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幾個軍校同學張羅著聚一聚,追憶我們入學30年。
那天,一進飯店包間,我就看見了坐在主位上的劉隊長。此時,他頭發花白,背有些駝,腰桿卻直,穿著深藍色西裝,襯衫袖口扣得嚴實。圍過去喊“隊長”時,我們竟然都有些哽咽了……
1986年9月,我考入北京某軍校。當時,學校圍墻外是成片水稻田,操場北側有一座豬圈,養著20多頭豬。那些豬,是年底會餐的指望。豬圈分內外圈。有時,那股混雜著豬食酸餿和糞便腥臭的氣味,能飄到200多米外的教學樓里。
豬圈需要全校區隊輪流打掃。10月的一天,輪到我們區隊打掃豬圈。前一天剛下過雨,內圈內,泥水混著豬糞,看著能沒到腳踝。我們穿著嶄新的冬常服,攥著工具沒人動。
“磨蹭什么呢?”劉隊長出現在身后,他剛從訓練場回來,作訓服沾著草屑,軍靴帶著泥。劉隊長當時不滿30歲,一張國字臉,脊梁挺得像標槍。
劉隊長下令了,大家只能硬著頭皮收拾豬圈。我們本想隔著齊腰的矮墻處理,卻事倍功半。一個大個子學員用掃把掃,反而濺了泥點子在褲腿上,弄得他直心疼。
劉隊長笑著說:“怎么?穿了這身軍裝,就成瓷娃娃了?”說完,他摘下軍帽遞給區隊長,后退兩步猛地一躥,像躍澗山貓般越過圍墻,“撲通”落入豬圈。泥水濺了劉隊長一身,褲腿掛著草和豬糞,他叉腰喊著:“愣著干什么?拿家伙進來!”

望著墻里那一身泥的背影,我們手里的工具被汗浸得發滑,心里又酸又熱。此時,我忽然懂了剛來報到時,劉隊長說的“軍裝不是撐門面的,是讓你們扛事的”這句話的含義——扛事就是該站出來時不躲不閃,哪怕腳下是泥沼。
有了劉隊長作表率,區隊長、班長、戰友們相繼躍入豬圈,我也咬著牙跳了進去。
豬圈里的泥水實際上沒到了小腿,冰冰涼涼的,還混著刺鼻氣味。我們還沒適應,劉隊長已經拿起鐵鍬干了起來,把泥鏟到我們帶來的大桶里。他動作扎實,泥點濺到臉上,也是一抹了事,還淡定地指揮我們引積水到排水溝。
那天,我們在豬圈里忙活了一個多小時。起初有人放不開,后來見劉隊長徒手搬沾著糞垢的木板,誰也顧不上講究了,甚至有人光著膀子掄鍬,有人直接用手摳排水溝中的草屑……收工時,我們都成了泥人。雖然泥水涼、太陽曬,不過反倒生出奇特的暢快。
回宿舍之前,劉隊長站在門口給我們拍泥。拍到我時,他還幫我扣好上衣的口袋蓋:“穿軍裝就得有樣子,再臟,精氣神不能丟?!?/p>
那晚,我把軍裝洗了三遍,晾在鐵絲上像面小旗。月光下沒洗凈的泥痕,在我眼里比任何勛章都亮。
冬天下雪,劉隊長總是第一個起床扛著掃帚出去掃雪。夏天訓練,有學員中暑,劉隊長背著他走3公里去醫務室。食堂水管爆了,他跳進齊膝蓋的深水里關總閘,出來時嘴唇凍得發紫,還笑著說:“比邊境的冰河暖和多了……”
有一次,我凌晨回宿舍,見劉隊長在路燈下勸家里出事想請假又怕影響訓練的學員:“家里事再大,不能忘肩上責任;責任再重,也不能硬扛著不吭聲?!眲㈥犻L很快給他批了假,還掏錢給他買了車票。
有劉隊長作表率,我們都向他學習:內務評比時,被子疊得棱角分明;越野訓練時,有人掉隊就互相拖拽;剩飯也會被提醒,“劉隊說了,浪費糧食是丟軍人臉”……
畢業那天,劉隊長給我們挨個戴軍銜。輪到我時,他幫我緊了緊風紀扣:“到了部隊,別讓人戳脊梁骨。”我握著劉隊長的手,覺得粗糙得像砂紙,掌心被他的老繭硌得發疼:“隊長,我一定像您一樣?!?/p>
劉隊長笑了:“不用像我,像個合格軍人就行?!?/p>
我被分配到基層,從排長、參謀到教導員,后來當了軍事教員。每次遇難題,我總會想起劉隊長在豬圈里的身影。
1993年7月,我在部隊駐地抗洪救災時,遇到一輛載著30多人的客車被山洪圍困。年輕戰士有些發怵,我則穿好救生衣,沒有猶豫就跳進洪水中。見我這樣,戰士們也紛紛跳入水中,大家一起成功轉移了車內所有人。
2004年3月,我選擇自主擇業,在餐飲行業工作。有了一些經驗后,我嘗試自己創業,目前有了自己的餐飲公司,專門給學校供餐。
那次再相聚,劉隊長問我:“聽說你在地方搞團餐,沒讓人戳脊梁骨吧?”我使勁點頭:“我們的經營理念,就是用良心做好飯?!眲㈥犻L笑了,眼角皺紋盛著陽光:“那就好?!?/p>
席間,聊到當年打掃豬圈的事,劉隊長說:“那天我跳進去時,也想起了自己的班長。剛當兵時,我們遇到搶劫,我躲在石頭后,班長跳出去阻止,他腿都被打骨折了,還對我喊‘愣著干什么?’”
劉隊長頓了頓,眼里閃著光:“后來才明白,有時候不是不害怕,是不能怕。因為你站在那里,身后有一群人看著你?!?/p>
我坐在劉隊長身邊,給他倒茶,水快滿時手有點抖,當年在豬圈墻外的心情又回來了——那種帶著敬畏的感激,像溫水漫過心口。
“隊長,當年沒機會給您倒杯茶……”我遞過茶杯,杯壁燙得指尖發麻。劉隊長接過茶聞了聞,笑了:“當年打掃豬圈,有個小子跌倒在泥水里,還高舉著鐵鍬,是你吧?”
我愣了,使勁點頭,眼淚掉了下來。原以為,劉隊長早忘了那個笨手笨腳的學員,可他都記得,就像我們記得他跳進豬圈的瞬間,記得他沾滿泥水的軍裝上那顆閃亮的紅星。
窗外陽光斜照,落在劉隊長的白發上,泛起一片銀光。
聚會結束時,劉隊長與我們一一握手,到我時,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像當年在豬圈門口那樣叮囑我:“好好干?!?/p>
望著劉隊長走出飯店的背影,有些佝僂卻依然挺直,那一刻我明白,有些身影會刻在心里,成為一輩子的坐標。
(作者為退役軍人)
編輯/劉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