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主流觀點將冷戰簡化為兩個超級大國在軍事力量和戰略控制領域的對抗,且將歐洲視為這一沖突的核心舞臺。然而,這種認知框架嚴重遮蔽了冷戰更為本質的方面。冷戰最重要的方面既非軍事競爭,也非戰略博弈,更不是以歐洲為中心,而是它與第三世界政治和社會發展之間千絲萬縷的關聯。
非殖民化浪潮與第三世界的激進化,這兩個20世紀極具變革性的歷史進程,雖然并非冷戰直接催生的產物,但卻在冷戰的全球格局中被深刻重塑。冷戰以各種方式對這兩個進程施加影響,進而塑造了當今世界大部分地區的基本面貌。這些影響呈現出復雜的形態,有些是超級大國刻意為之的直接干涉結果,另一些則是冷戰體系運行中無意產生的副產品。但無論其性質如何,這些影響共同構建了一種結構性模式,該模式為泛歐世界國家與全球其他地區的關系埋下了災難性的伏筆。
從第三世界的歷史視角出發,冷戰在本質上是殖民主義的延續,只是采用了與傳統殖民主義略有差異的形式。作為一個持續的沖突過程,冷戰的核心在于意識形態層面的控制與支配。超級大國及其扶持的當地盟友所運用的手段,與歐洲殖民主義最后階段形成的統治方式有著驚人的相似性——大規模的社會與經濟改造工程、向支持者許諾的現代化藍圖,以及在諸多情況下對反對者或“進步障礙”實施的致命打擊。
對于第三世界而言,冷戰并非一個始于1945年(二戰結束)或1917年(十月革命發生)的孤立事件,而是一段漫長歷史連續性進程的組成部分,其源頭可追溯至1878年(柏林會議瓜分非洲)甚至1415年(葡萄牙征服首個非洲殖民地)。在歐洲試圖支配全球的這一漫長時段中,大國間的沖突以及意識形態對抗并非新鮮事物,過去推行對外干涉的大國之間,就時常因觀念分歧而爆發沖突。約瑟夫·康拉德在1902年的《黑暗之心》中,曾尖銳批判殖民主義的本質,“所謂征服地球,在很多情況下都意味著從那些與我們膚色不同的人們,或是鼻子比我們稍微扁平的人們手中把土地奪去……”,這段批判同樣適用于冷戰時期超級大國在第三世界的擴張邏輯。


冷戰歷史的悲劇性在于,兩個超級大國在起始階段都真誠地反對殖民主義,但其歷史性工程最終卻演變成了舊支配模式的延續。這種蛻變的根源在于美蘇之間的激烈沖突、各自背負的“責任”與風險認知,以及對對方勝利將導致“世界末日”的恐懼。盡管華盛頓和莫斯科在形式上都反對殖民主義,但他們在第三世界推行各自現代化范本時,所采用的方法與19世紀至20世紀初英法殖民工程極為相似,核心都是通過軍事實力擊潰反抗者,同時引入文化、人口和生態層面的變革。
隨著時間推移,美蘇關于社會公正和個人自由的基本觀念,蛻變為以自我為標準的意識形態,其理論基礎正是美國著名政治學家詹姆斯·C·斯科特承接戴維·哈維觀點所提出的“高級現代主義”。根據哈維的界定,“高級現代主義”信奉線性發展、絕對真理,信奉在知識和生產的標準化條件下對理想社會秩序的理性規劃。這種現代主義是實證主義、技術治理論和理性主義的混合體,由計劃專家、藝術家、工程師等精英先鋒強制推行。歐洲經濟體的現代化進程被用作范本,而國際政治和貿易的擴張,則以給落后第三世界帶來“有益和進步的現代化”為由獲得正當性。
20世紀中后期,第三世界各地區對殖民控制發起反擊后,涌現的革命運動常常受到美蘇模式“高級現代主義”的鼓動。在全球極端不穩定的時期,美國和蘇聯這種高度意識形態化的政權,在零和博弈思維主導下選擇對外干涉不足為奇,除非遭遇強烈的國內阻力。更值得關注的是,本土精英在這一過程中的角色——他們中許多人將國內目標與國際意識形態信仰綁定,從革命初期就主動尋求超級大國干涉,甚至制定必須依賴美蘇介入才能實現的經濟、政治和軍事發展議程。
這些本土精英常常聯合外國干涉者,向本國農民群眾發動戰爭,以推行所謂的“進步”集中化計劃。相較于美蘇,第三世界精英更傾向于將現代化和消除農業人口視為最高目標,而為實現這一目標,他們不惜動用最極端的暴力手段。這種對“進步”的道德絕對化認知,成為超級大國干涉的重要助力,因為無論本土精英的具體手段受哪一方影響,美蘇都共享著“進步具有道德上的絕對必要性”這一核心觀念。
1965年,切·格瓦拉在阿爾及爾“亞非團結大會”上發表了題為《帝國主義的滅亡和道德世界的誕生》的演講,他宣稱:“為擺脫殖民主義或新殖民主義的束縛而對帝國主義發起的斗爭……與對落后、貧窮的斗爭……是達到一個富裕而又公正的新社會的必經階段……我們必須通過運用一切可能的、最先進的技術去贏得這場發展的戰斗。我們不可能從人類封建主義到自動化原子時代漫長階梯的最底層起步……必須有一個技術上的大躍進……在大工廠中,同時也在一種與之相適應的發達的農業當中。”這番言論集中體現了高級現代主義對第三世界革命的影響。
西方化的精英們常常以“美好目標”為名,在冷戰中啟動各類進步計劃,而這些計劃往往伴隨著軍事干涉。以阿富汗共產黨政權為例,其第一份重要宣言提出了土地改革、廢除封建關系、實現男女平等、普及教育和醫療、消除文盲和失業等目標。然而,對于這個識字率僅24%、人均預期壽命42歲的亞洲最貧窮國家而言,這樣的變革議程顯然脫離實際。但當時的領導人菲佐拉·阿明卻在總統文告中宣稱:“人民是歷史的創造者,是人民通過成功的社會革命帶來了最為重要的社會進步現象……革命是被壓迫者和被剝削者的節日。只有在革命的時刻,大眾才能成為一個新社會政權的積極創造者。在這樣的時刻,人民能夠創造奇跡。”這種對革命力量的盲目迷信,正是高級現代主義脫離現實的典型表現。
冷戰國際體系的兩極性,使得無論第三世界政權和政治運動施行的國內計劃多么荒謬,都極有可能找到超級大國盟友。這些同盟關系的形成有時基于“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默認邏輯,有時源于戰略考慮和經濟需求,但最常見的是基于意識形態的凝聚感——通過將盟友的觀念和目的解讀為與自身一致而構建。這種觀念投射有時會產生奇特的思想匯合,例如秉持威權發展主義的南越精英,就在反共斗爭中與美國現代化理論形成同盟,其推行的“戰略村”計劃便是明證。
“戰略村”計劃與蘇聯、埃塞俄比亞共產黨人對付農民的手段相似,體現了對現代化的狂熱追求。正如沃爾特·羅斯托(在冷戰時期曾擔任美國政府的顧問,試圖通過經濟現代化來促進政治穩定)的年輕助手于1961年所描述的:“過些年后,每個村莊都將建立起附屬設施群落。中心將建起現代化農業中心,包含交易市場、公共汽車終點站、商店、會堂、中學、職業培訓所、飛機跑道、直升機升降臺及集市廣場。農業中心將實現村莊生活‘未來化’,同時保留原有村莊”。這種脫離當地實際的規劃,本質上是將西方模式強加于第三世界社會的嘗試。

面對這種強制性現代化,第三世界農民大多選擇抵抗。他們的反抗形式多樣,極少認同“高級現代主義”的意識形態模式,更多的是為保衛村莊、信仰和家庭而戰。在越南和阿爾及利亞等地,部分農民曾短暫接受能給予他們尊嚴的現代化模式,但當這些價值受到侵害時便奮起反抗。總體而言,他們的斗爭指向集中化權力——伯特蘭·巴迪(國際關系領域重要學者)所說的“輸入的國家”,這類國家將控制延伸至村莊。從殖民時期到后革命時代,農民的反抗始終具有防御性特質。
冷戰期間,第三世界的戰爭造成了毀滅性破壞。由于這些戰爭多以農民為目標,獲勝的手段往往不是戰斗或轟炸,而是制造饑餓,其本質是摧毀生活而非財產。在庫爾德斯坦、危地馬拉、越南、安哥拉、埃塞俄比亞等地,農民被驅逐出土地和村莊,被迫在屈服與挨餓間抉擇。即便戰爭結束,一些政府仍繼續對農村人口發動“戰爭”——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所謂的“管理不善”和“無所作為”,實則是通過摧毀水源、灌溉系統和牧場,瓦解頑固抵抗的農民共同體。文化暴力同樣嚴重,數百萬人被強制改變宗教、語言、家庭結構甚至姓名,以適應“進步”需求。

殖民時代末期,對農民村落的侵襲催生了新的意識形態反抗形式——認同本位主義,即肯定現代話語之外的其他文化、宗教等。這是對殖民體制中缺乏意義和物質回報的強制性身份認同、程序化行為和順從模式的替代。隨著社會主義和美國化吸引力的下降,冷戰意識形態曾試圖否認的種族和宗教價值,這反而成為第三世界許多政治家的核心目標。
理查德·懷特在萬隆會議期間就觀察到:“西方態度和實踐喚醒的種族意識,已與防衛性宗教情緒結合,形成了兼具種族性和宗教性的身份認同體系,并通過情感性民族主義跨越國界,將多國聯結起來。”這種認同重構為后冷戰時代的政治格局埋下了伏筆。
在冷戰廢墟上興起的認同本位主義運動中,泛歐洲西方——一個橫跨北半球且在南半球有殖民據點的龐大存在——常被視為敵人。由于這些運動大多未能奪取政權,部分選擇以恐怖主義表達立場(例如2001年“9·11”事件)。即便建立國家,仇恨和憤怒也可能將其引向法西斯主義,成為區域動蕩的新源頭。作為掠奪和戰爭的惡果之一,恐怖主義固然邪惡,但其造成的苦難可能低于其他源于歷史不公與暴力傷害的后果,如種族清洗、持續性的壓迫統治等。程度甚至可能低于其他后果。
冷戰的結局以一個超級大國的崩潰和另一個的延續為標志。蘇聯的解體不僅終結了蘇維埃社會主義,也終結了俄羅斯帝國。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隨著非俄羅斯族加盟共和國獨立、經濟陷入危機以及車臣戰爭爆發,蘇聯的全球超級大國地位在俄羅斯人眼中已成泡影。衰落催生了天真的犬儒主義,許多俄羅斯人試圖否定過去,標榜自己是“資本主義世界公民”,但種族主義仍以各種形式存在。
一些俄羅斯人認為,蘇聯被第三世界政權和運動利用,在腐敗官員協助下掠奪俄羅斯財富。謠言盛行,稱大量資金流向尼加拉瓜、越南、巴解組織,南非的非洲國民大會尤其被指責。1993年12月,《消息報》評論員甚至質疑納爾遜·曼德拉獲諾貝爾和平獎的資格,認為真正應獲獎的是釋放他的德克勒克。
但事實上,對外干涉的直接經濟代價并非蘇聯解體的主要原因。蘇共最后十年對第三世界的軍事和非軍事援助,占政府開支比例可能低于2.5%(含阿富汗戰爭的半數開支)。從經濟角度看,若計劃經濟持續,蘇聯本可繼續對外干涉。真正難以承受的是作為超級大國的軍事成本——占政府支出三分之一的龐大軍事機構,從生產領域抽取了大量資源,削弱了國民經濟。自20世紀70年代末起,經濟增長放緩使政府財政拮據,導致政府應對民眾壓力的能力下降,而民主化趨勢又使壓力不斷上升。
在蘇聯解體過程中,第三世界干涉的作用體現在政治層面。經濟下滑時,民眾開始計算為國家開支付出的代價,而蘇聯仍介入亞非拉事務,造成災難性政治后果。阿富汗戰爭成為開支象征,損害了民眾對政府的信任。不當的對外干涉與經濟衰退、切爾諾貝利核災難、東歐劇變共同摧毀了蘇維埃政府的合法性,導致1991年8月政變時蘇共被精英離棄。
對蘇聯精英而言,干涉主義的主要代價是損害了馬克思主義政治理論。20世紀70年代,精英們審視了第三世界新政權是社會主義的鏡子這一表述,并表達了不滿。到20世紀80年代末,精英內部認為社會主義意味著長期欠發達,而資本主義則預示著可行的現代化。考慮到1991年的政變可能導致斯大林主義回歸,蘇聯精英放棄了黨和社會主義,轉而為俄羅斯民主化及90年代對民族和國家資源的掠奪打開大門。
與蘇聯不同,美國在冷戰后成為“頂級大國”。新冷戰史研究表明,美國的頂級大國地位可能始于20世紀初期而非末期,冷戰時期從未有過兩個對等的超級大國,美國在實力、增長速度、思想和現代化等方面均占優勢,其擴張是冷戰歷史的重要部分。
卡爾·馬克思曾預見美國將成為20世紀主要革命性力量,橫掃全球霸權障礙。美國變革了貿易和金融市場,創造了新經濟模式;擊敗德國、日本和蘇聯,為這些國家的民主革命設定了規則;推動歐洲盟國社會開放與融合,促成歐盟;創造了“視聽文化”及消費模式;通過干涉、原材料需求和發展觀,塑造了第三世界。

一些歷史學家將權力與道德混淆,視美國為“善的力量”,認為其國際角色內含道德準則。這種觀點基于意識形態認同,與共產主義對手相似,以目標正當性遮蔽手段性質,既錯誤又危險。盡管美國對許多人有吸引力,但這不能成為在亞非拉使用暴力的借口。
從第三世界視角看,美國干涉的后果是可怕的。盡管美國宣稱追求穩定增長與民主的結合,但除韓國外,在1945年后直接或間接干涉的約30個國家中均未實現這一目標。其造成的人間悲劇難以計數,且持續影響至今——大量地雷和武器仍在奪走生命,威脅后代。
冷戰終結的一個可怕后果是,東歐和蘇聯共產主義的協商投降,遮蔽和淡化了對第三世界災難性干涉的后果。有人認為,若共產主義的崩潰部分源于美國外交政策的成功,那么越南戰爭等“敗筆”也應被重新解讀為“為東南亞資本主義轉型贏得時間”,為90年代全球化鋪平道路。這種“必勝論”認為,美國的犧牲釋放了自由力量,將自動促成自由民主和市場經濟在世界的發展。
20世紀90年代,雖然美國從未在海灣戰爭、索馬里戰爭和科索沃戰爭中缺席,但是關于其對外干涉的爭議較少,這主要源于“必勝論”,也因美國霸權未受到直接威脅。經濟繁榮使消費主義覆蓋了更多美國人,多數人對第三世界的沖突和苦難漠不關心。中情局阿富汗問題專家米爾頓·比爾登曾直言:“我們真的在乎楠格哈爾的長遠未來嗎?可能不會。當結果出來的時候,猜猜怎么著?我們真不在乎。”克林頓政府將債務危機、貧困惡化、朝鮮和巴勒斯坦安全問題等擱置,任其發展,這些問題甚至從美國情報視野中消失。
2001年“9·11”事件后,美國新的干涉主義并非反常,而是冷戰政策的極端延續。主要區別在于,如今缺乏蘇聯這樣能制衡美國的全球性大國。但干涉主義的意識形態和總體目標未變:只有在全球范圍內改造市場和認知,才能確保美國安全。2002年,美國國務院發言人包潤石在倫敦感恩節演講中稱:“我信仰自由,我認為自由是一種權利,一種義務,一種天命,是一種不可戰勝的力量……自由還是一種外交政策。美國將堅持不懈地保衛自由……自由就是美國的全部意圖所在……美國代表著自由,保衛著自由,推進著自由,擴大著自由的共同體。”
美國領導的伊拉克入侵和占領,是以自由與安全作為外交政策推動力的典型案例。與冷戰時期類似,干涉開始后,安全理由(所謂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被證偽,僅剩意識形態化的“自由”訴求,而伊拉克陷入了無休止沖突。
美國干涉主義是否有盡頭?從歷史看,可能性不大。美國自誕生起多數時間是干涉主義強權,其全球霸權地位使這一狀態永久化。但也存在反干涉的力量,例如對越南戰爭的抵制、對中美洲干涉的抗議以及對伊拉克占領的反對。這種邊緣力量在揭示對外戰爭如何拖垮國內進步時最為強大。從意識形態層面,打破杰斐遜(美國第三任總統)所說的干涉主義“偏好”與民主“理論”之間聯系的唯一途徑,可能是“國家利益”的訴求——這在所有民主政治中都應如此。隨著全球對美國干涉主義抵制的增強,其國內民主實踐將面臨更大壓力。若不轉變外交政策,美國民主可能重蹈蘇聯社會主義的覆轍。

冷戰結束時,全球約四分之一的人口處于生活水平持續提高的地區;而如今,這一比例已降至不到六分之一,且少數特權階層與多數貧困群體的差距仍在快速拉大。從長遠看,數量日益減少的特權少數派難以在全球范圍內強制推行其經濟、政治和軍事法令。除非貧困化進程逆轉,否則貧困的大多數可能會以牙還牙,用西方國家過去幾個世紀在他們國家使用的干涉方法,進行反擊。在2001年“9·11”事件中恐怖分子對紐約雙子塔的襲擊,與冷戰期間美蘇在盧旺達或喀布爾犯下的罪行本質上并無太大差別,其震動之所以巨大,更多是因為發生地點特殊,而非屠殺行為本身的慘烈程度。
從冷戰歷史中,我們能汲取的重要教訓是,單邊軍事干涉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而開放國界、文化交流和公平的經濟貿易,對所有人都有利。這并非和平主義的觀點——在遭受攻擊時,人有權自衛。而是基于這樣一種認知,即在一個意識形態日益多樣化且因交往而聯系愈發緊密的世界里,解決沖突日益加劇的唯一辦法是在承認多樣性的同時促進交流,并在必要時通過多邊行動預防災難性事件。
冷戰仍是一個令人警醒的例子,它昭示著:如果我們不遵循這一路徑,任由奉行全球干涉主義的政權擺布,世界將會陷入何種境地。唯有堅持多邊合作、公平交流與相互尊重,我們才能避免重蹈冷戰覆轍,構建一個更加公正、和平的全球秩序。
摘編自后浪∣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全球冷戰——美蘇對第三世界的干涉與當代世界的形成》
責任編輯:侯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