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實生活中,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酒鬼。
1988年,18歲生日那天,念高三的我呼朋喚友,昭通一中門外的小館子,大家湊錢,幾樣炒菜,一壺村酒,算是自行操辦的“成人禮”。100毫升包谷酒下肚,頓生與青澀少年揮手作別的決然,從此打馬行走江湖,逢山開道遇水架橋,“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菜盡酒闌是黃昏,烏蒙山最后一抹金色殘陽照耀三五嬉戲打鬧的大男孩,醉步踉蹌于青蔥校園,趕赴當天的晚自習。花園小徑,迎頭撞上晚餐后行食的政治老師,哆嗦的食指,胡亂指點我等的腦門:“你們……你們……喝酒了……”我等嬉皮笑臉,躡足繞行,背向10余米后,我突然轉(zhuǎn)身,高呼政治老師的大名,并附贈一句國罵。
后來上大學、當秘書、做記者、穿軍裝,脫軍裝;啤酒、白酒、紅酒、洋酒,一路喝到當下。半世酒鬼,沒能喝出“酒酣胸膽尚開張……西北望,射天狼”的牛×,終于喝成鄭智化的流行曲:“總是靠一點酒精的麻醉才能夠睡去”。
宴飲的歡悅,獨酌的欣然,終將被宿醉之后的生理痛苦以及心理沮喪替代。不止一次身心俱疲時追問自己:我會喝死嗎?猝死酒桌?醉斃街頭?一夜無夢不再醒來?這樣的追問一如云朵滑過夜空,暫且遮蔽那一輪朗月。云破月來,漫天繁星,依然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依然是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談笑有鴻儒,意氣素霓生。
“醉死”,畢竟只是某種可能發(fā)生然而遙遙無期的臆測。某日,我突發(fā)奇想,如果醫(yī)生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因為酗酒,你被檢查出肝癌,短則三、五月,長則兩、三年,你將一命嗚呼。也就是說,當死亡不再作為抽象的概念,而是作為一個可以在日歷上標注的期限,我將作何應對?戒酒?求醫(yī)?夜以繼日地寫作?抑或“躺平”等死?
西西弗每日推石上山,而巨石每每于推及山頂時轟然滾落。阿爾貝·加繆以此寓意人生的荒誕。加繆的解決方案是:假定西西弗完成了一天的勞作,下山時的西西弗是快樂的。加繆的荒誕哲學被世俗化之后,變形為羅曼·羅蘭的名句“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如此心靈雞湯句式被無窮替換,諸如將“生活”替換為“愛情”、“財富”,最終,西西弗變成一碗雞精調(diào)制的方便面湯,變成一個“爛梗”,變成一句笑話。
這就是消解。面對屈指可數(shù)的大限,我們也許會變得嚴肅,而“警報”一旦解除,我們很可能重歸庸常。阿爾貝·加繆44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如果那時有人確鑿無疑地向他預言:“兩年半之后,你將死于一場不期而至的車禍。”加繆又將作何應對?他會不會將《西西弗神話》以及《反抗者》付之一炬,他會不會躲進深山,以生命的最后時光完成《第一個人》?再假如,無所不能的上帝將加繆從車禍中起死復生,后半生的加繆會不會成為《鼠疫》中朝貓扔紙條和吐口水的怪老頭?
我想,這是可以作一部小說的。
于是,就有了這部《遍地綠樹飄搖》。
這是一部純虛構的小說。
虛構是快樂的。天馬行空,酒后妄言,綿綿江河,滔滔不絕。虛構是有效的,無中生有,在我們單調(diào)平凡的日常生活之外,為我們建構無數(shù)婀娜多姿的琉璃世界。虛構是局促的,我們很可能不知道在虛構的世界里如何安床架凳,很可能不知道虛構的人物如何言說舉止。虛構甚至是沮喪的,春夢了無痕,黃梁徒添悲。
盡管小說的本質(zhì)就是虛構,但是從來沒有脫離經(jīng)驗的虛構。
我歷來推崇小說的經(jīng)驗性。如果說《遍地綠樹飄搖》中蘊含著某種真實的心理經(jīng)驗,吳小飛因棋藝止步不前而成為酒鬼,應該源于我本人對寫作的焦慮。我將小說的背景置于30年前我做地方報記者的小鎮(zhèn),古舊的醫(yī)院、迷離星光下的燒烤攤、熾烈陽光下的冷飲店、街頭的雜貨鋪、柜臺上的公共電話……復蘇的經(jīng)驗使小說文本呈現(xiàn)泛黃舊紙般的時代滄桑,以及夜來香暗香浮動般的小鎮(zhèn)情調(diào)。盡管有如此心理和生活經(jīng)驗作為小說的根基,我仍然清醒地認識到,經(jīng)驗性不足,這是《遍地綠樹飄搖》最大的硬傷。
我還清醒地認識到,由于虛構性壓倒經(jīng)驗性,我無法在寫作中深入主人公繁復而幽昧的內(nèi)心世界。虛構的快樂,宛若酒后的醉步,讓我在往思想深度開掘的道路上不停地打滑。同樣是由于虛構性壓倒經(jīng)驗性,我無法完成人物與環(huán)境復雜關系的敘述。虛構的快樂,猶如癡人說夢,使《遍地綠樹飄搖》的語言顯出絲滑而飄浮,而我理想中的小說語言,一定是鋒利的,至少是帶有芒刺的。
盡管有這樣或那樣的遺憾,在我自己看來,《遍地綠樹飄搖》依然是可以拿出來發(fā)表的。小說虛構了一個起點,提出了一個生死攸關的大問題,并且以小說的方式試圖回答這個問題。我還算流暢地講述了這個故事。
縱酒的歡愉以及宿醉的痛苦,昭示出凡人追求感官體驗的生理欲望;酒后的反思,進而將這種反思以小說的方式訴諸文字的排列組合,彰顯著凡人追求精神生活的審美需求。凡人皆有一死,而凡人盡皆死皮賴臉地活著。小說《遍地綠樹飄搖》的創(chuàng)作過程乃至最終呈現(xiàn)的文本,對人生的荒誕擠弄出一個笑中帶淚的表情。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