝視著那只不停扭動、時而抽搐的公鹿。它比剛才安靜了。從肉的微微抽搐中尚能模糊地辨出小動物的形狀。
他忽然想到可以朝它射擊,早點結束它的痛苦。于是他端起槍,可是又放下了——這公鹿已經沒有感覺了,它的掙扎只是神經的條件反射。但使他放下槍的并非這個,而是一股漸漸膨脹的憤怒、痛苦和抗議:如果我沒有來,它就會這樣死去,我干嗎要干涉呢?這樣的事情在灌木叢中隨處可見,隨時都在發生。活著的東西在痛苦中死去,這就是生命的演變規律。他把槍夾在膝蓋間,咬緊牙關,感到四肢里有千萬般痛苦在翻涌,就像剛剛那抽搐的公鹿一樣,只是它現在已經感覺不到了。他一遍遍喃喃自語:我阻止不了,我也無法阻止,我無能為力。
他為那頭公鹿失去了知覺、結束了痛苦而欣慰,這樣他就不必作決定去殺死它。他甚至滿腦子都在想:這就是事實,事情就是這樣進行的。
是的,這就是他此刻的感受。沒錯,事情就是這樣,無可改變。
關于命運和未來的認識就這樣首次闖進了他的生活,牢牢地抓住了他,使他的身體無法移動,腦子無法運轉,除了喃喃自語:“是啊,是啊,這就是生命!”這個認識已經流入血肉,深入骨髓,生長在腦海最深處,永遠也不會離開他。生命消逝的那一刻,他無法采取任何仁慈的行動!他明白了:這片他生活了十五年的草地是遼闊無垠、無法變更、殘酷無情的,人們隨時都可能被動物的頭顱絆倒,或者踩碎小生靈的骨架。
他為此感到痛苦、惡心和憤怒,又為堅忍克己的新認識感到幾絲滿足。他倚著槍,看著那冒著熱氣的黑肉漸漸變小。在他腳下,一只只螞蟻叼著粉紅的肉塊往回拖,他的鼻孔感到一陣陣酸臭,胃里的肌肉在徒勞地抽搐。他使勁挺住,提醒自己:螞蟻也要吃東西啊!這時,他發現自己已淚流滿面,衣服也被汗水濕透了。
鹿的形狀越來越小,現在已看不出是什么東西了。不知過了多久,一塊塊黑肉就變成了一根根白骨,在陽光下泛著白光。哦,是的,太陽剛剛升起,照耀著巖石。為什么!這短短的幾分鐘后,事情就發生了巨變?
他開始詛咒起來,像是無法忍受時間本身的短暫,這詛咒的話語,是他從爸爸那里聽來的。然后他大步向前,信步踩碎了地上幾只螞蟻,將爬到身上的螞蟻拂掉,直至他站到那具骨架前:它趴在矮樹叢下,被剔凈了肉。要不是還殘留著幾小塊粉紅的軟骨碎片,人們會覺得它已在這里躺了多年。骨架四周,螞蟻們嘴里銜著肉,漸漸撤退。
男孩朝那又肥又丑的螞蟻看去。有幾只螞蟻竟直起身子盯著他,眼里泛著貪婪的光。
“滾開!”他冷冷地對它們說:“我可不是你們的早餐,無論如何都不是。滾吧!”說完,他想象著那些螞蟻轉身離去的情景。
他在白骨旁彎下腰,觸摸著頭顱上的孔穴:那原本是鹿的眼睛!他想起活鹿那水汪汪的黑眼睛,覺得難以置信。然后他彎曲著那纖細的前肢,在手掌間水平擺弄。
那天早晨,也許一小時前,這只小生靈還驕傲又自由地走在灌木叢中,感覺著皮膚上的涼意,就像他自己感受到的那樣,興奮不已;它自豪地踏著大地,抖著犄角,輕甩著漂亮的白尾巴,嗅著清晨寒冷的空氣,像國王和征服者那樣漫步在這充滿自由的灌木叢中;每片草葉為它生長,閃亮純凈的河水供它飲用。
但是,接著發生了什么呢?誰能預料一只健步如飛的公鹿會被一群螞蟻困住呢?
他索性好奇地蹲下去,發現它的后肢在最上面,關節處斷了,斷裂的骨頭相互徒勞地抵觸。可能死前它的后肢就受傷了,然后一跛一跛地誤入了螞蟻巢,等覺察到危險時已經難以脫身了。應該是這樣!那么是誰傷了它的后肢呢?還是它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不可能,輕巧優雅的公鹿怎么會摔跤呢?難道是在與同類的爭斗中受的傷?
到底發生了什么呢?也許是土著人朝它扔石頭,擊中了它的后腿?為了吃鹿肉,他們經常這樣干。嗯,一定是這樣的!
就在他想象著一伙一邊奔跑、一邊喊叫的土著人朝一頭正悠然漫步的公鹿扔石頭時,另一幅畫面呈現在眼前——他看見自己,在某個像現在這樣清新明亮的早晨,滿懷興奮地向一頭若隱若現的公鹿連續射擊,然后放下槍,想知道自己有沒有射中,然后又想,太晚了,該回去吃早餐了,為一只可能已逃脫的公鹿追上幾里路是毫無意義的。
一時之間,他無法面對這幅畫面,他終究只是個小男孩。他低著頭,踢著那架白骨,面帶慍色,拒絕承認是自己射傷了它。
然后他直起身,沮喪地俯視著那架白骨,怒氣漸漸消失,腦子像被清空了一樣。他看見一股股黝黑的螞蟻消失在草叢里,那微弱干燥的沙沙聲如同蛇在蛻皮。
最后他拾起槍,朝家里走去。他告訴自己要吃早餐了,并且天氣越來越熱,不適合在灌木叢中閑逛。
他確實累了,腳步沉重,懶得注意腳下的方向。當他看見自己的家時,不禁皺了皺眉,有些事情他必須徹底弄明白。那只小生靈的慘死讓他耿耿于懷,他沒有完全放開。這件事伏在他的心底,讓他不得安寧。
他想:明天早晨,我要避開所有人,再去那片灌木叢,好好地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