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綠樹飄搖（中篇小說）

1

設置于震動檔的“摩托羅拉”尋呼機宛若猝然被彈弓射中的小公雞，腳爪抽搐，在書桌上蹦跳，“嗚嗚”轉圈。

書桌右邊第一個抽屜殘存紅色油漆的模糊字樣：外B-3-201。

劉凱一把摁住傳呼機。傳呼機在他的掌心里委屈而溫柔地蠕動。透過兩塊方形近視鏡片，劉凱的目光宛若來歷不明的另一只手，撫摸著掌心里的傳呼機，混亂、不安而溫情脈脈。

劉凱看一眼顯示屏上的電話號碼，騰身而起，拉開單身宿舍的房門，急步奔向街頭。

出縣醫院南門，西行50米，有一家雜貨店，柜臺上有一部暗紅色付費電話。

貨架上堆放著涪陵榨菜五香牛肉咸魚片以及安爾樂衛生巾康師傅方便面。

劉凱抓起話機的時候鼻孔里浮現出淡淡的咸魚味兒，讓他恍然聯想到某些人體器官散發出的類似氣息。劉凱的臉紅了，熟悉的力量像打氣筒，將他緩慢地吹到鼓脹。

電話鈴只響了一聲，劉凱聽到蘇雅抓起聽筒的接通音。

劉凱偷眼向雜貨鋪店主望去。那位年過50歲的肥胖老太太，她的先生是內科的某位大夫？

老太太不看劉凱，她看著不多的幾個人在逐漸深重起來的夜色里走進或是走出縣醫院古舊的南門。

電話線那頭蘇雅“嗯”一聲。

劉凱小心翼翼地“嗯”一聲。

蘇雅問：“一個人？”

劉凱又“嗯”一聲。

蘇雅貼著劉凱的耳膜吩咐，不容置疑：“你在青年路南段逸品書屋門前等我，半小時之后我到，不見不散。”

劉凱的頭皮輕度抽搐，毛孔擴張，根根頭發如同春天里那些迫不及待的草，歌舞廳的小姐般吵吵嚷嚷地往上拱。

劉凱說：“好”。

蘇雅的聲音傳過來，仿佛帶著些謙意，聲音依然壓得很低：“我在家里打電話，說話不方便，見面再談。”

劉凱低聲回答：“知道了?！?/p>

劉凱把臟兮兮的5毛錢人民幣交給雜貨店胖乎乎的老太太。老太太嘴角下撇，一副胸有成竹小貓小狗她老人家毫不在意的表情。

那時劉凱正回憶起他念大學的省城，某個星期天，五四大街的某家個體書店，劉凱手指《人體攝影畫冊》，一本正經地嚅囁，請求店主讓他看看那本書。

胖乎乎的老太太狡詐的目光。

《人體攝影畫冊》裝在一個遍布灰塵的塑料袋子里，讓劉凱聯想到某個人體器官套在乳膠薄膜里。劉凱的臉更紅了，像個17歲的姑娘。一看就知道是附近高校的窮學生。

“翻一次要一塊錢的?！崩咸f。

劉凱感覺自己像一只破舊的自行車胎，被一地碎玻璃扎透，車胎不動聲色地疲軟。

劉凱拉開外B-3-201中間的抽屜，把所有的鈔票塞進褲兜。他沒有忘記點數鈔票，共計134元。夠了，劉凱想，多大能耐辦多大的事。

蘇雅和他，至少不用到賓館去開房的。劉凱動著心思，對他的單身宿舍進行簡單的處理。他特意把一本名為《愛的藝術》的小冊子攤開在桌面上。醫院后勤處借給劉凱的書桌宛如一個突然戴上黑框眼鏡的民工，弗洛姆的紅封皮使簡陋的單身宿舍顯出一副寒酸的文化樣。

劉凱再次走出縣醫院南門，向青年路南段走去的時候，突然有些不著邊際地猜測：蘇雅用家里的電話給他打傳呼約會，這會不會是什么陰謀？隨著腳步起起落落，他仿佛看見那個名叫吳小飛的酒鬼正將一把雪亮的水果刀架在蘇雅的頸動脈上。蘇雅驚恐失色淚流漣漣地在話機上摁出一串號碼，那當然只能是劉凱的傳呼號碼。

那個名叫吳小飛的醉鬼猙獰地笑。

猝然一陣風起，吹起一個破舊的塑料袋，蛇一般纏住青年外科醫生劉凱的踝關節。

2

1998年暖風吹拂的這個夏日夜晚，淡淡的夜來香散發出感傷而甜蜜的芬芳。

蘇雅恨恨地從衣柜里翻出白底碎花的布質連衣裙，作為與小情人約會時的包裝。

換裙子時蘇雅攬鏡自憐，11年過去，身材依然保持完好。

白底碎花布裙的蘇雅在護士學校念書，那年她17歲，與一個面容模糊的男生在樹冠如蓋的綠樹下偷偷摸摸地接吻。

“電影上學來的吧？”蘇雅虛瞇著眼微微仰臉，問那個氣喘吁吁的高個男生，滿天星星在蘇雅綿軟的聲音里旋成一朵朵瑟瑟發抖的蒲公英。

“你把我的嘴唇咬疼了?！蹦猩洁熘г埂?/p>

蘇雅如同翩翩夜蛾降臨青年路南段逸品書屋門前，她看到可愛的白面書生劉凱正裝模作樣地吸著一支煙。

看見蘇雅，劉凱湊上來笑嘻嘻地問：“蘇姐，今晚怎么敢一個人出來呀？”他的眼睛在方形近視鏡片后面溜溜地轉，仿佛想探究蘇雅的身后是不是跟著別的什么人。

劉凱孩子般的清純和學生式的狡詐。蘇雅心中的怨氣淡了許多。她說：“別廢話，姐嘴饞了，打傳呼叫你請姐吃烤肉?！?/p>

“不怕人撞見？”

“撞見又怎的？姐都不怕，你怕？”

蘇雅穿著一條白底碎花的布裙。布裙是很老派的純情了，白底碎花意味著適可而止。這種女人讓劉凱心里踏實。況且蘇雅的確很漂亮，據說當年是縣醫院的“護士之花”。劉凱模糊地心潮澎湃。

“喝啤酒吧，姐陪你喝?！?/p>

“就啤酒吧，蘇姐你知道我不喝白酒的。酒精是外科醫生的天敵，酒鬼醫生手一發抖，割闌尾時不小心把病人給閹了?！?/p>

“小小年紀，不學好，成天就想著那事。”

“嘿嘿?！?/p>

幸福降臨得如此突然。心懷叵測的劉凱一時無話可說。他端起啤酒，大大地喝上一口。浮在液面上的泡沫沾滿了他的上唇，像誰用筆在那里畫了一抹白胡子。

“哈，你像個白胡子老頭。”

這個女人偽裝清純，她以為自己還是個17歲的姑娘哩。

劉凱微微地笑了：“圣誕老人”，他說：“白胡子的圣誕老人把精美的圣誕禮物裝在胡桃匣子里壓在我們的枕頭底下。”

這個小男生他以為我是誰？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農村姑娘嗎？蘇雅想，不過，這孩子年輕，充滿活力，而且善解風情。膽子不大也不小，不會出什么原則性的問題。蘇雅從通紅的鐵絲網上叉起一只燒熟的雞翅，溫情脈脈地擱到劉凱的盤子里：“看你瘦的，要想成名醫，身體是本錢?！?/p>

劉凱感恩戴德地咀嚼雞翅，不小心連骨頭也嚼啐吞了。他說：“我的牙好，從小吃肉不吐骨頭?！?/p>

蘇雅笑了：“你是小狗？”

劉凱就假意“汪汪”兩聲。

男人都喜歡女人軟弱，小男生尤其喜歡幫助愁腸百結的女人。怎一個愁字了得，表演憂愁最好就是喝酒。蘇雅動著心思狠狠地喝下一大口啤酒。她的臉龐在火爐里跳蕩的藍色火苗輝映下，艷若桃花。

3

躡手躡腳穿過醫院頹敗的花園里牽牽絆絆的蘭花草和夜來香，空氣里夜貓子一般游蕩著淡淡的草葉味兒和來蘇水味兒。劉凱推開自己單身宿舍的房門，昏黃的白熾燈照耀著桌面上血一樣殷紅的《愛的藝術》。在這樣一個迷亂而通俗的夜晚，胡子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弗洛姆大叔是多么不合時宜啊，簡直就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偷窺者！劉凱剛把弗洛姆大叔請回床底的紙箱，蘇雅就進了小屋的門。醫生劉凱與護士蘇雅在眾目睽睽的醫院圍墻內幽會，跨進劉凱單身宿舍的一瞬間，蘇雅想起了一本老掉牙的小說。小說的名字叫《戰斗在敵人心臟里》。

白底碎花的連衣裙將給毫無經驗的大男孩劉凱帶來應有的方便。蘇雅坐在劉凱的小床上，有意無意地伸手拉裙擺，試圖遮住膝蓋。裙子下面是連褲絲襪。拉裙子的時候，蘇雅的手心觸摸到了褲襪光滑的質地，她的心忽慢忽快地跳蕩起來。她低下頭去，發現吃烤肉時不小心把一滴辣椒油濺上自己的白色皮涼鞋，宛若粘著一只黑乎乎的蒼蠅。蘇雅吸了吸鼻子，這樣她就嗅到了淡淡的咸魚味兒，這種氣味讓她回憶起多年以前護校的男生宿舍。他們真可憐，沒有一個女生替他們洗襪子。蘇雅想。

劉凱給蘇雅倒了一杯開水之后順勢坐到蘇雅身旁。劉凱的右手搭上蘇雅的肩膀，蘇雅的右手抓住劉凱的左手。他們擁抱著緩緩倒伏于劉凱窄小的單人床。他們的嘴唇瞬間融化到一起。蘇雅的唇有力地吸吮著劉凱的唇，他們彼此都感覺到了對方嘴巴里那股好聞的啤酒花味兒。

“說呀，你說呀！”蘇雅在心里呼喊著：“說你把我的嘴唇咬疼了呀！”

劉凱什么也不說，他只是貪婪地呼吸著，如同一條被魚餌誘出水面的魚。

他們都想著同一件事，在他們瘋狂接吻，身子貼著身子在窄小的單人床上瘋狂扭動，他們都已經在心里把那件事演練了不只10次。然而實際情況就像是蘇雅和劉凱路遇一條可愛的獵犬，他們很想停下來招呼獵犬，友善地逗它玩兒，可又深深地恐懼著，仿佛那頭小小的獵犬會出其不意地跳起來，一口咬傷他們身體的某個關鍵部位。

因此，蘇雅氣喘吁吁地呻吟著：“不！”

劉凱同樣氣喘吁吁地呻吟著：“不！”似乎他們正喊著艱苦奮斗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更大勝利的口號，手挽著手，抵御著即將來臨的山洪暴雨。

就在這持續的扭動中，劉凱發出一聲古怪的呻吟。蘇雅可以感覺到壓在自己身上的年輕人像一只被彈弓擊中的小雞。她當然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于是她在心里偷偷地笑了。這暗笑讓蘇雅突然全身心放松，往夢重溫般甜美地飄搖在陽光的水面。

“小凱，我愛你?！碧K雅喃喃低語，更緊地摟住年輕人的腰。

“蘇姐，我也愛你?！眲P氣喘吁吁。

片刻之后，兩人整理衣衫坐起，意猶未盡使他們的幽會甜蜜而精致，就像插在草把上的冰糖葫蘆。蘇雅軟軟地靠在劉凱的胸前，是時候了，她想，何況自己是真的有些喜歡這個叫劉凱的小家伙。

“小凱，要是姐年輕十歲，你會娶我嗎？”蘇雅伸出食指，用尖尖的指甲輕輕地劃著劉凱不長毛的胸膛。

“蘇姐，你怎么能這樣說呢？你知道我是個嚴肅的男人，我們并不是鬧著玩玩的，只要你和那個酒鬼丈夫離婚，我馬上就娶你?！眲P一臉真誠信誓旦旦。

“可是小凱，你知道他是不會和我離婚的。我提出離婚，他會用酒瓶子敲碎我的腦袋，然后他去挨槍子。其實，吳小飛心里還是很在乎我的?！碧K雅的眼淚雨打梨花，她的肩膀隨之風擺殘柳。這個女人真的傷透了心。事實上蘇雅是真的傷心了，她并不是在演戲。

“蘇姐，那你就這樣一輩子苦下去？你圖個什么？貞潔？”劉凱大義凜然地反問他的情人。

“除非把他弄死！”蘇雅突然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句話來，瞬間，她感覺自己的心跳超過每分鐘120次。

那天晚上，劉凱決定打出租車送蘇雅回家。他悄然計算，來回得20塊錢吧？

4

蘇雅目送搭載劉凱的紅色“夏利”出租車消失在小巷盡頭。巷口懸垂一盞睡眼朦朧的路燈，灑下一朵艷黃的花。蘇雅再次抬頭，巷口已空無一人。蘇雅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夢中的蘇雅遇上一位年輕英俊的王子，王子安坐于一匹白馬背上，俯首朝她微笑。

“求求你將我帶離這災難深重的境地！”蘇雅拽著王子的劍柄，苦苦哀求。然而英俊的王子并沒有像她猜想的那樣一把將她拉上馬背，策馬帶她奔向綠樹飄搖的廣闊天地。王子被她突如其來的請求嚇壞了。王子面如土色，故作鎮定。

蘇雅抬腳走進縣文化館的鐵絲網大門，傳達室的老頭抬頭看墻上的掛鐘。蘇雅抬腕看表，夜間11時35分。

蘇雅估計自己的心率依舊超過每分鐘100次。她長吸深呼，努力讓自己鎮定。蘇雅試圖說服自己：已經發生的一切都有著足夠充分的理由。然而她走到自家房門前時還是禁不住發呆5秒鐘。她的腦袋有些昏沉，蘇雅想，不是因為心動過速而是由于喝了太多的啤酒。喝酒的滋味并不好受，可有的人偏偏喜歡自討苦吃，比如她的酒鬼丈夫吳小飛。

蘇雅掏出鑰匙打開沉重的防盜門，濃烈的酒穢氣息撲面而至，幾乎把蘇雅沖得倒退出房門。蘇雅捏著鼻子，踮起腳尖，繞開一地酒穢進入客廳，她想吳小飛一定還和她離開家門時一樣，蜷縮在他酒醉后最熱愛的那個角落里。

吳小飛半躺在黑色真皮沙發與墻壁的空隙之間。沙發和墻壁一左一右挾持著他，這似乎給醉夢中的吳小飛帶來特有的安全感。赭黃的酒穢掛在吳小飛的嘴角，像一根根懸著魚餌的絲線，拉拉扯扯地垂落到他的胸口以及地面?；杷械膮切★w面孔浮現某種詭異的微笑，吳小飛的眼角一如往常，掛著淚水。

蘇雅站在吳小飛跟前，居高臨下地俯瞰這個骯臟腥臭的男人。有一瞬間，蘇雅甚至產生了些許憐憫。她想自己應該燒一壺熱水，給這個男人洗洗臉，換換衣服，再用礅布和抹布把地面和沙發上的酒穢清理干凈，把沾滿酒穢的衣物扔進洗衣機……蘇雅立即意識到自己一瞬的憐憫中并沒有絲毫的愛意，而完全是因為自己剛剛和劉凱一場纏綿，心中愧疚所至。這樣一想，蘇雅果斷轉身，離開渾身腥臭的吳小飛。她推開臥室的門，合衣躺上柔軟而寬大的席夢思雙人床。

強烈的酒穢氣息穿堂入室，忽明忽暗地纏繞著蘇雅的呼吸。席夢思秒變蹦床，蘇雅彈射而起，狠狠撞上臥室的門。兩粒眼淚和著房門一聲巨響落下，落到鮮紅的化纖地毯上，瞬間不見痕跡。

吳小飛是喝到爛醉如泥被幾個酒友抬回來的。那幾個人像一條條夾著尾巴的狗，點頭哈腰地將尸體般的吳小飛擱在客廳的沙發上，隨即落荒而逃。聲光雙控的路燈一層樓一層樓地暗下去，腳步聲從樓道里消失。蘇雅怒從中來，揚手賞給吳小飛一記響亮的耳光！

吳小飛短暫地睜了一下眼睛，他艱難地舉起雙手，小狗般沖夫人蘇雅拱手，口齒不清地嘟噥：“娘子恕罪，一不小心又喝多了?！币煌犷^，一堆稀泥樣癱軟。蘇雅發瘋樣抓著吳小飛又搖又晃，大把大把的眼淚鼻涕抹到吳小飛的身上臉上。

吳小飛已經死了，唯一的生理反應是把大口大口的酒穢噴射到蘇雅的衣服上和地板上。吳小飛如同一條被打斷脊梁的狗，蠕動著，手腳并用，爬向他通常醉臥的角落。

蘇雅狠狠地踢了吳小飛一腳，她一把抓起電話，撥通了青年醫生劉凱的傳呼。

5

1992年，縣二中語文老師吳小飛一夜成名。

一年一度的“棋王”杯象棋大賽，身材削瘦神采飛揚的吳小飛宛若一匹比黑夜還要漆黑的黑馬驟然出現在刀光劍影之中。那個夏天蟬聲如織，每一個涌向縣文體局的棋迷異口同聲地叫響同一個名字——吳小飛。

縣文體局所在的大院，1949年以前是當地一個大軍閥養小老婆的私宅。高墻深宅，綠樹成蔭，遍地芳草。滄桑劫難，如今大院里只剩下一棵數人方能合抱的巨樹。大樹枯死半邊，活著的半邊枝繁葉茂，篩落一地樹影光斑。

吳小飛的白襯衣掖進牛仔褲的褲腰，一手挾香煙，另一只手不時撫摸沒有一根胡須的下巴。吳小飛絕少坐下，他總是站著，俯身棋盤，躍馬橫車，指點江山，白衣勝雪，一路過關斬將，銳不可擋，凱歌高奏，波瀾不驚，闖入決賽。

吳小飛與上屆冠軍黃石老先生的對弈使“棋王”杯象棋大賽抵達高潮，成為棋迷們津津樂道整整一個夏天的話題。決賽事實上只進行了1小時47分，吳小飛以3：0將黃石老先生一舉擊潰，斷然終結黃石老先生稱王本縣棋壇長達8年的歷史。

黃老先生是有學問的人，棋好，人品更好。輸了棋的先生拉著吳小飛的手連呼奇才，并以文體局副局長的身份當場向局長提出建議：將吳小飛從中學調入縣文體局，不安排任何具體工作，只讓他專心習棋。

“此子必成大器！”比賽結束后照例聚餐。黃老先生一手高舉酒杯，一手拉吳小飛，滿面飛揚醉意的紅光，語驚四座：“小飛是我平生從未見過的棋壇怪才。如果不是我老眼昏花，我敢斷言，三年之內，小飛必將沖擊中華棋壇少帥之位！”言畢，黃老先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連連咳嗽不止。

席終人散，黃老先生拉了吳小飛的手，邀吳小飛到家中小坐。黃老先生將吳小飛請進書房，命夫人給吳小飛泡上一盞碧螺春。沉吟片刻，老先生起身走向書架，將自己多年收集的數十本棋譜棋論悉數取出，并一副象牙微雕象棋，雙手遞給吳小飛。

吳小飛熱淚盈眶，發下重誓：“此生決不辜負先生一番苦心，先生就是我吳小飛的老師，先生比我的父親還要親！”

深夜，先生送小飛出門，拉了吳小飛的手，語重心長：“小飛，你的棋，最難得的是充盈著一股霸氣，這在當今注重棋理溫情脈脈的棋壇上是很少見的。小飛，你一定要記住我的話，你吳小飛成在這股霸氣，敗也在這股霸氣?！?/p>

一年后，黃老先生溘然長逝，吳小飛星夜奔喪，披麻戴孝，執兒子禮，出殯之日，吳小飛撫棺痛哭至當場昏厥。

吳小飛就這樣成了小城有史以來的第一名專業棋手。

三年很快過去，人們驚奇地發現黃石老先生的預言成為一個吹得太脹終于怦然炸裂的氣球。吳小飛不僅未能闖入全國高手之列，在省內專業棋手中的排位也江河日下。吳小飛更瘦了，一年一度的“棋王”杯象棋大賽上，吳小飛神話已不攻自破，比他更為年輕的棋手們頻頻向吳小飛的冠軍寶座發起沖擊。盡管每次吳小飛都能險象環生保住冠軍，但年輕的棋手們輸得并不服氣。他們公開宣稱：吳小飛之所以仍然坐在冠軍的位置上，并不是因為吳小飛的棋好，僅僅是因為他有豐富的比賽經驗。

“別忘了，他是專業棋手呵！”在議論的結尾處，他們總要意味深長地這樣說上一句。

打個通俗的比方，吳小飛現在的情況就像是一個體力不支卻經驗豐富的拳擊手，每一場比賽，他都能巧妙而頑強地挺住年輕對手一輪又一輪瘋狂的擊打。最后年輕氣盛的對手終于率先耗盡體力，吳小飛輕輕一撥，對手便轟然倒地。等到裁判抓起吳小飛的右手，高高舉過頭，宣布他取得勝利時，精疲力盡的吳小飛同樣一頭栽倒于拳臺。

值得吳小飛慶幸的是，對手總是比自己早那么一點點倒在拳臺上。正是這一點點的差異使他依然擁有小城第一高手的榮譽。

這種榮譽讓吳小飛覺得很沒意思，沒意思透了。

于是，三年前，29歲的吳小飛選擇了結婚。新娘是縣醫院最漂亮的護士蘇雅。

婚禮之日，小城最負盛名的書法家周亮夫先生命弟子專程送來一幅作品，表達他對新人的美好祝愿。席終人散，吳小飛打開周先生的墨寶，只看一眼，面皮立馬綠成池塘里的荷葉，一揚手把那一紙據說至少價值千元人民幣的橫幅扔進廢紙堆。

新娘偷偷地從廢紙堆里撿起那幅裝裱齊整的書法作品，看到4個珠圓玉潤的大字：

郎才女貌。

蘇雅不明白自己才華橫溢的丈夫為什么會對這4個字如此深惡痛絕。

6

吳小飛在成為新郎的同時成為酒鬼。

新郎與酒鬼之間究竟蘊含著什么不為人知的神秘聯系，難以深究。

吳小飛在找到酒的感覺之后，短暫地再次找到了棋的感覺。

吳小飛新婚之年的“棋王”杯象棋大賽在綠樹飄搖的八月照常舉行。

人們驚奇地發現步入賽場的吳小飛醉步踉蹌。人們以為他不過是中午碰巧遭遇一場吃請，一個平素友善的棋友拍了拍吳小飛的肩膀：“小飛，玩醉棋呀？”

吳小飛轉過臉來，嚴肅地說道：“不是醉棋，是棋醉了?！?/p>

吳小飛徑直走到比賽臺前坐下，自從成為一名專業棋手，吳小飛學會了坐下行棋。

吳小飛順手把一個碩大的綠色“雪碧”飲料瓶擺放在自己左手邊的地上，點燃一支香煙。

吳小飛右手夾煙，左手不時操起“雪碧”瓶子喝上一口。那個夏天燠熱無比，詩人們感慨著在人群里尋找射日的后翌。開始人們都以為吳小飛喝的真是“雪碧”，直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敗了各路高手，再次榮登冠軍寶座，人們才嗅出味兒來：“天啦，那是白酒哇。”

吳小飛贏的十分暢快，年輕的棋手們第一次無話可說。

他們拍著吳小飛的肩膀，友善地夸小飛有氣質。吳小飛毫不遲疑地掏出300元獎金，請大家到館子里喝酒，直至爛醉如泥。年輕的棋手們偷偷地在心里發笑，他們知道，借酒行棋的吳小飛已然江郎才盡。

酒后的吳小飛一路踉蹌而去。入夜，吳小飛抱著一瓶“五糧液”，徑直闖入書法名家周亮夫的家中，把“五糧液”往茶幾上一擱，開口就求周先生給他寫四個字。

周先生欣然允諾，鋪紙舒毫，運氣完畢，回頭問：“小飛，寫四個什么字？”

吳小飛笑笑，一字一頓：“酒仙棋怪”。

周先生心中一凜，中氣就散了，筆落到紙上沒了章法，龍蛇亂飛，成了狂草。

“寫廢了，寫廢了”，周先生連連嘆息，欲待重新鋪紙再寫一張。吳小飛卻一把奪過，掖入懷中，呼謝告辭而去。回到家中，不裱也不裝，隨隨便便扯幾張透明膠帶紙，歪歪斜斜地糊在客廳的墻上。

就算妻子可以容忍丈夫與別的女人有染，從來沒有一個妻子能夠容忍自己的丈夫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鬼。

誰都知道一個爛醉如泥渾身酒臭的丈夫對美麗的新娘意味著什么。

蘇雅使盡了渾身解數。她先是采用“冷戰”手法，對吳小飛酗酒不聞不問。只要吳小飛出門喝酒，蘇雅就反鎖臥室的門，獨自躺在床上生悶氣，不讓吳小飛進臥室，更不用說讓他上床。

很快蘇雅就發現上了自己的當。吳小飛是那種不喝到死去活來勢不罷休的酒鬼，酒后的吳小飛根本就沒有進臥室上床的需求。吳小飛從容不迫大醉歸來，一頭栽倒在客廳的沙發上，擺平一覺到天明，往往第二天早晨蘇雅起床上班時，吳小飛睡意正濃，地震都別想把他驚醒。

“冷戰”終于升級成“宣戰”，蘇雅當眾警告吳小飛的酒友們，誰要敢再拉吳小飛去喝酒，當心到醫院打針時她把針筒塞到他們的屁眼里去。

威脅不能奏效，蘇雅采用了沖擊酒局的方式，她揚手將酒桌掀翻，還當眾抽吳小飛響亮的耳光。吳小飛咧嘴傻笑，從地上摸起酒瓶，招呼大家：“來來來，別管她，我們喝?！?/p>

吳小飛腳步虛浮不動聲色地回到家中。蘇雅把臥室的門鎖上了。

“你在里面嗎？”吳小飛大呼小叫，揮拳把膠合板的臥室門擂得咚咚直響。

“蘇雅小姐，你在里面嗎？”吳小飛特意把蘇雅叫做小姐來挖苦她。

“沒想到啊，”吳小飛憶苦思甜：“一年前，蘇雅小姐見到小飛老師的時候，還是個扭扭捏捏往小飛老師身上貼的小丫頭呢，活像條蛇……”

吳小飛有氣無力地閉嘴。

客廳里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像是吳小飛罵到口渴，四處找水，不小心碰碎了什么東西。

蘇雅躺在臥室門后的地毯上，慘白著臉，提心吊膽地揣測。

吳小飛罵累，倒在地上睡。臨睡之前，吳小飛總要狼嚎式嗚嗚大哭，聲震屋宇。

小倆口打架的結果是：所有人都知道蘇雅嫁了個酒鬼丈夫。

蘇雅繼而采取“懷柔”政策，她溫言款語引經據典地勸說丈夫遠離酒精，低三下四為丈夫洗凈被酒穢弄得一團糟的白襯衣和牛仔褲。吳小飛比蘇雅更溫柔，酒照喝，酩酊歸來，一頭跪倒在蘇雅腳下，抱著妻子的膝蓋，懇求“娘子”恕罪。

蘇雅使出最后一招，蛇一樣纏住吳小飛，風情萬般：“小飛，我們該有個孩子了……”

蘇雅想，有了孩子，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作為父親的吳小飛總該少喝點吧？

蘇雅的建議引起吳小飛的高度重視，他認真思考一夜。

第二天清晨陽光燦爛，吳小飛斜靠于床頭，輕吻妻子蘇雅的臉頰。吳小飛一臉嚴肅：“不行，暫時不能要孩子，你知道，我是本縣唯一的專業棋手，我需要安靜地研究象棋。你想想，有了孩子，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孩子總是要哭的，孩子一哭，我的棋就亂了……”

一抹溫暖的陽光擊穿窗玻璃，把一只炫目的蝴蝶落到吳小飛的半邊臉上。

吳小飛聲音懇切，神態安詳。

蘇雅恨不得揚起手，狠狠一個耳光，吳小飛半邊臉上的蝴蝶紛飛。

7

最近一段日子，年輕的外科醫生劉凱總是提心吊膽地等待某些怪異而恐怖的夢境降臨。他幾乎是本能地躲避美麗少婦蘇雅，同時暗暗提醒自己應該像個成熟的男人，直面花兒一般綻放的幸福與鮮血淋漓的厄運。

整整一個星期過去，劉凱欣慰地發現自己既未惡夢連連，而蘇雅見了自己依然曖昧微笑，親切而坦然。

陽光眩目的八月，蟬聲凄厲，一陣緊似一陣。劉凱悄然自問：莫非那個白底碎花連衣裙的夜晚只是一個美麗而荒亂的夢？就算不是夢，就算那天晚上蘇雅真的說過要弄死她的丈夫吳小飛之類的話，也許僅僅是因為那天晚上他們每人喝下兩瓶啤酒？

夜來月明星稀，劉凱躺在單人床上輾轉反側，貪婪地吮吸著空氣中殘留的白底碎花布裙迷人的芬芳，告訴自己根本不可能發生謀殺親夫的老套故事。

直到劉凱再次接到蘇雅的傳呼，直到他們悄悄離開醫院，來到公園路的“雪國”冷飲店，在一張圓形的茶色玻璃茶幾前坐下。

白色的塑料涼椅在他們的身下微微呻吟，蘇雅拿一根吸管，漫不經心地撥弄懸浮于檸檬汁上的冰塊，冰塊碰上杯沿，發出冰面脆裂般的咔噠聲。

蘇雅舊話重提。

年輕的外科醫生劉凱發覺自己新買的“金利來”襯衫被來歷不明的冷汗粘上前胸后背，如同揭不掉的蛇皮。

劉凱端起自己的鮮桃汁，試圖優雅地喝上一口。他發覺自己的手在發抖，玻璃杯沿碰上牙齒，冰面在舌尖上脆裂。

逃避還是應戰？這是一個問題。劉凱用牙咬住玻璃杯沿。

年輕的外科醫生劉凱在說話之前，用小勺舀起一塊冰，他開始耐心地咀嚼冰塊，口腔里發出咀嚼炒豆一般的聲音。

“不能弄死他！那樣我們會犯罪，會坐牢挨槍子。就算不被發現，我們也會背上一輩子的十字架，心神不寧，永遠不會幸福?！眲P咽下冰渣，盡可能使用書面語言。

“你就忍心看著我守著一個酒鬼……守一輩子活寡？”蘇雅知道自己必須刺激這個年輕人，讓他在一種英雄美人的壯烈情懷中乖乖地讓自己牽住小鼻子。

“他該死。但我們不能動手，得讓他自己死。比如酒后失足落水淹死什么的?！眲P此時意識到，從那個幸福而迷亂的夜晚開始，自己一直在思考蘇雅的建議。也許可以像希區柯克的懸念電影那樣，設置一個巧妙的死亡迷局？

“那可不成，他水性好極了，就算醉到尿褲子，他也不會淹死?！碧K雅垂頭喪氣。

“那就逼他自殺！”劉凱這樣說的時候想著的是前兩天剛剛讀過的地攤刊物，腐敗分子舍卒保車，把重要成員逼上絕路。

“那更不成”，蘇雅幾乎是叫了起來：“他最怕的就是死。我們家住三樓，讓他爬到窗戶外邊去擦玻璃他怕摔死，讓他買輛摩托車他怕撞死，走在路上他怕天上掉下個花盆把他砸死……他心中一直還存著指望，他認為他現在只不過是棋運不濟，總有一天他會再次找到靈感，重出江湖，東山再起。這是他喝了酒最愛說的八個字。”

冷飲店外的人行道上有個小男孩在玩小鏡子，把鏡子里反射出的眩光隨意投向行人和建筑。

茶色玻璃小桌上亮光一閃，劉凱一拍手：“有辦法了！”

劉凱向蘇雅勾勾手指，蘇雅的臉龐向劉凱的耳朵移近了一些。她聽見劉凱用壓在喉結里的聲音，斷然低語：“把他嚇死！”

8

蘇雅和她的小情人精心策劃將吳小飛置于死地的周密計劃，并且按部就班進入實施階段，吳小飛這個沒有任何醫療常識的職業棋手對此一無所知。

吳小飛依然懷抱酒瓶，醉通寰宇，決勝千里。

陰謀在一個星星如畫的夜晚拉開帷幕。

簡單的晚飯之后，吳小飛步入陽臺，坐望小城燈火點點，天上繁星如織。

吳小飛淡淡地吸著煙，不期而至的惆悵一如濃濃淡淡的青煙被吳小飛吸進肺泡又噴吐到空氣之中。吳小飛內心寂寞，原因在于整整一天居然沒有一個人來約他喝酒。吳小飛順手從陽臺角落里拎起半瓶殘酒，把兩條長腿架到陽臺沿上，獨酌。

吳小飛漸入輕度恍惚。這時他感覺到一雙眼睛正緩慢從他身后的黑暗中浮出，盯住他的后背。這種被人從身后凝視的感覺讓吳小飛很不舒服，盡管他知道在黑暗中凝視自己的人只能是妻子蘇雅。

讓吳小飛略微有些奇怪的是，妻子為什么沒有和往常一樣窩在客廳的沙發上，表情陰郁地守望地方電視臺正在播放的冗長乏味的臺灣言情片，而是像個情感豐富的新娘，若有所思地盯住丈夫的后背。

吳小飛懶得問為什么。他把兩條架在陽臺沿上的長腿收回來，懶懶地叫一聲：“蘇雅，麻煩你給我泡杯茶?！?/p>

凝視自己后背的兩只眼睛消失。

蘇雅像往常一樣端著一杯茶走到陽臺上，重重地把茶杯擱到吳小飛手邊的小桌上。

那是一張木質的小桌，桌面上用刻刀鏤刻著象棋棋盤。

蘇雅一言不發回到客廳，打開電視，言情片剛剛開始，音量開得很小，吳小飛隱隱聽見一個女人在哀哀地哭。

半小時之后，吳小飛突發嘔吐。

嘔吐來得毫無征兆且勢不可擋。

幾乎是在吳小飛感到喉頭抽搐的同時，胃里所有的固體和液體噴射而出。吳小飛大驚失色，他搖頭，大腦很清醒，他拎起酒瓶對著亮光仔細觀察，疑惑地發現自己頂多喝下150毫升。對至少有500毫升酒量的吳小飛來說，150毫升白酒讓他發生如此劇烈的嘔吐，無論如何，相當怪異。

吳小飛心中疑惑，他掙扎著向衛生間走去，試圖拿來礅布清理陽臺上的污物。這時他更為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腳步沒有絲毫的紊亂。也就是說，除了胃里難受，自己全身的任何一個部位都沒有絲毫醉酒的跡象。

緊接著，吳小飛胃部出現抽疼。突如其來的絕望如同鐵鉤船長的鐵手，攥緊他的心臟。吳小飛嘶啞著嗓子高叫：“蘇雅，你快來幫幫我，求求你了，蘇雅，你來看看，我這是怎么啦？”

蘇雅趿著塑料拖鞋踢踢噠噠地從客廳里走出。

吳小飛宛如溺水之人伸手去夠離自己最近的一根漂木，他一把抓住蘇雅的手，氣喘吁吁地叫道：“完了，我生病了，怪病?！?/p>

蘇雅甩開吳小飛的手：“什么怪??？一個人在家里喝酒，喝成這樣，酒精中毒嘛，典型的。”

吳小飛連連搖頭，語無倫次地向妻子陳述剛才發生的怪事。

蘇雅表情冷漠，無動于衷，急得吳小飛的眼淚掉下來。

吳小飛一哭，蘇雅的心就有些軟。她命令吳小飛立即臥床休息，并許諾明天一早就帶他到縣醫院進行全面檢查。

盡管胃部的抽疼大約只持續了短短半小時，吳小飛卻翻來覆去折騰了整整一夜。

蘇雅看他可憐，凌晨時分起床泡碗麥片粥給他喝。

吳小飛皺著眉頭把粥喝完，當即嘔吐不止。

蘇雅說：“你的胃，除了酒，已經拒絕接納任何食物?！?/p>

吳小飛不哭，他圓睜雙眼，盯住天花板，一陣緊似一陣的恐懼，鐵鉤船長的鐵手般捏住他的心臟，時而放松，時而收緊。

吳小飛當然不會知道，剛剛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因為自己的妻子在茶杯里偷偷擱了那么一點點催吐劑。

吳小飛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懷疑妻子對自己不忠。

吳小飛是個自負的男人，而且他時刻牢記當初是蘇雅主動追求自己。這個酒鬼不知道時過境遷，滄海都會變成桑田，更何況蘇雅只是個女人，不僅美麗，而且被丈夫傷透了心。

9

因劇烈嘔吐和通宵失眠而腳步虛浮的吳小飛跟在妻子蘇雅的身后跌跌撞撞地走出縣文體局的大門，出現在清晨8點的小城街道。刺眼的陽光和此起彼伏的汽車馬達聲使吳小飛感到自己宛如一只被聚光燈照亮的小白鼠。他驚慌失措地跟在妻子身后爬進一輛紅色的“夏利”出租車，之后如同一個走失的孩子，跟在喜極而泣的母親身后，走進縣醫院古舊的南門，繼而無邊無際地穿行于迷宮般的白大褂白口罩體溫表注射器以及各種奇形怪狀的儀器儀表之間。

跟在親屬（需要簽字）兼導醫（引領他穿過繁復的走廊以及門）兼護士（她本人亦可抽血或給他戴上頭盔纏上繃帶）的蘇雅身后，吳小飛伸出纖細的胳膊，一個長相兇悍的護士把一根粗大的針管刺進他的血管，吳小飛看見自己紅得發黑的血液開始充盈粗大的針筒。吳小飛遵命帶著兩只褐色的小瓶走進廁所，朝其中一只瓶子里擠進幾滴濁黃的小便，收集大便使吳小飛吃盡苦頭，胃里空空如也的吳小飛為了屙出哪怕一丁點糞便發出慘痛的呼叫……汗液從吳小飛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里涌出，將他臟骯的白襯衣牢固地吸附于他的前胸后背，仿佛憑空多出來一層皮膚。吳小飛東倒西歪氣喘吁吁，跟在趾高氣揚白大褂纖塵不染的蘇雅身后東奔西走，引得醫生護士和眾病患紛紛猜測，竊竊私語。

“那個酒鬼像是牽在你手中的一只餓得頭暈眼花的狗。”數日之后，年輕的外科醫生劉凱笑嘻嘻地對護士蘇雅這樣說。

蘇雅勃然變色，沒來由地破口罵道：“你他媽的才是條狗！”

劉凱的臉立馬綠如菜市場收攤時的青菜葉。

最后吳小飛在蘇雅的牽引下來到一個白口罩把臉捂得嚴嚴實實的大夫面前。

吳小飛在大夫對面的凳子上坐下來的時候，他發現那個大夫戴著一副很大的黑方框近視眼鏡?？谡终诓蛔〉牟课伙@示，那位大夫的面皮很白。

“他不熱么？”吳小飛陷入長考。

大夫認真翻閱吳小飛的一系列化驗報告和儀器檢查結果。大約5分鐘之后，聲音從大夫的白口罩后面傳出：

“您酗酒？”

吳小飛相當不情愿地點頭。

大夫白口罩上方的黑方框眼鏡盯住吳小飛的臉，繼而大夫悲哀地搖頭，再搖頭。

大夫用那種縣城話劇團青年演員的普通話，緩慢而沉痛地宣告：“長時間無節制的酗酒，已經使您的肝臟受到了嚴重的傷害。”

吳小飛想，就算凳子沒有扶手，他依然可以堅持坐穩——但肯定堅持不了太長時間。吳小飛回頭，尋找妻子蘇雅，他發現診室里只有自己，以及被白口罩遮去下部面孔的大夫。

吳小飛強咽下一口唾沫：“損害到了什么程度？”

大夫隱藏在黑框眼鏡后的眼睛里傳達出某種凝重的信息。他從桌上抓起一張處方箋，對折一次，再對折一次，直到把那張處方箋折成了細細的一根紙棍。仿佛他內心正在經歷一次嚴酷的斗爭，所以他必須借助這樣的小動作來幫助自己作出抉擇。

最后，大夫仿佛終于拿定主意，他把折成一根紙棍的空白處方箋準確地扔向診室一角，宛若孩童扔出一只紙飛機。他字斟句酌，悠然道來：“我知道您是一位非常著名的棋手，我相信您有超凡的心理承受能力。這樣說吧，您的病已經沒有什么希望了?！?/p>

吳小飛感到自己屁股下面的凳子仿佛突然被人一腳踢飛。他必須伸出雙手，緊緊地抓住桌沿，才不至于滾到地上去。巨大的陷落，無根無底，自己不過是氣流中一根懸浮的羽毛。

大夫的目光透過方形近視鏡片，憂郁地注視著自己，緩緩地搖著頭。

這家伙喜歡搖頭，吳小飛想。

“您因酗酒引起肝硬化，現在肝硬化已經轉變成了肝癌，多項檢查的結果表明，癌細胞已經全面擴散……”大夫從桌上那一大堆紙片中撿出一張，輕描淡寫，推向坐在他對面的吳小飛。他用開處方的圓珠筆指點密碼一般的曲線，用科學依據以證實他的結論：“也就是說，您的肝癌已經發展到了晚期。據我估計，您大約還能活半年到一年，如果情況好一些，也許還能活一年半到兩年……”

吳小飛“咕咚”一聲翻倒在地。

聞聲闖入診室的蘇雅伸手試圖抓住自己的丈夫，她什么也沒有抓住，她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尖叫，但她立即用手掌捂住嘴巴。

1998年8月22日20時30分，年輕的外科醫生劉凱接到護士蘇雅的傳呼。

劉凱當即奔向縣醫院南門外的雜貨店，給蘇雅回電話。

蘇雅在電話里用壓得很低的聲音告訴青年醫生劉凱：吳小飛掙扎著從醫院回到家里，倒頭便睡，怎么弄也弄不醒，如果不是還有呼吸和脈搏，誰都會認為他已經死了。蘇雅的聲音聽起來憂心忡忡，濃烈的驚慌氣息以及驚悚的死亡意味，透過電話線擊穿劉凱的耳膜，經由血液流經他的心臟，讓他不寒而栗。

年輕的外科醫生劉凱后悔出門時沒有戴上白口罩。

10

年久失修油漆斑駁的長途班車搖搖晃晃，揚起巨大的黃塵，逐漸消失在吳小飛的視線盡頭。穿過曠野的公路愁腸百結，延伸到吳小飛的視野之外。隆隆的馬達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遠如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回音。

吳小飛看見自己像是被人隨手扔出車窗的一只編織袋，塞滿土豆的編織袋佇立在路旁，呆若木雞。班車揚起的粉塵慢慢飄落，最后悉數歸于大地。叫賣聲、喇叭聲、電視機里鏗鏘的男聲和女聲、人們唧唧的交談聲、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小酒館里劃拳行令的喧囂……所有的聲音都被一只無形的手抓住，慢慢拉向聽覺之外的另一個空間。

靜默如失聰，吳小飛甚至聽不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抬眼看天，天空湛藍透明，錯落有致的幾朵白云像是刻意安放到藍色背景上的白棉花。感覺不到風，那些輪廓分明的白棉花紋絲不動。吳小飛環顧四周，漫無邊際的褐色土地宛如紋絲不動的瀚海，綿綿不絕的褐色山巒不動聲色地蹲伏。他看到自己，吳小飛，無邊無際的褐黃色中唯一的一個白點。

時間停止流逝般的靜默讓吳小飛短暫地出現輕度的眩暈。他搖頭，無法確證自己是否搭乘過剛剛離去的那輛班車，他不知道自己是被人從車上扔下來的那袋土豆，還是一直佇立在路邊等待一輛幸運班車的過客。讓吳小飛感到更為驚奇的是，他似乎對這些至關重要的問題沒有絲毫的興趣。他甚至不覺得孤獨，不覺得口渴更感覺不到饑餓。仿佛他與生俱來就是這片曠野唯一的主人。

曠野之中，唯有氣息飄蕩，那是一種干燥而溫暖的氣息，宛如來歷不明的綠色植物創口處滲出的漿汁，汩汩地冒著乳白的氣泡。

飄蕩的氣息牽引吳小飛在無路的曠野上步步深入。因為做夢時他無法移動自己的雙腳，所以他仿佛在行走，又仿佛在充足的陽光下酣眠。

夢醒時分吳小飛置身于一片無邊無際的綠樹林里。他漫無目的地行走在一棵又一棵或大或小的綠樹之中，從起點又回到起點，如此循環往復無始無終。吳小飛體會不到任何情緒的波動，沒有喜悅也沒有沮喪，仿佛他與生俱來就應該在這遍地飄搖的綠樹林子里徜徉。

吳小飛甚至沒有興趣去識別究竟是些什么樹。只要是綠樹就足夠了，吳小飛這樣想著的時候凝目那些飄搖的葉片。枝條和葉片綠得發黑，亮白的陽光像一束束細長而鋒利的針，刺穿葉片，滴落一地液態的綠。

搖動樹葉的風一直平穩地吹送，照亮葉片的太陽一直傾斜地懸掛。吳小飛不知道自己在綠樹飄搖的林子里漫游了多久，太陽沒有絲毫的移動，來歷不明的力量用巨大的鋼釘把太陽釘在那個固有的位置。

吳小飛漫不經心地觀察每一棵自己走過的綠樹，他發現那些綠樹驚人的相似卻又在某些細微的局部表現出同樣驚人的差異。他想，這是不是表明自己正轉著圈前進或者后退呢？也許是吧，吳小飛并沒有因此停下腳步，來歷不明的力量牽引著他，讓他絲毫不覺疲倦。

難道我已經死了？吳小飛自問：此刻，我的靈魂正徘徊于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吳小飛恍惚地記起一些事情。那些樹，那些飄搖的葉片，是一只只真實的眼睛，它們不像那個喜歡搖頭的大夫，那個大夫戴著一副巨大的黑方框近視眼鏡。

是由我自己來發現那個神秘的入口，還是有誰突然出現前來將我接引？吳小飛看見自己穿著一件汗漬斑斑的白襯衣，白襯衣的下擺掖進牛仔褲的褲腰，腳底的松軟感提示他原野上綠草如茵。棵棵綠樹宛若有序的棋子安放在蒼翠的原野上，它們像一朵朵雨后初生的蘑菇，一式撐著圓形傘蓋。和風輕拂，綠草如浪起伏，遍地綠樹飄搖。

大地逐漸變得傾斜，吳小飛在某種不斷上升的體驗中看到一個綠色的土丘。土丘頂部生長著一棵碩大的綠樹，樹冠如蓋。肥大的葉片宛若一個個汁水充盈的小球，懸掛在枝條上，溫情脈脈而很有分寸地搖蕩。

那個一身白衣的白胡子老頭就坐在那棵樹冠如蓋的綠樹之下，遠遠地迎著吳小飛散淡地笑。白胡子老頭向吳小飛輕輕招手，宛若久別重逢的老友。

白胡子老頭有點像棺材里的黃石老先生。

吳小飛知道那不是黃石，白胡子老頭的表情看上去是愜意的。那樣的愜意只能在鄉村，只能在那些隨時能喝上兩口包谷酒的老農臉上見到。而黃石老先生是有學問的人，優雅而謙和。

莫非他就是前來牽引自己的使者？

吳小飛心有所動，緩步踱至須發俱白一襲白衣的老頭身前。那時他已經猜到老頭面前的石幾上一定擺著一局殘棋。

事實上石幾本身就是一個石刻的棋盤，吳小飛伸手摸摸棋子，可以清晰地感到石頭堅硬的質地。

這是一種奇怪的石頭，吳小飛感到自己的手指剛一移近那些棋子，棋子便散發出某種奇怪的磁力，仿佛要把自己的手指拉向棋子，又仿佛要把自己的手指推開。

吳小飛漫不經心地看一眼殘棋，霎時感到自己的整個身心被鋪天蓋地的偉力所籠罩。棋盤上所剩無幾的幾個棋子蘊含著奧妙無窮的變化，白胡子老頭顯然是隱居山林的高手。吳小飛剛來得及做出這樣的判斷，殘局已經被老頭弄亂了。

作為職業棋手，雖然只看了一眼，那局殘棋已經清晰地鏤刻進吳小飛的腦海。他沉吟了很長時間，悵然若失地說出對下一著棋的看法。

白胡子老頭不置可否地笑笑：“年輕人，何必接著別人的殘棋往下走呢？你有興趣和我下盤棋么？我在這里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只見到你一個人?！?/p>

吳小飛愉快地笑著盤腿在白胡子老頭的對面坐下，微笑著試圖拈起棋子。

不可思議的事情。小小的棋子仿佛與石頭棋盤牢牢地粘接到一起，吳小飛并指輕拈，棋子紋絲不動。吳小飛心跳如雨打芭蕉。他手撫棋子，抬眼看向尚未開局的棋盤。他想，紋絲不動的棋子莫非是在提醒自己每走一步都需要從頭開始？這樣一想，爛熟于胸的棋子棋盤頓時在吳小飛的眼睛里變得陌生，小小的石幾霎時擴大至突破他的視線邊界。

深思熟慮之后，吳小飛再次拈起棋子，走出了第一步。奇怪的是這一次棋子變得輕若無物，仿佛不是吳小飛在移動棋子，而是棋子自己長了腳，在石頭棋盤上悄無聲息地移動。

白胡子老頭依然愜意地微笑，欣然應出一著。

10余回合之后，吳小飛意識到一件十分怪異的事情正在發生。無論自己怎樣行棋，老頭應對的招式總能與自己保持一種奇妙的均勢。高手對弈，長時間保持均勢并不奇怪，而這種均勢的奇妙在于：這不是基本平衡的那種均勢。吳小飛總能在這種均勢中發現老頭一絲微弱的破綻，當他針對這一破綻作出應對，老頭的回應立即將這微弱的破綻悄無聲息地彌合，而新的微妙的破綻緊跟著出現……有一次吳小飛幾乎抓住了一個老頭絕對無法避免的破綻，正當他欣喜若狂地準備發起致命一擊，突然發現自己的棋勢同樣出現了一個致命的破綻！

吳小飛驚出一身冷汗。他告誡自己需要冷靜，冷靜地進行精確地算度，這將確定誰將先殺死對手。然而他馬上發現這是一次他從未經歷過的探險，變化的繁復導致的算度遠遠超過了自己接觸過任何的一種范式！

時空就在那一瞬間凝固。

吳小飛遇上了一個無法想象的充盈著生命活力的僵局。

吳小飛忽而進行著艱苦卓絕的算度，像一個匆匆的趕路人，揮汗如雨地迎著某個明確的目標一路前行；忽而又仿佛什么都沒想，在這奇妙的棋局中自己只是個匆匆的過客，無數條道路縱橫在自己的腳下，每一條道路都可能將他帶入另一片綠蔭，同時每一條道路也可以將他誘入另一片荒漠……一切思考都成為多余，需要作出的僅僅是一個選擇，甚至是一個隨意的選擇。

吳小飛短暫地抬起頭來，他看見遍野綠樹都向著一個方向飄搖，一川碧草卻向著另一個方向舞動。隆起在遍野碧草綠樹之中的土丘是一種高度，而那株樹冠如蓋的綠樹就是高度中的高度。風吹樹動，樹冠如蓋的綠樹優雅地搖晃著碩大的頭顱，與遍地飄搖的綠樹以及針鋒相對的綠草唱和，老頭的白發，與綠樹與綠草，盡皆心意相通。吳小飛看見自己與一個白胡子老頭隔著一張石幾對坐，石幾上擺著一局殘棋。吳小飛迷惑地自問：自己真的與老頭有過一場驚心動魄卻刀光不現的廝殺？那充滿生命活力的僵局真的是自己與老頭一招一式的弈出？有一刻，吳小飛滿腹疑慮地猜想：將自己逼入選擇的絕境，勝不得敗不了也和不成的這局殘棋，莫非就是此前出現在石頭棋盤上的那局殘棋？那么，又是誰在自己之前與老頭對弈？那個與老頭對弈之人面臨自己同樣的絕境，他是依然活著冥思苦想，還是已經死去卻未能作出哪怕是錯誤的抉擇？

那個人是誰？他在哪里？

吳小飛想：那個人莫非就是我自己？

亮白的太陽依然被釘死在固有的位置，時間之流奔涌不息依然靜默如謎。風吹著，樹綠著，草亦綠著，白胡子的老頭微微笑著。吳小飛看見自己就在那棵樹冠如蓋的綠樹下坐成一尊石像，只有滴滴答答的冷汗，沿著他的指尖滴落到石頭棋盤上，綠葉篩下的光影般緩緩蠕動。

11

吳小飛一連三天昏睡不醒，蘇雅不敢擅離，打電話告假，寸步不離，守著吳小飛。

蘇雅不時伸手摸摸吳小飛的脈搏，聽聽他的呼吸。吳小飛的脈搏沉穩有力，吳小飛的呼吸平靜安詳。然而他就那樣睡過去了，無論蘇雅怎樣貼著他的耳朵用無比溫柔無限深情的聲音呼喚，吳小飛就是沒有醒來。

蘇雅一忽兒坐在吳小飛的床頭，一忽兒站起來從臥室走向客廳，穿過客廳走進廚房，一忽兒急步返回臥室摸摸吳小飛的腦門，聽聽他的心跳。

漂亮護士蘇雅和年輕醫生劉凱策劃并實施的陰謀沒有把蘇雅的丈夫吳小飛嚇死，把她自己給嚇壞了。

整整3天，蘇雅衣不解帶，餓了吃蘇打餅干，渴了喝“均搖”牛奶，困了趴在吳小飛的床頭打盹。蘇雅從梳妝臺上的橢圓形鏡子里看見自己，看到一個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形容憔悴的女人。

那就是我呀！

第3天黃昏時分夕陽乍現，溫暖的金黃斜穿臥室窗戶的茶色玻璃，把一塊黃褐斑涂抹上昏睡中的吳小飛臉龐。蘇雅悲悲戚戚地凝視著這個被癌癥嚇暈過去的男人，發現吳小飛的嘴唇輕微蠕動。

蘇雅立即俯下身子，將嘴唇貼近吳小飛的耳朵，用略帶嗚咽的聲音輕輕呼喚道：“小飛，你醒醒，小飛，你睜睜眼吧，小飛，你看看我吧，我是蘇雅啊?！?/p>

吳小飛的瞳孔逐漸聚焦于居室。他看到結婚時自己親自選購的吸頂燈像一只熟悉的眼睛高懸頭頂。他看到窗外的夕陽，夕陽正在黯淡下去。他感到兩粒溫暖的雨水落到了自己的臉上，于是他看見妻子蘇雅。

“我又喝醉了么？”吳小飛茫然地問。

“沒有，沒有，你只是睡著了?！逼拮右陨僖姷臏厝嵴Z氣貼著他的耳朵呢喃。

“哦！”吳小飛呻吟。這時他恍然記起自己突發怪病，妻子領他到醫院全面檢查，一個戴白口罩黑方框近視眼鏡的大夫鄭重地告訴他，酗酒導致癌癥，已經發展到晚期，很快就要死了。

“是了，我得了癌癥，我就要死了?！眳切★w這樣想著，就這樣說了出來。

妻子蘇雅失聲痛哭：“你不會死的，你不會死的，你什么病都沒有，你活得好好的。”妻子蘇雅哭著把毛茸茸的腦袋朝他的懷里拱。吳小飛猜測妻子的淚水和呼喊只能代表親人對厄運的主觀拒絕，那是一種美好的希望，而美好的希望從來不能改變殘酷的現實。

“別哭了，”吳小飛輕撫妻子秀麗的長發：“別哭了，蘇雅，我要想事?！?/p>

吳小飛正在慢慢逼近那個遍地綠樹飄搖的夢境，他知道夢境中彌散開來的那團綠色中，蘊含著一個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的秘密。

當妻子告訴吳小飛他整整昏睡了3天3夜之后，吳小飛更加確信那個遍地綠樹飄搖的夢，夢中那棵樹冠如蓋的綠樹，綠樹下那張鐫刻著棋盤，棋盤上擺放著石頭棋子的石幾，石幾對面那個白胡子的老頭，那盤沒有下完的棋。

那絕對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神秘啟示。

憑借職業棋手的素養和敏感，吳小飛能夠充分感受到與那盤棋有關的每一個步驟每一種變化以及最后形成的那種充盈著生命活力的僵局對于象棋藝術難以言說的重大意義。

難道每一個人在逼近死亡的瞬間，都將得到來自某種神秘力量的豐厚饋贈？吳小飛暗暗心驚，但他已來不及多愁善感，他匆忙吃點東西，一頭扎進書房，閉門，命令蘇雅除了在必要的時候將一點最簡單的食物送進書房，絕對不許打擾他。

吳小飛告訴他的妻子，他要在死之前完成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吳小飛找出一個厚重的空白筆記本，在扉頁上寫下“綠蔭探秘”4個大字。

他對這個題目很滿意。

吳小飛點燃一支香煙，開始追憶他的夢境。他首先敘述自己如何在得知身患絕癥的當晚昏睡3天3夜，在一個遍地綠樹飄搖的夢境中與一個須發俱白的老頭對弈。敘述夢境，吳小飛完成得十分流暢，他的心中充溢著淡淡的悲壯，一任藍色的墨水如同英雄的鮮血，涂滿自己的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象棋專著。

吳小飛胸有成竹。

胸有成竹的吳小飛立即遭遇迎頭痛擊。他不無悲哀地發現，當他的書寫真正開始進入對弈的過程，他根本無法清晰地回憶雙方行棋的每一個步驟每一招變化。他只記得那種奇妙的均勢，以及均勢中蘊藏著的微妙的失衡，他記得他和對手每一著棋都巧妙地捕捉到了這種失衡，正是這種失衡推動著棋局緩慢而執著地向前演進，最后形成了一個充盈著生命活力的僵局。

吳小飛恍然記得那是一個意味著選擇的殘局。

首先必須選擇的是：是選擇一種經過仔細算度之后的選擇，還是選擇一種完全依據直覺的自由選擇。

如此清晰地銘記行棋過程中的深切感受，卻無法復現對弈的一招一式，這使吳小飛陷入悲痛欲絕的兩難境地。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喝酒的沖動是如此強烈地誘惑著這個痛苦的職業棋手，但他以頑強的毅力命令自己滴酒不沾。他知道，作為一個肝癌晚期患者，喝酒就意味著流血五步伏尸當場，那棵樹冠如蓋的綠樹下發生的奇妙對弈將成為千古之謎。

吳小飛在一屋子騰騰的煙霧和心疼如割的悲痛中陷入恍惚。他試圖在恍惚中重返那個遍地綠樹飄搖的夢境。他命令自己思考，同時在筆記本上記錄自己的痛苦、焦灼和選擇，這樣的紀錄讓吳小飛順暢而心悅。

某日，吳小飛發現自己在痛苦和焦灼中作出的選擇與遍地綠樹飄搖的夢境中發生的對弈出現了某種驚人的相似。

這一發現讓吳小飛大喜過望，繼而悲從中來，使他忍不住伏案痛哭了一場。

吳小飛遍地綠樹飄搖的夢境中發生的神奇對弈就在他廢寢忘食的回憶和思考中慢慢逼近那奇妙而迷人的僵局。

12

吳小飛一頭扎進書房閉門不出，試圖用生命中的最后時光復現那局他從未見過如此玄妙誘人的棋。他的妻子蘇雅叫苦不迭。每一個夜晚，蘇雅凝視吳小飛書房里那盞昏黃的孤燈，心中悲苦難言。她獨自躺在臥室里寬大的席夢思雙人床上暗自垂淚孤枕難眠。她想自己當初和劉凱設計想嚇死吳小飛，這一舉動本身帶有相當強烈的玩笑意味，誰也沒想到結果會成了這個樣子。她并不恨吳小飛，愛一個人總會有愛的理由，她痛恨的只是酒。現在吳小飛滴酒不沾，可是每天除了按時把飯菜送進書房，黯然目睹惶惶不可終日的丈夫狼吞虎咽地把飯菜吃光，蘇雅發現自己成為一個事實上的寡婦。

蘇雅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變著花樣把飯菜弄得可口一些，營養豐富一些，可吳小飛對飲食已經完全麻木，什么美味到他的嘴里，都變成了維持生命的必需品。

蘇雅早已將年輕的外科醫生劉凱趕出自己的情感世界。有一段時間，她甚至試圖把這個年輕英俊的小白臉放逐出自己的視線。那段時間她一看到劉凱便覺渾身不自在。若有若無地回憶起自己和劉凱曾經有過的纏綿和歡悅，蘇雅有一種恍然隔世的茫然。曾經有過的歡笑，曾經有過的肌膚之親，剎時變得那樣的遙遠，遙遠如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回音。

蘇雅明顯地疏遠了劉凱。起初，劉凱迷惑不解，繼而憤怒到臉色發青，最終劉凱嘴角一撇，揮一揮手，倒像是他主動甩掉這個人老珠黃的女人，轉而和那些與他年紀相仿的未婚女性打得火熱。

蘇雅知道吳小飛大約是在寫一本棋書。為了完成這部書，吳小飛甚至放棄了一年一度的“棋王”杯象棋大賽。蘇雅憂慮地注視著自己的丈夫，時而兩眼發直目瞪口呆，時而一支接一支地悶頭吸煙閉目沉思，時而伏案疾書接連幾個小時頭都不抬。多少次蘇雅鼓起勇氣，悄然踱進吳小飛的書房，神情哀怨地站在丈夫的身后，試圖抓住丈夫的手，告訴他事情的真相，請求丈夫原諒自己。這樣的時刻，吳小飛總是轉過臉來，望著她慘然一笑。那笑容里蘊含的意思十分明確，仿佛有一張嘴貼在蘇雅的耳朵輕輕地對她說：“謝謝你照顧我的飲食起居，我正忙著，請你出去?！?/p>

一年，蘇雅如螞蟻游過長江，吳小飛如摁滅一枚煙蒂。

事實上，吳小飛無時無刻不細數著時光的針腳，越來越深切地體會到死亡巨大而溫暖的黑翅膀不動聲色地覆蓋他頭頂的天空。

一年了，整整一年了。吳小飛心如刀割地發現，自己一年來含辛茹苦的結果，距離那充盈著生命活力的僵局尚有一步之遙。吳小飛推開桌上厚厚的3個大筆記本，把腦袋深深埋進攤開的雙手。

一年了，整整一年了，吳小飛想，距離死亡同樣只有一步之遙，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即使自己能夠復現那神秘而誘人的僵局，也永遠無法對進入僵局之后博大精深的變化進行思考和研究，更不用說找到一條打破僵局的通道。

吳小飛猛然抬起頭來，這時他感到自己喉頭一甜，一口殷紅的鮮血脫口而出，噴射到筆記本的封面上。

凝視殷紅的鮮血桃花樣慢慢綻放在“綠蔭探秘”的手稿上，吳小飛禁不住放聲大哭。

寂如時間停滯。午后時分，蘇雅在醫院里上班。

吳小飛嗚嗚地哭了一氣，站起身來走出書房，他洗了臉，推開陽臺的窗戶。天空藍得如同玻璃般刺眼，天上沒有一絲云。痛入骨髓的藍使吳小飛再次流下淚來。

13

下班回家的蘇雅發現丈夫不在書房里，而是靜靜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整整一年沒有理發的吳小飛長發披肩，白衣如雪，宛如從武俠小說走入塵世的劍客。

來不及思考吳小飛為何坐在客廳里等待蘇雅，四目相對，蘇雅的眼淚忍不住落下來。

蘇雅的眼淚讓吳小飛確信自己真的很快就要死了。他強忍悲痛，柔聲說：“別哭，蘇雅你別哭，你過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蘇雅隨手將拎在手中的裝滿菜蔬的塑料袋擱到門后，約略有些遲疑地走到丈夫身邊，依偎著吳小飛坐下。吳小飛伸出一只手，輕撫妻子秀麗的長發。蘇雅的淚水依然流淌，她把腦袋埋進丈夫的胸膛。

“蘇雅，我們來冒個險吧！”吳小飛如此說道，把蘇雅嚇了一跳。

吳小飛的手依然插在蘇雅的頭發里，他的手停止運動，他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對面的墻壁，墻壁上用膠帶紙歪歪斜斜地糊著一紙橫幅，“酒仙棋怪”4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已然發黃。

吳小飛沉吟片刻：“肝癌進入晚期，應該不會傳染了吧？我的意思是說，我想請您無論如何，為我們生個孩子。不管男孩女孩，請你一定要答應我?！?/p>

蘇雅很想大聲呼喊：“你根本就沒患什么癌癥，那是我騙你的，你沒病沒災，活得好好的?！彼裁匆舱f不出來，只能用力地點著頭。

“我夢見了一盤棋，一盤我從未見過如此精妙的棋，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也沒能把那盤棋復現出來。我知道自己在有生之年，肯定是無法復現，無法研究那盤棋了，我把所有的研究心得寫成了這本沒能完成的書……”吳小飛拿過擱在茶幾上的3個大筆記本，遞給蘇雅。

蘇雅立即看到筆記本封面上殷紅的血跡，她驚叫一聲：“血？”

吳小飛說：“我吐血了?！?/p>

吳小飛接著說：“所以，我想請你為我們生個孩子，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孩子大了，讓孩子學棋。你把這本未能完成的手稿交給孩子，讓孩子無論如何，一定要為父親完成這個心愿，把那盤棋復現出來并且研究出打破僵局的辦法……”吳小飛說到最后幾個字，泣不成聲。

這對日日廝守卻宛若久別重逢的夫妻為著一個明確的目標——生一個孩子躺到了一起。

吳小飛帶著某種宗教儀式般的神圣在妻子的肚子里埋下了自己的種子。

精疲力盡的吳小飛完事后沉沉睡去，蘇雅撫摸著丈夫凌亂、焦黃毫無彈性的長發，靜靜地流著眼淚。她想，明天，明天一定要告訴丈夫真相，而丈夫一定能夠原諒自己。

吳小飛在睡夢中不時抽搐，蘇雅體會到難言的心痛，仿佛看到剛剛埋進自己腹中的種子悄然萌發、生長，并在自己溫暖的子宮里愉快地開始蠕動。

蘇雅緊緊依偎著自己的丈夫漸漸沉入夢鄉。在夢中，她看見吳小飛拉著她的手，憂傷而堅決地告訴她，他決定在死亡最終降臨之前，到外面的世界去走走看看，也許能遇上民間高手，為他解開那個千古謎局……蘇雅伸出手想要抓住丈夫的一片衣角，那片衣角就在蘇雅的手里變成一個白白凈凈的紙風箏，一陣風起，風箏飄上天，越來越遠，蘇雅哭了，在夢中靜靜地流著眼淚。

蘇雅醒來的時候發現陽光曖昧，緊接著她就發現吳小飛并沒有躺在自己的身邊。也許他又回到書房里去了，蘇雅穿著寬寬松松的白睡袍迷迷糊糊地從被窩里鉆出來，走到客廳里。她看到茶幾上壓著一張紙條，紙條上是吳小飛潦草的字跡：

“蘇雅，我走了。別問我要到哪里去，我只是不想做一個死在床上的男人。請好好撫養我們的孩子。我走了，親愛的蘇雅，我走了。”

14

2002年，吳小飛重返小城，他和蘇雅的兒子吳遠行兩歲。

吳遠行這個名字是媽媽蘇雅給取的。

三年前，陽光曖昧的清晨，蘇雅讀過吳小飛留下的紙條，兩眼一黑，一屁股坐倒在客廳的地板磚上，一坐就是整整半個小時。蘇雅慢慢地挪到電話機旁，打電話，用絕非偽裝的虛弱聲音請病假。

蘇雅一病兩天，昏睡在床，惡夢連綿。一忽兒夢見吳小飛從火車上摔下，被飛旋的車輪輾成一堆肉泥，剩下一個長發披肩的頭顱，一臉苦笑地擺放在人潮洶涌的十字路口，他的面前擺著一個紙盒子，紙盒子的上方散亂地飄落幾張黃葉般的鈔票；一忽兒夢見自己正置身于劉凱的婚禮現場，劉凱手持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咯咯地怪笑著，一把掀開蒙在自己頭上的紅蓋頭……

很快，蘇雅發現自己果然懷上了吳小飛的孩子。懷孕和隨之而來的分娩和哺育拯救了蘇雅。否則，蘇雅想，自己一定會變成每日里游蕩在縣醫院南門外大街上那個一絲不掛咯咯傻笑的瘋女人。

蘇雅給兒子取名“吳遠行”，用意十分明確，就是希望兒子永遠不要像他父親那樣，不辭而別，離家遠行。

兒子健康聰明，越長越像吳小飛。蘇雅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否會歸來，她只想守著兒子一直到老，了卻此生。午夜夢回，窗外月影，綠樹飄搖，偶然憶及那些隨月光而逝的荒唐往事，蘇雅會對著甜夢中的兒子流下幾滴眼淚。

吳小飛歸來的那個夜晚星光如畫。

蘇雅把兒子放在沙發上，蹲在兒子的面前，操著蹩腳的普通話教兒子背古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兒子不好好學習，哈哈亂笑，在沙發上打滾。蘇雅聽到鑰匙在門鎖里轉動的聲音，緊接著她聽見鐵門咣當，一個身背牛仔背包的男人出現在客廳。

兒子對如此突發事件茫然不解，停止嬉戲，癡癡呆呆地望著這個猝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陌生男人。

蘇雅的眼睛慢慢地睜大，愈來愈大。最后她只是淺淺地哦上一聲。

吳小飛晃晃懸在手指頭上的鑰匙，他說：“三年了，我一直帶著家門的鑰匙。”

蘇雅手忙腳亂地一把從沙發上抓過兒子，使勁把兒子推給吳小飛，語無倫次地大聲命令兒子：“快，快，遠遠，快叫爸爸！”

吳遠行“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吳小飛來不及解下行囊，急步上前，在兒子的面前蹲下：“別哭，別哭……”他怯怯地伸出手拍拍孩子的肩膀摸摸孩子的腦袋。孩子哭得更兇，吳小飛急得直搓手，仿佛一不小心失手打碎一件名貴的古代瓷器。

吳遠行在蘇雅的呵護下慢慢安靜，他躲在母親的身后，以委屈而敵視的眼光打量著這個被叫做“爸爸”的陌生人。

“沒想到，沒想到……”吳小飛卸下行囊，坐進沙發，雙手捧著蘇雅給他斟上的一杯熱水，神情拘謹，如同遠道而來的鄉下親戚：“兒子都這么大了，會走路還會說話了……”

蘇雅原以為吳小飛會流淚，會感嘆在他“有生之年”畢竟見到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蓞切★w并沒有流淚，也沒有表現出太強烈的情緒波動，只是一個勁地說：“這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好一陣子，吳小飛這才想起來問孩子的名字和生日。蘇雅告訴他兒子的大名叫吳遠行，小名遠遠。吳小飛說：“是的，是的，不要遠行，要留在媽媽身邊陪著媽媽?！?/p>

蘇雅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地噴涌而出。

吳小飛轉過頭來安慰蘇雅：“別哭了，蘇雅，你別哭了。你看我不是還活著嗎？這是個奇跡不是嗎？醫生說我只能活一年，最多活兩年，可我已經活了整整四年，我還有了個兒子，兒子兩歲……”

蘇雅抓過一疊紙巾擦眼淚，對吳小飛說：“你還沒吃東西吧？我給你弄點吃的?！?/p>

吳小飛連說兩聲謝謝。

吳小飛埋頭在茶幾上吃面條，吳遠行依偎在媽媽懷里，悄聲問：“媽媽，媽媽，叔叔怎么還不走哇？”

蘇雅輕拍吳遠行的腦袋，柔聲說：“叔叔不走了，再也不走了。”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自己和兒子同樣犯下可笑的錯誤，于是她就笑了起來。

吳小飛吃過東西，變著法子討兒子的歡心。他請求兒子用胖乎乎的小手打他的臉，兒子不打。他試探著想抱抱兒子，兒子在他的懷里又咬又抓，嚇得吳小飛連忙放開兒子。吳小飛給兒子學雞叫學小狗叫，趴在地上請兒子把他當馬騎。吳遠行逐漸變得開朗，有了笑。蘇雅反復鼓勵，吳遠行甚至低低地叫了一聲“爸爸”，叫過之后，吳遠行可能覺得這個稱呼十分好笑，他咯咯地笑。

蘇雅笑，吳小飛也笑。

蘇雅悄然打量不期而至的丈夫。她發現吳小飛的長發剪成了平頭，面容少了輕狂多了滄桑。這個男人身上有很多東西讓蘇雅感到陌生，她想這是因為分別了整整三年的緣故。一想到吳小飛至今還蒙在鼓里，以為真的患了癌癥，蘇雅的心就一悸一悸地抽疼。她想立即告訴吳小飛事情的真相，但又覺得一時難以啟齒。

興奮的兒子玩累了終于睡去時已是子夜。夫妻倆隔案對坐，蘇雅的眼淚忍不住又掉下來。

吳小飛小心翼翼地摟著自己的妻子，又一次，他錯誤地將妻子的眼淚理解為對自己即將消逝的生命而發自內心地感到傷悲，又一次，吳小飛向妻子強調自己能活四年已然是一個奇跡。

吳小飛悠悠向妻子講述：三年來東奔西走，多活一天算一天的信念支撐他拼命打工掙錢維持生活。他當過推銷員也搞過廣告文案創意，賣過報紙也倒騰過火車票，最不濟時還在城市的人行道街心花園里擺過棋攤……每一個晚上，在出租房，在地下室，在骯臟的小旅店，倒頭睡下，他都有一種明天自己將不再醒來的恐懼。每一個清晨，他如期醒來，望著透過窗戶的晴空或者陰雨高聲感激某種巨大力量對他的恩賜和厚愛?！盎钪嵌嗝春冒?！”吳小飛低聲感嘆：“能夠活著，能夠去到那么多陌生的地方，看到那么多陌生的面孔，是一件多么快樂的事情啊。每一個日子我都盡心盡力去活好活夠，哪怕是在異鄉的街道上擺棋攤，被那些不講理的城管連人帶棋一腳踢翻，我會把它當成一次難得的體驗……”

吳小飛浪跡于陌生的城市和鄉村，把每一個活著的日子都看成是偶然拾到的金子，感恩戴德地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沐浴著風雨陽光。在路上，他貪婪地觀察掠過身邊的每一張面孔每一幢建筑，聆聽每一種聲響吮吸著每一種氣味，閱讀每一張有字的紙聚精會神地欣賞每一個陳詞濫調的電視節目……突然有一天他想起了家，想起了臨行前的那個夜晚，想起了自己曾經有過的妻子，想起了自己可能已經出生并且已經長大的孩子，回家的沖動立即抓住了他的心，于是他馬不停蹄地踏上歸鄉之路，一直走到家門口，用一直帶在身邊的鑰匙打開了家門。

“現在，我回來了。我還活著，看到了你，還看到了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兒子兩歲了，會走路，還會喊爸爸了，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就算今天晚上我長眠不醒，我也沒有任何遺憾。”吳小飛說。

有一瞬間，蘇雅恍然覺得坐在自己身邊摟著自己肩膀的這個男人不是她的丈夫吳小飛。她想起了曾經使丈夫魂不守舍的那盤棋，想起了丈夫說過的那個遍地綠樹飄搖的夢境，于是蘇雅輕聲問道：“那盤棋，小飛，你說過的那盤謎一樣的棋，你找到謎底了嗎？”

吳小飛愣住，一絲茫然掠過他的面孔。

好一陣子，吳小飛微微笑了：“你說的是那個夢呀，我已經很長時間沒去想它了。人不能活在一個夢里，我是個很快就要死的人，更不能活在夢里?！?/p>

吳小飛的回答讓蘇雅驚駭莫名。她微微仰起臉來看著丈夫的眼睛。那雙眼睛里閃現的光芒是柔和的，平淡的，甚至是無所謂的，似乎吳小飛早已忘記了他曾是小城唯一的職業棋手，輸棋與贏棋，甚至棋與非棋，對他來說，似乎都成了生命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一閃而逝。

吳小飛利用一切時間和他的兒子吳遠行一起玩。他把兒子抱在懷里，讓兒子騎在自己的脖子上四處閑走。吳小飛從小城突然失蹤，妻子蘇雅的解釋是吳小飛云游天下遍訪高手精研棋藝。沒人相信蘇雅的話，人們都認為是吳小飛酗酒鬧事小倆口打架，吳小飛一怒之下負氣出走。

吳小飛的消失和出現不可能引發小城太多的驚奇和議論，人們只是在看到騎在吳小飛脖子上的那個小男孩與他如此相似，暗自心驚：沒想到蘇雅還真替她不在家的男人養下了個兒子。

吳小飛把所有的時間和金錢都花在兒子身上，仿佛要把一輩子的父愛壓縮進短短幾個月。他蹲在地上，無休無止地用玩具汽車和兒子玩“汽車打架”游戲，一邊玩一邊不厭其煩地告訴兒子：汽車是不能打架的，汽車一打架，開汽車的叔叔就會死掉。他買來兒子想要的所有玩具，吳遠行很快就擁有了自己的車隊和軍火庫。吳小飛一遍一遍地用積木給兒子建造出教堂、學校和小火車，而兒子總是在工程即將竣工的一瞬間將吳小飛的杰作掀翻在地。吳小飛哈哈大笑，拾起一地的積木，從頭再來……吳遠行漸漸喜歡上了這個被叫做爸爸的男人，睡覺時非要用手抓住吳小飛的領口才能入睡。吳小飛跪在兒子身邊，伸長脖子，任由兒子抓任由兒子撓任兒子啃咬自己的下巴。吳小飛溫柔地拍打著兒子的后背，直至兒子沉入夢鄉。

與此同時，吳小飛和蘇雅恢復了平靜而有序的夫妻生活。

蘇雅驟然青春煥發，如同快樂的小鳥飛翔在丈夫和兒子身邊。

那天晚上，吳小飛在妻子的安排下，依依不舍地將兒子送到外婆家，以便與妻子共度一個寧靜而溫馨的周末。夫妻倆安靜地坐在一起看了一會兒港臺言情劇，沐浴后躺到寬大的席夢思雙人床上。他們纏綿了很長時間，歡愉之后的蘇雅迷迷糊糊地拱進丈夫溫暖的懷抱。她對自己的丈夫很滿意，吳小飛的表現溫柔寧靜而持久，兩個人總能心意相通，分毫不差地同時沖上歡樂的浪峰。吳小飛摟著妻子，斜靠在床頭上，慢慢悠悠地吸著一支煙。煙頭的紅光在黑暗里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吳小飛不由自主地回憶起討厭的死亡。近五年來它一直縈繞著他，但是現在死亡本身并不具備任何意義。真奇怪，只要你恐懼和厭倦夠了，就能輕而易舉地達到這個結局。

“有一次，我幾乎已經看見死亡了”，吳小飛自言自語地說道：“大約兩年前，陰雨綿綿，我最害怕的時候。當時我在一家日報社打工，拉廣告搞發行，住在一間9個平米的出租屋里。我病了，發高燒，我想我就要死了。我想，死神是什么樣子呢？是一直游蕩在窗外的那只瘦得皮包骨頭的野狗還是遠處建筑工地上單調的打樁聲？說這話的是白胡子海明威還是帥小伙阿爾貝·加繆？還是那個遍地綠樹飄搖的夢境中跟我下棋的白胡子老頭？我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我不害怕。我想，千萬別以為死神是鐮刀和骷髏，死神很可能是兩個從從容容騎著自行車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鳥兒，我打破腦袋地想，這他媽的是喬伊斯還是?？思{？”

蘇雅越來越深地沉入溫暖的湖心深處，她慵懶蠕動，輕哼。

追憶絆住吳小飛的舌根：“死神，或者天使，究竟是什么樣子呢？我們握手吧。柏格曼的《第七封印》？文德斯的《柏林蒼穹下》？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根本就沒有什么癌癥。你不會死的，你至少能活到七十歲。我們串通好，想要嚇死你?！痹捯怀隹?，蘇雅當即驚醒。

“蘇雅，你在說些什么呀？”吳小飛辨識出妻子口中吐出的“串通”以及“嚇死”，對語詞背后的故事興趣盎然，吳小飛當即追問。

是時候了，是時候告訴他真相了。蘇雅咬牙，緩慢坐起。

在蘇雅的敘述過程中，吳小飛一言不發。

蘇雅沒有忘記向丈夫強調：自己和那個叫劉凱的青年醫生從未發生過“實質上”的性關系。

吳小飛揚手掀開被子，大步走出臥室，一頭撞進書房，砰然關閉書房的門。

15

“我不管你和那個家伙有沒有上過床，我相信吳遠行是我吳小飛的兒子。”這是第二天清晨吳小飛對蘇雅說出的第一句話。

吳小飛的神態看起來像一條氣急敗壞的狗。

蘇雅錯誤地理解了吳小飛的意思，把吳小飛的話看成原諒她的信號。她哀哀怨怨磨磨蹭蹭地想靠丈夫近一點。她想，罵就讓他罵吧，就算打兩下就打兩下吧。

這個玩笑開得也實在太大了呀。

吳小飛推開蘇雅，挖苦道：“蘇雅小姐，我的意思是離婚后我要孩子?！?/p>

蘇雅驚呼一聲：“你要和我離婚？”

吳小飛棄馬抽車一般，出奇不意，給了蘇雅一記響亮的耳光：

“不離婚你還想怎么樣？不要臉的婊子！”

這一記響亮的耳光把蘇雅打清醒了，她“嗚”地一聲大哭起來。就在她淚如雨下的時候，蘇雅的心中還存著一絲指望。她想，吳小飛現在正在氣頭上，就讓他罵幾句打兩下吧。也許過幾天，他就會后悔的，就算看在兒子的面上，看在自己含辛茹苦懷孩子養孩子的情義上，他也該原諒自己吧？

吳小飛毫不理會失聲痛哭的蘇雅。他揮一揮衣袖，昂首出門，順手把防盜門碰出一聲巨響。

蘇雅哭上幾聲，擦一把眼淚。獨自到娘家把兒子接回來，她想，吳小飛看見兒子就會心軟的，一定會心軟的。他一定會原諒自己，從此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蘇雅完全想錯了。黃昏時分，吳小飛爛醉如泥，撞門而入。吳小飛一進屋就伸手去抱兒子。吳遠行被酒氣熏天滿面赤紅的爸爸嚇壞，拼了命地掙扎著不要爸爸抱。吳小飛勃然大怒，揚手把兒子朝沙發扔去，順勢扇了兒子一記耳光。吳遠行白白嫩嫩的小臉上頓時出現四道血痕。吳遠行哇哇地哭著，爬下沙發，跌跌撞撞地向媽媽奔去。吳小飛意猶未盡，飛起一腳將哭喊著的孩子踢了個跟斗。

蘇雅“嗚”地怪叫一聲，暴怒的母獅般，一頭向吳小飛撞去。醉得一塌糊涂的吳小飛當即被掀翻在地。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對準蘇雅的小肚子，一腳踢去，沒有踢中，自己應聲而倒。吳遠行嚇得哭都哭不出來，哇哇干嚎。昔日夫妻反目成仇大打出手，蘇雅抓破吳小飛的鼻子，吳小飛撓傷了蘇雅的嘴唇。兩口子繼而互扔不值錢的雜物，一地塑料和玻璃碎片。

蘇雅和吳小飛的婚是離定了。

唯一的爭執是兩個人都要孩子。

蘇雅和吳小飛一協商就打架。

末了，吳小飛胸有成竹：“那就只有打官司了。”

蘇雅一聲冷哼：“上法庭就上法庭，難道法院會把孩子判給瘋子，判給酒鬼？”

吳小飛試圖把耳光甩到蘇雅臉上：“難道法院會把孩子判給奸夫淫婦？”

蘇雅敏捷地避開，破口大罵：“吳小飛你這個沒良心的爛雜種！你沒有兒子，你不得好死！”

數月后，法院調解無效，正式開庭審理吳小飛與蘇雅離婚一案。法官按照女士優先的原則，請蘇雅率先陳述她要求撫養孩子的理由。

蘇雅捋捋額頭幾縷約略花白的發絲，從容不迫地開口：“吳小飛和我離婚的理由是說我有了外遇。我要說的是，因為我的丈夫已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鬼，不僅經常酒后無理取鬧，而且完全喪失了性能力。我還要說的是，我的兒子吳遠行雖然姓吳，但他根本就不是吳小飛的兒子，請原諒我不能說出孩子真正的父親……”

蘇雅語驚四座，在場的所有男人女人瞠目結舌。

16

吳遠行在媽媽蘇雅的撫育下，健康成長，順利地念完小學、中學。沒有讓媽媽失望，吳遠行考上一所全國著名的重點大學。吳遠行刻苦學習，念完本科后考上研究生，取得碩士學位后遠渡重洋，去攻讀博士學位。

2028年，功成名就留洋歸來的博士吳遠行重返小城。

陽光燦爛綠樹飄搖的八月午后，孝順的吳遠行陪同母親漫步于小城街頭。

頭發花白的蘇雅心滿意足地挽著兒子的胳膊，徜徉在夾道的綠樹之間。

隨著時代的發展，人們變得熱愛自然注重環保，人們采用高科技手段把小城建設成了一個遍地綠樹飄搖的大花園。

蘇雅在兒子的陪同下緩慢走過30多年前縣醫院的舊址。

一個美麗的街心花園。懸掛輸液袋的綠樹在短短幾年內就可以長成參天大樹。現在，它們正在21世紀溫暖的和風吹拂下，鮮嫩地綠著，一式地搖晃著雨后蘑菇圓圓小傘般的樹冠。

“造湖”工程在縣醫院舊址上挖出池塘，挖出的土堆成山丘，平淡無奇的縣醫院舊址因之幻化為高低起伏層次分明的新世紀景觀。

土丘的頂部是一棵最大的綠樹，為了使這株綠樹成為一種高度，新世紀對其施用功效更為強勁的生長劑。

最大的綠樹感恩戴德地搖頭，與遍地飄搖的小型綠樹心意相通，詩棋唱和。

“遠遠！”蘇雅輕輕地叫一聲兒子的小名。

“媽媽！”兒子立即謙恭地低頭，把耳朵湊近母親的嘴唇。

“你看。”蘇雅舉起右手，遙遙指著土丘頂部那棵碩大的綠樹：“遠遠，你看，那棵大樹下，擺棋攤的那個白胡子老頭，那是你的父親?！?/p>

公元2028年一個燠熱的八月午后，人工飼養后投放于遍地飄搖綠樹之上的蟬，在綠葉的蔭蔽之下，一式高唱單調而尖利的頌歌。

博士吳遠行優雅地摁住右眼角，沿著母親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看見一棵樹冠如蓋的綠樹，綠樹下一張人造玄武巖的石幾，石幾旁一個須發俱白的老人。

一樹飄搖的綠蔭，老人獨自守望。

無人與他對弈。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