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的中國美術史像一幅鋪展千里的長卷,潘玉良的名字是無法被忽視的存在。她與徐悲鴻、林風眠、龐薰琹并肩走過留洋的歲月,是當時中國藝術界成就最高的女性藝術家之一。命運給她的起點不算體面,但石縫中依然能鉆出頂開頑石的嫩芽。她突破了時代對女性的重重枷鎖,在中西藝術的碰撞中開辟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荊棘之路。人們說她是裸體畫先驅,她畫面中的女性通常都是平和寧靜的,或閑臥,或安睡,那是女性直視自身的目光。在當時以男性為主導的畫壇,她用畫筆使女性不再是被動的觀察對象,賦予了女性主體性與尊嚴,藝術史上永遠有一抹屬于潘玉良的亮色。
少女苦難歲月里的藝術種子
1895年,潘玉良出生在,本姓張。她剛滿1歲時,父親便去世了,母親與她相依為命。但8歲那年,母親也離她而去,將她托付給舅舅。14歲那年,舅舅用兩石米的價格換走了她的人生一一她被賣去了蕪湖的青樓。直到17歲時,她才碰到了改變自己一生的男人
潘贊化。潘贊化對張玉良的慘痛經歷動了側隱之心,于是將她贖出,帶在身旁,或許他也不知道這時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1913年,兩人走到了一起,她開始叫潘玉良。閑暇時光里,屋內的筆墨香成了她掙脫過往的第一根繩索。
沖破桎梏的求學之路
一個偶然的機會,潘玉良撞見她的鄰居一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的老師洪野先生畫自畫像,她的心猛地一顫,發現原來畫筆可以這樣將人的模樣、心思都呈現在眼前。后來的日子,潘玉良把文化課安排在早上,下午就去洪野先生家看他畫畫,后因身份原因,不便再去洪野先生家,她就在書店買了《芥子園畫譜》進行臨摹,又學著洪野先生的筆法勾勒鏡中的自己,眉眼之間藏著連她自己也沒察覺的執拗。洪野先生發現后,大約也驚覺這女子的天賦,便將她收為弟子。這是潘玉良第一次邁入藝術門檻,她不信命,內心渴望獲得獨立人格,成為被尊重的人,于是決定報考上海美術專科學校。1918年,潘玉良成為上海美術專科學校首批女學生,那一刻,她腳下的路悄悄拐了個彎。
世俗喧器中的藝術純粹
在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的畫室里,潘玉良出色的繪畫天賦讓她迅速在藝術領域嶄露頭角。某一天,老師指出她人體造型把控不準的問題。那天,她進了浴室就拿起畫具畫了起來,鏡中的自己成了最坦誠的模特,那些世俗眼里的“不體面”在她的筆下都成了線條。這一習作《裸女》一時轟動全校,被人譏笑,就連她的丈夫也不理解,但她依舊不畏世俗。西畫在國內的發展受到很多限制,校長劉海粟給潘玉良指了一條路,給了她到法國留學的機會。1921年,潘玉良赴法留學,開始學習古典主義繪畫技巧,打磨出扎實的素描功底。1928年,從油畫專業畢業后,她又一頭扎進雕塑班,跟隨瓊斯教授學習。1929年,潘玉良歸國,劉海粟聘請她為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繪畫研究所主任。在國內,她腳下的路剛要鋪開,就被那些關于她地位、身世的閑言碎語絆住,最終只能忍痛與丈夫分別,再次赴法追求她的藝術理想。
潘玉良油畫《黑衣自畫像》64cm×90cm1940年

中西交流的不羈表達
作為較早接受西方現代藝術熏陶的中國女畫家,潘玉良在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學習時便對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繪畫有所了解。印象派在藝術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那些比潘玉良早幾十年的畫家們顛覆了傳統創作手法和風格,這使得潘玉良后來的筆觸里總藏著印象派的影子。“現代繪畫之父”保羅·塞尚的作品也給潘玉良帶來了深遠的影響,這些影響悄悄滲入她早期的作品里。此外,野獸派繪畫同樣為潘玉良提供了重要的創作養分。這種繪畫不拘泥于細節的描摹,而是將思想情感與造型語言加以簡化,以追求內在的和諧;它通過艷麗鮮明的色彩、奔放有力的線條進行直接的情感抒發。
這些特質深深影響了潘玉良,助她形成了對藝術的獨特見解。
1928年,潘玉良的繪畫技法已臻純熟,同時也在探索自己的風格一—既有東方工筆的靈秀輕巧,又有西方油彩的厚重骨力,這大概就是她對中西藝術進行融合的開端。
剖析自我 潘玉良自畫像
《黑衣自畫像》是潘玉良最廣為人知的自畫像。她在描摹自己時,悄悄進行了美化,墨線勾勒的輪廓比現實挺拔些,黑色旗袍包裹著纖細的肩,微微蹙起的眉峰、迷離的眼神以及具有女性魅力的姿勢都仿佛被精雕細琢過。畫面左側是插著紅花的中式花瓶,映得潘玉良的臉頰泛出淡淡的紅,既有東方女子的溫婉,又帶著些許鋒芒。潘玉良在畫布上重塑自己,畫著畫著,那個渴望被尊重的自己就從顏料中走了出來。
潘玉良油畫《窗前自畫像》59cm×73cm1945年

1945年的《窗前自畫像》里,潘玉良不再費心勾勒柔美的輪廓,不再照著男人理想的樣子去描繪自己,頸部的紋路清晰可見。那個年代很保守,對女子而言,規規矩矩待在屋內才是本分。可潘玉良偏要立在窗前,畫中的她眉毛揚起、眼神自信且堅毅,哪里有姑娘家“該有”的溫順。身旁的花瓶被挪到正前方,右手就這么搭在花瓶上,仿佛下一秒就要砸向“女子該如何”的陳規。整幅畫構成了開放性空間,體現了潘玉良美術作品的成長及其自我意識的覺醒。她用強烈的美術語言,表達對傳統社會對女性精神與身體雙重束縛的反抗,渴望擺脫舊社會的封印,獲得獨立的人格。
在1963年的自畫像中,潘玉良笑了,毫不掩飾地笑,連牙齒都露了出來,這是她唯一一幅露出笑容的自畫像。畫里的物件變了模樣,常出現在畫面中的花瓶不見了,換成了酒瓶和煙灰缸。精致的旗袍和洋裝也褪去了,換成了中式大褂和棉褲。再看她的姿勢,一手撐著腦袋,一手扶著右腿。更夸張的是,她直接敞開衣服,上半身就這么裸著,活脫脫一副男子酒酣后的松弛模樣。這分明是在宣告,女子也可以解開束縛,不需要規規矩矩地活成端莊的樣子,男子能做的,女子同樣可以。此時,潘玉良表現出強烈的女性意識,用畫筆大聲呼喚女性自由。
留法回憶 異域情調肖像
留法四十余載,潘玉良的肖像畫同樣洋溢著異域情調。1944年那幅《肖像》中就有野獸派的影子。畫中女子眼睛看向一側,若有所思;背景用墨線勾勒,服飾色彩豐富,使紅色、藍色、綠色撞在一起,透著裝飾美感;背景的桌布以及插著鮮花的花瓶,都是營造溫馨氛圍的元素。畫中女子明明是外國女子,可細看又藏著東方韻味。墨線的利落像白描的筆意,將鮮活的色彩和東方的含蓄揉在一起,筆尖總縈繞著故土的影子。
潘玉良油畫《肖像》59cm×90cm1944年

潘玉良布面油畫《戴花執扇女子》59cm ×90cm 1945年

在1945年的油畫作品《戴花執扇女子》里,潘玉良將中西藝術結合得恰到好處。在半身像的構圖里,戴花女子向左側著頭,留著民國時期流行的彎彎細眉,手里拿著紙折扇,膚色處理得十分細膩,粉色的腮紅與白皙的皮膚既有東方女性的柔美感又不失筋骨。藍色披肩與上衣的花紋、頭飾對比鮮明,彼此映襯,為畫面增添了層次感。扇子與花卉是中國傳統文化符號,賦予了畫作文化內涵。女子頭上的花飾和衣服上的花紋帶著印象派輕快的筆觸與野獸派鮮亮的色彩,在光線下
流動。
潘玉良的人物畫即使畫的不是自己,也會下意識地將自身的形象和思考投射進去。她把自己所有的力氣都注入畫筆,畫布成了她唯一的知己,伴著她熬過在異國的困苦日子,也見證了她如何將東方特質融入西方油畫技法之中。
潘玉良的藝術堅守
潘玉良的藝術堅守,從來不止于對藝術的執著。她將畫筆化作武器,劈開了社會對女性固有的偏見,克服了藝術道路上的困難。在那個動蕩的時代,潘玉良始終不懈地追求女性獨立、尊嚴與文化認同。她筆下的人物,總帶著沉靜甚至稍顯疏離的神色,不刻意表現表面的歡悅,而是透過畫布審視人的內心世界。東方美學不像西方美學那般熱烈直白,它的底色是內斂與含蓄的,等待觀者逐步領悟其中深意。潘玉良的畫沒有迎合市場,不追逐市場風向,也不捏造完美的假象,正如她的一系列自畫像,展現了真實的自我,用畫筆消除了表象的干擾,直擊人性本質。
民族覺醒的浪潮席卷而來,潘玉良的主體意識亦真正覺醒。隨著時代的進步,她從封閉的個體走向群體社會,將繪畫創作與社會歷史進程聯系在一起,以民族危亡為己任。這種社會角色的轉變,從根本上改變了她的審美取向和價值觀,給她的畫作注入了新的生命力。為了實現自己的藝術價值,潘玉良通過拜師訪友不斷提升個人修養。通過對藝術的研究、探討和領悟以及對其他藝術門類的學習和借鑒,潘玉良創造了自己的經典。她在給潘贊化的信中寫道:“一個中國人學西畫,不與中國傳統藝術相結合,不去創造自己的獨特風格,就不是有志于藝術事業的人,更不是有出息的藝術家。我決心已定,不管他人怎么議論,我都要走一條自己的路。”她的堅守如同一座燈塔,在時代的浪濤里始終亮著光。它不為外界的喧囂所動,只是穩穩地立在那里。她的人生早已和作品融為一體,在偏見與困境中依舊用熱愛和勇氣去走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作者單位:贛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