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60年代初,我出生在河南省尉氏縣蔡莊鎮后黃村一個農民家庭。我的父親黃文錫兩歲失去父母,由他的大伯黃樵松(我的大爺爺)撫養成人。黃樵松是抗日名將、革命烈士。
父親生前多次翻出他珍藏多年的老照片,給我講述大爺爺與日寇血戰的故事,每次都聽得我熱血沸騰。
聽父親說,大爺爺身材并不高大,體重不過百斤,卻身手麻利。1922年,他考入西北軍學兵團,開啟了自己的軍旅生涯。
在戰將如云的軍營里,馮玉祥將軍慧眼識英才,挑選大爺爺當他的貼身衛士,并先后提拔他為衛隊連長、營長。大爺爺原名黃德全,因跟馮玉祥夫人李德全重名,馮將軍便給大爺爺改名為黃樵松。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彼時,大爺爺在西北軍當旅長,奉命開赴華北前線抗敵。臨行前,大爺爺給大奶奶王怡芳留下遺言:“此番揮師北上,將與日倭決一死戰!他不死,我便亡,最后關頭便是今日。”
首戰娘子關,大爺爺端著沖鋒槍上陣殺敵,差點兒被日軍的炮彈炸死。強將手下無弱兵,他手下的官兵個個敢拼命。那一仗,消滅包括聯隊長鯉登在內的日軍2000多人。
大爺爺在娘子關戰役中旗開得勝,立下頭功,升任27師師長,揮師參加臺兒莊會戰。戰斗打得最慘烈的時刻,日軍懸賞一萬大洋要大爺爺的人頭。大爺爺留下《絕命詩》:“英雄效命咫尺外,榴花原是血染成。”之后,提槍沖向炮火連天的前沿陣地,他率領敢死隊督戰,手下團長、營長身上捆滿手榴彈,揮舞大刀高聲吟唱《絕命詩》,帶頭沖入敵陣拼殺,斃傷日軍磯谷師團4000多人。
臺兒莊大捷,讓大爺爺成為國人敬仰的抗日英雄。第五戰區司令李宗仁親臨火線,把自己的照片簽名后贈送給大爺爺。記者范長江和作家臧克家也赴戰地采訪,為他著書立傳。
此后,大爺爺又參加了武漢會戰,在大別山小界嶺與日軍鏖戰40多天,確保防線未失。
父親生前跟我念叨最多的,是大爺爺率領三千孤軍,抬棺材與日寇決死南陽城,在中華民族抗戰史上譜寫下一曲浩然壯歌。
那是1945年春,日軍糾集7萬重兵,分三路企圖打通老河口國軍防線。第二集團軍司令劉汝明親自點將,讓大爺爺死守南陽城。
那時,大爺爺已由27師調任143師師長。父親說,143師是劉汝明的老班底,他怕自己的部隊打光了被撤編,竟臨時抽走一個團,只給大爺爺留下兩個團的兵力。
孤軍守危城,大爺爺深知兇多吉少。在作戰會議上,他悲壯地與同僚告別:“南陽城就是我黃某的葬身之地,來生再見!”

抗戰后期,大爺爺一直率部駐防在南陽,對這座古城充滿了深厚感情。1942年,河南遭遇前所未有的大旱災,赤地千里,餓殍遍野。大爺爺對官兵說:“老百姓是我們的主人,我們是老百姓的仆人。現在百姓有難,作為他們的仆人,我們不能袖手旁觀。”他帶頭取消小灶,跟士兵吃一樣的飯菜,還每月拿出三分之一的薪水,在南陽近郊開設兩處舍飯場,免費供災民食用。全師官兵每人每天節約二兩糧食,救濟災民。
那年月,我們老家遭受黃河水災后,又遇持續旱災,曾祖父投奔大爺爺生活。大爺爺家有6個子女,再加上曾祖父和父親,日子過得很緊巴。大奶奶衣著樸素,從不穿金戴銀,隨軍每到一個地方,就去當地學校教書,補貼家用。
大敵當前,大爺爺讓大奶奶帶著一家老小轉移到后方,接著連夜召開作戰會議,與南陽專員褚懷理協調,疏散城內居民,屯積糧草彈藥,構筑防御工事。同時,在城外空地上大量埋設地雷,在城門外開挖一道深約丈余的寬溝,阻擋日軍的裝甲戰車。
諸事安排妥當,大爺爺派人去買了一口棺材,抬進防空洞,親筆在棺材上寫下:“黃樵松之靈柩”。父親說,大爺爺這是要效法三國時期的大將龐德,抬棺抗敵寇,誓與城池共存亡。
那天,大爺爺手指棺材,沖在場的部下高聲說:“我若戰死,由閻尚元副師長接替。閻副師長若戰死,由韓世俊副師長接替。韓副師長若戰死,由谷云明參謀長接替。各位團長、營長也要這樣指定。”
大爺爺慷慨激昂,以軍人的鐵血精神,感召著將士們共赴國難。
日軍指揮官自信地認為,南陽孤城只需猛烈炮火轟炸,中國軍隊就會望風而逃,城池唾手可得。敵人調集重炮和裝甲戰車,對南陽城發動攻擊,輪番轟炸守軍陣地,再以步兵集團沖鋒。連續攻打了兩天,傷亡慘重卻進展緩慢。
日軍惱羞成怒,投入兩個師團兵力,在戰車師團和一個支隊的配合下,從四面八方猛攻南陽城。
臥龍崗上,一代名相諸葛亮的武侯祠火光沖天,大爺爺手下一個排的兵力,反復與敵人肉搏爭奪陣地,最后全部戰死沙場,日軍也在陣前丟下300多具尸體。
南陽城西北的馬武塚,史書記載為漢代“云臺二十八將”之一馬武大將軍的陵墓。大爺爺安排了一個排堅守陣地,死戰不退,戰況比臥龍崗更加慘烈。日軍一個大隊采用人海戰術,輪番進攻,死傷累累,久攻不下。
前沿陣地電話告急,團長將電話打進師部緊急求援,但大爺爺手下已無援兵可派,他揮筆在紙上抄寫臧克家為他創作的戰地詩句:“軍令:有陣地,有你。陣地陷落,你要死。錦繡的國旗一面,是軍人最光榮的金棺!”
大爺爺擲筆落淚,命令衛士賈相臣和劉金尚,帶上信紙飛步沖向馬武塚陣地。
敵人死傷累累,又向馬武塚陣地發射毒氣彈,戴著防毒面具上刺刀沖鋒。守軍排長劉國旺高聲讀著大爺爺寫的絕命信,知道為國盡忠的時刻到了,他帶領剩下的幾名傷兵拉燃手榴彈,從高坡處滾入敵陣,與敵人同歸于盡。
南陽梅溪河畔的玄妙觀,是中國道教四大道觀之一。曾祖父在南陽居住的那段時間,也曾去玄妙觀祈福。
山河破碎,玄妙觀也未能幸免戰火。玄妙觀外預設的陣地,幾番被敵人突破,又被將士們拼死奪回。危急關頭,大爺爺頭戴鋼盔,拎起一支沖鋒槍沖出指揮所,帶著衛士朝前沿陣地飛奔。
他們剛拐進王府山夾道,一發炮彈呼嘯而來,衛士和萬祥縱身撲在大爺爺身上,被炮彈炸得血肉橫飛。大爺爺從血泊中爬起來,拿起衛士的沖鋒槍,拼命奔向玄妙觀,雙手端槍一齊開火,射向撲入陣地的敵寇。
大爺爺奮不顧身追著敵人打,被手下的排長一把拽進戰壕。他撂下沖鋒槍,就地撿起半截被炸斷的槍托,一邊敲打搪瓷盆一邊高聲呼喊:“弟兄們,打!打!打!給老子狠狠地打!”
官兵見師長上陣殺敵,一個個也都殺紅了眼,嗷嗷叫著拼死搏命,將日軍擊退,重新奪回丟失的陣地。
大爺爺來不及喘息,又提槍飛赴激烈鏖戰的北關戰場。
參謀長谷云明、副師長閻尚元和韓世俊等將官,目睹師長身先士卒,也紛紛沖出指揮所,操槍趕往前沿陣地督戰。
激戰數日,南陽城仍在守軍控制中。第五戰區長官部轉來蔣介石簽發的嘉獎令:“黃樵松師長,喋血抗敵,忠勇用命,著即傳令嘉獎。”
守軍外圍陣地接連丟失,南陽城陷入一片火海。日軍以坦克車開路,突進城內,在斷壁殘垣中跟守軍打巷戰。
大爺爺手下排長李德明帶著兩個班阻擊敵軍,拼刺刀先后戰死,僅剩下身負重傷的班長葛子明。敵人用刺刀朝葛子明身上連扎6刀,逼迫他帶路。葛子明掙扎著站起身,一瘸一拐向前走去,直接將敵人引向守軍雷區,在連環爆炸聲中與敵人同歸于盡。
3月30日下午,大爺爺再次接到集團軍總司令轉達蔣介石的電令,要他們撤出南陽城。
當天夜里,大爺爺從殘缺的各營抽調兵力,組成兩個加強連,在城內猛打猛沖,掩護全師剩下的700多名官兵徒步涉過白河,突出重圍。
臨行前,大爺爺百感交集,揮筆在“黃樵松之靈柩”的棺材板上題寫了一首詩:
苦戰十晝夜,南陽成廢墟。
始將好頭顱,留待最后擲。
父親每次吟誦起大爺爺的這首詩,都會眼含熱淚,仰天長嘆說:“可惜你大爺爺那顆好頭顱,沒能拋在抗日救國的戰場上,卻掉在了蔣介石的屠刀下。”
抗戰勝利后,大爺爺升任國軍第30軍軍長,被胡宗南調往山西太原,幫助閻錫山守城。去太原前,他曾憂心忡忡地對送行的好友說:“廝殺半生,如今還要打內戰,國家何時得安定,人民何時得更生?!”
大爺爺戎馬一生,愛國恤民,親近共產黨。抗戰時期,他手下有兩個團長是共產黨員,秘書單柳溪也是共產黨人。大爺爺效仿八路軍,在部隊組建戰地服務團,安排20多名共產黨員和民先隊員在軍中。在共產黨人的直接影響和策動下,大爺爺派心腹潛入解放軍陣地,秘密跟一兵團首長商議,決定陣前率部起義,活捉閻錫山,拯救太原30萬人民免遭戰火涂炭。
百密一疏。就在起義的前夜,大爺爺最信任的師長戴炳南被閻錫山收買告密。大爺爺遭閻錫山誘捕,被押送至南京。
父親只身奔赴南京,買通軍法處一個熟人,去監獄探望大爺爺。隔著鐵窗,父親瞅著大爺爺本來就單薄的身體被折磨得更加瘦弱,止不住落淚。
大爺爺即刻訓斥:“不許哭!”
大爺爺對父親的管教十分嚴厲。父親當年進入城市讀書,覺得身上的粗布衣太寒酸,就用平時儉省的錢買了一件新衣服穿上。大爺爺一見就生氣了,對父親說:“你才初中畢業,就想穿昂貴的衣服,高中畢業了你想穿啥?大學畢業了又要穿啥?我是一個軍長,仍然是士兵服裝,這絲毫不影響我當軍長。”接下來,大爺爺語重心長地開導父親說:“孩子,現在是國難當頭,青年人要努力學習,尋找救人民擺脫苦難的真理,可不能光去講究吃穿啊。”
那次探監,父親隔著鐵窗跟大爺爺見了最后一面。大爺爺說:“蔣介石是不會饒過我的,可我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死,我感到光榮,感到自豪,因為我終于找到了真理,找到了光明。為真理而死,為正義而死,我就死得其所。”
臨別時,大爺爺再三囑咐父親:“你若能脫身,趕快到江北去,找共產黨,未來的天下是屬于人民和共產黨的。”
國民黨特別軍事法庭經過一審,以“叛逃未遂罪”判處大爺爺無期徒刑,褫奪公權終身。蔣介石看到判決書大發雷霆,親筆下達必殺令。
天上彗星飛逝,人間將星隕落。1948年11月27日,一代抗日名將黃樵松,倒在了南京城解放的前夜,終年47歲。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中央人民政府追認大爺爺為革命烈士,開封市政府為他召開了追悼大會。
1979年11月27日,山西省委和太原市委將大爺爺的遺骸由南京雨花臺遷葬至太原雙塔烈士陵園,并舉行了安放儀式。當時,我陪同父親赴太原吊祭大爺爺。
當年,父親遵從大爺爺的教誨,離開南京后就脫離了國民黨軍隊,回老家當了農民。因父親會英語,被村辦中學聘為教師,教書育人。父親在學校不僅教課,還兼任會計和保管員,又當清潔工,臟活重活幾乎全包攬了,卻不計報酬。每逢下大雪的天氣,父親總是天不亮就起床,揮著掃帚滿大街掃積雪,一直清掃到村口。
父親經常對我說,從小大爺爺就教導他,做人要正直善良,愛國愛民,無私奉獻,不求回報。
我是一個農民,雖不懂得大道理,可長期受大爺爺和父親的精神影響,也學得熱心腸,左鄰右舍辦紅白喜事,我都跑前跑后,盡力幫忙。村里修路,我也帶頭捐款。新冠疫情期間,我眼見村頭卡點值班的人員日夜巡邏,十分辛苦,就自己掏錢,多次購買食品和礦泉水,送往各個卡點。
做這些最普通、最平常的事情時,我心里總是閃現著大爺爺和父親的影子。我感到自豪和驕傲,因為大爺爺是載入史冊的抗日名將!
(本文參考資料為1986年河南省尉氏縣政協編撰的《尉氏文史資料》第一輯。口述者為河南省尉氏縣蔡莊鎮后黃村村民,整理者為二級傷殘軍人、尉氏縣作家協會副主席)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