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產業要避免陷入低價傾銷的價值透支困境,關鍵在于重新定義競爭——從“誰更便宜”走向“誰更高效、更創新、更可持續”,以此通過制度與協同塑造更高層次的競爭力。
“內卷”幾乎成了全球汽車產業的共同話題。大眾汽車集團前CEO赫伯特·迪斯(HerbertDiess)甚至在德國《經濟周刊》專文中指出,汽車行業正深陷這種惡性競爭。
在文中,他形容道:“價格戰愈演愈烈,廠商以更激進的降價方式試圖吸引消費者。企業高管、員工乃至供應商不得不拼命加班,只為在這場‘老鼠賽跑’中存活下來。”
所謂“內卷”,在產業層面指的是企業在同質化競爭中不斷壓低價格、擠壓利潤,甚至犧牲研發與供應鏈健康來換取市場份額。但結果往往并非優勝劣汰的良性進化,而是整個行業陷入低效消耗的循環。
然而,縱觀歷史,汽車行業并非沒有走出困境的經驗:從美國上世紀初的專利卡特爾,到日本在1970年代價格戰后實現的產業升級,再到歐美在競爭法制度上的探索,以及跨行業聯盟的經驗,都為今天如何走出困境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思路。
歷史鏡鑒:逐底、整肅、再均衡
也許今天我們所說的“內卷”,并非要歸于一種全新的產業現象。在全球汽車產業的歷史上,它往往表現為兩種極端:要么是企業在同質化競爭中不斷壓低價格、透支利潤,陷入“逐底式競爭”;要么是廠商之間通過專利壁壘、市場劃分和價格協同行為構筑“限制性卡特爾”,從而壓縮競爭空間。前者導致產業整體效益受損,后者則引發市場失靈一—兩者都在不同階段深刻塑造了汽車產業的發展軌跡。
回顧百年歷程,我們幾乎能看到這兩種模式的鐘擺效應:一邊是產能過剩與價格戰,一邊是合謀和圍欄。汽車行業幾乎總是在這兩端之間尋找平衡。
早在20世紀初,美國汽車行業曾一度被“塞爾登專利”所束縛。彼時,認證許可組織ALAM聯盟要求整車企業繳納許可費,否則不得生產汽車。直到1911年法院判定福特勝訴,這一卡特爾才被瓦解,美國汽車業才隨之進入規模化競爭時代。
與此同時,在歐洲戰前和戰間期的工業文化中,卡特爾曾一度被視為“合理的市場組織”。鋼鐵、化工領域尤為突出,汽車與零部件企業亦通過配額和區域劃分限制競爭。這種模式延續至戰后20年,直到歐共體/歐盟的競爭法逐漸取代。
二戰后的繁榮曾讓美國與歐洲車市看似一片興盛,整車廣通過規模效應大幅降低成本。但到1960年代末,過度擴產引發“折價促銷”“經銷商返利”,利潤率開始波動,逐底競爭的跡象浮現。

兩次石油危機成為行業轉折點。歐美大排量車型需求驟降,車企不得不加速向前驅、小排量、輕量化過渡;而日本憑借省油小車迅速崛起,到1980年前后產量已超越美國。能源沖擊不僅改寫市場格局,也讓行業首次清醒地認識到:單純依靠規模與價格已難維持,能效和技術創新才是競爭的核心。
這一時期,日本國內的“價格戰”與產業出清尤為典型。1960年代至1970年代,豐田、日產等巨頭通過激烈競爭將微型車價格五年內壓低近三成,供應商被要求年年降本,利潤率一度跌至 3% 。政府則通過提高環保與安全標準倒逼企業研發升級,并輔以稅收和補貼扶持技術領先者。弱勢車企被迫退出,產業結構因此完成重整。更重要的是,日本車企在此過程中確立了“精益生產 + 供應鏈協同”的模式,把“降本”從壓榨利潤轉化為效率提升,將競爭焦點從價格導向質量與可靠性。與此同時,1981年日本對美出口實行“自限協議”(VERs),通過主動控制出口節奏,既避免了與美國車企的直接對抗,也為自身在海外建廠、本地化發展贏得了時間。
進入冷戰后期乃至21世紀,汽車行業的另一面是“限制性卡特爾”的再現。最著名的是歐盟的“卡車卡特爾案”:1997年至2011年間,多家歐洲卡車制造商被發現合謀操控工廠交付價與排放合規成本,歐委會在2016年對其開出29.3億歐元罰單,成為歷史性案例。此后在乘用車領域,關于報廢車回收費用的協同行為同樣被裁定為反競爭,相關車企及組織在2025年被合計罰款4.58億歐元。
這一連串案例說明:汽車行業歷史上既曾陷入價格戰導致的“逐底式競爭”,也曾因合謀行為滑入“限制性卡特爾”從早期“專利聯盟”的圍欄,到戰后擴產引致的價格戰,再到兩次石油危機重塑競爭格局,汽車業在百年間反復經歷“逐底一整肅一再均衡”的生態循環。同時,這些歷史經驗似乎也在提醒:要避免“價格戰陷阱”,又不落入“卡特爾之手”,唯有以規則劃邊界、以標準提門檻,并以技術和效率替代單純的價格博弈。這也成為后來歐美監管制度建設的邏輯起點。
監管防線:制度實踐的共性
歷史的教訓推動各國監管者思考:如何在價格戰與合謀之間劃出清晰邊界?
在市場經濟下,對于競爭失序的卡特爾管制與反逐底競爭,現代競爭法體系在設計上強調“雙向約束”:既防止價格戰等惡性逐底,又避免企業結成壟斷同盟。多數國家采用“濫用原則”或“合理原則”,即并非一刀切禁止合作,而是認定“實質損害競爭”的聯合行為才構成違法。
以德國為例,聯邦卡特爾局(即競爭執法機關)強調“區分橫向與縱向協議”。橫向價格合謀被嚴禁,縱向經銷協作則依據市場影響評估。德國汽車業曾在柴油排放、零部件定價等方面觸及合謀風險,聯邦卡特爾局通過罰款和信息披露機制,既維持市場競爭,又保留必要的企業技術協作空間。
歐盟競爭法更具跨國震慢力。除了著名的“卡車卡特爾案”,在乘用車市場,歐委會還針對“清潔排放技術”的信息交流展開過調查,界定“技術協作”與“限制競爭”的界限。其監管思路可歸納為三點:強制透明、鼓勵舉報機制、以巨額罰款震懾企業。

美國則以反托拉斯制度聞名。早在20世紀中期,“底特律三巨頭”就曾因市場支配地位遭到調查。進入新能源時代,美國司法部對電池供應鏈尤其關注,例如其在特斯拉電池供應鏈調查中,就特別強調防止材料供應商形成寡頭合謀。
亞洲市場同樣積累了案例。日本公正取引委員會 (JFTC)長期盯防零部件供應鏈合謀,2010年代多起涉及汽車線束、軸承、排氣系統的國際卡特爾案均有日本企業涉入。JFTC與歐美監管機構聯合執法,罰款金額動輒數百億日元。韓國公平交易委員會(KFTC)則在2011一2016年間對多家零部件廠商因價格協議累計開出逾10億美元罰單,并與歐盟、美國保持信息互通。這些案例顯示,即便在“精益供應鏈”模式下,也不能忽視零部件環節的價格聯盟風險。
在新興市場,監管力量雖處于成長階段,但趨勢已顯。巴西競爭管理委員會曾調查整車經銷環節的價格協同;印度競爭委員會對零配件“強制原廠采購”作出裁決;南非也在逐步強化汽車業的競爭執法。雖然影響力不及歐美,但這些措施正逐步建立起基本的市場秩序,逐漸將經銷價格協同和零配件采購納入監管。
上述這些不同制度路徑的共同點在于:通過透明、舉報與跨國協作等方式,維護競爭活力與產業創新。對當下頻繁爆發價格戰的汽車產業而言,這些經驗也顯示:規則并非限制,而是產業避免陷入惡性循環的“安全閥”。

他山之石的參照啟示
在尋找汽車產業擺脫惡性內卷的可能路徑時,跨行業的經驗也提供了有益參照。縱觀過去半個世紀,資源型和技術型產業都曾因過度競爭陷入困境,但多數最終依靠聯盟化、規則化和資金支撐走出泥潭。
石油輸出國組織歐佩克(OPEC)是最具代表性的案例。這一聯盟誕生于20世紀60年代,初衷是打破西方石油財團長期對價格的操縱。其成員國通過設定產量配額,避免了彼此之間為爭奪市場而相互壓價。更為關鍵的是,歐佩克建立了一套相對透明的議事機制:從月度產量報告到增減產會議,市場幾乎可以實時追蹤其政策動向。這種公開化和可預期性,讓“集體定價”具有了合法性與穩定性。與此同時,歐佩克在1976年設立了發展基金,把部分石油收益注入其中,用于成員國和發展中國家的經濟與能源項目。這筆資金不僅提升了組織的國際聲譽,更為聯盟內部提供了“利益黏合劑”,確保弱勢成員在困境中不會因為短期利益而背離集體。
與石油類似,鐵礦石價格同樣經歷過長期博弈。面對集中度極高的礦業巨頭,中國、日本等主要進口國在談判中常常處于被動。為改變這種局面,鐵礦石進口國普遍依托行業協會,將分散的企業合力整合為統一的談判聲音。協會的作用并不僅僅是談價格,更是通過協調產量和進口節奏,避免企業之間因為各自利益相互壓價。事實證明,只有當企業站在一條戰線上,才可能在國際市場上爭取合理定價權。
類似機制在其他行業也曾發揮作用。農業領域的“國際咖啡協議”通過出口國與進口國共同約定配額穩定價格;而技術產業則走出另一條路。上世紀八十年代,美國半導體行業在日本猛烈沖擊下陷入危機。
政府牽頭,十四家龍頭企業共同出資成立SEMATECH聯盟,專注前競爭性研發,避免了重復投入與內耗。雖然并未涉及價格分配,但它成功讓競爭焦點重新回到技術本身,通過合作抬升了行業整體門檻,最終達成了“反內卷”的目標。
當下,資源領域的“準歐佩克”探索仍在涌現。南美富鋰國家正謀求鋰價聯盟;印尼曾提議與加拿大合作建立鎳聯盟;中國稀土出口則已實行配額與許可管理。即便未必能完全復制歐佩克的影響力,這些嘗試仍然釋放出信號:在關鍵戰略資源上,國家與產業層面的協調正成為國際競爭的新常態。
當然對于汽車行業而言,真正值得深思的并不應只是價格聯盟的形式表象,而是其背后的金融支撐機制。前述歐佩克發展基金的經驗表明:聯盟要想長期維系,必須在“分配利益”的同時解決“共渡難關”的問題。對于中國汽車產業鏈而言,完全可以在產業層面推動建立類似的基金:一方面,在價格戰或外部沖擊下,為中小供應商提供融資支持,避免鏈條斷裂;另一方面,在新能源與智能化轉型過程中,資助企業進行技術升級,從根本上減少企業“跟風式低價競爭”
的沖動。更進一步,如果基金還能夠覆蓋海外市場的配套建設,幫助企業在出海過程中解決充電、售后與供應鏈短板,那么它就不再只是“兜底”策略,而是變為減少低價競爭的重要杠桿,進而推動產業整體升級與全球布局。
從石油到鐵礦石,從咖啡到半導體,不同行業的經驗共同提示:真正的“反內卷”,不是依賴單個企業的孤立競爭,而是通過聯盟、協同與基金,把競爭重新引導到效率與創新的層面。對于正處新能源轉型關鍵階段的中國汽車產業而言,這或許才是避免重蹈“逐底式競爭”覆轍的現實出路。
未來著眼于規則與協同
汽車產業的“反內卷”,不僅關乎市場競爭,更關系到國家戰略資源管理與行業整體競爭力。尤其在新能源轉型與全球化交織的關鍵時刻,如何避免因低價傾銷而透支價值,如何通過制度與協同塑造更高層次的競爭力,已成為亟待回答的問題。
這也引發了新的追問:我們究竟會繼續在低價漩渦中消耗,還是能夠學會在規則與協同中開辟新路?
要回答這一問題,或許可以從以下幾個方向展開探索:
其一,規則如何為產業升級劃定合理邊界?歷史多次表明,缺乏制度約束的自由競爭容易滑向惡性價格戰;而規則過于僵化,又會抑制創新活力。未來,如何在反傾銷、反壟斷與市場開放之間尋求動態平衡,將成為制度建設的關鍵。
其二,協同如何真正成為價值創造的杠桿?供應鏈協同、跨企業前競爭合作以及產業基金等機制,都可能成為減少重復投入、支持中小企業、保持創新活力的有效路徑。但這些協同機制如何科學設計,如何防范其異化為新型壟斷組織,仍需在實踐中不斷摸索與完善。
其三,全球化如何促進規則共建?隨著中國車企加速出海和新能源產業鏈國際化程度提升,我們應思考如何超越“低價競爭”的刻板標簽,如何在碳排放、循環利用、供應鏈合規等議題上與主要市場達成共識,形成被廣泛接受的國際標準。這不僅關乎企業合規經營,更決定著中國汽車產業在未來競爭中的合法性與話語權。
以上答案尚未完全顯現。但可以肯定的是,真正的出路仍在于重新定義競爭:從“誰更便宜”走向“誰更高效、更創新、更可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