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深秋,我從部隊考入武警某學校。當時,學校位于甘肅省某縣,四面環山。來接我的學長指著山峁間浮動的細塵說:“瞧這麻子臉,咱們是‘麻點軍校’。”
我不解其意,只顧盯著訓練場邊的白楊,看著金黃的葉子在風里翻飛。
學校的“三優四良”是懸在每個學員頭頂的秤,也是學校對新學員的“見面禮”。所謂“三優”,是射擊、五公里、400米障礙成績必須優秀;“四良”是隊列、器械、擒敵術、戰術成績至少要良好。只要有一項不過,肩上就別不上那枚紅彤彤的學員銜。
3個月的入學訓練,于我來說是一場漫長的跋涉。
400米障礙是最大的考驗。兩米多高的墻,我總在最后一步差口氣,指尖剛夠著墻沿就滑下來,摔在沙坑里,膝蓋的鈍痛讓我覺得沙粒硌得慌。
那段時間,“1分50秒”成了我400米障礙的痛點和突破目標,一次次助跑、蹬墻、伸手,摔了爬起,爬起又摔。沙粒鉆進袖口,磨得胳膊肘生疼;膝蓋磕在沙坑里,發出的一聲聲悶響像敲在木頭上。
每天晚上,我都自己加練,記得第18次嘗試時,我的指尖死死扣住墻沿,猛地一用力,身體騰空瞬間,竟然看見月亮在頭頂跟著飛……接著,我落地坐在沙坑里,發現褲腿破了洞,小腿不知怎么刮了個大口子,流著血。可那時竟不覺得疼,胸腔里像有風箱在拉,呼哧呼哧地響,心里卻亮起一簇小火苗——我終于翻過來了。
翻過高墻只是拿到了及格的入場券,真正的考驗還在后面。每一次折返,我的肺都像要炸開,鐵銹味從喉嚨深處涌上來。大腿沉重得如同灌了鉛,卻又必須在接近極限時,爆發出最后那點蹬踏的力量。
考核那天,天色陰沉,我在起跑線前特別緊張。哨聲響起,我像箭一樣射出去。蹬踏、飛躍、攀爬、鉆過,“對抗”每一個障礙都成了身體記憶的本能反應,沙坑、膝蓋的舊傷、磨破的手掌,所有痛苦的記憶仿佛都變成了此刻腳下的階梯。
終點線的那抹紅色在眼睛里晃動,像一團火,燒掉了所有疲憊。沖線的那一刻,我身體一軟,幾乎跪倒在地。
成績牌舉起——“1分49秒”。
聲音是飄過來的,像隔著層水——終于達到優秀了。
我撐著膝蓋,抬頭望向障礙場,那面曾經如同天塹的高墻此刻矮小了許多。天上的陰云不知何時裂開一道縫,陽光斜斜地打下來,照在沙坑上,也照在我被汗水浸濕、沾滿沙土的作訓服上。
擒敵術訓練中,“馬步沖拳”“穿喉彈踢”每招都得帶破風的勁兒,但我總在“外格內勾”上出岔子,肘部的勁差那么一寸。
教官握著我的手腕教發力,他掌心的老繭竟蹭得我生疼,“力從腳跟起,順著脊梁骨往上躥,最后從拳頭尖噴出去——記住,你整個人是一根鞭子,不是一根面條。”
為了練好這招,我對著沙袋練了3個月。當時的沙袋是舊帆布做的,里面裹著碎布和沙子,表面已經被打得發亮,還伴有汗味和沙子的腥氣。每次,拳頭砸上去都震得指節發麻,我卻不敢停,直到手上的繭子厚得能用砂紙磨才作罷。

還有戰術課的臥倒起立,不知道練了多少次。鵝卵石堆成的戰術場成了新學員專門的“見面禮”,每個人的胳膊肘都腫得發紅。
“臥倒要快,出槍要準,注意觀察,身體似剪刀。”戰術教員一次次的吼叫聲,在訓練場久久回蕩……唯一讓我感到輕松一些的課目就是射擊。3個月的時間,槍托在肩窩烙下滾燙的印記。不過,實彈考核那日,看到48環的成績,肩窩的震麻里竟滲出絲絲甜意。
那3個月的訓練,讓我真正體會到了當初學長的話。學校駐地的地形和“魔鬼訓練”留下的傷痕、手上磨出的厚繭,甚至每次考核后肩頭的酸痛,不都是這所軍校刻在我們身上的“麻點”嗎?
通過入學考核后,我迎來了真正的軍校生活。
軍校生活,最大的特點就是單調。單調而充實,簡單而純粹,漸漸地融入了我們的血液、刻進了我們的骨髓。
鳳凰涅槃浴火重生,金戈鐵馬沙場練兵。2001年6月,根據學校課程安排,畢業學員要進行畢業綜合演練,主要考察學員走、打、吃、住、藏等戰斗本領。
在一個漆黑的晚上,演練以緊急集合拉開序幕。
我們身上背著被褥和軍用大衣,斜挎著手榴彈、軍用水壺、防毒面具、子彈袋、軍用挎包,手里拿著武器,全副武裝。其間,又穿插急行軍、“三防”、遭遇戰、陣地防御、宿營等課目。
最后一個課目是十公里奔襲,我們咬緊牙關,使出吃奶的勁,沖到終點時,大部分學員就像要虛脫一樣喘不上氣來,累得癱倒在終點線旁,少部分臉色蒼白。
那次演練,每個人的身上都有磕碰的淤青,有的被裝備帶磨破了肩,有的在夜行中摔傷了膝蓋,還有的因長時間負重導致腰背僵硬、幾乎直不起身……繼入學訓練以來,我們再次擁有如此多的“麻點”。但此時,這些“麻點”在我眼里,是從戰士蛻變成準軍官的印記,就像白楊葉子落盡后,枝椏上那些小小的葉痕,藏著生長的力量。
軍校畢業后,不管是基層帶兵、處突反恐、搶險救災,還是轉業走向社會,面對急難險重任務或者生活中的挫折,那份從“麻點軍校”里磨出的韌勁,給我了拼搏的底氣。“麻點”刻下的不只是皮肉印記,更是遇事敢扛、不怕苦累的堅韌品質——從那里出來的人,遇到再遠的路、再大的坎,身上那份淬煉出的硬氣,從沒丟過。
如今,那所軍校已經撤銷了。但“三優四良”的標準早融入了我的血脈,那些“麻點”不是傷疤,是歲月蓋在青春上的鋼印;不是粗糙,是生命淬煉出的鐵骨。
(作者為退役軍人)
編輯/劉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