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的日子習慣得比想象中自然。不知不覺業已三年,我把腳步拉快,學會辨認捷運路線,遵照Google小姐的指示越過巷弄及高樓,昂著臉藏起鄉下人的窘迫不安,在無星的深夜穿行森冷飄雨的南港,摸出耳機,podcast那端傳來擱淺般的女音,她顫顫地問,你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真正身在臺北是什么時候?
好像日子是一條軸線,當膠片把電影切割成一幀幀、一趟生活的起點,是在車站向母親告別的黃昏,踏下火車的雙足,還是第一次從全聯提一袋衛生紙回宿舍的時候?當廣播電臺清朗的報起中原標準時間,所謂整點,究竟是句子的開頭或是結尾?我始終無法辨別那些長長的之間是如何被剝離,但如果所有過去未來都有斷點,至少我能肯定我的十八歲是“藍色恐懼”給的,那是來到臺北的第一年,一個不煙不酒沒駕照,極其無趣的女孩,成年禮一樣向昏暗的電影院柜臺遞出身份證,數字被落實,每個片刻是齒輪,開始運轉生銹的意識。
在得知錄取北部大學后,我收拾好終于要到向往之地的興奮,打開手機的第一件事,卻是上Google地圖找牙醫。近學校,四星以上,護士不能太兇設備不能太舊,搜尋過程的緊張感不亞于等放榜,但到底還是小看了大安區,按下搜索鍵,符合條件的放眼望去就有數十家,我松口氣,看來病到哪都是一樣的。
我的牙從小就不好,撇除略大的門牙與暗沈的黃色,最困擾的莫過于滿滿一口蛀牙,年紀輕輕已有數顆牙齒被抽掉了神經,母親經常以困惑的語氣念叨這是哪來的遺傳,她只在周期半年的洗牙日會到診所報到,回來時總愛張大嘴,同我炫耀醫生又夸她的牙齒多健康。好啊很好,我回答,轉頭繼續勤奮刷我的牙,牙線穿梭每個縫隙,再用漱口水消毒口腔,舌尖遞來的味道越苦澀我就覺得自己越干凈。
剛到臺北第一個月,牙疼似乎就當我已經適應好新生活,急切地提醒它的存在,于是支著發腫的臉頰,我慌亂地撥了好幾組預存的牙醫電話,卻都得到一樣的回復,一樣的親切與歉意,說現在預約要等兩個月。一座城會有多少顆牙?我又吞了一顆止痛藥,最后終于成功約到同學推薦那間新開的診所。嶄新,潔白,初次經過時我甚至以為是座藝廊,大門采內嵌式設計,和刷白的墻壁混成一片,我辨識不出入口,穿著剛燙好的襯衫在墻邊徘徊,直到預約時間就要過去,才故作鎮定撥電話給同學,問她門在哪邊?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漲紅著臉,掛斷手機那端的笑聲。
散發香水味的護士指示我在光滑的治療椅上躺下,古典音樂環繞,天花板降下純白的環型器具,包圍著我轉了一圈,仿佛置身科幻電影,我才知道原來不用坐在X光室,徒手按壓塑膠片,口腔也能成為平面圖。醫生戴著口罩和護目鏡的臉湊上,辨識不出年齡,我在他的鏡框和頭頂的燈具上來回切換焦距,猶豫著是否該閉眼,一邊試圖熟悉那張陌生的臉——不是那個把我從八歲看到十八歲,哄我不哭,給我彩色塑膠玩具的老醫生;不是住家附近那間陳舊泛黃的,擁擠狹小的鄉間診所。這里只有氣味相同,牙醫特有的那種酸味,竄入骨子,潔凈到底。
醫生點開資料,問我怎么了——怎么了?我盯著腳尖,忽然覺得自己臟掉的布鞋好俗氣。他還在等那個沒有標準答案的回復,但我從小不哭鬧,不怕疼,就怕牙醫問,牙疼不是病,也沒有外顯傷痕,就只是一陣一陣在身體里敲打,敘述足不足夠精準沒人知道,發生的時機也無從預料,事實上問診時候我的牙往往會突然乖巧得像狗,知道怕,沉默順從,忍不住懷疑追趕我前來的痛其實是幻覺,記憶亦一同斷了片,零零散散。
大概是右邊數來第三顆。我試著回憶,說那種痛感像電鋸在鉆,牙床酸軟,總感覺自己成了廉價的喜劇演員,沒有劇本,只能即興發揮。手掌滲出汗,我繼續賣力地說,一邊猜想醫生清楚多少,剛才冷冽的X光又洞穿我多少浮夸?年幼時候家鄉的老醫生曾向母親夸我,用預言般的口吻說我以后會是寫字的人,因為我懂得描述自己的疼痛。然而我總是越說越模糊越心虛,因為痛感是游移的,我其實經常在自己的口腔中失焦迷航。
一塊綠色的布罩上臉,阻斷思緒,也阻斷了是否該闔眼的焦慮,面上的布只在唇部開了洞,使我能在黑暗中將感官集中于口腔。唇角被扯開,水聲滋滋,器具運轉的聲音讓我背脊一顫,醫生操著一口復雜的術語,談我的神經,我的病毒,我的潔牙方式。他說的明明都是我,何以如此陌生?隔著布他的聲音好遠,我想轉頭向母親求助,卻發現沒有人陪在身邊,忽然就驚覺自己是一個人了。
這是身在臺北的第一個意識嗎?以神經為代價,估量離家的距離。醫生說不行了,召喚一套熟悉的流程,開始與最后的記憶是麻藥沿針刺入牙根。痛嗎?其實我對抽掉的神經從沒感覺,甚至曾天真地問母親,如果所有的牙都失去神經,我是不是就再也不用感到疼痛?有那么一瞬間,我期待起有天能不管不顧地大口咬下冰棒。
然而神經不是抽完就沒事了,還要罩上牙套保護。此后躺上診療椅時我總在計算牙套價格:人有三十二顆牙,一顆牙套便宜點也要三萬,怎么算都不劃算,我寧可忍受牙疼,咬著牙安慰自己痛是必須的,將之與存在畫上等號。
療程還持續著,醫生問要做哪種牙套,語氣自然仿佛只是在說架上的一條牙膏。沒有工作的窮學生下不了決定,半邊臉發麻,我用手撐住下顎避免口水流出,猶豫再三后,只懦懦的回要先聯絡家里,似乎又縮回成一個無力的孩子。
“拖著就不好了,你好好決定。”
醫生的聲音好憂傷,仿佛是我不受教,他眉頭皺得緊,問我以前在哪看診。
所有的偽裝敗下陣,我踩著舊布鞋逃離診間。拒絕使我心懷愧疚,同時心虛自己拖延的本性,好像拖著拖著,崩塌就算了就沒事了。我沒告訴過任何人,牙同時往我植入的除了羞恥還有恐懼,那股意識生成的相當早,始于還在落牙的童年。當牙與牙齦僅以一絲相連,我遂每天對著鏡子查看松墜的牙床,用舌頭反復撥弄,反復不安,既希望著它早日脫離,又害怕它哪天真的脫離了,總感覺會失去些什么。某頓午飯,牙齒毫無預警的就掉了,和著炒飯,像一塊未熟的紅蘿卜或骨頭,我用力咬,吞咽,讓小小的乳牙順著飯粒和唾液進入身體,仿佛要掩飾些什么,母親則搖晃我的肩膀,要我吐出來,吐出來。
那時我忽地想起了一本故事,關于一個孩子在吞食西瓜籽后長成樹。于是我也害怕的哭了起來,在晃動中閉緊嘴巴,想防止風從牙縫漏進口里,灌溉身體,以為牙齒會在體內生長。
當然后來,我的牙齒只是在正確的位置重新長出,身體代謝的自然,卻似乎只有年齡虛長。離開診所的路上打了電話給母親,她說沒關系,需要就做吧,不要擔心錢的事。我一聲聲道著歉,卻不確定對象是誰,電話的最后母親頓了頓,沒來由地說臺北危險,要保護好自己。
危險來自何方?我不知曉母親的指稱為何。資訊流通的時代;疫病蔓延的時代;詐騙多元的時代;交通發達的時代。危險是填充題,是濾鏡,是堆起一切美好的反面,供人恣意代換,可是母親啊,人該怎么逃離無法預知的危險呢?我在美麗的城里總是格格不入。
后來換了間診所,走遠一點,等久一些,出示學生證掛號只要五十元。來看診的都是附近的居民,背景音樂除了旋轉的鉆牙聲還有蔡琴,矮胖的醫生會一邊敲打我的牙齒,一邊哼唱“是誰在敲打我窗”,嘴唇被拉開的感覺像釘帳篷,我瞇眼看見汗水從醫生的太陽穴流到口罩后方。掛號處和診間只有半面墻擋著,隱約我聽見柜臺那頭接起電話,她的語速飆得好快好快。
手心被塞進一面鏡子。護士拿來一張貼滿牙套色號的卡片,在我嘴邊比劃著看哪個自然,片片比鄰排列整齊,卡片的設計讓我忍不住想起社群上的美甲賬號,但沒有水鉆,沒有貓眼,也沒有漸層的亮片,牙是那么樸素,愿望卑微,罩住就看不見腐敗,不多不少,只求融入,只想回到初始。
“就這個吧。”護士滿意地說,我順著她的指尖望向適合我的色澤,在眾多款中顯得臟而黃。
出診所時太陽已落,穿越住宅區是捷徑,我卻遲遲不想回宿舍,索性背過道路,漫無目的的走,隨便地上了輛公車。我的方向感極差,即使在學區范圍也要依靠地圖,一個沒有坐標的人,只能被人潮推擠著向前,看不清終點。他們究竟要去哪?身邊涌過那些男男女女好迫切,我縮起身體讓出路,卻還是被撞出裂痕,窗戶映出的人影那么陌生,她跟著我的意識改變面部,移動手腳,竟使我困惑不已。
“你一定不是臺北人。”
百貨公司的柜哥,發傳單的大姐,信義區的陌生人……已經不是第一次,他們以輕快自信的語氣掀開我。終于忍不住問推銷的大叔為什么,他遲疑一陣,含糊說是氛圍,然后催促我在表單上簽名,暫時不買也沒關系,記得上網站訂閱廣告,給他五星好評。
還能怎么包裹自己?向朋友學了化妝,染了頭發,調整微笑角度,但依舊在每條馬路上被鎖定。我何嘗不知道氛圍背后的意思,多適合被攔下,最后只是吞下所有話,乖乖簽了名。傳單,試用包,復誦耶穌之愛的十分鐘,人們穿過我。紅燈綠燈在眼前一次次交錯,日子把我切片,而生活是一個無底黑洞,就要陷下去。一個搭訕的男人舉起手機,夸我衣服好看,合照一張吧,笑一個。我笑,還沒搞清楚發生什么事,男人就帶著一部分的我消失在人群里。
手機震動,我沒接。兩分鐘后母親傳信息來,問我最近還過得去嗎?什么時候回家?
“剛看完牙醫,醫生說牙套做得很好。”
再一個笑臉貼圖,送出,耳機里的女聲發笑,我轉往宿舍方向,腳步踩得虛浮。
學了化妝,染了頭發,讓腳步跟上城市更新速度,臺北的日子適應的比想象中自然,可惜這里看不見星星,它們化成火墜落,蔓延整個城市,房舍是柴,人行走其間如光,幽微的閃動。而后我常想起老家那片被天空和農田分割的窗,框起南臺灣溫暖的夜,眨了下眼,星光從此停留在睫毛,螢火蟲藏匿其中,再眨一次后全部碎成夢。
我還以為自己已經適應了城市。
唇角抽痛,疊加的傷痕遲遲不肯愈合,當我得不到救治,也不愿被救治,他們看我的眼神于是讓我成為病本身,我蜷縮成一顆牙,一顆腐爛的、蝕黑的牙,蕩在繽紛的城里,找不到正確的口嵌上。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