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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日子里

2025-09-26 00:00:00張學東
小說月報 2025年8期

有那么一陣子,這座城市正在搞拆遷,拓馬路建房子,到處轟轟烈烈的,很有傷筋動骨的味道,害得好多人都在滿世界找房子住。我和愛人費了很多周折,才在找到臨時住所,暫且安身。這里是,進出還算方便,房東是那類剛剛洗腳離地的農民,估計手里擦著一筆可觀的土地款,建的樓卻一點不講究,都四四方方的,跟水泥籠子似的呆板,站在天井舉目望去,眼前總有一方屏幕似的東西閃著或深或淺的藍光,卻沒有什么好圖景,顯得十分空洞和單調。

我們這里跟人家省會大城市簡直沒辦法比,若是避開上下班高峰時間,隨便開輛桑塔納,一個鐘頭就能把東西南北城穿一個來回。地方小得都讓人有點不好意思了,可小也有小的好處,出門辦事很方便,大可不必擔心把時間都耗在車輪子上。還有,人和人碰面的機會相對多一些。滿大街轉著看看,好像沒有什么特別陌生的面孔。偶爾,有一張不相識的笑臉,就會顯得彌足珍貴,忍不住要回過頭多望兩眼。

人在一個地方生活久了,突然換了新住處,怎么都覺得很別扭。比方說,現在的自來水是公用的,廁所也是,就讓人很不習慣。剛搬來的那晚,我就嚴重失眠了,沒有坐便器直接導致了便秘,實在是苦不堪言。我愛人是那種腦袋一挨枕頭就能睡著的人,什么也不挑。我呢,只好閉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數數,從一數到一百又倒回來數到一,反復幾遍總不靈驗。

等我好不容易有些睡意的時候,忽然從樓上傳來一陣不合時宜的尖叫,有點沒頭沒尾的,卻又十分惱人。接著,又是斷斷續續的哭罵,女人的聲音,仔細聽,好像還有小孩子的哭聲夾雜在里面。間或,是一聲高過一聲的男女對罵,劍拔弩張,魚死網破的架勢。這種簡易樓隔音效果實在很差,隔壁放個屁都能聽得到,加上現在天氣熱都敞著窗戶,夜深人靜時聲音格外響亮。

黑暗中只好耐著性子忍。平時,我和愛人很少這樣吵嘴,我倆即便有什么分歧,也只是稍微情緒激動地說上兩句了事,根本不會選擇在深更半夜無休止地大呼小叫擾害四鄰。對于兩顆相愛的心來說,沒有什么時候比夜晚靠得更近。至少,作為一個已婚女人,我不想過早地背負潑婦之類的壞名聲。在這方面,我愛人也很像那么回事,他懂得如何遷就一個女人,他常說好男不跟女斗,他最瞧不起跟女人動手的男人。事實上,我一直覺得他是真心愛我的,愛就是互相包容,因為愛,所以沒有什么矛盾是不可以在內部消解的。

樓上那家依舊你一言我一句地尖銳對峙著,而且越驤越兇,很快就聽見彼此動手動腳的聲音。床身開始吱吱搖晃,桌椅板凳的腿兒在地板上嗩嗩當當碰撞,拳腳一類的東西落在人的肉體上,發出很沉悶的響聲,還不時聽到某件物品乒乒乓乓在地板或墻壁上亂跳,玻璃器Ⅲ破碎時發出刺耳的聲音,女人絕望地尖叫,孩子無法抑制內心的恐懼,放聲號陶痛哭,男人粗野亢奮地咒罵著·這一家像在排練一幕熱鬧的舞臺劇,都竭力發揮著各自的表演潛能,制造出夸張的聲音,使這個本該平靜如水的夜晚,如同一節突然間脫離軌道的車廂,發出災難性的劇烈噪聲。

這時已能分辨出里面確實有個小孩,嘴里一直含混地哀叫著“媽媽”\"媽媽”,聽起來真的好可憐。我再也躺不住了,一骨碌坐起來,擰開床頭燈。我愛人早被吵醒了,剛才他只是在黑暗中隱忍著,此刻正瞇著眼沖我緊鎖眉頭。我們聽到二樓的女人在喊,跟你這種男人一天也過不下去,我要離婚,我要離婚!而那個男的一點也不示弱,盡管他的聲音已明顯沙啞得不成樣子,但他還是怪獸般極力咆哮著,離就離,你少拿這個嚇唬老子!誰他媽的明天不去民政局,誰就不是人養的……

我和愛人一時竟不知該怎么才好。好在,有兩三位住戶也忍無可忍了,他們陸續走出房間站在走廊里,不滿地沖二樓那家叫驤著。人多力量大,二樓終究有所收斂了,聲音漸漸低沉下來,間或還有一兩聲摔打,但氣勢已不再囂張,對鄰居構不成多大威脅。又過了一會兒,真的就不吵了,連那個小孩也停止了嚶瓔的哭鬧,終于把寧靜歸還給了夜晚。

重新把頭埋在愛人懷里時,我說,要不哪天咱倆也狠狠吵一架,好好氣氣樓上的!我愛人沒有太多幽默感,他說,好好睡你的覺吧。說完就翻個身呼呼睡去了。我的耳畔還在隱隱作響,仿佛一群貓科動物在黑暗的某個角落中瘋狂撕咬,剛才太過激烈和嘈雜了,此刻一旦靜下來,反倒覺得很不適應。睡意全無,而且,感覺自己口干舌燥、渾身不爽。

后來我又悄悄爬起來,摸黑端起床頭柜上的杯子。茶已經涼了,擱久了的菊花茶喝起來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在黑暗中,我無法看清那些沉淀在水中的花朵,它們靜靜地堆積在一塊,礁石一樣無聲無息。我愛人常說菊花茶最能敗火,但得趁熱喝才好,涼了再喝就失去了意義,一點感覺也沒有。

遇見馬麗這天早晨,她正好站在水房里用毛巾給兒子抹臉。小家伙嘴里發出孩子們洗臉時慣有的那類不耐煩的哭腔。馬麗怒氣沖沖的,我覺得她的動作過于強硬和野蠻,完全不在乎孩子細嫩的皮膚。我聽見她正沒鼻子沒眼地教訓著孩子,哭哭哭,就知道哭!跟你那個死爹一樣,你們倆沒有一個好東西,全都沒良心!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頭天深夜里無休止的吵鬧聲,我的腦袋此時還昏昏沉沉的。我心存怨氣地端著臉盆,就站在門口瞪著這母子倆,直到馬麗意識到身后有人,并抬起頭看向我的時候,我們才恍然之間認出了對方。

天哪,怎么是你?!我和馬麗彼此熱情洋溢地拉著手說話的時候,小男孩正高高抬起頭用稚嫩的眼睛町著我看,他紅撲撲的小臉蛋上,竟然也有小小的酒窩,而且還是一對。我立刻就被他可愛的樣子迷住了。我急忙蹲下身,把他攬過來親了親。小男孩不無矜持地仰起頭,看了看馬麗,又看看我,終于慢吞吞地沖我叫聲阿姨,看樣子他有點不太情愿呢。

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中學時代的馬麗或許有點早熟。她右臉腮幫子那兒有一只若隱若現的酒窩,很奇怪,別人要長都是一對,唯獨她就長一只。這就讓漂亮的她看起來很獨特,臉上總有一股隱藏不住的喜悅,老是透出美滋滋的勁兒,嘴角往上一撇,傲氣十足。

那學期頭一天,我的同桌邵建軍神不知鬼不覺被老師調到后排去了。我后來還是從一個同學嘴里得知,馬麗一直很喜歡我的同桌邵建軍,可她發現邵建軍其實并不怎么愛搭理她,相反,邵建軍好像對我比較有好感,而我到后來才慢慢發覺。這就有點剃頭的挑子一頭熱了,所以,馬麗私下里找老師說她想跟我坐同桌,因為我學習成績好可以幫助她。老師們都喜歡有上進心的學生,尤其是漂亮點的女生,所以她如愿以償了。馬麗每天在學校里之所以形影不離地纏著我,主要是為了盯我的梢。我發現只要邵建軍跟我在一起說話的時候,馬麗總會不請自來,像我的一條尾巴,搔首弄姿地站在旁邊,間或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來打岔,這種時候,她寧愿充當一只不發光的電燈泡。那時我不太懂男女間的事,沒有馬麗那么多心眼兒。

我不太清楚,馬麗后來出于怎樣的考慮,她大概對邵建軍越發地著迷了,少女懷春也是人之常情。有一天,她悄悄地給邵建軍寫了一張紙條,勸他對我死了那條心,她說是我親口對她說的,我對邵建軍一點興趣也沒有,而且,我還說過“他也不撒泡尿照照,簡直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之類的話。還好,當時邵建軍對我很有信心,他竟又將那張字條原封不動地交給我。我當時既感動又羞怯,因為那天分手的時候,邵建軍突然對我說,馬麗越是那樣做,他就越喜歡我。為此,那天我紅著臉,破例跟邵建軍軋了一次馬路,在此之前,我從沒跟任何一個男生有過如此親密的單獨接觸。我們默默地走了一段,邵建軍就說,還是用車子帶你吧。我說不用了,可不知為什么,我后來還是靜靜地坐在他的自行車椅架上。記得當時往車上跳的時候,我不得不用雙手輕輕地拽了一下他的后腰一他的腰桿挺結實的,那里有些濕熱,他正在出汗呢,等坐穩了我急忙松開手,并且做賊似的屏住呼吸。車輪滾滾向前,路旁的楊樹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而我忽然竟有那么一點陶醉了。

邵建軍后來考取了北京一所不錯的大學,有一年夏天放暑假,他還特意來家里看我,只是,那時我已經有了一個挺要好的男朋友了。那天我跟邵建軍聊了很多,回憶在那個夏日午后閃閃發亮,一切都顯得那么清新明快。邵建軍在離開我家前,曾給過我一個暗示一也許只是我多心了。他問我,將來希不希望他畢業后再回到這個地方。我當時的回答一定讓他失望透了吧,我半開玩笑似的說,這個問題應該去問你未來的女朋友才對。后來,邵建軍再也沒有問過類似的問題,我們的談話氣氛一度降到冰點,直到我送他走出家門的時候。邵建軍突然轉過身對我說,其實,我還沒有交女朋友呢。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強調這個,可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一去,我們就再也沒有什么聯系了。

我覺得如今的馬麗模樣倒沒有怎么大變,生完孩子的身材依舊保持得很好,一點看不出來她已經做了媽媽。我記得以前她的長發總是又黑又亮,經常用白色的手絹扎成干練的馬尾,在腦后脖際瀟灑地擺來擺去,像一只翩翩起舞的大蝴蝶,非常受看。此刻看到的,卻是一頭板栗色的帶著波浪式的齊頸短發,發梢打得毛毛的,貼在兩頰和脖子上,這是時下最流行的那種港臺樣式。更重要的是,我沒有看見她的眉毛,或者說我沒有看到作為眉毛應該具備的那種毛茸茸的質感,取而代之的,僅是兩道月牙似的泛著幽幽光澤的黑色線條,均勻地平鋪在眉骨上。

她是文過眉的。她的眼線顏色也過重,應該也文過吧,又涂了一層亮晶晶的靛藍色眼影,嘴唇的顏色是明亮的鮮粉色,這就讓她原本姣好的面容多少顯得有些生硬和濃艷,甚至還有種讓人說不出來的壓抑感。

人都是會變的。我不是也像街頭巷尾的女人那樣,留起了千篇一律的長發嗎?學生時代我可一直都是干練的短發,更何況本來就愛美的馬麗呢。其實,打我第一眼看到她,我的思緒就完全被驚喜和激動占據著,沒有太多時間去仔細琢磨她的臉和發型,尤其是當我叫出她的名字,而她也不無驚訝和嬌嗔地上下打量著我的時候。我隨即扔下臉盆沖過去,猛地將她濕漉漉正滴著水珠的雙手緊緊抓住了。我看到馬麗的表情瞬間凝滯,片刻后,又驟然如花朵一樣怒放開來。她笑了。她一笑,那只酒窩便恰倒好處地往肌肉里深陷了一次,依舊像過去那樣嫵媚動人,酒窩真是老天賜給女人最美的點綴。

這天,我倆面對面坐在街上的小茶吧里,這兒的裝修風格趨向浪漫和抒情,秋千式的胡桃木質座椅,客人可以自由地晃來蕩去。剛跟丈夫吵過一架的她依然氣鼓鼓的,臉色陰沉,吁吁喘著氣,口口聲聲攘著這次一定要離婚。馬麗要了一瓶冰鎮的啤酒。她一個人對著瓶口咕咚咕咚喝了兩口,停下來,打了一串很響的隔,然后,又仰起脖子灌下幾大口。她喝酒時的樣子有幾分頹廢,我擔心她這樣會喝醉的,我去搶她手里的酒瓶,她卻死活不肯給我。

那段時間,我經常被無端地卷進他們兩口子的戰爭當中,為了解勸他們,我經常得把她拉出去散散步逛逛街,或者,去看一場最新上映的美國大片。那天我們一起看了《泰坦尼克號》,電影快結束的時候,她哭得簡直像個淚人。馬麗其實挺重感情的,遇到電影里有情人最終無奈分手的場面,她往往會失控的。從我住到這里,每次去街上公眾浴池,我倆都是結伴同行的,我們輪流給對方搓背,兩個女人近距離接觸,身體的秘密完全敞開,偶爾,還會用手指嬉戲一下對方的敏感部位,濺起一串溫柔的水花,整個過程無話不談,包括讓我有點害羞的夫妻生活。說心里話,我很佩服馬麗,她的體形保持得那么好,在她面前我總覺得自己缺少一點什么,比如豐滿,還有女人特有的那種韻味。馬麗有一次告訴我,現在不知為什么,她一點心思都沒有,總覺得跟丈夫做那種事情既滑稽又惡心。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心理不健康。我說,那是因為你們經常吵架,感情都吵沒了,做什么能有意思呢。

的確如此,我們搬來這段時間,馬麗他倆總在沒完沒了地爭吵,幾乎兩三天就會爆發一次,而且每次都是驚天動地的樣子,好像不這樣就會死人,輕則摔砸家里的物件,重則動手,拳腳相向,鼻青臉腫也是常有的事。有時候,院里的人實在聽不過去,也會有人自告奮勇前去勸阻,似乎都有一副勸和不勸散的好心腸,可是勸架的人前腳剛剛離開,他們倆又接著鬧起來,仔細一聽,好像也不為什么,凈是些雞毛蒜皮的破事。時間一長,大家也就麻木了,只要他們不在三更半夜鬧得雞犬不寧影響休息,也就忍了,再說夫妻之間吵吵鬧鬧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旁人不聞不問,假裝看不見,可我就不行了。每次只要一聽見他倆吵架,我就立刻警覺起來,神經繃著,隨時做好沖鋒陷陣上樓營救馬麗的準備。我愛人說我都快有點神經質了,成天跟只愛管閑事的老貓似的,緊張兮兮的。我就奚落他是冷血動物。他呢,也絲毫不生氣,趕緊把沏好的菊花茶很恭敬地遞給我,笑著說,趕快敗敗火,火大會傷身啊。我不理他,依舊我行我素。尤其是,馬麗的兒子童童只要一哭,我的心就像被誰一把楸了起來,撲騰騰懸在半空,怎么也放不下來,我愛人打趣說,你這叫母愛泛濫,

我那時還沒有打算要孩子,這跟我愛人不怎么喜歡小孩有關,我時常也為生育問題充滿困惑和恐懼,可是,這并不影響我對孩子的喜愛和憧憬,平時一見到別人家的孩子,特別是小男孩,我總會忍不住上前親近一番。馬麗他們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通常會勇敢地跑上樓去,把童童抱到我家里。我這個人最聽不得孩子哭了,孩子一哭,我的心就碎了。童童現在已經跟我很熟了,有事沒事總愛跑到我家里,讓我陪他做游戲,或講童話故事給他聽。我有點喜歡上這個小家伙了。所以,每次只要我一提到童童,馬麗就不再吭聲了。她明顯有點底氣不足。離婚似乎說說容易,可一牽扯到實質性問題,比如孩子,就不是那么簡單的事了。

此刻,我的身體輕輕地在吊椅上搖晃,馬麗顛來倒去地玩著手里的空酒瓶,有時她會用那綠色的啤酒瓶遮住自己的眼睛,透過圓柱形的玻璃瓶身,她的眼睛和額頭像被拉長了似的,目光十分怪誕。馬麗放下空酒瓶,用雙手托著下頜出神。她的眼圈因為酒精作用略微發紅,我覺得她這時看上去更有女人味。馬麗瞥了一眼窗外,然后沖我舉起張開五指的右手。她的手指又細又長,透過光可以看見微紅的手指輪廓,圓潤、細膩,充滿光澤,女人味很足。

馬麗又開始喋碟不休地給我講她的事,說她認識丈夫以前連一口酒也沒有沾過。男人骨子里都壞著呢,當初他哄騙著把我灌醉,然后跟我做了那種事情,我沒有辦法了,上了他的賊船,嫁給他之前,就懷上童童了,要不是為了童童,我他媽的死也不會跟他的!最可氣的是,他家老娘還動不動就嫌棄我,給我臉色看,好像我肚子里懷的是個野種·…我倆剛結婚時本來是跟公婆住一起的,后來實在鬧得不行,才搬出來租房子住。

我端起玻璃杯,輕輕吹開浮在水面上的花朵,菊花的味道立刻沁人心脾。我喝菊花茶可不是為了敗火什么的,我只是喜歡看那些本來已經枯萎的花朵在水中慢慢盛開時的樣子。這種時候,我的思想往往會隨著那些花朵,起起落落,自由穿梭。

馬麗又流眼淚了,我急忙從手包里取出幾片紙幣遞給她。我撇開這個不愉快的話題,跟她聊過去的老同學。馬麗臉稍稍紅了一下,她神秘地說,有件事,我說了你信不信?有一年,我還到北京去找過邵建軍,那所大學好像就在海淀區,我硬拉著他,陪我爬了一次八達嶺長城,還吃了一頓北京烤鴨。我早就知道,邵建軍將來肯定會有出息的,說心里話,我那陣的確很迷他,有事沒事總想辦法接近他,還莫名其妙地跟你爭過,現在想想,覺得自己當時又傻氣又好笑。

馬麗是那種可以把傷心的往事一股腦兒說出來給朋友聽的人,關于她的一切,我都是陸續從她嘴里聽來的,也許跟我說說這些事情,她的心會慢慢地好受起來。她太渴望有人能分擔她的痛苦和喜悅,哪怕只是隨便聽一聽,她已經很滿足了。這一點我似乎也能感覺到。至少,這時她已經不再跟我提什么要離婚的事了。

茶樓里正在播放的一首老歌的薩克斯演奏版,只可惜不是譚詠麟的原唱。馬麗聽得好像很專注的樣子。

這紛紛飛花已墜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這流水悠悠匆匆過,誰能將它片刻挽留…

我倆輕輕地隨著音樂哼出了這幾句沒有忘記的歌詞。

那些年,我們多么迷戀這首《水中花》啊一我還用彩筆把歌詞整整齊齊抄錄在自己心愛的日記本上,一有空就悄悄拿出來哼一哼。此情此景,加上這低回而纏綿的樂聲,那些遙遠的記憶變得如此緩慢悠深,充滿了無限的不確定性和憂傷情愫。

他倆頭天晚上說好的,轉過天一起回馬麗娘家過周末,可早晨起來,又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翻了,馬麗帶著童童氣沖沖地走了。那些天我愛人被單位派到南方出差去了,我正好一個人。馬麗丈夫過來說他想請我吃頓飯,順便跟我聊聊,我不太好拒絕,其實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勸勸他。

這男人長得人高馬大,臉上胡子拉碴的,也許他并不像馬麗說的那么糟,他只是對什么事情都有點無所謂的樣子,包括他們離不離婚的問題。因為我是馬麗的同學,他沒有把我當成完全陌生的女人。他說他跟馬麗的事自己心里有數,她這個人太把自己當回事了,總覺得跟了他好像吃了天大的虧似的,所以事事都覺得不如意,有事沒事總想找他的茬兒。

我說,她畢竟是個女人,能讓就讓讓她,其實她可能是太在乎你了。我還站在女人的角度上替他分析,我說,天底下所有女人,都希望自己的丈夫對她們百分百好,你只要對她好點,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整天不痛快。

他一根接一根吸著煙,看得出來他的煙癮夠大。他說,你并不全了解她,她跟別的女人不一樣,這些年我算把她看透了,我覺得她一直在故意報復我。他使勁兒把煙頭在灰缸里摁滅,然后又點燃一根新的,瞇著眼看我,嘴里讓汕地說,不怕你笑話,我們很久沒有夫妻生活了,每次我一挨她,她就像個潑婦似的亂喊濫叫,我他媽實在是受夠了,這算什么婚姻,還是越早離掉越好!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說才妥當,我想這也許就是他們長期吵架的根本原因。我的眼前忽然閃現出馬麗依舊美麗迷人的裸體,以及她在蒸汽彌漫的浴室里,用修長的手指忘我而陶醉地輕輕搓揉身體的每一個細小部位時的慢動作。我能隱約感覺到,她其實需要那種溫柔體貼的撫慰,我相信她絕對不是那種所謂性冷淡的女人,她的內里其實是火熱的,這一點早在多年前就證明了。她曾經多么癡狂地喜歡過一個男生,還孤身一人跑去北京我他,如果換了我,恐怕很難邁出這一步的。

正如馬麗所說的那樣,她丈夫的確也很能喝,他幾乎沒怎么動筷子,只顧自己喝悶酒,一杯又一杯,中間不停地吸煙。我的渾身上下全是熏人的煙酒味,他似乎并不在乎我的感受。我可以斷定,他是故意的,他對自己有點放縱,他就是想用這種方法麻痹自己。我覺得無論他或者馬麗,都在彼此親手釀造的這杯婚姻苦酒中,長時間煎熬而不能自拔。想到這些,我竟不寒而栗了。婚姻有時候是那么可怕的東西,相愛的人一旦不再愛了就互相折磨,把生活弄得像地獄。

后來誰都不說話了。他嘖嘖地呷著杯中的酒,我喝菊花茶。我一直喜歡喝這種茶。在外面吃飯的時候,我通常都要點一壺,他們說在里面加冰糖可以敗火,可我從來不放糖進去,我迷戀菊花特有的略帶淡苦青澀的香味,特別是頭兩杯,頗耐品咂和回味的。此時,我眼前那些金黃色的花朵已經開始沉入玻璃杯底了,細膩飽滿的花蕊猶如女人的唇,或是身體上最柔軟的隱秘部分,嬌好玲瓏,它們在水中微微飄搖著慢慢沉墜。它們完全浸泡在水里,但依舊顯現出某種燦爛生動的模樣,高貴、平靜、不溫不火,讓人頓生憐愛,而且,絲毫也不會因為水的存在,而失去一次敞開心扉的機會。菊花的生命唯有浸泡在這般滾燙的沸水中,才能充分顯露出來,才能迎來它生命的二度輝煌。

人注定不能這樣。我有時候在想,也許我們最不擅長被一種固定不變的氛圍長期困囿著,即使是一場海誓山盟的戀情,因為男人總是善于喜新厭舊、見異思遷,而女人又始終在不斷尋找一份浪漫,或等待一次激情的燃燒。只要一息尚存,我們就會不停掙扎,就會想方設法擺脫一切的束縛,盡管有時候,這種擺脫有種飛蛾撲火般的殘忍。而這些晾干了的美麗花朵不會,它們在一百攝氏度的開水中長時間浸泡著,寂靜地在水中綻放開來,并依然透射出迷人的芬芳和生命的質地。

馬麗的丈夫不喝茶,更不喝菊花茶,他好像連水也很少喝,而他喝白酒的時候,倒是有點像喝涼白開那么隨便。他神秘地也斜了我一眼,說,其實我早想通了,就不跟她離,你知道為什么嗎?我說,因為你還在乎她唄。他怪笑了一下,著牙說,狗屁!我就是想耗著她,看誰能耗過誰!別看馬麗她人嫁給我了,可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有別的人,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她休想瞞過我…她跟我做那事的時候,居然能叫出別人的名字。

我愕然。不必猜,那人一定就是邵建軍了。

服務生走過來替我加滿開水。我看到玻璃杯里的花朵急劇騷動著升騰起來,看來它們對水的沖擊并不是完全無所謂的,但很快它們又飄然降落下去了,層層疊疊,安閑、祥和,恢復如初。它們依然那么美麗,只是,顏色比先前淡去了許多,隱隱泛著些綠意。我知道再好的菊花泡過三五杯,真的就一點味道也沒有了,成為一種可有可無的象征。

那天馬麗丈夫又喝得爛醉如泥?;氐阶√幇盐颐Φ貌灰鄻泛?,又是給他燒水沏茶,灌醋醒酒,又是幫他收拾吐在身上地上的穢物,我眼看快讓這個男人折磨瘋了。他竟然在我幫他清理的時候,猛地一把抓住了我一只手腕,死活也不肯松開,他手勁兒真大,疼得我要流淚了,他嘴里一直胡亂喊著馬麗的名字。

我覺得他很痛苦,他的表情掙獰而又恣睢,五官扭曲著,嘴里罵罵咧咧,跟野獸一樣怵人。一開始我真的很害怕,可慢慢地,我覺得他對我并沒有什么惡意或攻擊性,他只是渴望尋求一種安慰,像個大男孩,一會兒罵,一會兒又嘿嘿地怪笑,嘴巴咧得像只非洲黑猩猩。我只好依著他的床頭坐下來,無可奈何地讓他緊緊地擦著我一只手,他的大手在出汗,我心緒復雜,多少有種莫名的惶恐。我甚至在設想,假如這場面讓馬麗或我愛人撞到,結果又會怎樣?

約莫一個鐘頭,醉酒的男人漸漸平靜下來,完全像一個沉睡中的大男孩了。我終于把手抽回來,然后站起身凝視掛在墻上的一幅相片,那是馬麗的一張單人藝術照,看起來很酷的樣子,打了柔光,坦率說是有點矯揉造作,但她身體的曲線卻恰到好處地凸現在畫面上,一對鼓脹欲出的乳房足以讓所有女人嫉妒得發瘋。照片上的她,看上去很知足幸福,那只酒窩若隱若現,仿佛是對自己過去記憶的一種秘而不宣。女人是不是因為自己心愛的男人才看上去那么嫵媚的?那么,馬麗當初在照這張相片的時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到底是誰呢?這樣胡思亂想時,我又覺得自己一頭霧水了。

我真是沒有想到,這次馬麗會悄悄跟蹤她丈夫。馬麗告訴我,她親眼看著他走進一家叫“好貓”的發廊,沒一根煙的工夫,他又從里面出來了,身后緊跟著一個很妖冶的女人,走起路來屁股一擰一擰的。馬麗說她一眼就看出那是只“雞”。馬麗攔了一輛出租車,尾隨在他倆后面。馬麗丈夫后來從小姐的房子里意猶未盡地走出來的時候,忽然看見馬麗正站在他眼前。馬麗狠狠地扇了他兩記耳光,還把一口唾沫白花花地啐在他臉上,之后,馬麗頭也不回轉身跑開了。她對我說,當時手里要是有把刀,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捅他幾下。我相信她會這么做。女人的大腦有時很容易發昏發漲。

有好幾次,我本想對她說,既然這樣,干脆離了吧,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總覺得這話說起來分量太重。這中間馬麗點了一根煙,她吸煙的姿勢很怪,捏煙的三根手指痙攣似的一抖一抖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只是不停地將吸進去的煙又憤憤地吐出來。這讓她陰郁的小臉看上去模模糊糊。最后,她像是深思熟慮過,然后堅定地說,反正童童得歸我,我不能沒有孩子。

我想他倆這次大概真的走到山窮水盡了。以往吵吵鬧鬧的,這回卻出奇地平靜一一戰爭前夕黎明般平靜。一如我眼前已經沉到杯底的菊花一樣,水由熱變涼,茶卻原封未動,像個道具一樣擺在茶幾上,凝望著此時的我和馬麗,一副旁觀者的樣子。而那些疊復在一起的發白的黃色花朵,又似在等待什么,如果不重新往里注水,它們會一直這樣沉寂下去,直至水漚花敗。

或許,生活也是這樣,敗了就是敗了,一敗涂地,沒有挽回的余地。

正如火山爆發前,同樣會有相對平靜而漫長的一個積蓄期。馬麗終于還是忍不住了,不過,她這次可是把胸中的怒火全部發泄在可憐的童童身上。那天黃昏,我還沒有回到家里,后來還是聽房東說,馬麗這個女人太狠毒了,哪有那樣打孩子的。我一聽眼淚就正不住流出來。聽說馬麗打童童的時候,房門是反鎖的,孩子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哇哇哭喊,一聲緊似一聲,聽著很慘。是房東叫人把門撞開的,他們看見孩子眼睛腫成一團,滿臉都是血印子,小小的身體蜷縮在桌子底下。馬麗手里抓著一條已經擰成繩子樣的濕毛巾,還不依不饒。有人去奪她手里的東西,被馬麗狗血淋頭罵了一通,這女人簡直瘋了。我想她那時已經失去理智。她嚷著,我打我兒子,關你們屁事?把你們的臭嘴夾緊,都給老娘滾出去!勸她的人一片好心全成了驢肝肺,后來就沒有人愿意管了,都說這個女人不可理喻。童童就是那會幾不見的,不知道乘機跑到哪里去了。這孩子一定是被媽媽的樣子嚇壞了。等馬麗意識到這個問題,天色已經黑盡。她樓上樓下滿院子找兒子,問誰誰都搖搖頭,或者懶得再理睬她。

我后來和馬麗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就是沒有見到童童的影子。我們甚至還打著手電筒,沿著院子后面的那條水渠,來來回回走了幾趟,馬麗一邊走一邊哭一邊喊童童的名字,兇猛的蚊子旋風一樣在頭頂盤旋不散??粗谏那加肯虮倍?,我心里難過得要死。馬麗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丟了一只涼鞋,她就那樣高一腳低一腳地,始終歇斯底里地喊著孩子的名字,我怎么拉她也不肯回去。

那晚,我一直都陪著馬麗,她的臉和眼皮被蚊子叮出好幾個腫包,看上去突兀而丑陋。外面稍微有點動靜,馬麗立即沖到門外,大聲喊著童童的名字。后來我才知道,馬麗之所以那么狠心打童童,是因為她不允許童童再喊那人一聲爸爸,她對童童說,你再也沒有爸爸了,你爸爸死了,你以后再也不能叫那個壞人爸爸。童童當時懵懂地答應了她,可等男人回家的時候,童童都忘了,照樣上去喊爸爸,而且還像往常一樣,親昵地騎在爸爸脖子上玩騎大馬。當時,馬麗一把將童童拽下來,然后將丈夫推到門外并反鎖了門,她讓他去找那些爛女人去,而且從今以后再也不要回這個家。馬麗丈夫后來真的賭氣走了,徹夜未歸。我想,他或許真的又去找某個他心儀的女人去了。釀成一次錯誤往往會涉及許多環節,這些環節緊密地扣在了一起,最終將他們一家拖進可怕的深淵。

天一亮,我就陪馬麗去派出所報案,聽工作人員的口氣,孩子十有八九是跑出去給人販子拐走了。我們租的房子本來就在城市邊緣地帶,這里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安全基本上沒什么保障。我在派出所偷偷給她丈夫打電話,他聞信飛快地趕來了,馬麗跟瘋了一樣,猛撲過去死死咬住了他的胳膊,一開始他還吼了兩嗓子,后來他再也沒有喊,只是忍著,讓她死命地咬住,沒有絲毫反抗,另一條胳膊卻緊緊地將馬麗摟住,他的嘴角因劇烈的疼痛而抽搐著,一雙眼晴熬得血紅。我看到血滴順著他的手腕汨汨地涌下來,落在水泥地上就變成一個個小小的黑斑。馬麗突然在他胸前癱軟下去,我看到她的手腳完全松弛了,像中了風的女人,他趕緊把她攔腰抱起來。我覺得馬麗好像一條離開了水的魚,已奄奄一息了。

在接下來的所有日子里,馬麗和她丈夫整天為尋我兒子四處奔波,并在苦苦的等待中度日如年。發生在他倆之間的吵鬧,猶如黑夜暫時消失在黎明前的地平線上。白天,大家看到的只是馬麗夫婦一次次失魂落魄地回到院里,從他倆頹廢無助的背影,多少能看出點遲到的相濡以沫的味道。有一天,我在路上正好遇見兩人,當時馬麗小鳥一樣被她丈夫擁著,靜靜地走在公路通往住所的那段黑煤渣路上,路旁沒有燈,我看不清馬麗的臉,但我又似乎能遠遠地感覺到,她的呼吸因憂傷而顯得局促,她的腳步因軟弱而跟跑著,她的精神頭兒徹底垮了,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倒飭自己。

我愛人從南方回來的那晚,人顯得很興奮,他像魔術師一樣,神秘地打開黑色的密碼箱,從里面取出一包真空包裝的“杭白菊”、一件質地柔軟的淡粉色真絲睡裙,和一小瓶包裝精美的進口香水。在他的強烈要求下,我穿上新的睡裙,他還將打開的香水輕輕噴在我身上,我感到一陣芬芳撲鼻的清涼包圍了自己,竟然是一股淡淡的菊花的氣息。我感到一陣從沒有過的迷醉。我在束手就擒之前,忽然感到一陣迷茫,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啊,在渴望被愛的同時,又對這份愛充滿了不安和迷惑。我突然淚流滿面地對我愛人說,童童丟了,就是馬麗的兒子,他還不到五歲…我這樣說的時候,我愛人沉默了幾秒,接著,他把我全部攬進他懷里,用厚實的嘴唇掩蓋了我所有的語言和淚水。

事后,我心血來潮地問他,這半個多月有沒有在外面找過女人,他有些納悶幾地看著我,好像不認識我似的。你到底怎么了,突然問這么…奇怪的問題?我的心微微一沉,我不明白他說話中間莫名的停頓代表著什么,找了,或壓根幾沒有?我說,你要正面回答,不許隱。他嬉笑著說,那就找了唄,而且每晚換一個,不重樣。我一把卡住他的喉嚨,那我就殺了你!

等我們終于遷進寬敞舒適的新居后,很少再有機會見到馬麗了。城市好像突然間變大了,原先騎輛自行車覺得很方便,現在每天上下班都得坐車,從老城到新區,行色匆忙和擁擠的月票成為生活的主要內容。偶爾,在班上打個電話問候一聲,聽馬麗的口氣,好像暫時不會有離婚的打算了。她說,將就過吧,反正我已經把這些事看淡了,也看開了,即便離了又能怎么樣?我覺得每次我打過去的電話,都是被她率先掛斷的,馬麗大概不想再提有關她的事,我也就不便于再去打擾人家。

年底有一天趕公交車,正好和原先的房東坐在一塊,順便聊起了馬麗的情況。房東告訴我,馬麗好像又懷上孩子了。我是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畢竟馬麗又有了新的寄托,我想,短時間內她大概不會再嚷著離婚了。這很好,生活終于回到正軌上了。那天下車前房東還對我說,馬麗的丈夫實在不是個東西,整天也不著家門,不是出去喝酒,就是到外頭鬼混。我問,他倆現在還吵不吵?房東不無戲謔地笑了笑,說,瞎,狗能改得了吃屎嗎?還不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

因為公司拓展業務,愛人被調去外地的一家分支機構工作,他一兩個月才能回來一趟,有時間隔更長,回來沒幾天,又匆匆忙忙從我的睡夢中飛走了。我慢慢地習慣了偶爾的接送、偶爾的小別勝新婚,以及偶爾響起的一串電話鈴聲,我們的關系好像又由愛人回到了戀人。不過,空虛和寂寞是難免的,最無聊的時候,我常常會莫名地想起馬麗的兒子,說心里話,童童的出現和后來的失蹤,幾乎完全摧毀我原來一向堅守著的生活壁壘。他們說不生孩子的女人,算不得真正的女人。我開始想要一個孩子了,而且,非常迫切。我想,有個孩子在身邊,也許會好受一些。有一晚,我愛人正在床頭柜的抽屜里摸索安全套的時候,我一本正經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當時的表情很詫異,說,咱們這樣不是挺好的嗎?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沒再說什么。我們之間出現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沉悶,我們都在無關痛癢地敷衍著對方,就像彼此間隔著那層討厭的膜。

我們也動不動就為一些不起眼的小事發生口角,我的火氣似乎越來越濃,甚至故意找出種種借口,回絕他提出的要求,不讓他碰我。有一天他終于憤怒了,我覺得他生氣的樣子很可笑,特像電影里那類獸性大發的壞男人,強行撕掉了我的睡裙,他還理直氣壯地沖我直吼,你他媽的是我老婆,我想什么時候要就什么時候要!而我,干脆毫不留情地扇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作為回報。

那一刻,我們都忙住了,用一種十分陌生的目光打量著對方,長時間誰也不再說一句話,沉默直通黎明。從那晚起,他決計搬到小臥室的床上一個人睡,而我獨守一張大床。夫妻分居的理由其實很簡單,就像兩個孩子一起玩過家家,玩著玩著,鬧了別扭,生了氣,甚至抓破了臉,再也不一起玩了。生活出了問題,像眼里進了沙子,我們該坐下來好好談談才對,記得這句話是我以前經常說給馬麗聽的,現在卻變成我們兩人間的一道鴻溝。

已經有好一陣子不喝菊花茶了,完全丟失了過去的那份心境。喝菊花茶,需要的是心平氣和,更需要熾熱的浸泡和悉心品味。而我現在經常手里捏著一罐冰鎮過的啤酒,苦苦地喝上兩口,然后在網上消磨本該屬于兩個人的時光。我給自己起了一個古怪的網名:淡若菊。我跟一個對我的名字很感興趣的網友這樣聊過:也許,每一個女人都是一朵美麗的菊花,只是她們飄落在不同溫度的水中,有的恰到好處泡開了,茶味豐蟾醇香,回味綿長,有的可能枯萎了,只漂浮在水面,水是水,菊花是菊花,永遠成就不了一杯好茶。

這年的中學同學聚會,我事先一點也不知情。關于這次同學聚會的事,我不想說太多,大家多年未見,忽然聚在一起,多少有些唐突和尷尬,混得好的被大家夸成一朵花,混得差的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強作歡顏,我一時半會兒有點反應不過來。倒是見到了中學時的那個男同桌,就是邵建軍,就是因為他從外地回來了,有兩個熱心腸的同學非要召集大家去跟他聚一聚。聽說邵建軍這些年干得不錯,在北京一家什么中資機構做一個小頭頭兒。

等我趕過去時,馬麗早就到了。說心里話,我覺得她起碼應該叫上我一同去才對。我從來沒看見過馬麗穿得那么時髦性感,玫瑰紅色的低胸塑身衫,及膝的黑色褶裙,深棕色長筒靴,恰到好處露出兩段裹著透明絲襪的白腿肚。還有,我注意到她的頭發是特意去美發廳做過的,樣式新潮而霸氣,估計花了她半下午的時光。

加上我和馬麗正好一大桌子人。有人提議男女穿插開坐,這樣便于活躍氣氛交流感情。所以,我和馬麗就一邊一個,分坐在邵建軍的身邊,我本來就想做多余的那個女人,壓根兒不愿意在眾人面前造成要跟馬麗分享什么的印象??墒牵蠹宜阑畈豢希钦f什么我和馬麗今晚都該屬于建軍,是他的私有財產,別人休想碰。

接下來的整個晚上,馬麗都很殷勤地湊過臉去,跟邵建軍低聲嘀咕著什么,間或笑得花枝搖曳,他倆投緣的樣子讓其他男生大呼羨慕嫉妒恨。她還頻頻舉杯,喝酒的樣子像電影里上海灘的交際花,蘭花指曉得趕上了戲曲名旦,還有她的嫵媚柔情從一開始就密不透風,讓我不由得想起那些泡在水中的菊花,總是那樣長時間開放著而永不知疲倦。

中途,我和馬麗結伴去過一趟衛生間,我覺得她喝得夠多了,勸她少喝點,可她在鏡子里晃動著緋紅的臉蛋說,我一點事沒有,放心吧。她又在鏡前悉心地補妝,描描化化老半天,粉面桃腮更兼酒意正濃,是個男人看了都會想人非非吧。忽然,她回過頭問我,你覺得今晚怎么樣?我遲疑了一下,說,挺好的呀。她說,什么叫挺好的,簡直開心死了。說著,她將原本就很低的領口又使勁兒往下拉了拉,一雙姣好的半球間擠出一道白光。

我忽然想起以前房東說的話,就順嘴問她懷孕的事。馬麗稍稍愣了一下,然后非常平靜地說,懷是懷了,可我把它做掉了,現在我們各干各的,誰也不管誰,我不想再為那個男人做傻事了。我從鏡子里看到她一副輕描淡寫和重獲自由的神情,而她的眼晴卻始終熠熠閃亮。她很性感地抿了抿剛剛涂上的亮彩唇膏,像是在暗中給自己打氣。她的嘴唇也似乎要在我眼中燃燒起來了,我覺得自己快不認識她了。

當晚我找借口先走一步,因為實在沒有太多話講,久坐簡直是受罪,所以后來的情形我是翌日才聽到的。我想馬麗肯定會恨我,我也許不該把她留在那里自己單獨離開??僧敃r我的心情就是那么奇怪,好像我非得提前告辭才對得起馬麗似的,又或者,我隱約意識到他們遲早會鬧出點什么事情來。

最終離開酒樓的一共是五個人,只有馬麗一個女的。他們吵吵噻攘要請邵建軍去一家KTV放松放松,我不知道馬麗為什么也要跟著去。按理說,那種地方一般是不太適合女人去的一當然小姐們除外。后來馬麗實際上自愿充當邵建軍的坐臺小姐角色一盡管沒有人會這么露骨地講出來,因為其他男同學每人都要了一位自己喜歡的陪酒女尋歡作樂。

一開始,馬麗跟邵建軍也就限于聊天喝酒,唱唱歌跳跳舞,可后來酒喝多了,彼此也就放得更開,偶爾摸摸手,摟一摟肩,拍拍大腿,甚至會為賴掉一杯酒,而去親吻一下對方的臉。這種把戲對于成年人來說好像也沒什么,我不知道邵建軍是不是為我中途退場感到快快不快,因為他不正一次跟馬麗詢問有關我的情況,這恰恰是馬麗最不能忍受的地方。馬麗肯定沒有想到,事隔那么多年,邵建軍還是對我念念不忘。這一點我心里有數,即使我不在場,馬麗同樣也會為我心生妒意的,因為在這種事情上,她不想輸給任何一個女人。事實上,從中學時代到現在的所有日子里,馬麗始終被自已早年編織的一個不真實的夢纏繞著,她心氣很高,卻陷人一場不美滿的婚姻中,我以為孩子丟了會徹底打敗她,至少讓她學會面對現實,而她卻還懷揣著過去的舊夢欲罷不能。所以,馬麗后來的表現多少有點豁出去的意思,有點瘋狂,有點過火,有點太不像樣了。我聽別人說,馬麗干脆學小姐那樣,騎坐在邵建軍的大腿上,摟著人家的脖子不停地灌酒。

當時,馬麗語無倫次地說,邵建軍,我要你當著老同學的面,說你喜歡我,說呀,說你一直都喜歡我,快說呀,我要你現在就說嘛,你上學的時候,班上你就戀著我一個我真的不知道邵建軍的脾氣那么,本來大家一起玩,他犯不著為此認真的。聽說馬麗把酒灌進他的領子里,邵建軍突然就惱火了,一點面子都沒給馬麗留,大家全驚呆了。邵建軍猛地一把將馬麗推翻在地,馬麗的額頭重重地磕在茶幾的硬角上,起了好大一個包,血也汨汨地流了出來。事情到這里并沒有結束,邵建軍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他當著同學和小姐的面,突然指著馬麗狠狠罵了一句。

邵建軍是這樣說的,你他媽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跟那些“雞”有什么區別?老子會喜歡你?做夢吧你!

馬麗在最后幾秒鐘的愣怔之后,那張被她一再修飾得一絲不茍的漂亮臉蛋全變了色,惱羞成怒的她順手抄起一只酒瓶子,極其兇猛地朝對方搶過去。幾個小姐嚇得哇哇亂叫奪門而出,其他同學還沒搞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邵建軍已經癱軟在燈光昏暗的大理石地板上。這時,馬麗手里擦著的一截瓶頸也砰地落在地上,發出很刺耳的碎裂聲,又把大伙兒嚇了一跳。

那晚幸虧我走得早,不然的話我不敢假設,若是我還在場,馬麗的邪火肯定會不打一處來,不知還會鬧出多大動靜。現在,至少,這件事與我沒有直接關系。但我又分明覺得,她一定會記恨我,恨得要死吧,她這個女人我越來越搞不懂了。

原刊責編 莫南

【作者簡介】張學東,1972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寧夏作協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七部、中短篇小說集十余部,曾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等刊發表作品并入選國內各種優秀小說選本及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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