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丹慧,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教授,《冷戰國際史研究》(輯刊)主編。主要研究方向為冷戰國際史、當代中國外交史。在國內外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70余篇。主編有《云南與援越抗美(檔案文獻)》(2004年)、《北京與莫斯科——從聯盟走向對抗》(2002年)、《中國與印度支那戰爭》(2000年)等。著作有Mao and the Sino-Soviet Split, 1959-1973: A New History, 《戰后中蘇關系若干問題研究——來自中俄雙方的檔案文獻》等。
《軍事文摘》:基于您多年的研究,您認為冷戰起源的核心動因是什么?
李丹慧:影響美蘇冷戰形成的因素有多種,主要包括意識形態對立、安全結構和地緣政治構建的國家利益沖突及戰略目標差異、國際交往中溝通不暢與信息誤讀以及國內政治變化等。冷戰起源是這些因素交互作用的結果,是合力作用的產物。但談到冷戰起源的核心動因,我比較認同沈志華教授的觀點:冷戰起源主要是經濟因素的作用。傳統觀念認為冷戰緣于美蘇意識形態的對立,但這只是一種表象,歸根結底還是受經濟因素的影響。簡要言之,如果說冷戰的本質在于制度性對抗,那么追溯它的發生,二戰后蘇聯拒絕加入布雷頓森林體系,雅爾塔體系的經濟基礎隨之動搖;蘇聯和東歐拒絕加入馬歇爾計劃,所謂東西方世界的經濟聯系隨之徹底切割。冷戰率先從經濟領域的脫鉤展開,兩大陣營、兩大集團對立的帷幕徐徐拉開。關于此問題,我推薦閱讀沈志華教授的相關考察和論述。
《軍事文摘》:您主編的《冷戰國際史研究》囊括了諸如非洲叢林中的中國軍事顧問口述史等研究,可以說推動了中國冷戰史學界從“大國中心”轉向跨國互動與小國視角。在您看來,這類“去中心化”的研究如何挑戰了傳統冷戰史敘事?
李丹慧:華東師范大學冷戰國際史研究中心主辦的《冷戰國際史研究》輯刊創始于2004年。作為主編,我陪伴她經歷了二十年的風風雨雨,從一個特定的角度見證了中國冷戰國際史研究發展的過程。
“冷戰國際史研究”作為“冷戰史新研究”,是冷戰結束的產物。隨著主體與客體之間距離的拉開,以俄國檔案解密、前社會主義陣營東歐國家檔案相繼公布于世為契機,加上美、英、日等西方集團國家檔案定期有序地公開發布,研究者可以從更為客觀的角度,以大量原始材料為基礎,重新描述歷史過程,還原歷史事實,分析和解釋冷戰時期的歷史。
二戰后至蘇聯解體,世界經濟、文化、科技、宗教、社會等各類專門史,都不可能擺脫冷戰這個核心。各個國家的發展道路與兩極國際格局的演變已融為一體,政治、經濟、外交、文化、意識形態多重領域相互交織,內政與外交互動頻繁緊密,各種歷史現象的內伸與外延,實際完全超出了“大國中心”的范疇。與此相應,研究冷戰史,研究國際格局產生和變化的過程,也必須考察經濟、文化、科技、宗教、社會等問題,因為正是這些問題與國際關系問題融合在一起,才構成了冷戰時代本身。
有鑒于此,新的冷戰國際史研究勢必突破傳統國際關系史研究的范疇,把觀察的視野轉向經濟、文化和一系列社會問題。“經濟冷戰”“文化冷戰”“宣傳戰—心理戰”等研究逐漸興起,運用多維視角、跨學科研究成為一種發展趨向。這其實不是對傳統冷戰史敘事的挑戰,而是研究者解讀新解密的檔案文獻資料、將冷戰國際史研究引向更深入領域的表現,其探賾索隱、鉤深致遠的過程賦予了冷戰史作為一部國際史的價值和魅力。
華東師范大學《冷戰國際史研究》輯刊作為學科研究的窗口,集中反映中國冷戰國際史研究的狀況;同時發表和推介國外學者的優秀研究著述,以及國內外新解密的檔案文獻和口述歷史資料。該刊至今已出版28輯,另有四輯待付梓。觀察此刊的推出進程,以及中國國內發表和出版的相關研究成果,其所涉及的研究領域、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等,已呈現出逐步突破以大國主導、政治、外交決策、國際戰略為中心考察的局限,轉向跨國互動、小國視角、多重領域,大視野解析歷史的演進趨勢。
僅以中國的冷戰史研究而論,可以說已走出大國關系史研究的光環,世界中心地帶與第三世界或冷戰邊緣地區的互動關系成為研究者關注的重點。大國、強國之間的關系固然是冷戰格局構成的主要因素,但小國、弱國的作用從來不容忽視。在兩個大球對抗的天平中,小球的滾動方向往往會使力量對比發生重要變化,有時甚至是決定性的變化。小國、邊緣地區和第三世界國家并非完全被動地卷入冷戰,小國問題、地區問題在大國戰略考慮和決策中所占有的位置,常常構成大國對抗或緩和時無法忽視的因素。當大國在相互牽制的復雜狀態中形成力量平衡時,小國的作用會更加突出,他們的選擇和驅動力將迫使大國不得不修正自己的政策。所謂“尾巴搖狗”的現象,反映了“尾巴”與“狗”的關系往往是復雜的、不斷變化著的。惟其如此,才會出現這樣的常態:在美蘇爭奪的中心始終保持“冷戰”狀態的同時,邊緣地區卻是“熱戰”連綿不絕。此外,如前所述,中國學者已越來越注意把觀察的視線投向經濟、文化、社會、科技、宗教、民族等領域,在這方面,目前《冷戰國際史研究》所發表的文章中,較多的是關于“經濟冷戰”“文化冷戰”“宣傳戰—心理戰”的研究。這種跨學科研究的角度更為廣泛,其解析、評估及所得結論也更為豐富多樣,反映出學者從不同側面、邊緣細微處重建歷史事實的學術關懷。應該說,只有考察和認識經濟和科技、思想和文化、宗教和民族的互動對政治外交、戰略抉擇影響的內情和程度,才能夠完整了解和理解冷戰的起源和結束。
《軍事文摘》:您在研究中強調檔案交叉驗證的顛覆性價值。基于您多年的經驗,當多國檔案呈現矛盾時,主編如何平衡“實證優先”與“敘事整合”的張力?能否舉幾個例子?
李丹慧:冷戰國際史研究是建立在實證研究基礎上的,其條件在于多國檔案文獻的解密與公布,而研究深度有賴于檔案文獻利用多國化、多邊化的持續發展。在我看來,冷戰史新研究中的“實證優先”與“敘事整合”是一個整體。在新解密的檔案文件、新公布和出版的檔案文獻資料面前,冷戰史研究者的首要任務是盡可能客觀地還原歷史本來面目,重構歷史活動的過程。而要達到此目的,要義在于在實證的基礎上整合敘事,所謂言之皆有實證,并非耳傳空談,否則無以言重建史實。這是華東師范大學冷戰國際史研究中心確立的宗旨,也是我對《冷戰國際史研究》發文的要求。
以往的冷戰史研究中存在不同學派,如傳統派、修正派、后修正派等,它們的區別主要是觀點差異,而對基本史實的認定則鮮有根本性分歧。但冷戰結束后,隨著所謂東方陣營檔案文獻的陸續公開,基本史實認定的基礎發生了顛覆性變化。過去由意識形態對立和檔案文獻缺失而生成的片面、虛假、錯誤甚至歪曲的歷史影像,失去了存在的合法性。鐵幕禁錮解除后,在多國檔案文獻的基礎上,冷戰史學者得以盡量從客觀的角度實現歷史研究“糾偏、求正”的目的,進而推動冷戰國際史研究不斷深化和拓展。
其實,冷戰史研究者之間往往在許多觀念、概念、定義以及對史料的解讀上存在不同的釋義和看法,判斷一個學術成果的水平和價值的要義在于,看誰使用的材料更全面,解讀和分析評估更符合客觀實際、更為合理。至于在研究中當多國檔案呈現矛盾時主編如何平衡,我一般從自身研究的要求出發。一是孤證基本不用,如果采用要加注說明之;二是使用多國檔案文獻資料,特別是口述歷史材料時,要注意鑒定真偽與判斷合理性。倘若多國檔案出現矛盾,須對照檢索查證,采用一方文檔,須釋明有另一說的材料存在,以及個人的鑒別和判斷。研究務必客觀、嚴謹,盡力搜集各種相關資料,避免先入為主、以偏概全。
目前冷戰史研究者在重構真實的歷史過程時,也在嘗試于新的歷史證據的基礎上,建立自己的學術概念、分析框架和理論模式。各國檔案文獻的解密、公布和利用推動冷戰史研究不斷深化,而冷戰史新研究的發展也反過來推動著各國檔案的持續解密。在這個相輔相成的過程中,歷史的真相將會越辯越明。
《軍事文摘》:冷戰的歷史類比是否適用于當前的大國關系?我們應如何避免重蹈覆轍?
李丹慧:對這個問題,這里我簡介兩位世界級冷戰國際史權威學者談冷戰起源與當前美中關系的文章:梅爾文·萊弗勒的《中國不是蘇聯 將兩者混為一談是危險的》(Melvyn P. Leffler, “China Isn’t the Soviet Union. Confusing the Two Is Dangerous,”The Atlantic, December 2019)和文安立的《華盛頓與北京正在進行一場新冷戰嗎?》(Odd Arne Westad, “The Sources of Chinese Conduct: Are Washington and Beijing Fighting a New Cold War?”, Foreign Affairs, Vol.98, No.5, 2019),為中國學者研討“中美之間會爆發戰爭嗎?”“兩國關系的未來走向如何?”“冷戰的歷史真的會重演嗎?”等問題提供借鑒。
萊弗勒教授開宗明義,篇名即點出了文章的主題。他強調“二戰后,一次不尋常的交集導致美國與蘇聯的激烈競爭”,但是“這種模式不會重演”。他認為“今天,加劇與中國的緊張關系,獲得的收益與面臨的風險并不成正比。事實上,風險要大得多,因為與中國決裂的經濟代價大大超過20世紀40年代與蘇聯決裂的經濟代價”。萊弗勒教授指出:“我們不應該希望與中國發生冷戰。我們應該小心翼翼地避免采取會產生冷戰的措施。我們的目標與遏制的目標不同,我們的目標不是要使中國政權垮臺……我們不應該通過接受一個蹩腳的比喻,把我們與中國的競爭變成冷戰。”文安立教授則這樣評述:“現在的情況與冷戰不同,兩個超級大國間的激烈對抗并不會導致兩極格局的出現,而是會讓其他國家獲得趕超的機會。因為這種對抗并非出于意識形態,也不是為了獲得更多的經濟利益。美中兩國越是想要打敗對方,其他國家就越是擁有大量的操作空間。其結果可能是在不遠的將來,世界上會出現多個區域性強國。”由此,進一步告誡:“盡管人們可能會對過去有不同的看法,但當下面臨的挑戰的確是相同的。在與中國的競爭中,‘美國智慧’是否能得到凝聚,進而令美國拋開內部分歧達成共識?如果某些有利于整合的力量無法發揮作用,美國朝著自己目標行動的能力將以超乎人們想象的速度衰落,這意味著會出現一個多極但無序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恐懼、仇恨以及野心會讓每一個人都受制于人類最低級的本能。”或許,這正是當今美國政界的焦慮之所在,是導致其行事變得有些瘋狂的深層緣由。兩篇大文盡管已發表五年有余,美國總統也已換屆多日,但文中的觀點和評說有深度、有觀照,至今仍頗具啟迪意義。

牛軍,法學博士,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榮退)。多次到美歐日等國著名大學和科研機構擔任客座教授或客座研究員。多年從事中國對外關系、中美關系、美國對外政策等研究。出版專著《從延安走向世界——中國共產黨對外關系的起源》(中、英文版,獲第七屆中國圖書獎)、《冷戰與新中國外交的緣起(1949—1955)》(中、英、日文版,入選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冷戰時期的中國外交決策1949-2018》(日文)、《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關系史概論》等。
《軍事文摘》:當前西方學界存在“蘇聯擴張必然論”與“美國過度反應決定論”之爭,若重審1946年—1947年的關鍵節點(凱南長電報、杜魯門主義),哪些人為決策失誤放大了意識形態對立的破壞性?
牛軍:這個問題包含了一個前提,即存在“人為決策失誤”,這些失誤放大了意識形態在美蘇對抗中的負面作用,否則冷戰會是另一種狀態。這涉及到歷史研究中的一個重要的爭論,即歷史本來并不必定如此,是人的主觀認識的差異,以及隨之而來的行動,塑造了歷史的諸多特點和趨勢。如果不是按照一種既定的結果來追溯原因的話,這種看法是有道理的。歷史過程中某個事態的演變確實存在多種可能性,其中歷史人物的認知一定會對演變的結果產生巨大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說,現在更深入地研究冷戰,有一部分動力是當代人們希望能在處理國際事務中做出更合理的選擇,避免出現本可以避免的災難。從當年的歷史演變看,冷戰的出現同人們力圖防止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爆發新戰爭有直接的關聯。當然,這又涉及到當時的領袖人物是如何理解第二次世界大戰的。
關于如何認識冷戰,有很多、很復雜的爭論,其中有些問題已形成較高共識。例如,美蘇這兩個超級大國的意識形態對立,對冷戰的發生、演變及其結局等,都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很多理論研究也表明,歷史人物往往通過意識形態的透鏡看世界,這在冷戰時期尤為明顯。透過意識形態透鏡所看到的世界,同真實的世界會存在很大的不同。決策理論論證了領導人是根據自己認識的世界、而非真實世界來作決策的。關鍵問題在于,他們心中的世界同真實世界是否相符。透過意識形態透鏡觀察世界會造成多大的扭曲,很多案例研究都做過分析。道理是清楚的。冷戰后的很多歷史研究成果證明,要回避意識形態幾乎是不可能的,這是歷史經驗,也是現實中正在發生的。從平常人的視角看,不站在任何一方的意識形態上看問題,是理所當然的,很多事件都是可以重新審視的。事實上,美蘇始終透過自己的意識形態透鏡來看世界,有些具體矛盾在其邏輯中被放大了,甚至那個邏輯的前提就是錯誤的。我們可以說,過去的對抗是過時的、不合理的,但是當時的雙方絕不會放棄各自的意識形態。他們認為自己國家或人民賴以生存的價值觀是不能改變的。因此,在學界看來,合理的決策者應該時刻警惕被意識形態透鏡扭曲的誤判,其后果有時非常嚴重。有不少文章提倡“去意識形態化”,但這在現實生活中是不現實的,至少迄今還是如此。
現在來回答你的問題,在1946年到1947年冷戰爆發的緊張時期,哪些“人為決策失誤”是可以避免的?我認為首先要界定哪些是“誤判”就很難。因為美蘇冷戰對抗的形成是一個互動的過程。“冷戰”這個概念最初是奧威爾用來描述當時美蘇之間的狀態,即兩國之間沒有戰爭,但雙方的敵對關系就像處在戰爭之中一樣。后來這個概念逐步演繹成了美國對蘇聯發動冷戰,等等。
當時,從美蘇雙方看,他們都很強調意識形態斗爭,從而把二戰時期的同盟合作看成暫時現象;把意識形態斗爭看成決定雙方生死存亡和世界潮流走向的核心問題。基于這個基本判斷,雙方將任何一場危機、沖突和局部戰爭都視為具有全球性的意義,一定要通過較量分出高下。
以朝鮮戰爭為例,這場沖突在當時看很難避免。我認為較量的各方都認為,對方存在一個在地區擴張其戰略利益的系統性計劃,如不立即采取行動阻止,后果不堪設想。這在本質上是意識形態決定的。當然這種看法也與二戰的教訓相關,人們普遍認為搞綏靖政策是行不通的。從這個角度講,寄希望于某一事件中,有關領導人會放棄自己的意識形態,從而避免冷戰,這幾乎不可能。一般情況下,在某一問題上經過較量,雙方各自讓步,逐步確定了一條不能逾越的底線。1946年至1947年間的許多事件,如希臘土耳其事件、伊朗事件, 還有波蘭問題、德國占領區問題等等發生的爭端,其解決方式大多遵循了這一模式。在這些問題的處理過程中,各方實際上都認可雅爾塔協議的基本框架。所以人們看到,在冷戰40年里,歐洲地區沒有發生戰爭。
做歷史研究往往是事后諸葛亮,不同于理論研究通常需要有宏大的預見。不過我們從事后看,通過認真分析歷史事件得出的一些結論,對判斷當下的很多事情還是有效的。個別事件的處理無法逆轉冷戰,但特定的局部問題的結果或許會因決策不同而改變。
《軍事文摘》:冷戰常被簡化為“兩極對抗”,但您的研究揭示其塑造了現代國際治理的基因。冷戰遺產如何同時制約與賦能當代秩序變革?
牛軍:冷戰作為一個國際體系存在了40年,其基本特點在學界有比較高的共識。一是兩個超級大國的對抗;二是決定性的意識形態斗爭,雙方都認為他們在任何地方沖突中都是你死我活的;三是核武器和核軍備競賽;四是兩大軍事集團的對峙。雖然說冷戰通常被認為是負面的,但正是這四個特點,保證了世界40年的基本和平。在此條件下,科學技術快速進步,全球化趨勢形成,財富空前增長。沒有基本的和平,就不可能有那樣的經濟發展。
回望歷史,19世紀末的經濟發展被第一次世界大戰打斷,歐洲被破壞得一塌糊涂。第一次世界大戰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僅相隔24年,20世紀30年代末二戰爆發,又把歐洲打成一片廢墟。
1945年,二戰結束,但很快冷戰開始,美蘇大國激烈對抗,建立了兩個軍事集團。然而,從冷戰開始一直到蘇聯解體,甚至持續到現在,還沒有發生過長期的世界規模的戰爭,尤其是在工業化地帶發生的大規模戰爭。冷戰一方面帶來了很大的破壞,進步的學者都在對美蘇的政策以及其他有關政策進行批評和反思;另一方面,如果仔細看冷戰期間的整個世界,處于資本主義誕生以來從未有過的一個基本穩定時期。基本穩定不是說沒有發生戰爭,而是說戰爭都沒有發生在中心地區,如歐洲、北美等。一些局部戰爭都發生在第三世界地區,也很慘烈,造成很大破壞。與之相伴的是經濟全球化的快速發展,很多國家通過奮斗實現了民族獨立。新獨立的國家雖然步履蹣跚,部分國家在現代化中失敗,但是多數國家以經濟進步、社會福利為努力目標。但如果沒有冷戰時期基本穩定的國際架構,這些是不可能實現的。有人專門統計過冷戰40年全球經濟增長的幅度,包括社會主義國家在內,都在增長。如果那時發生大規模的戰爭,情形就不一樣了。
在冷戰40年間,從世界發展的總體情況看,經濟發展速度比較快,尤其是亞太地區。中國在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改革開放,這時亞洲經濟繁榮騰飛的整個趨勢已經非常明顯了。當時已興起了“五小虎”“四小龍”等說法。20世紀90年代,中國開始快速發展,2001年加入世貿組織后,迎來了經濟高速增長。亞太地區的繁榮也是在冷戰中后期出現的,這同中美和解與建交有直接關系。我們只能假設,如果沒有冷戰的發生,亞太地區可能會發展得更好。不過客觀地看,亞太地區是在冷戰中后期開始走向繁榮和快速發展的。
很多國家開始市場經濟改革,有些國家開始了民主改革的進程。還有一些亞太地區國家,例如日本和韓國,已經步入發達國家行列。我們現在經常反思冷戰帶來了那么多慘痛的后果、造成了那么多緊張的情況,還有些地區經歷了戰爭。現在回過頭來看冷戰的另一面,總體來說,全球的經濟發展還不錯,因為畢竟維持了一個基本和平的局面,沒有再發生世界大戰。
1947年,美國搞了馬歇爾計劃,對歐洲戰后復興起了關鍵作用。如果當時美國再不提供大規模援助,歐洲就會發生經濟崩潰和社會大混亂,甚至可能爆發民眾革命,因為很多人已經無法生存了。兩次世界大戰給歐洲人留下極為深刻的教訓,促使他們對資本主義進行了反思、檢討和極為深刻的改革。戰后,蘇聯領導的共產主義運動的影響、歐洲共產主義組織的發展,特別是一些歐洲社會民主主義國家的出現(現在叫民主社會主義國家的出現),這些都與歐洲人對資本主義的反思有關。這些反思延伸到對美蘇冷戰的批判,對美蘇的諸多政策和做法發出了質疑和挑戰。總體來看,冷戰時代的歐洲保持了長期的基本和平,獲得了較快的復興和發展,沒有再次成為新的世界大戰策源地。
人類要維持一個較長時期的和平與發展,在當時的條件下該通過什么途徑實現?冷戰只是一個過去的事實,它就在當時發生了。如果不發生冷戰,美蘇不搞那么多核武器,人類社會就不會長期生活在恐怖之中。這種恐怖的和平是人類的大悲劇。有沒有更好的、走得通的辦法呢?“冷戰后”30多年作為一個時代,似乎正走向終結。面對新的混亂和不確定,我覺得說大話、唱高調容易,但很難找到維護和平的可行辦法。總體來說,經過兩次世界大戰,在大國之間,特別是有了核武器以后,維持了基本理性。大國領導人能保持基本理性,避免了核戰爭的災難。這些事情的確是發生在冷戰中,那些觀念也是因為在冷戰中形成了這個局面,才產生出來的。
《軍事文摘》:有人總結“冷戰最危險的時刻恰是溝通最暢通時”。哪些冷戰危機管理工具最具移植價值?
牛軍:這是我現在研究的問題之一。冷戰史有很多可研究之處,包括教訓、經驗、積極影響等。然而冷戰期間對今后維護世界穩定和安全局面最有價值的、工具性的內容,就是危機管理。危機管理背后是理性,表層是博弈技巧。理性非常重要,特別是對于后發國家而言。后發國家通常都同時伴隨著自豪感和比較強的民族主義精神。在危機管理中學習理性和管理技巧是最有價值的。因為大國斗爭,誰是大國,誰不是大國,最后有其客觀衡量標準,這是改變不了的。但是在冷戰沖突的一些關鍵時刻,維持理性和掌握足夠的技巧,使國家避免因為誤判引發的軍事沖突,甚至避免升級為核戰爭這樣災難性的、毀滅性的結果,是對現在研究處理安全問題最有價值的部分。國家間特別是大國之間的矛盾沖突、因誤判引起的戰爭,在歷史上屢見不鮮。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盲目性是非常多的,當時的領導人也沒有這種戰爭的經驗,出現了那種混亂局面。但是現在有了核武器,而且某些非核武器所產生的破壞力,甚至超過核武器。不使用核武器所造成的破壞也是很嚴重的,如溫壓彈等的使用。
危機管理背后是人類的終極理性,就是自己希望人類能夠生存,同時也相信對方也希望人類能夠生存,這就是一種相互底線的溝通、理解以及信任。如果沒有這種信任,危機管理就難以有效,同時,建立這個信任并不容易。危機管理并不簡單,不僅要有技巧,還涉及對人性的理解和人之間相互理解的問題。從這個層面講,冷戰還是有制度層面的內容需要深入探討,這些內容對今天來說會有幫助。大國之間如果連起碼的信任都沒有,那這個世界還怎么辦?我們離兩次世界大戰已經過了很久,很多人沒有嘗過世界大戰的滋味,才會隨意地提出甚至發動一場戰爭。冷戰是有一些經驗教訓,其背景就是打了兩次世界大戰,特別是剛打完第二次世界大戰,所以冷戰期間兩個超級大國非常敵對,加劇了核武器和軍備競賽。但是他們的終極目的都是要避免下一次世界大戰。現在有些人宣稱不惜打一場世界大戰也要達成什么目標,這是對世界大戰歷史的遺忘。
有些歷史解讀執著于“誰打敗了誰”“如何牟利”。從更宏觀的、維持長久和平的角度講,不得已而打一場戰爭是為了終結戰爭,而且也希望以后不要再有戰爭。人類社會對待戰爭的觀念有了巨大的進步,例如設立了國際戰爭法庭,要將那些發動戰爭的人繩之以法。從沒有再發生世界大戰的意義上,有歷史學家將冷戰稱為“長和平”,這的確值得思考。

沈志華,1950年出生,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資深教授,清華大學國際與地區研究院歐亞中心主任,華東師范大學-上海紐約大學全球歷史·經濟·文化聯合研究中心主任,美國伍德羅·威爾遜國際學者中心資深研究員。研究領域包括冷戰國際史、蘇聯史、中蘇關系史、中朝關系史,承接并完成多個國家重點課題。已出版的專著有《經濟漩渦:觀察美蘇冷戰發生的新視角》《處在十字路口的選擇——1956—1957年的中國》《無奈的選擇——冷戰與中蘇同盟的命運》等;主編的著作有《冷戰啟示錄:美蘇冷戰歷史系列專題報告》(2019年)等。
《軍事文摘》:學界對于冷戰起源的研究大致是怎樣的?您有什么不同看法?
沈志華:以往史學界對于冷戰起源和冷戰發生的研究,大體上局限于國際政治體系的范圍內,而安全結構、地緣政治、意識形態是這一體系的基本范疇。國際政治體系對于冷戰史研究無疑是十分重要、十分必要的,數十年來冷戰史學家正是在這一理論體系的運用中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20世紀50年代初在西方學術界出現的正統學派(Oethodox School)或稱傳統學派(Traditional School),強調蘇聯作為“邪惡強權國家”的影響,認為蘇聯的地緣政治擴張和建立世界霸權的野心導致了冷戰的發生,美國則是為了捍衛民主制度、遏制共產主義擴張而被動地卷入了冷戰。20世紀60年代崛起的修正學派(Revisional School),以批判美國對外政策為出發點,強調美國為控制世界資源、在全球建立霸權而進行了帝國主義式的擴張,這才是冷戰發生的根本原因。到20世紀70年代后期,隨著美國歷史檔案陸續開放,又出現了后修正學派(Post-Revisional School)。這一派學者努力重建歷史敘事,認為冷戰的起因主要在于美蘇雙方在對外政策上發生的相互誤判,并由于意識形態極端對立而進一步產生的過度反應。由于冷戰的意外結束和俄羅斯檔案逐漸公布于世,西方學界出現了以約翰·加迪斯為代表的“冷戰史新研究”的學術潮流,其特點是強調利用多國檔案特別是美蘇雙邊檔案,加強對國際關系理論的探索,從而使冷戰研究成為真正的國際史而非美國外交史。在這方面,美國伍德羅·威爾遜國際學者中心發揮了重要作用。在冷戰起源的問題上,這些學者從冷戰的結局出發,認為蘇聯和斯大林應該為冷戰的發生負責,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和蘇聯的政治制度本身具有進攻性,對西方構成了安全威脅。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加迪斯的這一說法:只要斯大林統治著蘇聯,冷戰就是不可避免的。當然,這種觀點也受到一些學者,如M.P.萊夫勒、G.倫德斯塔德的質疑和挑戰,同樣作為曾經的“后修正學派”,他們指責加迪斯回到了“傳統學派”的立場。
上面提到的這些研究無疑大大加深了人們對冷戰本質和緣起的理解。但是,我在研究中感到,如果僅限于安全結構、地緣政治和意識形態范疇,似乎有很多問題是無法解釋清楚的。比如,在美蘇形成冷戰對抗的格局前,彼此都不是對方的安全威脅;雙方都沒有感受到來自對方的軍事威脅,不安全感不過是意識形態偏見帶來的幻覺,而非現實。所謂陷入安全困境主要是第一次柏林危機、朝鮮戰爭以后的事情,如何用安全結構或安全觀念來解釋冷戰的形成?又比如,就冷戰起源而言,美蘇意識形態的對立無疑是最具根源性的,但在考察冷戰發生時,情況就未必如此了。在蘇南沖突出現之前,斯大林并沒有在其勢力范圍內宣揚和推行蘇聯模式的社會主義道路,甚至有些美國決策者也看到了這一點,那么如何用意識形態來解釋冷戰的發生?再比如,在冷戰爆發前,美蘇并沒有地緣政治的交集,雙方分別從中國和朝鮮半島撤軍甚至表明他們盡力避免這樣的交集。我的研究表明,伊朗危機的根源和本質是蘇聯對石油資源的訴求,而不是占領或分割伊朗領土;美蘇對德占領政策分歧的實質是戰后賠償問題,而不是永久性地分別占領德國。所以,僅在國際政治體系內討論冷戰起源,尤其是冷戰發生的問題,顯然是不夠的,必須從經濟角度重新審視這一問題。關于研究資本主義歷史的方法,馬克思和恩格斯特別指出:“一切社會變遷和政治變革的終極原因,不應當在人們的頭腦中,在人們對永恒的真理和正義的日益增進的認識中去尋找,而應當在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的變更中去尋找;不應當在有關的時代的哲學中去尋找,而應當在有關的時代的經濟學中去尋找”。我對這種研究方法完全認同,考察冷戰起源、冷戰發生乃至冷戰結束的歷史過程,不能離開經濟學的研究,甚至可能首先需要從經濟學的視角開始。
《軍事文摘》:根據您的研究,如何從經濟角度看冷戰起源?
沈志華:如果加入經濟因素的考量,人們就會發現,從二戰結束到戰后初期,冷戰的發生過程大致在兩個領域展開:國際政治領域和世界經濟領域。前者表現為戰后國際秩序的安排及美蘇勢力范圍的劃分,后者表現為戰后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重組及其與蘇聯的關系。從國際政治體系看,戰時同盟在雙方認同的雅爾塔體系中得以延伸,美蘇在安全關切和霸權目標上的矛盾完全有可能在大國合作機制中得以緩解,而避免走向沖突。從世界經濟體系看,美蘇經濟體制之間的本質性差異,只有在兩國建立戰略互信且認同統一的國際經濟秩序的條件下才能逐漸彌合。蘇聯對美國主導的布雷頓森林體系雖感到有利可圖,但也心存疑慮。在美蘇關系不斷惡化的情況下,蘇聯首先放棄了加入布雷頓森林體系的機會,進而斷然拒絕參與歐洲經濟援助計劃,使得戰時的美蘇經濟合作關系無法在戰后國際經濟秩序的重構中延續下去。所以,作為冷戰本質的制度對抗首先是在經濟領域顯現的,冷戰的發生也是從經濟領域的脫鉤開始的。當蘇聯拒絕加入布雷頓森林體系時,雅爾塔體系的經濟基礎實際上已經開始動搖;當蘇聯和東歐拒絕加入馬歇爾計劃,決心與西方世界做徹底的經濟切割時,冷戰便發生了。
如果從經濟的角度觀察,人們還會發現,戰后美蘇關系實際上是極不對稱的.這種不對稱性不是表現為政治影響力,而是表現為經濟實力。以往把戰后初期的蘇聯看作另一個超級大國,可能是一種錯誤認知。如果僅從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看,或許可以這樣說,但是如果從美蘇經濟實力差距和經濟關系特征的角度觀察,必然導致對過去思維定式的懷疑。在經濟成就、科技創新以及在此基礎上的整體經濟和軍事能力等方面,蘇聯與美國之間差距非常之大,以至于根本無法將二者放在同一個天平上衡量,戰后初期尤其如此。正是這一點而不是其他,決定了戰后斯大林的戰略考量:在安全戰略上,蘇聯不可能主動向美國挑戰,而在經濟戰略上,蘇聯需要與美國繼續合作。美國也是因為經濟實力超強才會擁有沃勒斯坦所說的霸權(hegemonic)地位,或如萊夫勒所說的權力優勢(preponderance of power)。如同英語作為國際語言表明了大英帝國曾經的世界霸權地位,美元作為國際貨幣也顯示了美國現實的世界霸權地位。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美國在戰略上提出了由美元主導戰后國際經濟秩序的布雷頓森林體系,在策略上則把美元貸款作為撬動對蘇政治和外交的經濟杠桿。而蘇聯對戰后與美國經濟合作的實際運作開始產生猶疑和不滿,也恰恰首先反映在這兩個問題上。
《軍事文摘》:您提出冷戰“每一步都有逆轉機會”。美蘇在哪些關鍵節點因“行為過激”加速了對抗?能否舉幾個例子?
沈志華:根據我的觀察,在冷戰起源過程中,由于外交行為超越了外交目標,或者說經濟目標與政治手段的錯位,直接催化了對抗升級,這樣的案例很多。
例如,二戰末期,當歐洲戰事告終,美蘇經濟需求已出現根本分歧:美國主張“壓縮或削減對蘇租借援助”,而蘇聯因戰后重建“恰恰需要加大援助力度”。羅斯福雖以對日作戰為由堅持“無條件援助”方針,但這反而“加深了美國內部左右政治派別的矛盾”,并“鼓勵了蘇聯提出更大需求的野心”。蘇聯戰后拒絕簽署解決剩余物資的“3-c協定”,導致在其他盟國順利獲取貸款時,蘇聯僅得2億美元租借貸款,遠不及英國(44億),甚至比不上波蘭(2.25億)。這一裂痕為“戰后美國迅速調整對蘇政策埋下了伏筆”,也成為雙方互信瓦解的第一道經濟傷疤。
再比如,蘇聯在伊朗的根本目標純屬經濟利益——“石油租讓權”,但手段嚴重偏離目標。“在其占領地區策劃組建伊朗民主黨”“組織武裝游擊隊”,以政治施壓迫使伊朗讓步。這種做法導致西方認定蘇聯的真實意圖是領土擴張和政治干預,“石油問題只是幌子”。盡管蘇聯最終撤軍并放棄租讓權,但其過激的手段“為美國右翼勢力改變白宮外交政策提供了口實”,成為美國對蘇強硬派的關鍵證據。這一案例深刻表明,蘇聯“最大的敵人其實是他自己”——合理的經濟訴求因不當手段淪為冷戰導火索。
最后,賠償問題是美蘇經濟矛盾撕裂歐洲的致命一刀。蘇聯視德國為“經濟殖民地”,將賠償視為重建核心:蘇軍攻入德國后以“沒收戰利品”的名義“瘋狂拆遷工業設備”,計劃運走的物資“高達400萬噸,合14.8億美元”。而美國堅持“恢復德國經濟優先”,主張在復興基礎上賠償。雙方在波茨坦會議上雖然妥協形成“分區賠償”原則,但根本目標的對立使合作無法持續。蘇聯的掠奪式政策“成為美國在占領政策上指責蘇聯的依據”,而美國將德國經濟納入西方體系的決心,最終導致“盟國共同索賠政策的終結”。正是這一經濟分歧,使“波茨坦會議相互矛盾的兩原則——經濟統一和分區占領——為德國分裂埋下伏筆”。蘇聯在德國賠償問題的談判中沒有及時做出讓步,最終導致了馬歇爾計劃的出臺。
《軍事文摘》:您認為冷戰最深刻的歷史教訓與經驗是什么?
沈志華:冷戰首先是大國之間的集團對抗,又是一場沒有發生熱戰的對抗,所以叫冷戰,也有人把它叫作冷和平。其實它給人們最大的經驗,就是如何在對抗當中維持和平局面。對抗肯定是有矛盾和利益沖突的,但是能否不讓這種沖突上升為大國集團之間的戰爭,最終形成世界大戰,這是最根本的問題。所以我想梳理一下:在冷戰過程中,哪些事情處理得好,把危機化解了;哪些事情處理得不好,使得沖突升級了。我想這就是我們應該從冷戰當中吸取的經驗和教訓。我主要從外交的角度來梳理這個問題。我認為外交是妥協、是談判。
第一,外交行為要跟外交目標保持一致,避免傳遞一種錯誤信息。因為其他國家理解一個國家主要是看他怎么說,以及看他怎么做。所以外交行為要和外交目標合拍、一致,你的行為反映的是你的目標,否則你就給對方傳遞了一個錯誤信號。我在前面談到過伊朗危機的真實情況,本來蘇聯的目標是想在伊朗開采石油,這是一個很正常的經濟訴求,但是蘇聯就采取了很不正常的外交行為來實現這個目標,強迫伊朗簽協議。蘇聯一會兒煽動游行,一會兒煽動民族分裂,又煽動革命、給游擊隊發槍,這都是為了給政府施加壓力,讓他簽這個合同,其實完全沒必要。過于夸張的外交行為讓全世界都認為蘇聯要霸占伊朗,故而美國來干預了,英國也來干預了,還上到了聯合國安理會去解決。最后才明白,其實蘇聯就是想簽一個石油合同。后來伊朗簽了合同,蘇聯也撤軍了,革命也結束了,事情就過去了,但這個事給人一個很大的教訓。
第二,對內的政策宣傳和對外的政策宣傳一定要區別開來,否則就會給人傳遞一個非常錯誤的信號,引起人們的猜疑、誤解、誤讀。冷戰中一個比較重要的分歧就是不同制度國家之間的對抗,即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國家和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國家之間的對抗,這當中天然就存在意識形態的偏見。
1946年2月9日,斯大林發表講話,大概內容是二戰證明蘇聯的社會制度是最好的,但帝國主義仍然存在,所以戰爭的可能性仍然存在,需要繼續加強戰備。他這話一說出來,美國人就覺得不可理解。首先,二戰勝利是我們共同的勝利,難道只是你們的勝利嗎?第二,戰爭剛結束,你就準備打仗,你想跟誰打仗?其實斯大林所有這些話都是說給國內老百姓聽的。因為當時二戰結束,蘇聯國內對社會主義制度失去了信心,對蘇聯黨的一貫政策失去了信任。民眾突然發現,之前說我們生活的社會主義國家是天堂,資本主義國家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結果到歐洲一看,都比蘇聯生活水平高,就連匈牙利市民家里都有抽水馬桶。蘇聯民眾就覺得我們搞了20年社會主義,生活質量還不如資本主義國家。這是當時蘇聯領導人非常擔心的問題,所以他必須讓人們相信蘇聯的社會制度的優越性,相信他的政策是正確的,因此他所有的話都是說給蘇聯老百姓聽的。但是這個講話在《真理報》上公布了,而且與其他國家又沒有任何溝通和說明,結果造成了美國的誤會。從凱南電報到丘吉爾的鐵幕演說,都認為蘇聯要擴張了,要準備打仗了,要跟我們分裂了,這造成了非常嚴重的后果。兩個本來就已經在政治上、外交上和情緒上對立的國家,特別需要溝通,特別需要區別對內宣傳與對外宣傳。
第三,雙方溝通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必須正確選擇溝通渠道,才能確保及時、準確、有效地進行溝通,否則只傳遞了信息,達不到效果。第四,危機管控很重要。不同制度國家之間出現沖突很正常,關鍵是要找到合適的管控形式,才不會導致不可收拾的局面。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沖突雙方最高領導人之間要對話,要保持熱線暢通。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的案例就很有說服力。
最后,我認為一定要注重外交的藝術。比如說,1988年漢城奧運會以后,中韓關系熱度越來越高,然而當時的情況就是如果能讓聯合國同時承認朝鮮和韓國,中國與韓國的建交就會變得順理成章。為了能順利通過這個提案,特別是要說服朝鮮,中國和美國商量推遲一年提交提案,并且建議用鼓掌代替投票,最終順利解決了朝韓聯合入聯的問題。
要避免沖突升級,主要靠外交來達成溝通和理解,這就是冷戰帶給我們的最大的經驗教訓。

責任編輯:王宇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