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1873—1929),字卓如,一字任甫,號任公,又號飲冰室主人,廣東新會人。光緒十五年(1889),十七歲的梁啟超中舉。光緒二十四年(1898),與康有為等人共同發起改良運動,因發生于舊歷戊戌年,故稱戊戌變法。但變法以失敗告終,梁啟超也流亡日本。辛亥革命后,他回國參與政治,始終以救國新民之責自任。梁啟超一生勤奮,著述宏富,出版有《飲冰室合集》,1400多萬字,他是我國近代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學家、文學家,中國歷史上一位百科全書式人物。
梁啟超一生娶過兩位夫人,李蕙仙和王桂荃,共育有九個子女,其中長女梁思順,詩詞研究專家,中國文史館館員,曾任教于燕京大學;長子梁思成,著名建筑學家,中國近代建筑之父,中央研究院院士;次子梁思永,中國近代考古學和相關教育的開拓者,中央研究院院士;三子梁思忠,清華大學畢業,后去美國西點軍校深造,參加淞滬會戰,病逝于抗日前線;次女梁思莊,精通多國語言,圖書館學專家;四子梁思達,著名的經濟學家;三女梁思懿,早年學醫,投身于學生運動,社會活動家,“燕京三杰”之一;四女梁思寧,早年就讀于南開大學,抗戰后失學,投奔新四軍;五子梁思禮,火箭和導彈系統控制專家,中國科學院院士。正是“一門三院士,九子皆才俊”。
梁啟超重視早教,他在《論幼學》中說:“春秋萬法托于始,幾何萬象起于點。人生百年,立于幼學。”早年熱衷于政治的梁啟超,一生的精力和心血都投入到愛國救亡的政治運動中,成為卓有影響的啟蒙思想家和社會活動家;當他看透了當時政治的腐敗,飽受了精神上的失望和疲憊,無奈退回書齋,走上了學術救國的道路后,成為百科全書式的學術泰斗。但是,他并沒有因此耽誤對子女的教育,演繹了一幕滿門俊秀的家教傳奇。梁啟超在家教方面的成就不僅在于他培育了優秀的子女,而且他的家教思想在中國家教思想史上有著重要地位和意義。
一、“寶貝,你們好嗎”:“個性加氣象”教育
“寶貝,你們好嗎?”在梁啟超給子女們寫下的數以百計的家書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父親滿紙的愛。
梁啟超對子女的愛并非表現在給他們最好的物質生活上,更多的是表現在精神上。當孩子們小時,他愿意花時間與他們在一起分享生活中的點滴樂趣。像個老頑童一樣和孩子們一起玩耍:夏日,他與孩子們一起去北戴河度假、游泳、出海抓魚。游玩的同時,他還很注意欣賞孩子,用幽默的語言記下了很多發生在孩子們身上的趣事。
孩子們長大后相繼離開他外出求學,他對他們的關愛則通過書信表達,最淋漓盡致的莫過于在稱呼上,諸如大寶貝思順、小寶貝莊莊、老baby、達達、忠忠等等,毫不掩飾對子女的愛,讓每一個子女都覺得自己最受寵。有一次他給梁思莊寫信,信中說:“小寶貝莊莊:我想你的狠,所以我把這得意之作裱成這玲瓏小巧的精美手卷寄給你。你姐姐呢,她老成了不會搶你的,你卻要提防你那兩位淘氣的哥哥,他們會氣不忿呢,萬一用起杜工部那‘剪取吳淞半江水’的手段來卻糟了,小乖乖,你趕緊收好吧。”
九個子女中,梁啟超花在長子梁思成身上的心力尤多。梁思成成長之路并不順利,再加上他與林徽因的愛情問題,讓梁啟超多了幾分擔憂:“我這兩年對我的思成,不知何故,常常像有異兆的感覺,怕他漸漸地會走入孤峭冷僻一路去。我希望你回來見我時,還我一個三四年前活潑有春氣的孩子,我就心滿意足了。”“保持元氣淋漓的氣象”,是他家教的支柱理念之一。梁啟超家教之法深受他崇拜的曾國藩影響,曾氏“盛衰在氣象”的教育理念在梁氏這里進化成“元氣淋漓的氣象”。
具體說來,就是注重子女的個性教育。個性是人格的表征,備有人格,方才享有人權,“能自動而非木偶,能自主而非愧偏,能自治而非土蠻,能自立而非附庸”。“個性不發展,則所謂世界大同,人類平等之諸理想皆未有實現”。將個性發展與人類平等理想實現聯系起來,可見梁啟超對尊重每個人的個性發展的重視。因此,梁氏家教極為尊重孩子們的學習興趣,尊重子女依據他們的性情選擇專業。
有個性,方才不會輕易被他人的思想所左右,方能獨立思考和自由判斷。有個性,方才有創新能力。因此,梁啟超與孩子們相處時,總是扮演著好朋友的角色,只給建議,不求照辦,做無代溝的老爸。次女思莊留學加拿大麥基爾大學,大一讀完基礎課,選專業時,梁啟超考慮到現代生物學在中國是個空白,希望她學這個。思莊從了。但課程很乏味,思莊提不起興趣,向大哥思成訴苦。梁啟超知道后后悔不已,寫信讓她選擇喜歡的專業。思莊后來改學圖書館學,終成著名的圖書館學家。
梁思成在美國學習時太過專注,顯得不太有活力,梁啟超常寫信提醒他要在學習之余多參加課外活動,保持朝氣蓬勃的氣象。同樣,梁啟超也鼓勵女兒思莊“專門科學之外,還要選一兩樣關于自己娛樂的學問”。
梁思莊初去國外求學,英文考試不及格,很不開心,梁啟超連忙寫信給她說:“思莊英文不及格,絕不要緊,萬不可以此自懷。學問求其在我而已。”還鼓勵她:“能在37人中考到第16名,真不簡單了。好乖乖不必著急,只需用相當努力便好了。”“至于未能立進大學,這有什么要緊,‘求學問不是求文憑’,總要把墻基筑得越厚越好。你若看見別的同學都入大學,便自己著急,那便是‘孩子氣’了。”
梁思忠政治熱情高,在美國學政治,梁氏政治上失敗,對此很是擔憂,寫信告訴他:你既學政治,那么進什么團體是免不了的,我一切不干涉你,但愿意你十分謹慎,須幾經考量后方可加入,在加入前先把情形告訴我,我也可以做你的顧問。
梁啟超不主張兒女們做官,針對每個孩子的個性和特長,建議他們選擇一條更適合的道路。他說:“做官實易損人格,易習于懶惰與巧滑,終非安身立命之所。”因此,他的九個子女無一人從政。
二、“什么病都可醫,惟有悲觀病最不可醫”:“趣味加擔當”教育
梁啟超一生于思想啟蒙、社會活動和學術研究上用功之勤,于厚厚的《飲冰室合集》即可看出,然而,繁重的社會活動和學術研究并沒有使他成為無趣的學究。
1922年梁啟超在《趣味教育與教育趣味》的演講中,開宗明義:“假如有人問我:你信仰的什么主義?我便答道:我信仰的是趣味主義。有人問我:你的人生觀拿什么做根柢?我便答道:拿趣味做根柢。”
在子女教育上,梁氏更是強調趣味,人的一生要有趣味,無趣味則無意義,強調生活情趣和人生樂趣,鼓勵子女培養情趣,“若哭喪著臉捱過幾十年,那么生命便成為沙漠,要來何用?”希望子女們不要讀死書、死讀書,不求出人頭地,順其自然,率性發展,找到自己的生活情趣和人生樂趣。他給思成的信中這么寫道:“我怕你因所學太專門之故,把生活也弄成近于單調,太單調的生活,容易厭倦,厭倦即為苦惱,乃至墮落之根源。”“趣味轉過新方面,便覺得像換個新生命,如朝旭升天,如新荷出水……”他告誡思成:“我以為,一個人什么病都可醫,惟有‘悲觀病’最不可醫,悲觀是腐蝕人心的最大的毒菌。”
他教育子女應該用趣味來統帥人生,辦事要有興趣,做每一件事都要樂在其中,天天快樂,無一點煩悶,“教育事業從積極方面說,全在喚起趣味;從消極方面說,要十分注意不可摧殘趣味”。他談自己“我是學問趣味方面極多的人,我之所以不能專積有成者在此,然而我的生活內容異常豐富,能夠永久保持不厭不倦的精神,亦未始不在此”。他希望孩子們“參采我那爛漫向榮的長處”。
在梁氏看來,喚起趣味的目的是要防止“悲觀病”,擔負起社會責任。1919年12月2日,梁啟超在寫給思順的信中說:“總要在社會上常常盡力,才不愧為我之愛兒。人生在世,常要思報社會之恩,因自己的地位,做得一分是一分,便人人都有事可做了。”1927年1月27日梁啟超又對孩子們說:“中國病太深了,癥候天天變,每變一癥,病深一度,將來能否在我們手上救活轉來,真不敢說。但國家生命民族生命總是永久的,我們總是做我們責任內的事,成效如何,自己能否看見,都不必管。”這種永不悲觀、盡我之責、不求其效的態度正是他極為認同的曾國藩“莫問收獲,但問耕耘”理念的升華。
后來,他的九個子女都為中國的科學與文化教育事業貢獻出巨大的智慧和力量,應該說就是受這種“趣味加擔當”教育的
影響。
三、“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堅韌加吃苦”教育
看上去,梁啟超可謂“史上最寬的爹”,但他并不溺愛,他對孩子們說:“一個人在物質上的享用,只要能維持著生命便夠了,至于快樂與否,全不是物質上可以支配。能在困苦中求出快樂,才真是會打算盤哩。”
梁啟超認為吃得苦才能有擔當,要求子女“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他說:“天下事業無所謂大小,只要在自己責任內,盡自己力量去做,便是第一等人物。”盡責盡力,便是上等人物,這樣的家教思想在近代是超前的。在這方面,梁氏重視言傳身教,以身作則,以自己作典范來塑造子女完整的人格。
“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梁啟超希望孩子們以勞作為樂趣:“各人選擇他趣味最濃的事項做職業,自然一切勞作都是目的,不是手段,越勞作越有趣。”他教孩子們正視生活中的苦難,形成正確的苦樂觀:“人生惟常常受苦乃不覺苦,不致為苦所窘耳。”
他對思順說:“你們比你們的父母,已經舒服多少倍了,以后困苦日子,也許要比現在加多少倍,拿現在當作一種學校,慢慢磨煉自己,真是再好不過的事,你們該感謝上帝。”對于生活的憂患,梁啟超告誡孩子們千萬不要抱怨,要把它當成考驗和磨礪自己的機會,打起精神與困苦做斗爭,在一次次的磨煉中,讓自己更加的強大。“生當亂世,要吃得苦,才能站得住。”
在這種教育熏陶下,孩子們真的都能往吃苦路上走。思成留學歸來后,毅然選擇留在東北大學任教,雖然條件比較惡劣,但仍取得了令人欽佩的成績。在抗戰期間,他和林徽因都身患疾病,在四川過著艱苦的生活。他拒絕了美國一些大學發出的聘請:“我的祖國正在災難之中,我不能離開她。假使我必須死在刺刀或炸彈下,我要死在祖國的土地上。”思永走在考古的路上,長年于野外風餐露宿,體力衰弱的他吃盡了苦頭,但是從不抱怨,為中國考古學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思禮留學美國期間,靠勤工儉學自己養活自己,在飯館端過盤子,洗過碗,在游泳池當過救生員,在罐頭廠裝過罐頭。梁思莊早年喪夫,獨自一人撫養幼女,后來歷經千辛萬苦到成都燕京大學工作,新中國成立后一直為祖國的圖書館事業奮斗,直到臥病不起。梁思達和夫人俞雪績抗戰時在四川中國銀行工作,在矮小的草屋里領略當年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的真實情境,堅持到抗戰勝利。
九個子女都實踐了梁氏“反反相續,動動不已,而大業成焉”,“有毅力者成,反者是敗”的思想理念。梁氏的家教傳
奇就是這樣成就出來的。他的家教思想閃耀著現代思想的光芒,至今都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