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票店
又是一整天,店里一個顧客也沒來。剛到八點,我已經沒了耐心,簡單收拾一下,關燈,取出放在門邊的鉤子,把卷閘門拉下,鎖門之前把鉤子放回屋里,之后是關燈箱,“好運”先滅,接著是“彩票”。我的摩托車就停在燈箱旁邊,打不著火,反復打了幾次才想起來,早上就沒油了。我只好打開燈箱照明,先是“彩票”,再是“好運”,打開卷閘門,開燈,把車子推進店里。正要再次關燈,有個男人走了進來,他神情有些慌張,看見逼仄的屋里擺著一輛摩托車,眼睛直溜溜地盯著我看。
沒等我解釋,他率先開口:“有火嗎?快憋死了。”我點點頭,從空調內機上取出打火機遞給他。他走到燈箱旁邊蹲下,連續打了三次,沒有打著火,我看的有些著急,他甩了甩打火機,這次打出了火,嘴巴里快被浸濕的香煙冒起了亮光。我看見一顆冒煙的腦袋。他猛力抽了三口,香煙像時間一樣后退。長長地呼出一口煙后,他側過臉看我,遞出一根煙:“一起抽一口吧?!蔽铱粗歉鶡煟t疑了一下:“戒了。”他沒動:“來吧,抽一口吧。”我遲疑的時間又長一些,咽口唾沫:“真戒了?!彼瘟艘幌率滞螅瑹熾S之畫了個弧,像某種功夫的起手式:“抽吧?!蔽疑焓纸恿诉^來,甩了甩打火機,把煙點著了,在他身邊蹲了下來。門口有兩顆冒煙的腦袋。
抽完煙,他看了看店里的摩托,又順著摩托看向柜臺。他問:“最高能拿多少錢?”我笑了笑說:“單注最多一千萬,多買幾注,中他個一個億,也有可能?,F在買,晚上九點半就出結果。”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又把手機裝兜里,他問:“這摩托車多大排量?”我說:“沒油了,跑不動了?!彼謫枺骸皾M油能跑兩百公里嗎?”我說:“這彩票店再沒生意,我就把它賣了?!彼职咽謾C掏出來看了一眼:“那我先買十注彩票吧,號碼你隨機就行。”隨即他把二十塊錢用支付寶轉過來了。付完錢他忍不住說:“你這個空調不行了,才關這么一會兒,屋里就這么熱了。”我冷笑一下,心想,根本就沒開空調,他怕是知道的,專門說出來諷刺我摳門。
開機耽誤了一會兒,好在買上了,他又把打火機拿出去抽煙了。打完票,我又蹲在他身邊,接過他遞來的煙。我問他做什么的。他眉梢明顯往上挑了:“我是個演員,最近正在劇組拍戲,這會兒是出來透透風。”我有點好奇:“這破地方能拍什么?你拍過短劇嗎?現在手機上挺火的那種。”他又掏出一根煙點上,煙霧把他臉遮住一半:“我今年都在拍短劇,鄭州、開封、洛陽三地跑。至于拍的什么內容,不能講的,有協議。最快的今年下半年就播了?!蔽也畈欢嗳齻€月沒抽煙了,今天抽了三根,勁有點大了,頭有些暈。我問他劇組在哪里,他指向對面的拆遷區,那里一年前就拆光了,除了一片廢墟什么都沒有。我問:“你啥時候回去拍戲???”他回頭看了看摩托車:“這會兒就回去,今晚還得熬大夜?!闭f罷他起身就走,一頭扎進對面的黑夜里。
我把煙屁股撿起來扔進垃圾桶,回身準備再次關門,有兩點發現:其一,他彩票沒拿走;其二,他把我打火機拿走了。
按順序關燈關門關燈箱,時間已近九點,我專門等了那人一會兒。在抖音上看了幾集短劇,到讓我下載APP的時候停了下來,是第十集還是第十一集,我沒記住,只記得情節推進到牛頭馬面要去城鄉接合部抓人,因為經費不夠,所以騎了共享單車,結果超出運營區,兩人湊不出違規的調度費,蹲在路邊發愁……我沒對牛頭馬面的境遇過度好奇,當下我也得走著回家。
卡拉OK
路對面的黑夜稠得像水,時刻張開嘴,不管什么東西走進去都會被吞進去。早先并不是這樣,對面還沒拆遷,這里是遠近聞名的夜市,一排排餐車從這邊一直延伸到東邊的馬路口,商家的小桌九點鐘差不多可以擺到路中央。紅綠黃三色燈箱和四散的煙火氣占據大部分天空。那時候我的彩票店人流量也大,各種彩票銷量都不錯。拆遷之后一切都變樣了。
上了橋,視野開闊很多,體育場的熱鬧急著往眼里鉆。體育場那邊也有一家彩票店,夜市沒搬過去之前,店里也沒什么生意。我曾經偷偷弄壞過他門口的燈箱,“好運”不亮了。夜市從我店前搬走的時候,我考慮過租一個攤位,攤位費每年兩萬,餐車差不多八千,再加上雜七雜八的費用和成本,把我的店兌出去也不夠。
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被歌聲吸引了,唱歌的是個女人,她唱歌幾乎沒有什么音準,氣息也是忽高忽低,仔細分辨能聽出來她唱的是《瀟灑走一回》。我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那張懸掛的大幕布,走近去看,大媽身邊圍滿了人,有打光的,有攝像的,還有架著手機直播的。大媽盯著大幕唱歌,一點也沒受影響。我也看了看大幕,年輕的葉倩文和一堆只有手臂和腿的伴舞,跳著一種忽遠忽近的舞蹈,巨大的字幕在葉倩文面前一個個變紅。大媽還沒唱完,人群冒出一句:“卡,卡!可以了,可以了!”大媽沒理會,繼續唱,直到字幕紅到頭、消失,伴舞的胳膊和腿也都收起。大媽滿臉不高興:“都搞他媽的什么藝術,點歌都他媽不舍得花錢?!?/p>
一個年輕的女孩突然出現,她穿著比較清爽,戴著博柏利的帽子,長長的馬尾甩在身后,白色的背心,運動風的外套看似隨意的在腰間系著,下身是緊身的牛仔褲和一雙白色板鞋。她前面站著一個背著雙肩包的男攝像。她問大媽唱一首歌多少錢,大媽上下打量一下她:“一身A貨?!彼樕兓芸?,晴轉陰,陰轉多云,多云轉晴,又繼續問價錢。大媽有點不耐煩,對著身后的大群攝制組說:“是不是她唱完你們就不拍了?”年輕女孩的男攝像有點惱了:“多少錢啊,做不做生意的?!”大媽指著對面的一棟樓說:“那一棟樓都是你娘的,你說你娘做不做生意!”坐在監視器背后的人猛地站起來:“錄啊,錄??!趕緊錄啊,趕緊錄啊!這多后現代主義啊!這多后現代主義??!”
年輕女孩最終還是沒問到價錢,大媽讓她直接點歌。她點了一首《執迷不悔》,MV實在太老舊,里面的王菲還叫王靖雯,一副非主流的裝扮,發量實在格格不入。女孩唱得不錯,說是小王菲也沒關系,只是她不怎么看幕布,一直盯著她面前的相機。坐在監視器背后的男人忍不住了:“卡,卡!別唱了,別唱了!那個,那個,大媽,大媽,還是你來唱吧,還是你來唱吧!”大媽沒搭話,站起身拿起屁股下的板凳就沖向監視器背后的男人了。此時,唱歌的女孩突然轉身,背對大幕,學著視頻里王菲的樣子,不斷招手。她一點也不管,攝像身后的人群完全打在了一團。
又是一個彩票店
體育場的彩票店門前的燈箱還是壞的,“好運”不亮,“彩票”還亮著。我探頭往里看看,里面還有四個人,都坐著,盯著對面墻上的電視機。四個人都是女孩,兩個穿著漢服,下擺撩了起來,露出穿著短褲的大腿。另外兩個前后都背著包,像是兩個漢服女孩的仆人。我站的角度正好看不見電視里的內容。但可以看見彩票店老板,他正盯著兩個漢服女孩的大腿看。我一生氣,把“彩票”的燈線也掐了。做完壞事,我沒有馬上走,我側過身子看墻上的電視機。里面正在播球賽,看球衣是皇家馬德里和利雅得新月,我猜這四個女孩是皇馬的粉絲(利雅得新月最出名的球星內馬爾早擺爛了,應該已經被人遺忘了),當然更可能是她們買了這場比賽,她們只是在等游戲的結束。不過,沒穿漢服的兩個女孩興趣不大,她們很快站了起來。老板的目光被迫挪開了,和我對視了。
我推開門。老板最先做出反應:“稀客啊。”我只能無話找話:“生意不錯吧?”他手機發出提示音,他瞥了一眼又問我:“現在世俱杯,你怎么這么清閑的?”兩個站著的女孩問老板刮刮樂怎么賣,老板開始給她們介紹。這時又有人推門進來,是兩個男人,二三十歲,進來就盯著電視看,順勢站在了兩個漢服女孩的身邊,他們很自然地繞過我,感覺我只是一個柱子。我趁機說:“先忙,找時間聚?!闭f罷我連忙走出去。玻璃門變成了一面鏡子,兩個剛進來的男人已經坐在漢服女孩的身旁,他們的眼睛盯著電視劇,手機緊握在手里,指節都要出汗了。出門前,我看了一眼空調,溫度是27℃,我順手調低了兩度。
第一眼看到那兩個男人的時候,我就覺得眼熟,至于具體在哪兒見的,我一時想不起來。透過玻璃門,我悄悄盯著他倆,他倆此時不在我的身后,而在我面前,更像是待在玻璃門外的馬路上。兩個漢服女孩也變了模樣,她們的裙擺放下去了,濃重的妝因為汗液變得模糊。這一下讓我想起來了,是那部短劇《我們在地府當牛頭馬面》,他們兩個就是在地府拿到編制的人。那兩個漢服女孩都是孟婆,牛頭馬面不只一對,孟婆也是。推開門,坐著的四個人被折疊,沒穿漢服的兩個女孩重合在一起,似乎她們本就是一個人。老板卻突然一分為二,一個繼續偷看漢服女孩,一個在賣彩票。
一出門我就與劇組撞在一起,他們人很多,來回晃動,男男女女混雜,更難估計他們多少人。撞我的人也沒給我道歉,他們就在我面前架起監視器,把燈光打向彩票店,一個人坐在監視器前,完全不管他身后的我。我順勢看向監視器,彩票店里總共四個人,兩男兩女,站在柜臺里的人讓我眼前一亮,正是那個拿走我打火機的人,也是落下彩票的人。兩個女孩,一個穿著漢服,一個是簡單的T恤短褲。還有一個男人背對著鏡頭,看不出歲數,說他二十歲也行,說他八十歲也有依據。
我看了眼時間,九點半了,要開獎了。按照正常情況,我現在才真正要下班了。
還是那個彩票店
彩票店的老板被趕了出來,站在我身邊,監視器后有了兩個彩票店老板。坐在監視器前的男人對著彩票店大喊:“卡,卡!要自然,要自然!懂不懂啊,懂不懂???!”拿走我打火機的男人在賣力的表演,背出很多專業的詞,我和彩票店老板在背后笑。坐在監視器前的男人回頭看著我們兩個:“有什么好笑的,有什么好笑的?!”彩票店老板說:“都好笑,你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好笑,說句人話就好像能吃細糠一樣的好笑?!眲〗M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看著彩票店老板,也看著我。我轉身就要走,拿走我打火機的男人指著我大聲喊:“他也有個彩票店!”
開車回我的彩票店只需要五分鐘。劇組把彩票店老板和擺攤唱卡拉OK的大媽都帶了過來,此時他倆正在對面唱《敖包相會》。直播女孩和她的攝像在后面追。拿走我打火機的男人照著我的樣子,先打開燈箱,再開卷簾門,最后開燈,他的眼睛長在了摩托車上。坐在監視器后的男人說:“都他媽愣著干啥,都他媽愣著干啥!趕緊拍啊,趕緊拍?。∵@是真后現代,這是真后現代!”我正想發作,兩個人把我架了起來,輕輕放在一把椅子上。這把椅子會吃人,我一坐上去就安靜了。我的面前也放了一個屏幕,里面正在播短劇,正是我之前看的那部:
兩個青年騎摩托速度太快掉進了河里,好消息是河中沒什么水,全是淤泥。壞消息是,摩托車壓在他們身上,他們面朝下,而他們面前就是一個小水坑。他們再次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在排隊了。
前面幾集我已經看過了,我想快進,發現這塊屏幕不能觸屏,我也沒有遙控器,只能再看一遍:
隊很長,望也望不到頭。其中一個青年說:“這干啥呢,我還有工作要處理,再在這排下去,就要耽誤正事兒了?!绷硪粋€青年附和:“對啊,咱們兩個不能再失業了?!边@時兩個穿古裝的女人突然出現。兩個青年被嚇得顫抖。兩個女人都笑了,其中一個說:“你們不是要找工作嗎?我們給你們安排一個鐵飯碗。”另一個說:“就是,我們這里鐵飯碗多的是。”這下輪到兩個青年笑了,他們用看傻子的眼光看著兩個女人,兩人你一句他一句說著眼下考公的困難和其中可能存在的暗箱操作……兩個女人默不作聲,提著他們消失了,隨即他們出現在閻王面前,閻王親自給他們頒發了制服,他們一個成了牛頭,一個成了馬面,真真正正成為了編制大軍中的一員。直到他們開始上崗了,他倆也沒弄清楚,他們的編制為什么來得這么輕松。
我沒能繼續看下去,我聽見我的摩托車被人打著了。我剛一抬頭,看見我的摩托車正飛向我,幾乎要磨平的車胎此時溝壑分明。簡直像做夢一樣,我的摩托車竟然可以飛。我被身邊的人拉到一旁,屏幕連帶下面的桌子被摩托車一起撞飛,接著便向對面的卡拉OK攤沖去了。所有人都在大喊,他們兩人的《敖包相會》竟還沒有唱完。直播女孩不管不顧,迎面直播。摩托車將要撞上去的時刻,突然扭了一下方向,朝著橋沖了過去。我仔細確認,摩托車上只有一個人。這座橋在我腦中迅速具象化,它越來越像短劇里兩個青年掉下去的橋。
我的摩托車沖下了橋,撲通一聲,水花飛濺,世界下起了大雨。
世界旅館
劇組大部分人都下河撈人了。我被生活副導演架著往前走,說是劇組租的酒店,離我的彩票店不遠。看大致方向,酒店應該藏在未拆遷的那片區域里。走到一處小院,生活副導演松開我的手,讓我進去挑房間。我看著眼前裸露著灰色墻磚的小院,怎么也不能把它和“酒店”聯系起來,頂多叫旅館。推門進去,門軸吱呀一聲,像中年男人起身的嘆氣,我的心也跟著一緊,彩票店的老板和卡拉OK大媽也在,他倆坐在院里抽煙,對唱一樣一人一口抽一根煙。他倆身后是旅館的名字“世界之家”,字是由小燈帶拼成的,亮得晃眼。我問他倆是不是已經登記過了,他倆都不言語,依舊一人一口抽一根煙,煙也不見下去。我推門進去,有個紅色木柜臺,沒人,柜臺里放著很多一次性洗漱用品,看樣子不像是旅館,更像是澡堂。我環顧屋內,在門后發現了監控屏幕,視頻里,院里的兩人還在一人一口抽著煙;我正夠著頭望上看,像是兩個我在互相偷窺;身后的柜臺里,冒出了一個女人,是那個直播的女孩,她的攝像不知道哪兒去了。
視頻里她盯著我的后背問:“洗澡還是住店?”我轉過身看著她:“這么熱的天了,還能泡池子?”她摘下博柏利的帽子,兩只眼袋都黑黑的,垂在眼下,像海碗。我說:“我是那個劇組帶過來的,我能先洗個澡再睡覺嗎?”她沒有答話,從背后的格子里拿出一條粉紅色毛巾和一包洗發水,又探下柜臺,摸出一把生銹的鎖:“總共十五,全記他們賬上。澡堂往左,里面有存衣柜,自己上鎖。房間在二樓,鎖也是鎖房門用的,里面有環,推不動門的就是有人,別狠命推。注意自己的東西,丟了一概不負責?!?/p>
推開隔絕水汽的塑料簾子,熱風裹著潮濕撲面而來,我的短袖立刻粘在了身體上,與我的皮膚合二為一。汗珠在身上亂爬。水池里的水沒有想象中那么熱,甚至有一絲清涼,對面墻上掛著的電視機正播著短劇,古裝的,電視機沒聲音,只能盯著字幕看。宮斗,一群女人爭寵,實在沒勁。正打算放棄,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一劍殺了皇帝。接著就是收款的二維碼。畫面轉換,換了一個短劇,牛頭馬面還是來了。只是這集我看過,他們兩個騎共享單車到了城鄉接合部,馬上就得下載APP了。
一連切換了四部短劇,都是一分鐘之后要收錢,實在沒意思,我從池子里出來,沖了沖,把洗發水擠出來洗了個頭,還留了半包,明早用。洗完頭,我赤條條走到鏡子前,看了看自己,白白胖胖,頭發沒有少。放吹風機的桌子旁沒有鏡子,吹頭發只能憑感覺。頭發差不多要干時,我把吹風機對著身子吹了吹,又把衣服拿出來,對著衣服吹了吹。
走出澡堂,短袖又貼在了背上。
柜臺沒人。我看了看墻上的監控視頻,院里已經沒人了。走上二樓,聲控燈總是遲一拍,我能想到監控視頻里,我只有一個閃亮的后腦板,是的,我的后腦像平原一樣平整。我推了一路門,一直在被罵“傻×”,中間我還聽見了彩票店老板的聲音。我反復拍了那扇門四次,在他出來之前找到了空房間,關門、鎖門一氣呵成。房間不大,沒有窗戶,除了一張床和一臺掛在墻上的電視機,很難再有什么東西可以稱為家具家電了。我四處都找了,沒有遙控器,打開手機搜索了,也沒有WIFI,這個房間的方方面面都在告訴我,睡覺吧!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睡著,恍惚之間,我看見很多人,但聽不到聲音,比電視機真實無數倍。他們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一隊隊、一群群。光不知道從哪里跑進來的,我能清晰看到他們每個人的臉,男男女女,即便是臉上的汗珠也清清楚楚。有個女孩臉上卡了粉,露出略微暗淡的皮膚。我只是仔細看了一下,她的臉在我面前碎成一地白色粉末。這一群人里,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甚至連熟悉的面孔都沒有。我跟著他們跑下樓,柜臺里還是空空蕩蕩。走出院子,對面熱鬧異常,到處是亮著的燈,一點點、一簇簇,把天都點亮了。他們拉著我跳舞,把麥克風遞給我,讓我唱沒有聲音的歌,我的嗓子很快就啞掉了。我正興奮時,所有燈都滅了,黑得一塌糊涂,我隱約感覺到我前面站著一個人,伸手探了一下才知道這個人背對著我,正在往前走。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往前走,同時也有一雙手搭在我肩膀上。不知道走了多久,開始有亮光,但我眼前仍是霧蒙蒙一片,我只能看見我的手肘和肩膀上的一雙手,看樣子是雙女人的手,細嫩、指甲也精修過。
我醒來了。
我打開鎖,推開門,聲控燈還是慢了一拍。我把耳朵貼在墻上,聽了好一會兒,只有細微的聊天聲,可能也有其他聲音,但被聊天聲壓下去了。
“后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荒誕,荒誕?”
我又醒了。
我覺得我的肩頭很沉,像是坐了兩個小孩兒。我掙扎想起身,怎么也起不來。
我再次醒來。
打開鎖,推開門,門吱呀一聲。院里傳來彩票店老板的聲音:“是哪個傻×把我的燈箱弄壞了!”我趕緊關了門,門又是吱呀一聲。
有聲音了,我一定是醒了。
我還是坐不起來。但我感覺到我床前站了人。聽聲音像是男人。
其中一個說:“快點的吧,共享自行車還沒還呢,一直記著費呢?!绷硪粋€說:“著急有啥用,這家伙一會兒一醒,魂兒不穩定,抓不出來?!薄霸缰啦或T共享自行車了,緊趕慢趕的,到了人還沒死?!薄霸缰?,早知道!早知道你開摩托車慢點啊,慢點咱倆就不用干這個鬼差事了?!?/p>
我不顧一切告訴自己,必須要醒。
我大喊著坐了起來,屋里黑得粘稠。外邊傳來一聲:“要嚎回你家嚎去!”我摸黑找到手機,查了一下今晚的中獎號碼,就是那張彩票上的,十倍,保守估計也得有五千萬。我興奮地跳了起來,床都塌了,我的雙腿噴血。
我終于醒了。
電視機里有什么
走出房間的時候,我還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了。我摸出手機看了看,凌晨四點,確實是快速眼動期,做夢的好時候。我順著走廊往下看,“世界之家”還亮著,甚至LED小燈粒粒分明。走廊里都是夢話,走了一路,我撿了一路。大部分都是要發財的,只有一個要后現代主義的,有兩個太齷齪我踢下了樓。一樓柜臺依舊沒有人,我盯著監控視頻看了一會兒,權當是照鏡子,里面的人是我無疑。
推開吱呀叫的門,外邊黑得嚴嚴實實。我突然很想抽煙,人在走路的時候可太適合抽煙了,不然這些時間只用來走路,太浪費了。我沒有煙,也沒有打火機。一路往北走,走出拆遷區,天微亮,路邊的早餐攤兒已經把桌子擺出來,桌子泛著油光,把屋里溢出的光反彈回去。我在其中一張桌子旁坐下,沒人上來招呼我,男的在炸油條,女的在攪胡辣湯。坐了十秒之后,我還是決定回家。剛要起身,屋里的電視打開了。女人轉身過去,背著湯鍋,反手攪胡辣湯,眼睛則盯著電視看。我沒點胡辣湯也沒點油條,我只想看看電視機里有什么。
兩個人騎著一輛電動車出現了,應該是在下雨,或者是雨后兩人還未及換裝,兩人都渾身套著黑色塑料袋,一個頭戴雪糕桶(像個魔法師),一個戴著L型PVC管道(像個潛望鏡)。他們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了,旁邊的汽車一輛輛馳過,他們依舊待在原地。不知道是離得太遠,還是電視機聲音本來就小,他倆說什么我一句都聽不見。他們下了車,把車子推到一邊停好,上了U型鎖,走過了馬路。他們接下來一直徒步,緩慢上了橋,站在人群后面,盯著一個唱卡拉OK的大媽,在人群最混亂的時候,上去把大媽抓住了。接著戴雪糕桶那個就把雪糕桶掀開,把大媽裝進去了。接著他們又鉆進人堆里把一個年輕女孩拽出來,戴PVC管的那個更加直接,抓著女孩往管子里塞,像是直接吃了她。他們做完這一切,迅速跑了。
女人轉過身對炸油條的男人說:“現在的電視真不好看。”然后她又看向我,問我吃什么。我點了一根油條一碗素胡辣湯,四塊錢。她一轉身,擋住了電視機,錯過了一塊兒劇情。
兩人還是那身打扮,不過已經站在了一個旅館前面,兩人站在墻邊,反復比劃如何翻墻。突然門被從里面打開了,兩人晃了一下神,迅速走了進去。
我點的油條和素胡辣湯上來了。電視又被擋住了。
兩人走了出來,身子變得鼓囊囊的。他們一路小跑,發現電動車少了一個轱轆,是后輪,連帶上面的U型鎖一起消失了。兩人蹲在路邊抽煙,身子越來越小。
我覺得劇情沒啥意思了,繼續喝我的胡辣湯,胡椒放多了,辣味過重,喝完后背都是汗。我站起身正準備走,有兩個人坐到了我桌邊,一左一右,把我按回了座位。其中一人遞給我一根煙,我伸手接過。另一人給我打火,我仔細看了,那不是我的打火機。
責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