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上半年,我經歷了一場與南京日本憲兵隊特務石井的周旋和斗爭。
那是年初的一個傍晚,我從南京中央大學回家過星期天。剛到家,母親便告訴我,前幾天有四五個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來家里搜查。臨走時,又把房東和來看望母親的舅父押到日本憲兵隊司令部審問了一陣之后才釋放。當時,母親恰巧出門,未遭牽連。
我有些吃驚,心想,難道自己工作暴露了,敵人上門來搜捕?
當時,我們暫住南京城北吉兆營巷內一座小樓房內。家里只有我與母親兩人,大哥在上海當店員,一年難得回來一趟。
1941年夏,蘇皖區黨委所屬南京特支領導的外圍組織“團結救國社”成立前后的一年多時間內,其成員曾不時在我家開會研討工作,我也曾在閣樓上油印過抗日宣傳品。考入中央大學農學院后,我平時住校,星期六下午課后回家,次日晚返校。自1943年上半年以來的一年多,來家里的人少了,反而出現敵人搜查的事,這是什么緣故呢?
次日返校后,我立即將情況向我的單線領導人,也是我的入黨介紹人方焜(潘田)作了匯報。
方焜和我進行了認真分析。我倆一致認為,我有許多掩護條件:我是土生土長的南京人,有眾多的社會關系;在學校內無活動,表面上埋頭讀書,懂日語,且在校內得過日語演講第一名。最有利的是,我與日本南京基督教青年會有來往,在上大學之前曾由陳嶸教授介紹,每天課余在那里工作兩三個小時,做一些事務工作,與日本牧師“關系較好”。由于那里是一個群眾活動場所,我們也曾把那里作為碰頭地點之一,我還秘密利用過那里的油印機。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決定靜觀一下情況的發展再說。
兩三周后的一個星期天,我正獨自在家看書,忽然聽到敲門聲。開門后,只見一個光頭、穿藍布長衫的人站在門口。我問他找誰,他用一口生硬的中國話說找陳建(我原名陳賢貴,入大學后改名陳建,1944年6月從南京撤退后又改名沈新)。

我說,我就是陳建。還未等我再講什么,來人就急切地擠進門來了。我暗想,這顯然是一個化裝的日本人,很可能是日本憲兵找上門來了。
把來人引到堂屋坐下后,他直截了當地自我介紹說他叫石井,在日本憲兵隊工作。接著,便盤問我在哪里讀書,家里有什么人,等等。我看他中國話說得結結巴巴,便主動用日語跟他交談。
石井驚訝地問我,在哪里學的日語?我說在學校,同時,還有意識地把與南京日本基督教青年會的關系擺出來,說自己曾在南京日本基督教青年會工作過,開始日語說得不好,后來逐漸學會一般會話。我還列舉了三個日本牧師的姓名,指出哪一個英語講得好。
當我用日語講出這些情況后,氣氛開始緩和。石井也用日語和我交談起來,問起我的學歷、愛好。我坦然地一一作答。
臨走時,石井說他的宿舍就在馬路斜對面的漢口路,也就是日本憲兵司令部的西邊,歡迎我去。我與石井的第一次見面,就這樣結束了。
第二天返校后,我把這一新情況報告給方焜。他首先告訴我,已向上級匯報了之前的情況,同意我們的做法。針對新的情況,我倆又研究一番,認為“魔鬼”化裝上門來了,但對于究竟是什么引“鬼”上門的,來意何在,仍估計不準。我們議定,還是沉著應付,充分利用懂日語的條件,與之周旋,但不主動去找他。
以后的三個月里,石井又來過我家三次,大體上個把月來一次,每次都在星期天。那段時間,我星期天都不外出,免得他來了碰不上而生疑。那幾次交談,石井逐漸增加了政治性內容,主要圍繞兩方面:一是中央大學校內學生群眾組織情況,尤其是關于學生同鄉會的情況;二是關于《學生》月刊的情況。
石井提的第二個問題讓我猛然想起,我和方焜開始分析情況時疏忽了這個問題。我頓時提高了警惕。
石井首先問了《學生》月刊的主辦單位。我告訴他,聽說是一個叫“東亞聯盟南京分會”的辦的。他問我,和這個月刊有什么關系?我說該月刊的發行人周浩,是我的大學同學(實際上,《學生》月刊此時已為我地下黨控制,方焜任主編,我任編輯,但名義上由不引人注目的一般群眾周浩負責),有時約我寫點稿子。
石井又問我,寫一些什么稿子?我說只翻譯點自然科學方面的稿子。
石井又問,為什么《學生》月刊的通信處放在你家?
我這才想起,去年暑假前后,有幾個月《學生》月刊的通信地址是吉兆營49號。我毫不猶豫地回答,原來的通信地址是在離中央大學較遠的湖南路,因我家離學校很近,周浩就同我商量,為取稿方便,有段時間就將通信處放在了我家。
經過幾次交談,我終于弄清了引“鬼”上門的原因,這是我們工作中的一大疏忽?!秾W生》月刊當時在南京和滬寧沿線各城市大、中學生中,擁有相當多的讀者,影響很大,因而引起了敵人的注意。
到了1944年春夏之交,一個星期天傍晚,我照常經過漢口路返校。不料,剛入漢口路東口不遠,就看見石井身穿軍裝,佩著曹長銜,騎一匹大洋馬迎面過來。
石井主動朝我打招呼,我也只能點頭相應,打算應付幾句便走。誰知他迅速下馬,要我到他宿舍里坐坐。
我推說要返校上晚自習,但石井一手牽著馬,一手拉著我往他宿舍走。我心想,既然擺脫不了,索性就去坐一會兒看看吧。
那時已經天黑亮燈了。最初,我倆閑談一陣,后來又談起中央大學,石井再次問我,學校里究竟有多少個同鄉會,它們有些什么活動?我回答說,有多少我也不清楚,連本省的無錫、蘇州來的同學都組織了各自的同鄉會,可知數量不會少;至于干什么,我沒有參加,更說不上。
石井見這樣談有談不下去的可能,便很快改變了方式。他從抽屜里取出紙張和紅黑兩支鉛筆,先用黑鉛筆在紙上寫了“廓外組織”四個漢字,問我可懂它的意思。我故作思索后回答,日文書上從未讀過這個詞。
的確,我沒從日文書上讀過,但一看就明白,這是“外圍組織”的意思,可我只能故作不懂。
石井倒相信我真不懂,便在紙上做圖解。他先用黑鉛筆畫了兩個圓圈,而后又拿起紅鉛筆在一個圓圈內點了好多紅點。畫完后,又寫了“細胞”兩個漢字,問我可懂。
這時,我立即反應過來,石井是想把問題引向有關共產黨的方面了。我知道漢字“細胞”在日文里不僅有生物學上的含義,在政治術語上還有“基層組織”和“支部”的意思。
我一邊想,一邊很快回答:細胞,這個詞早在生物學課本上讀過了,是動植物體內最小的組織。
石井聽了儼然以老師的口吻說,不對,不對,不僅有這個意思,還有共產黨支部的意思。
我假裝完全不懂的神態,反問他,“支部”是什么意思?石井隨即解釋說,你看,這有紅點的圓圈就是共產黨的一個基層組織,也就是一個支部。一個紅點就表示一個共產黨。
我邊聽邊做出似懂非懂的樣子。接著,石井用黑鉛筆往另一個圓圈里點了好多黑點,說這好比你們學校里的許多同鄉會,然后用紅鉛筆在這個圓圈里點了一個紅點,并指著另一個紅點組成的圓圈說,這個紅點就是從這個“細胞”里派出來的一個共產黨,來到同鄉會里活動,慢慢這個同鄉會里就會有一些黑點變成紅點,也就是變成共產黨了。所以,這個同鄉會就叫共產黨的“廓外組織”。
我邊聽邊搖頭,說真弄不懂這個意思。石井卻說,你聽我多講講,就會懂的。
稍歇,石井突然從身上拿出一個袖珍本,翻開一頁,在我眼前晃了一下,說道,你看,我這里就有一些人名字,他們是不是共產黨“細胞”里派出來的人,值得考慮。
我瞥了一下,確實看到有十多個人名,但一時難以看清楚,只隱約地看到兩三個熟人的名字,如厲恩虞等。而那幾個同學,正是學校學生活動中出頭露面的人(這個情況后來由方焜通知厲恩虞,要他注意)。
說著說著,石井忽然把本子合起來放在桌子上,猛地站起來說要去廁所,就走開了。他的這個意外動作引起了我的警惕:他為何這樣?是否在有意試探,看我是否趁他不在時偷看?
想到這里,我立即提醒自己不能上當。
石井走后,我也迅速站起來,走到一個書架旁邊,若無其事地看起書架上的書。
不一會兒,石井回來了,看樣子還想和我繼續談下去。我卻說時間不早了,該返校了。他看我不愿多逗留,便送我下樓。
分手時,我有意說了一句,星期天有空到我家去吧。石井說,最近個把月要離開南京到外地去,等出差回來再去。我也接過話說了一句,我們考試完也要到市郊農場去實習。說完,我便往學校方向走了。
在返回宿舍的途中,我竭力把石井當晚的行動和談話強記在腦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過電影”,并作了如下分析:石井是專門監視、偵察中央大學學生活動的特務;目前,他正在積極搜索共產黨嫌疑分子,而且手里有黑名單;他對我的政治身份尚不了解,試圖邊利用、邊考察;這個特務很老練、很狡猾,與之周旋,不可稍有疏忽。
我向方焜詳細地匯報了那次與石井接觸的情況以及我的初步分析。我們又作了進一步分析,根據石井的身份、特務活動的重點及與我接觸的意圖,我們得出的印象是:中央大學學生的倒樊斗爭和南京大、中學生聯合進行的清毒運動確實震驚了敵特,他們正撒網搜尋“對象”,石井手中的黑名單,就是他們要捕捉的線索??磥硎莻€特務老手,是較難對付的。
方焜鼓勵我,說我有比較好的掩護條件,只要提高警惕,估計短時間內不會發生意外。
與方焜研究后約一個月內,石井未來找我。那時,學校開始放暑假,我家從城北搬到城南門西的磨盤街。
一天,方焜來通知我:組織上決定我倆同時撤離南京,到蘇南根據地去,要求在5天內秘密做好準備工作。
聽到這個消息,我既感到突然,又感到高興,因為終于要從“地下”去可以自由活動的抗日根據地了。同時,也擔心在動身之前被石井黏上,影響撤退計劃。
誰知,就在動身的前兩天,在南京日本基督教青年會工作的一個老同學給我打來電話,說石井從外地出差回來了,要找我(我曾告訴過石井,我可能搬家,如在吉兆營找不到我,可通過這個同學聯系)。我讓同學轉告石井,說我到光華門外農場實習去了,個把月后回來。
大約是6月底,我們緊張地完成了準備工作(主要是移交關系)后,一天晚上,我們到魯平同志家里會合,第二天凌晨就出了中華門。當時,我們持有中央大學的學生證,一身學生打扮,只帶了些簡單的行李和書籍,裝作放暑假回家的樣子。經過檢查,我們順利出了城。
后來,聽家里人和幾位在南京堅持地下工作的同志說,我走后的相當一段時間里,石井情緒沮喪,每天都要到吉兆營49號去,坐在一張藤椅上,在大門口緊盯著過往行人,守候著來與我“聯絡”的人。
空等了半個月后,石井又找到我新遷的地址,一方面想從母親口里查出一些線索;另一方面又逼她把在上海的大哥叫回南京,讓大哥到處去找我。這一招也失敗了,因為母親和大哥并不完全了解我的情況,他們即使知道一些常來往的同學,也都閉口不談。
這樣經過兩個多月的折騰,石井仍然一無所獲。而我們的那次撤退,絲毫未牽連到有關聯的數十名在南京繼續堅持地下斗爭的同志。
(轉載自2025年第6期《百年潮》,原題為《與日本特務的一場智斗》,有刪節)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