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未有一個春天,他是如此地渴望夏天。他渴望夏天,其實是渴望知了們的出現。
過去的夏天里, 知了屬于他不喜歡的蟲子。這家伙總是喜歡搗蛋,在中午放聲大叫,吵得父親都睡不好午覺。
待父親結束午睡后,他去柴草堆抽出一根長長的蘆葦,將蘆葦的頭彎成三角形,將蛛絲網繞在蘆葦的三角形上,成為一張黏性十足的捕網,然后對準正在叫的知了,輕輕地靠上去——知了被粘到了。
夏天里,他要管的事實在太多了。
他得管搓草繩:搓出可以把整個村莊捆起來的那么長的草繩。
他得管編葦簾:用草繩和蘆葦編出比巷子還長的葦簾。
他得管捉螞蚱:拍打到的一籃子的螞蚱給老蘆吃、給父親下酒吃,多下來的剁給豬吃。
他得管摸河蚌:等父親午睡完,他下河摸河蚌,牽著木澡桶,沿著河灘,一路往前摸,到了黃昏,滿滿一澡桶的河蚌。這是全家第二天的中午菜呢。
“管知了”這事實在太小了。
經過了這個春天,他感到自己和過去不一樣了。
他長了一歲了。
過去他的招風耳像篩眼比較粗大的竹篩,大人跟他說的話,都像風一樣從粗大的篩眼里穿過去了,根本不往心里去的。今年,長了一歲的耳朵忽然變了,“耳朵竹篩”變成了“耳朵漁網”。“耳朵漁網”有意識地網住了母親說過的話、父親說過的話、別人說過的話。
某天晚上,父親和六指爺爺喝酒時說了一句話:“論有滋有味, 還得算烤‘知了狗’。”某天黃昏,六指奶奶告訴母親一個大新聞:去年有個人家,撿的知了殼都被貨郎老李收走了,得了十塊錢呢。
父親所說的“知了狗”是剛剛爬出地面準備“升仙”的知了寶寶。母親說的“知了殼”是知了寶寶剛剛“升仙”之后留在凡間的全套衣服。
在樹梢上拼命叫個不停的知了是成了仙的。
走東莊串西莊收“知了殼”的貨郎老李,他也認識的。這家伙喜歡穿閃閃發亮的白衣服、黑褲子。
但夏天還沒到來。夏天的腳步實在太慢了。他只能保持耐心等待。他已考察過了村里每一棵樹。他懷疑每棵樹下都藏了肥胖的“知了狗”。
有一天,他看到了一棵柳樹下有一個小小的洞穴。這是一個新鮮的洞穴,這表示在這天夜里,有一只“知了狗”已經“升仙”了,留下了一只小小的“知了殼”。
第二天,他在柳樹下轉了三圈,終于看到了向陽的根部有個土皮極薄的小眼,他懷疑是“知了狗”的藏身處。他把小眼一點一點地摳大。很多泥塞到了他的指甲縫里了。果真,一只胖胖的“知了狗”就藏在小洞里呢。
出了地面的“知了狗”是要升仙的。長這么大,他還沒見過“知了狗”成仙呢。
“知了狗”開始蠕動,扭曲,背部有條小小的裂縫。他緊張得都不敢呼吸了。“知了狗”背部的裂隙繼續加大,接近透明的乳白色的知了頭昂了起來。后來,看到了那淡青色的蟬翼和軀體。
吃過晚飯,新知了變成了黑知了,淡綠色的蟬翼也已變成黑色的蟬翼。“知了狗”真的成仙了!
他的“耳朵漁網”撈到了幾個更加驚人的消息。去年那個人家撿的知了殼被老李收走了,得了一百塊錢呢。
每天晚上,村里逮知了的隊伍越來越壯大,幾乎每棵樹下都有一個挖“知了狗”的人。他被那些想發財的人擠過來擠過去,最后擠到一個角落里去了。他的力氣實在太小了,總是被擠到了沒有“知了狗”的樹下。
有次,他看到了樹干上有一只正在往上爬的“知了狗”,但等到他摸過去,卻是凸出來的小樹疤。
夏天過去一半了。抓“知了狗”的人那么多,他們家里竹籃中擺滿了“知了殼”。他懷疑“知了狗”全被那些“狠人”們抓走了。可到了第二天上午,枝頭上還是有成仙的知了,它們在誰也管不著的樹枝頭高聲唱歌。
它們是怎么躲過那些“狠人”們圍追堵截的呢?知了們不回答他,叫得特別響亮,像是在嘲笑他是個小傻瓜。
很多人在盼著貨郎老李的到來。他不敢期盼——老竹籃中也有十幾個知了殼,都小得可憐。真的是無用呢。但他的“耳朵漁網”并沒有網到父親和母親抱怨他無用的話。
他憋屈得也想叫,像知了一樣拼命地叫。跑到樹枝上的知了為什么要拼命地叫?它們在地底下的時間實在太長了。
夏天快要過去了。屋子里還是像蒸籠一樣,還是到有風的打谷場去乘涼。那些枝頭上的知了不僅白天拼命地叫,夜里也拼命地叫,實在太煩心了。父親忽然來了興趣,指著打谷場邊的楊樹問:“想不想吃烤知了?”
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還沒有給父親一碗油炸“知了狗”呢。沉默中,他不敢看父親。仰頭看天,本來黑夜像一口大黑鍋蓋在頭上,現在星星出來了,好像是這口大黑鍋的漏洞。
遠處的楊樹上的確有許多知了,但一只也看不見。正在遲疑間,父親已起身抱來一堆麥草和菜籽稈,圍放在楊樹根的周圍。父親把麥草和菜籽稈點燃起來。火光照見了父親臉上的活潑和調皮,都有點不像父親了。見到火光,很多小伙伴圍了過來。
父親用腿使勁跺楊樹,楊樹震動起來,很多樹葉和被驚嚇的知了們落了下來。知了們在慌亂中看到了火光,慌不擇路,火焰燎到了它們薄薄的蟬翼。
火堆慢慢消滅了,黑夜又像一口鐵鍋蓋在了頭上。這口鐵鍋里散發出了烤知了的芳香。大家行動起來,手忙腳亂地在熄滅的火堆里扒拉熟知了。父親彎下腰來,手伸進了火堆。
父親扒拉了一會, 摸到了一個, 說:“來,小傻瓜。”
烤知了到了他手上的時候還有點燙。他趕緊剝食起來。烤知了的確不如烤“知了狗”有肉,但知了腹腔里那點肉被火烤過之后,更加有味道。
“來,小傻瓜。”
“再來,小傻瓜。”
等到第三只烤知了的肉消失在舌頭下的時候,他才意識到父親不是在罵他小傻瓜,而是說這只烤熟的知了叫小傻瓜呢。
無數夜晚無數星光無數灰燼,統統會過去的,但他徹底記住了這個消滅了三個“小傻瓜”的夏日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