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口的鋤頭
我舞弄鋤頭很有些歷史了。今天,一把鋤頭在手,頓覺威風。
一把鋤頭因為缺了口,缺在中間,便無人用,我把它放在我順手的地方。我順手的地方不能讓別人順手,不然的話,我要用鋤頭的時候又找不到鋤頭。可是,我也不能不讓別人順手,別人不順手的時候,就會冤枉了我已經付出的和即將付出的工錢。如此,我把許多鋤頭放在下面的老院子里,逐一地編了號,也把使用它的人編了號,在號對號的組合中,實現了人人都很順手。
槍是士兵的生命,我當過兵;鋤頭是農民的生命,我看見無數農民,都是靠鋤頭支撐著一個家庭。我在不知不覺中,就把我的雇工當成了士兵。士兵是需要訓練的,可是,此士兵并非彼士兵。這樣的士兵已把自己訓練成了另一種風格。這種風格不可改變。
在用鋤頭對土地的征服戰中,鋤頭會常常敗下陣來。有的缺了口,有的斷了把。也許,那士兵正在興頭上呢,太陽也還很高。這時,沒有了武器的士兵會很沮喪地坐在地上,對別人說:“如果鋤頭牢實些、稱手些,我還能再挖兩分地呢!”
我已經是個久經沙場的年邁的將軍了,不能再率先沖鋒陷陣,只能做些后勤補給工作。這時,假如我在場或者我知道,就會把我使用的那把鋤頭遞過去,對那人說:“上,你很勇敢!”這是一種激勵士氣的方法,那位接過武器的士兵會不負厚望。
如此以往,我的鋤頭就會常常不順手,或者,很順手了卻不稱手。
如此以往,我就得在裝備改良上下點功夫了。
縣城西南隅有位老鐵匠,姓陳。我找進門去的時候,他正在把一塊燒紅的鐵塊放在鐵氈上,一只手握著鐵夾,一只手握錘敲打。這是我熟悉的和最希望看到的場景,以這樣的方法,以這樣名聲在外的陳姓手藝打造出來鋤頭,無疑比那些外表好看而不耐用的工廠里生產出來的好得多。
好鐵匠打造出來的鋤頭,韌口部分,講究的是硬和柔。使用時,若硬中無柔,便會掉片缺口;若柔中無硬,便會卷口變形。好鐵匠在打造鋤頭的過程中,最注意的是選料、溫度、敲打和蘸火。我最注意的是蘸火的動作,這是鐵匠手藝成功和失敗的關鍵。燒紅的鋤頭紅得發亮或是發暗,全憑眼光;把鋤尖插入冷水中,插入的深淺,時間的長短,這個驟降高溫的動作,涉及眼光、聲波和手感,那“口撲 ——
口撲 口撲、滋——滋滋”的聲響,以及飛濺的水珠和沸騰的水面,是音樂是戰鼓,是一把號角把出征會吹響。
我在看鐵匠蘸火的時候就想象著我的土地,我的土地將在這樣的鋤頭的作用下改變模樣。
我曾經成筐地買過工廠生產的鋤頭,這些鋤頭在它們相對短壽的生命結束之后,又被我成筐成筐地當廢鐵賣掉。我使用的鋤頭有三種,一種是鋤面較寬的叫板鋤,一種是鋤面稍窄的叫條鋤,另一種鋤面更窄,兩頭使用的鋤頭,被本地人叫做“扎子”。這三種鋤頭對應著三種不同結構的土地,對應著使用鋤頭的那個人的需要。但是,三種形狀的鋤頭,都需要著同一的有著高超手藝的鐵匠。
有一把鋤頭還是缺了口。并且,還缺在我的手上。我把我的士兵們裝備一新之后,便率先在待挖的土地上擺好姿勢。姿勢是一個人做一件事時最基本的功夫,這功夫決定著你的工作質量和你可能領取多少工錢。這些年來,我能有效地管理雇工,并能在許多農業技術上指導他們,這是我的驕傲,也是他們的不幸。當我雙腳間距與肩同寬,右腳往前半步,腰微彎、臀微撅,左手在后、右手在前,把鋤頭上揚的時候,便會有效地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我把鋤頭深深地挖進土里,這時的土面已經抵住了鋤把,雙手往上一抬,一大塊土餅便會翻了過來。土餅的底面上,會露出一條條又白又大又肥的土蠶,在陽光下格外觸目。雞在不遠處覓食,它們的嗅覺和視覺都特別靈敏,會在瞬間飛撲至你的腳前,讓你又舉起的鋤頭停在空中。它們以極快的速度叼了一只土蠶離去之后,落下的鋤頭便沒了力氣。我由于收手不及,腳跟不穩,曾經把鋤頭挖到一只大公雞的翅膀上,讓它留下了一地斷毛。偶爾轉過頭去,已經挖好的一長溜土地的那頭,有鳥雀啄食著細小的昆蟲了。
這必然是一幅生動的圖景了,全因了手中的這把鋤頭。
這是一批讓我滿意讓雇工們滿意的鋤頭,同時,三種鋤頭都在完成著各自的使命。在較為松軟的地方,用的是板鋤;在較為堅硬的地方,用的是條鋤;在石頭窩里,用的是“扎子”。當我把三種鋤頭都用了一遍,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坐在草埂上,點一根煙抽著,眼睛仍然看著閑置著的鋤頭和翻過的土地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一個有點哲學意味的問題。那就是鋤頭的偉大和偉大的鋤頭。鋤頭離開了土地便沒有了價值,土地離開了鋤頭便也失去了對人類群體的價值。在矛盾的統一中,它們構成了一種不可比擬的價值體系,這關乎到人類數千年,或者上萬年的生存和文明。
這讓我想到了山頂洞人,想到了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山頂洞人舉著從山洞中帶出的火把,在森林中或者曠野里點燃一堆堆篝火,燒烤出香噴噴的獵物的肉體的時候,已經會尋找尖利的石片,割食所需的肉食了。當有難以抗拒的猛獸襲來,也會把石頭當作武器,與之搏斗。日子久了,人類群體繁衍壯大,天然的食品已不足裹腹,這時便有了圣人出現,搜集了谷物的種子,找來一頭便于握,一頭便于挖的石頭,在地上刨土,撒上種子,完成了“土中刨食”的原始造型。在今天的文史類的博物館里,我們還可以看到尾端有孔的石鋤。這物件出現在舊、新石器時代的交接之際。
鋤頭一般是不會缺了一塊的,除非三種可能:一是鋤刃的鋼材太脆,挖到太硬的石頭,便會濺出一串火星,“呯”的一聲,掉了一小塊,或者一大塊。這種情況通常出現在工廠生產的鋤頭上。二是作坊鐵匠打造的,因手藝不精,刃口處夾灰。灰是什么,灰是刃口部位的鐵質不純凈,有雜質;有的是在輕一錘、重一錘的打擊中,把凸起的鐵質打擊到凹處,中間有了氧化物的緣故。三是挖到與鋤頭同質的有凸出部位的物件上,這就必然會傷了挖下去的那把鋤頭。
我在高舉著好鋤頭,用力往地下一擊的時候,就碰到了第三種情況。抽回鋤頭仔細一看,刃口正中掉了一塊,我用大拇指比了一下,剛好能放進一節的位置。地里,一把側置著的鋤頭的邊緣露了出來,有著一道深深的口子。這是一把曾經的好鋤頭無疑,它一定被歲月被土地打磨得又短又小又圓,無法承載起它曾經的主人的力氣和土地的熱望,才被棄之一隅。
我的這把好鋤頭當然歸我所用。我不會為了一個缺口就去換一把新鋤頭。這把鋤頭由于有了缺口,不管我隨意地放在什么地方,也不會被人拿走。這是這把鋤頭的悲哀和我的遺憾,這是另一把鋤頭心中的不甘和希望重現于世的愿望。在這個意義上,遠古的石鋤有著文物價值,今天鐵打的鋤頭卻會在泥水的侵蝕中成為一抔黃土。
這把缺了口的鋤頭是板鋤,它在相對松軟的地方能挖出大塊的土餅。這時,雙手一抬一拉,大塊的土餅便會翻了過來,把上面的草及草根漚成肥料。這把有傷殘的鋤頭只能讓我在房前屋后的地里使用了。一年又一年,一季又一季,我用它給梨樹、綠化樹施肥,給一應人等種瓜種豆。漸漸地,我發覺鋤面越來越短了,缺口越來越小了,和剛出爐時比較,還更好用了一些。
城市之所以成為城市,是因為有許多農村人丟棄了鋤頭,往城市擁擠的結果。從人類的生存角度看,他們不明白農村永遠是人類生存的根本,城市永遠也離不開農村。那么,鋤頭呢?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會直接間接地有著鋤頭的影子。那些正在握著鋤頭的農人,那些曾經握過鋤頭和從未握過鋤頭的城市人,當他們有一把鋤頭握在手里的時候,都會有一份親切和被一種潛在的情緒感動,這就是鋤頭的偉大,以及偉大的鋤頭的魅力所在。
我的城市里的客人們,常常會去撫摸這把缺了口的鋤頭。鋤頭的缺口還會引發他們對土地的想象。當他們中有人拿了鋤頭去挖地的時候,必然還會有好幾個人評價欣賞。此時,他們表情是自然的,心情還會有著些興奮。當他們熟練地或者笨拙地挖下一鋤兩鋤的時候,他們不會想到,在這樣特定的環境里,幾個平常而簡單的動作,便和人類漫長的文明史聯系在一起了。
上古時期,或者秦漢以來的歷史進程中,許多人還把鋤頭當作武器,殺出一條血路,贏得了一方天地。
我的自衛武器是一根鋤頭把,總把它放在門后。因為我是曾經的軍人,還牢牢地記著幾個刺殺動作。我想起了鋤頭把并把它取了出來,是因為挖地的那位客人用力過猛,讓鋤頭深陷土中,雙手又猛往上抬時扳斷了鋤把。門后的新鋤把在我手里之時,我忍不住又操練一番:出槍,雙腿已成弓步;突刺:槍尖平行向前;防左刺;槍尖往左一抖,又刺向前方;防右刺,槍尖往右一抖,又刺向前方;防后刺;猛轉雙腳向右,身體向右;同時,槍托猛往后擊;再接著,雙腳再向右,身體再向右,在已轉成一百八十度的相反的直線之時,槍尖猛轉至相反方向,突刺。
我在掌聲中把缺口的鋤頭換上了新的鋤把。新鋤把已被我在偶爾操練時磨得有些光滑。而且,這把好鋤頭的缺口已經越來越小,相信在三五個月之后,它又會還原成一把沒有缺口的鋤頭了。
有缺口的鋤頭是否就是有缺口的人生?
有缺口的人生是否會像這把有缺口的鋤頭?
山村和小廟
一個美麗的小山村,十余株粗壯、挺拔而又蒼老的大樹,一座平時冷寂著的白墻青瓦的小廟。
山村坐北朝南,背靠山脊,前面有一條箐,對面還有一座山。大樹在山村的背后,也就高出了許多,有著一溜東山的鳥雀來這里做窩。小廟在山脊上,被許多大樹簇擁著,被一棵大樹環抱著。
小廟是神靈居住的地方,就很自然地與山村拉開了距離;山村是凡人住的地方,也就靠高高在上的神靈管著。大樹至今葳蕤挺拔,是因為村民不敢動斧,也不愿動斧;他們只求神靈的護佑,不愿神靈的眼睛總盯著自己,讓自己在俗世中不能從容。高高在上的神靈面容慈祥,心更慈祥,讓這些大樹擋住目光罷,該看的就看,不該看的就不看,祖師爺早就說了:“道法自然”。
神靈坐在他們的神壇上,腳前有香案,不時地還有著些供品。它們每天看看天空,聽聽鳥鳴,讓微笑在臉上凝固成一道符咒,用以驅鬼逐邪,用以安撫蒼生。如此,腳就不用走進山村里了,山村的道路上有著牛糞,還有著羊糞。村民則不然,他們在生活中總避不開喜怒哀樂,總避不開人禍天災;避不開的,還有自己的明天和兒孫的未來。這樣的事情只有找神靈、求神靈了,廟里的香案上,就會不時有誦經的聲音。
小廟在山脊上。山脊的北面還有一條箐,還有一座山。這座山西向余脈的緩坡上,也有許多樹,也有一些房,住著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我。
我在我的房前手搭涼棚,仰首向東南方向望去的時候,只能看見山村里飄得高遠的炊煙,看得見鳥群向我飛來的陣容,看得見隱隱約約的小廟的房舍。不時地,我也會對著那個方向,心平氣和地行著注目禮。
廟叫觀音廟,住著觀音老爹。觀音老爹寂寞了,便邀了村民的土主為伴。土主曾被太上老君點化,主奉道教。觀音老爹大度,便在廟里敲響了道家的磬、鈸。如此小廟,兼容共濟,便裝下了宇宙天地,世間萬物,百姓蒼生,當然,我也被渦卷其中。
這個山村的村民很是傳統,他們固守著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宗教信仰,每年農歷二月初八的日子里,是一年中最隆重、重虔誠、最狂歡的節日。全村人眾無一遺漏地到小廟里祭祀時,說的是祭祖,實則還祭觀音老爹、祭樹神。樹神便是神樹。樹神的說法歷來頗多,難以統一成一個美好的傳說。而這座小廟近旁的樹神,就與小廟里的神靈有著直接的關系了。
神靈既為神靈,有佛有道有土主,他們只需聞聞供品的氣息就夠了,不需吃下肚子里去。那氣息呢,自然還有一些飄散出去,引得棲息在大樹上的鳥雀來朝拜。拜畢,鳥雀自然爭先恐后地啄食供品了。吃得多了,還得銜一塊回去,送入巢中小鳥口中。如此長久,不知不覺間便沾了仙氣。其中一只,還被太上老君點化,遂成神鳥。神鳥棲在大樹上,大樹的葉片也在不停地呼吸著仙氣,又時時聆聽神靈教晦,便成了神樹。神樹中只能有一棵為樹神,村民順著神靈的指點,認定了西南角邊緣處的那棵,年年祭之。
今年農歷二月八的時候,由熟識的村民中的長者領著,一干人眾來我的山地上打歌。打歌是一種歌舞活動,是最集中的內心情感的外在形式。一年之中,打歌時臉上的笑容是最燦爛的笑容,它是一個民族一個山村的最生動的表情。這種表情與盛開的雪白的梨花與初綻的嫩綠的葉片相映成趣。特別是女人那身鮮亮的服飾,成為盎然春意中的一把火。男人身上的羊皮領褂和手中的長刀,把蜇伏了一個冬天的力量釋放出來,以陽剛粗獷的風格向天地叩問。我的幾位從城里來的客人被感染了,我看到他們的腳已經癢了起來,踩著蘆笙、竹笛的節拍,局促地輕輕地動著。這是在地上的情形,那么天呢?天是蔚藍的,一團團一堵堵濃白的云彩飄過頭頂,變幻出不同的形體,看什么像什么,更像的是手拉著手的一群舞者,其中有你有我有他。太陽是金色的,暖暖的,把每一雙眼睛都鍍成了金色的、暖暖的顏色。
這是春天最精彩的序幕。這是對新的一年最真誠的祝福。
我不能不去小廟里朝拜了,盡管山道蜿蜒。
春節的延伸,山村里每一家的門面都似乎煥然一新,道路也更為潔凈,人影很少,不出廄門的牛羊便不安分了,此起彼伏地發表著它們的意見。轉角處,有一群人殺了一頭豬,我看見那頭被刮白了皮的豬的旁邊,有一頭黑色的豬也正在被殺。我還看見從前胛前面,下喉管的位置噴出一股熱血的時候,它的嘴張了一下,發出一聲最后的哀嚎。有村民對我說,祭祖的供品主要是豬頭,不過,還要殺雞和殺羊。
我走過每一棵大樹的時候,都對它撫摸一下,這是我的親熱和敬意。我抬頭看樹冠的時候,更希望能看到鳥雀和鳥雀中的那只神鳥。然而,鞭炮聲已經響了一撥又一撥,鳥雀們只好暫時地離開這個地方了。終于看見一個鳥巢的時候,我真想爬上樹去,給那一窩雛鳥喂些食物。有一只雛鳥把毛絨絨的小頭露了出來,吱喳一聲,又縮了回去。有一只老鳥飛了過來,盤旋一圈后,吱喳一聲,又飛了遠去。這是一種暫時的別離,其情也親。
小廟里,主事者是畢摩。畢摩是山村里的神職人員,他負責在適當的時間把村民的祈愿和神靈作準確的溝通,同時,再把神靈的旨意傳達給村民。如此,在神靈面前,他是畢恭畢敬的仆人;在村民面前,他又是神靈的代表,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威。這位畢摩俗姓也是畢,定睛一看,原來是前些年為我做過木活的木匠老畢。畢摩老畢和木匠老畢,怪不得他天庭飽滿,輪廓方圓。見我,他笑了一下,又舉著三炷香燭,念念有詞地對神靈說著什么。他的身后,已跪著一片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了,我跪了進去,對著老畢的脊背,磕頭磕頭再磕頭,叩首叩首再叩首。
這是只有一座正殿,一間廂房的小廟。正殿里主位上供的是觀音老爹,對面的照壁上畫的是本民族的土主,即祖先。如此,老畢對這邊念唱的時候,眾人便緊隨其后對著這邊;老畢對那邊念唱的時候,眾人又轉過身來,對著那邊。
老畢今天的穿著與平日不同了。白色的襯衣外面,披了一塊陳舊的灰黃的毛氈,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氈帽。氈帽的四圍,有翻卷而上的皺邊,大約有里子和面子的區別。在這里子和面子之間的夾縫里,便插了兩根美麗的叫做“拖白翎”的山雞的尾毛,長長的,有著光鮮斑斕的色彩,增加了凡人對老畢作為畢摩的敬重感和神秘感。
敬重感和神秘感在我的相機的視頻里表現得更為突出,那是眾人在小廟里興高彩烈地唱調打歌的時候,老畢帶領著七八個德高望重的村民,端著豐盛的一盤盤供品,從一棵棵大樹下走過,去到樹神腳下,行著祭祀大禮時候的畫面。
在神靈護佑著村民,村民祭祀著神靈的這一時刻,我似乎更為清晰地看到了這現象的本質,這就是對宗教的信仰和對精神的寄托,對情感的釋放和對生活的熱望,構成了一種人神和諧,人與自然和諧的主題。
由此,山村是小廟的依托,小廟是山村的靈魂。
由此,山村和小廟,成為我眼中的美景。
孤獨的牛
牛和羊是放不到一起的,牛好靜,羊好動。
牛走路走得很慢,四平八穩。它如果先邁出左腿,待落穩后右腿才緩緩地邁出,比人還慢。羊則不然,滿山亂跑,有時爬到陡峭的石壁上,蹬下的石塊,還會撞傷放羊人的腳踝。
牛吃草很優雅,咬一嘴,上下唇左右著慢慢地磨,磨出些青綠的漿汁,還會順著唇邊淌了下來。羊則不然。羊這時成了狼和虎,狼吞虎咽,還會把前腿搭在樹枝上,咬吃灌木的葉片。在這山茶花盛開的日子里,還會把火紅的花朵也嚼進去。
如此,牛的皮毛肯定光滑如緞。牛與牛之間不僅不會輕易打架,就連牛虻在它們的屁股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它們的尾巴,也只會優雅地揚起,把陽光攪成星星點點,畫出一個美麗的圓孤,再用尾尖的長毛,柔柔地警告一下那只喝飽了牛血的牛虻。羊則不然,它們動輒打架,把羊角撞擊得“梆梆”作響。有時,尖利的羊角還會挑開了皮肉,讓流出的血洇濕了一片黑毛;有時,還會把一撮撮黑毛留在樹樁上。
如此,在某年某月的悠悠的日子里,有一位叫三月花的少女,她選擇了放牛。因為,她要在放牛的時候,專心地刺繡各種花鳥圖案,為自己準備必需的嫁妝。這是一塊被翠綠的華山松包圍著的草坪。茵茵的草地上有幾條黃色的牛和一個穿綠戴紅的人。猛獸早已絕跡了,但牛和人之間已有了一種相互依賴的情結。牛不會輕易離開人的視線,人的視野里總是有牛。不過,三月花還是在某一個非常安寧祥和的時刻受到了驚嚇。那是她正在為一朵花的花心,應該繡上粉紅的線還是大紅的線傷神的時候,身后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那響聲耳熟能詳,是牛在穿越密林時能發出的唯一聲音。這聲音本來是親切的,可是,她回頭看了一眼,看見一塊棕黃色的皮毛之后,就覺得有些怪異了。因為,她的牛群里沒有這般顏色的牛,而眼前的牛群里也一只不少,它們正在悠閑地吃著青草呢。這時她站起身來,向她的牛群走去。這個舉動是反常的,她說不清是她要去保護牛群,還是要牛群來保護她。
三月花回到家里把此事告訴給家人,家人又把這件事告訴給村人。可是這一天的這一時刻,并沒有任何人把牛放到她的附近,更沒有放到她的身邊。如此,有村人說:“她一定是眼花了。”三月花終于相信是自己眼花了。不過,她在日后放牛的時候,還是帶了一把砍刀。繡花的時候,把砍刀放在身邊。
村里有一位最老的白胡子老人,聽了這件事后,什么也沒說,只輕輕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三月花仍然日復一日地放牛,在放牛的時候刺繡自己的嫁妝。在這個彝人山村里,女人的服飾,一身就有很多套件,出嫁的女人更不能只有一套。更何況,能有幾條牛的家庭,不會為一個女人的嫁妝發愁。可是,在她繡了一套又一套嫁妝之后,在又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里,她又聽到了窸窸窣窣的響聲。可是,當她本能地去抓砍刀的時候卻抓空了,因為她早已把砍刀放在了家里。她站起身來仍然向她的牛群走去。不過,她還是壯著膽子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讓她確定了她看到的是一條真實的牛,而且是條健壯的公牛。因為,她看到是那條牛的后半截身體,大腿側面棕黃的毛色,凸起的肌肉,還有毛色稍淺的肚皮上,有一小撮長長的棕黃的毛。她向那條牛走去,那條牛向密林中走去。
家人和村人相信了三月花的話,他們分頭到深山密林中尋找那條牛。可是,幾天的辛苦之后,他們誰也沒有見到那條牛。其中,只有一位放了一輩子牛的老人,從一堆牛糞的氣息中,嗅到了不同于村里牛糞的味道。
三月花出嫁了,她把放牛鞭交給妹妹之后,暫時地忘記了那條牛的存在。
三月花懷孕的時候,聽說她家的一條母牛也懷孕了。于是,她挺著大大的肚子,回家去看了看那條也挺著大大的肚子的母牛。
母牛下小牛的時候,三月花的孩子還沒出生,她仍然挺著大大的肚子,蹣蹣跚跚地回到娘家,去看那條小牛。那條小牛的個子很大,超過了以往見過的剛下出的小牛。毛色是棕黃的,這讓三月花又想起了那條棕黃色的孤獨的公牛。三月花把自己的疑惑告訴給家人。家人也在喜悅中想起了一件怪事:在這條母牛下小牛的時候,大大地叫了幾聲。接著,從村外的山林里,也似乎傳來了幾聲牛哞。
三月花生下自己的孩子之后,娘家的這條小牛已經會走路了。當她能抱著孩子回娘家的時候,小牛已經能跟著牛群走向草坪了。而且,當牛群穿過村子的時候,都會受到村人的羨慕,他們說:“真是條少見的好牛,小牯子。”
在三月花的小孩逐漸長大的日子里,村里的母牛又下了好幾條小牛,每戶人家的牛群都在不斷地壯大著,草場便漸漸顯出了不夠的樣子。這時,山那邊的村寨里,也有人把牛羊趕進了這里的草場上。有一天,三月花的妹妹正在繡花的時候,一群外村人的牛走近了自己的牛群。自己的牛群里是有一條公牛的,便奮勇地用角去挑外來的牛群。而外來的牛群里有三條公牛,反而把自家的公牛抵了回來。這時,那只剛長出犄角的棕黃毛色的小公牛沖了上去,連撞帶踢,把外來的牛群攪得亂成一片。不過,小公牛畢竟不是外來的三條公牛的對手,在三條公牛的圍攻下,很快落入劣勢。此時,密林中嘩啦啦一陣響,那條三月花見過皮毛的孤獨的公牛沖了出來,它的眼睛大而且圓,發著一股逼人的光。而犄角呢,則比那三條公牛的粗大了一倍。它沖入外來牛群的時候,只一下,挑翻一條;又一下,將對方的肚皮挑出了血色;再一下,將最后那條公牛的屁股戳了個洞。
外來的牛群瞬間逃遁了。而這條孤獨的公牛呢,在自己護衛的牛群里走了一圈,又不緊不慢地往密林中走去。如此,三月花的妹妹完整地看見了這條孤獨而神秘的牛,并由衷地感謝它對自己牛群的保護。回村后,她把這件事告訴了全村人。
全村人又再次掀起了找這條牛的高潮,可是,誰也沒有再見到這條牛。直到有一天,一位村里采藥的壯漢,在深山密林里,在一條灌木藤葛掩映著的箐溝邊,發現了一具罕見的牛的頭骨。頭骨是白色的,犄角是黑色的,極大極粗,從頭骨兩側伸出去,角尖又繞了回來,形成兩個優美的半圓弧狀。他把這個頭骨扛回村里,讓村人驚詫了很長時間。
村里的畢摩說話了,他讓采藥人把它掛在神樹上。他說可以避邪。
三月花妹妹的牛群里,那條棕黃毛色的三歲的大公牛失蹤了,畢摩說不用找,你會因此而更有福氣。
村里最老的那位白胡子老人去世的時候,他對守在他身旁的村人說了最后一句話,他說:“那是牛神,要好好祭拜”。
那條孤獨的牛一定是牛神了,因為,琢木郎村人的牛群一直興旺昌盛。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