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小說一開篇的情景頗為曖昧,女人和情人謀殺親夫的情節相當狗血,但是讀完之后,卻發現它是一篇相當嚴肅的人生探索小說。小說的表面是大眾言情劇的一般化情節演繹,而以虛構的敘事精神開辟出心理的敘事向度,人生故事的掩飾下,安靜地坐著對弈的那個人,和對面的人生、人性展開了一場恢弘的辯論,通俗的言情劇在中段反轉,折進思想的暗道。而在過去、當下、未來,在明暗兩線敘事的不同時空維度中,“遍地綠樹飄搖”這一世俗浪漫卻又生機勃勃的仙境輾轉于不同人物之間,呈現出幽魅復雜的象征意涵。
一、兩代少年棋圣的隔空對話
兩線重合敘事,人生故事的演繹與內里的思想的喃喃自語相配合,這篇小說與其說是書寫了蘇雅的婚姻及其人生,不如說是戲擬了各種不同的人生臉譜。以蘇雅為貫穿,小說從劉凱的偷歡之樂起筆逐漸移位到蘇雅,又從蘇雅的婚姻困境寫到蘇雅的丈夫吳小飛,流暢的移步換景式敘事連綴了不同的人物和不同的人生階段、人生存在狀態。當小說暫時拋下蘇雅和她的小白臉情人,聚焦于吳小飛的人生成長時,小說開始脫掉大眾言情的軀殼而呈現出嚴肅的面孔。縣城棋手吳小飛的故事不能不讓我們聯想到阿城的《棋王》。小縣城、吳小飛的少年天才,與老者對弈等情節,可以說和阿城的《棋王》構成了互文對話。阿城的《棋王》中,天賦異稟的少年懷揣著母親用牙刷柄磨成的一副棋子,從一個農場殺到另一個農場,在最后的大戰中,他坐在廣場的中央,與縣城最厲害的前輩下了一場驚天動地的盲棋。小說寫到這里,竭盡渲染,廣場上人越來越多,圍擁著少年,而端坐中央的少年一語不發,瘦弱的身姿紋絲不動,仿佛力壓千斤,暗中發力與老者隔空較量,眾人中一二懂行的喃喃恍悟這是失傳多年的道家棋路。這幾乎是武俠小說塑造神秘英雄傳奇的筆法。小說在神光迸射時戛然而止一筆打住。劉廣雄的這篇小說可謂英雄后傳,重點是光耀退卻之后的“后”,對吳小飛以其少年威猛之勢拿下連任8年的黃石老先生的英雄傳奇,小說只有聊聊習慣用語:“俯身棋盤,躍馬橫車,指點江山,白衣勝雪……”話都是漂亮話,但壓根沒有具體場景和細節的展開,它的重點是“后來”。在黃石老先生的授意下,吳小飛受到重視得到培養,順利成為縣城唯一一名專業棋手。“三年很快過去,人們驚奇地發現黃石老先生的預言成為一個吹得太脹終于怦然炸裂的氣球。吳小飛不僅未能闖入全國高手之列,在省內專業棋手中的排位也江河日下。”小說就這么迅速地丟棄了人生的高光時刻,而殘酷地攤開尋常人生漫長的灰突突的現實——吳小飛內心焦灼,長期酗酒,像一個妄想武藝大漲的俠士不惜以身試險誤入歧途,吳小飛試圖通過酒氣的熏騰而擢升自己的技藝。這就有了吳小飛的家庭現實;當吳小飛在酒精的麻醉下找到那種絕處逢生、勃勃生機的棋感,并試圖將夢念抓牢,將感覺轉變為理性的章法時,他的妻子蘇雅已經無法容忍和一個醉鬼長期生活,正在和情夫密謀如何殺了他。
劉廣雄的棋圣“后傳”,和魯迅先生的《奔月》神似。《奔月》一開篇就是:“嫦娥坐在院子里,吃著烏鴉炸醬面,一邊吃,一邊罵”。神話英雄也免不了沒有獵物可打以及恍惚了眼力打錯了獵物而被老婆拋棄的不堪境地。古老的傳奇一下子掙脫神話的籠罩進入到無光的現代與現實。劉廣雄以“后傳”輕輕地蓋住了阿城《棋王》所放射的傳奇人生之光,我們也直呼,時代變了。阿城的《棋王》,那是一個個人理想主義盛行、社會的目光也突然發現廣袤的民間、大眾“遍地風流”的存在。這確實是光芒萬丈的存在。而在劉廣雄的吳小飛身上,我們體會到個人理想性神話帶來的那種感同身受的壓力、焦灼、掙扎,那種被現實的失敗感所折磨的不成人樣和走火入魔。吳小飛的借酒成仙式努力是我們熟悉的不擇手段的努力。蘇雅對丈夫的絕望是我們熟悉的淪陷泥淖的絕望,蘇雅對丈夫不惜劍走偏鋒、可笑至極卻竭盡全力的拯救,那種保護和背叛的無從分辨,也是我們正在或者已然經歷的人生經驗。無論如何,這種個人的悲哀的變異、人與人的啼笑皆非的處境和出路,都是我們熟悉的生活現實。我們這一代人渺小、不堪、非人的生活現實。當小說進入和阿城《棋王》的對話,展開吳小飛于人生黯光中的艱難掙扎時刻,當吳小飛的妻子蘇雅用盡辦法也不能將丈夫拉出“酒仙棋怪”的非正常道路,這篇小說就再也不是什么狗血言情劇了。言歸正傳。小說以互文對話之筆開啟兩代人生反省,從人生光芒四射的理想主義邁步進入人生樸素庸常而又殘酷灰暗的寫實主義。理想之下的現實掙扎次序展開。
二、夢想、死亡與自我掙扎
劉凱夢想和美麗的縣醫院護士竭盡纏綿,蘇雅夢想婚后的丈夫和自己琴瑟和諧,然而卻走到了和情夫合謀殺夫的境地。一切源于吳小飛的棋圣之夢。吳小飛的夢想或者人生孜孜不倦的努力,是他個人的天才乍現與社會合謀的結果。吳小飛以中學語文老師的身份參加縣級棋賽,一路過關斬將把連贏八年的前輩給端了。這是少年初露天才的鋒芒。吳小飛立刻被伯樂賞識,被前輩驚為天人并豪情預言,并順利作為縣城唯一的專業棋手而得到專業的、悉心的栽培,至此,眾人,或者說社會對吳小飛的無意識期待已然形成,塑造了吳小飛的人生理想。吳小飛就此被這個個人的天才初現和社會的賞識期待給綁架了,他必須成為高手,不然他無法面對眾人,也無法給自己交代。吳小飛的努力付出不是沒有回報,他在長期的竭盡所能的努力中,遇見了人生于奮力拼殺時那種突破與拓展的奇妙持恒——在一步步向上的旅途中,每一步仿佛都被否定,但每一步的絕殺又都露出破綻,激人更上一層樓,絕處逢生的較量和狹路蕩開的生機使吳小飛極度迷醉。他找到了和人生開戰時那種甜酥酥的感覺,這給予他的何止是重新成為棋壇高手的信心,更是立身社會游刃有余把控局面的自信。成功只差一步之遙。吳小飛已經在夢里看到了“遍地綠樹飄搖”。
然而吳小飛“成為新郎的同時成為酒鬼”,通向成功的媒介是酒。通過妻子蘇雅,吳小飛爛醉如泥不省人事不堪入目的一面淋漓盡致地呈現在觀眾面前。小說反復多次寫吳小飛的醉態,精心刻畫吳小飛一步步越加沉淪不可救藥的爛醉情景,也反照出妻子蘇雅對一個酒鬼丈夫一次次的阻攔、一次次的失望乃至絕望。
小說的雙向度書寫再次裸露:當吳小飛借酒之力迷狂于一步之遙的成功之際,正是吳小飛的正常人生、正常人性已然扭曲變異、不復為“人”的時刻。社會性與自我主體,構成了人性的背反邏輯。
但這篇精心設計的小說在反思人生和人性上更進一步,虛設的荒唐的死亡威脅將吳小飛的美夢截斷了。吳小飛在三年的離家出走之后放棄夢想回歸正途。我們以為那個如同玩笑的“遍地綠樹飄搖”的夢就此退場了,結束了。然而,禁得住反復咀嚼的小說的一個特征是在結束處開始。小說居然行進到了吳小飛獲知騙局的那一刻。回歸人生日常理性的吳小飛對妻子蘇雅的背叛呈現出恩斷義絕的面目,他根本不接受,并由此干脆地、堅決地選擇離婚。小說寫到這里,其人生思辨面對荒誕本質的凝重和個體直面現實人性的冷硬姿態力透紙背。當吳小飛沉醉于自己的理想追求不可自拔時,他幸福著、自我肯定強大著卻同時悄然變異,滑向生活的乖謬和人性的悖謬。而當他的自我得救了,回歸正常的人性和人生道路,卻又縮回庸常的人生觀、局限于小我自私的人性維護。決然離婚的吳小飛,這個人可以說是沒有意思的。如此前后矛盾,那么,吳小飛,亦或我們的人生該怎么辦呢?
三、不做夢與實現夢
小說沒有寫吳小飛的結局,但掉頭勾勒了吳小飛當年的夢想在未來通過蘇雅而得到實現的情節。這不得不讓我們回到蘇雅。男性的成功與人生無路之時,小說悄然蕩開女性的人生視界。蘇雅,當敘事在婚外情和密謀殺夫聚焦的時候,她是主角,當敘事聚焦于吳小飛的時候,她隱身或是配角,當婚姻大戰烏煙瘴氣地開演時,她是現實的一地雞毛的人生場景里的一半主角,而當吳小飛鑲嵌于里外不是人的人生僵局時,蘇雅又成為了主角。蘇雅在小說里的人生殘缺不全,面目模糊。沒有人生的主場時刻。大多數時候在別人的人生激流里跑龍套。但就是這么一個女性,對的,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她的敘事串聯起驚心動魄的、于悖反中升華的軌跡。
蘇雅的出場相當世俗。當丈夫日日醉酒不省人事,蘇雅無能為力而出軌、勾引小白臉以澆愁,進而合謀殺夫,這些情節中的蘇雅漂亮、庸俗、世故、小有算計。但當蘇雅在成功嚇住丈夫之時即拋棄情人劉凱時,我們看到蘇雅那傳統的、世俗的真誠和堅韌。她真的是想把丈夫拉回生活的正常軌道,不管方法和手段多么淺薄多么不合常規。她在以出軌挽救在軌。蘇雅是一個好女人還是壞女人?蘇雅是在維護婚姻還是破壞婚姻,蘇雅傳統還是新潮?蘇雅壓根就沒有細想過,她在生活的洋流里順水而飄,非常可笑地想要拉住生活,拉住人,但生活的灰敗卻一再地嘲笑她,她輕易就在世俗的生活場景里扭曲,但卻笨拙地、悖謬地維持著一份關于愛、家庭和持守的真念。當吳小飛回歸日常,我們看到一個賢妻良母深情款款的蘇雅,一個決絕地拋棄情人急速回歸日常家庭生活軌道的蘇雅。找情人而又拋棄情人,出軌生活而又回歸日常,這是蘇雅在人生的第一個回合里的正反悖謬。而在下一個場景,甜蜜婚姻生活撕開的缺口,正是蘇雅當初的出軌錯誤。蘇雅嘗到了自釀的苦果,嘗到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無處申辯的孤獨。沒有人在意蘇雅內心對維持已然選擇的生活秩序的真誠和執著。我們不知道蘇雅在無人處的喃喃哭泣,她想對自己、對世界、對這個她用盡辦法都要拉到“常路”的人生說點什么啊?她從哪里找到力量支撐自己?而當離婚大戰撕開了個人的自私和冷酷,兩歲的孩子被丈夫摔在地上哇哇大哭時,蘇雅突然醒悟了,她沒有時間、也沒有權利脆弱、權衡、猶豫,自我如何已經不重要了。母親的本能促使她怒吼而起,再次以非同尋常的方式斬斷“非正常”生活的關聯,牢牢護佑住孩子。她居然在法庭上指認孩子是出軌而來的。這個情節禁不住推敲,但合乎人生、人性尤其是男女性視角思考的邏輯。在一場人生的苦劇里,蘇雅世俗氣十足,卻又仿佛都不按常理出牌,這個面目模糊的小女子,從一個淺薄的美女變成一個堅強的妻子,又從一個苦心堅強的妻子變成一個狠心強悍的母親,模糊爛俗的人生角色,悖謬可笑的人生情節,自食其果的個體絕境以及徹底的,對自我尊嚴的放棄最終孕育了“遍地綠樹飄搖”的未來人生生機。蘇雅才是那個看到“遍地綠樹飄搖”的人。
這個小說讓人灰心喪氣,也讓人踏實堅定。人生漫漫,道阻且長。劉廣雄的嚴肅和直視令人欽佩,我們看到一個小說家面對人生的質樸與文學的職業責任感,也看到虛構之于現實表達的強大的靈活性和直抵深刻的力道,轉入思想一脈,小說仍然具有劉廣雄一貫的硬派作風和英雄主義情懷,但是,這一次的目光最終聚焦到了女性本能及其傳統的人性日常,打開了神奇的男性、女性人性巡視。我想問的是,女人,就那么值得信任?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