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校長丁冬青走進教師食堂的后廚,師傅們正有條不紊地忙碌著,有人抬頭給校長一個笑臉,又急忙低頭顧自己手上的活兒。張一春將廚房打理得不錯,葷素分塊作業,灶臺上大鍋小鍋排列整齊,墻上不銹鋼勺子鏟子的金屬光錚亮。張一春當過兵,他把軍營一絲不茍的作風帶進了廚房,他的口頭禪是:你們的炮是怎么保養的?這句話有出處。有句話說,你品嘗了餐桌上的菜肴就夠了,千萬別走進人家的后廚。意思是后廚的臟亂差會讓食客倒胃口。但張一春管理下的后廚,還真不是那回事,只可惜,丁校長接到了上面指示,本市所有中小學的教師食堂都必須關閉。
張一春的辦公室就藏在后廚的后面,其實是個披子房,最高的那面墻就是校園的圍墻。前些年,學校要參評“無煙校園”,抽煙的老師們都按要求執行,畢竟吸煙的危害誰心里都清楚,正好借這個契機把煙戒了,也是一樁好事??蓮堃淮赫f他戒不了,戒不了可以偷著抽,反正廚房里的抽油煙機功率大。張一春對丁校長說,出家人不打逛語。丁冬青說,等你出家了再說這話,這年代,假和尚已經滿大街了,我們的校園可是塊凈土。于是張一春把辦公室搬到了這個披子房,披子房本來是個雜物間,雜物都被他移走了,他在圍墻上挖了個洞,裝上一個排風扇,按他的說法,他吐出的煙氣都排到圍墻外邊了,不在校園之內,因此并不影響學校評選“無煙校園”。這家伙,不光說起來有一套,做起來也有一套。
張一春正在辦公桌前過煙癮,見是校長光臨,立即起立,一邊掐煙頭,一邊說,丁大校長,大駕光臨,早點通知我,我還可以搞個列隊歡迎。丁冬青說,剛才從廚房穿過來,該列隊的人都列隊了,就缺你一個。張一春說,鎖著個眉頭,遇上難事了?丁冬青說,給我一支煙。丁冬青點了煙說,這回是動真格的,我剛開完會回來,上面明確要求關閉教師食堂,教師在學生食堂就餐,與學生一視同仁。
張一春說,那幫娘兒們還真鬧成事了?
丁冬青說,這次校長會議明確了這個精神,怕是糊弄不過去了。
張一春罵了句臟話,說,這幫娘幾們,就沒有消停的時候。
丁冬青心里憋悶,卻不能發泄出來。這就是張一春可憐他的地方,他是知識分子,還戴著校長的烏紗帽,人前抽煙以及罵娘的自由也早被剝奪了。明天中學的食堂全市聞名,許多小升初的學生擠破腦袋擇校進來,與其說是為了將來考上好高中、好大學,不如說是為了在明天中學吃三年食堂,那可是學生群里瘋傳的美食天堂,全市中學食堂的第一名。至于教師食堂,那更是精彩紛呈,美不勝收。這么說吧,一周七天,包括補課的周六周日,沒有一天的早餐會重樣。晚餐更是講究,女教師怕發胖,老教師怕重油,他們都可以在菜單中找到適合自己的選項。張一春記得每一位教師的生日,有時候教師自己忘了生日,走進教師食堂,突然發現有一份生日大餐在等待他。每年體檢過后,張一春總是到校醫務室轉悠,去了解教師們的健康狀況,這一位尿酸高了,那一位得糖尿病了,他都惦記著。校醫向校長告狀說,這涉嫌侵犯個人隱私。丁冬青批評他,可張一春屢教不改,關鍵是教師們不怕隱私被他侵犯,反而替他撐腰。
有那么一兩年,中小學學校食堂刮起外包風,將學校食堂招標外包,學??梢蕴芍粘邪M,還可以省去各種擔心和麻煩。所謂擔心,校長最怕的是發生學生食物中毒這類事件,似乎只要外包出去,校長就卸了擔子。招標優先考慮本校食堂員工,食堂內部有承包能力的當數廚師長張一春,丁冬青主動去探張一春的口風,食堂招標有一硬性條件,必須收留在編的那部分員工,張一春重感情,若是他承包,不至于對老同事做出趕盡殺絕的事,這樣的話,丁校長就減少了很多麻煩。任憑丁校長如何蠱惑,張一春就是不松口,他堅持說誰愿意承包都行,他打算提前退休,回家帶孫子了。他要不要帶孫子,丁冬青最清楚,說謊沒打草稿。丁冬青說得口干舌燥,張一春就是不領情,等到他即將拂袖而去時,張一春喊住了他。張一春說,丁校長,你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咱們學校的食堂能外包嗎?人家來承包的目的是什么?賺錢。從哪里賺錢?當然是從學生和老師身上。開食堂賺錢的捷徑是什么?缺斤少兩,以次充好,粗制濫造,剩飯剩菜返鍋。若真要吃出了事,你這個當校長的能推脫得干凈?我勸丁校長三思而后行。丁冬青想不到他憋著一肚子氣在這里等著,那是提倡全民經商的年代,這么好的機會你張一春不抓牢它,反而大肆抨擊,只怕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但在回去的路上,丁冬青反復品味張一春那番言論,覺得他所說的也并非沒有道理。食堂外包一事便就此擱淺了。
張一春等丁冬青嘴上的那根煙燃盡,才說,丁校長,也許只需要我們走個過場,你沒必要慌張,這些年學校里的事情,不都是東南西北風輪流吹,陽奉陰違先渡過難關,時辰一過,說不定就春暖花開。就像我們炒菜,一會兒說放味精好,一會兒又說要把味精趕出廚房;一會兒說人要多吃牛羊肉,一會兒又說要多吃禽肉魚肉。我是誰的話也不信,我行我素。但你是官場中人,誰的嘴巴大你必須聽誰的。丁冬青還真沒把自己當成官場中人,說白了,他就是一所初級中學的校長,一個“孩子王”,即使明天中學在本市排位數一數二。他反復強調他是正高級教師,初級中學校長的行政級別也就是個科級。張一春聽了只是一笑,說,鬼才信你的鬼話。別看張一春只是一介廚師,但他能歸納出近些年教育界的變化規律,正應了那句古話,當局者迷,旁觀者清?;A教育界每年都刮風,每年刮的風都不同,唯一不變的是狠抓中高考升學率,但找不出一個校長肯承認,這才是他苦心經營的正事。有的事只能說不能做,有的事只能做不能說,連一個廚師都看出門道了。
張一春最后說,冬青,做好事不爭頭功,干壞事不落最后。你先緩緩再落實。
有那么點中庸之道的意思。
二
張一春大丁冬青六七歲,小時候丁冬青是跟在張一春后面的尾巴。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這里本來是一所農業速成學校,當時屬于城郊。在丁冬青的記憶中,校門外就是一片莊稼地,張一春常帶著二春、三春還有丁冬青在田野里撒歡,張家兄弟每天有割豬草的任務,丁冬青純粹是這三兄弟的玩伴。當初辦農校時,張一春家的房子和菜地都被圈進了圍墻。按當時政策,可以給村里一個招工指標,房子是私宅,土地是生產隊的,招工指標當然是給生產隊。那時候的郊區農民做夢都想轉戶口當工人,這樣的機會一般都是給了干部家屬。張一春他爸彪悍,拎著一把菜刀找生產隊隊長談話,虎口奪食,硬是把指標奪了回來,他做了農校食堂的廚子。據老張師傅酒后說,生產隊隊長本來想把指標留給村長的小兒子,但老張對村長說,沒問題,我反正住在農校里,以后我能經常看見你兒子來上班,我見他一回揍他一回。村長相信他說的不是假話,看了看他手上拎的菜刀,就妥協了。另一個原因是,村長的小兒子心性高,瞧不上廚子這個職業。后來農校不辦了,這里改成了明天中學。丁冬青的爸爸是個中師生,畢業分配時進了明天中學教書,那時候學校條件艱苦,學校挨著張一春家的山墻搭了一排平房,單身教師一人一間,既是辦公室又是宿舍。丁老師的房間緊挨著老張師傅家,李老師的房間挨著丁老師的房間,后來丁老師兼并了李老師的房間,李老師就是丁冬青的媽媽。這么說吧,說丁冬青和張家三兄弟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這話一點沒夸張。
張一春接他爸爸當廚子的班,并不是按當時的政策頂替的。當時有個政策,滿五十歲的員工可以提前退休,讓自己的某個子女頂替上崗,既拿工資也轉戶口。老張師傅家的二春考上了大學,三春在南方鼓搗小生意,瞧不上工薪族。而張一春在部隊當兵,參加自衛反擊戰時立了二等功,即使退伍,上級也會給他安排工作。因此,老張師傅很驕傲地說,我家三個兒子都比我眼界高,看來廚子這個飯碗,只能讓我一個人捧到退休了。老張師傅想不到的是,他話音剛落,張一春就轉業了。張一春轉業的接收單位是明天中學的食堂,父子一不小心做了同事。都說上陣父子兵,老張師傅想不到他張家上灶也是父子兵,他覺得老大削了他的面子。丁冬青那時剛從師大畢業,他也是子承父業,回明天中學當了教師。他問張一春,人家轉業都是奔政府機關,差一點的也去銀行,你卻選擇到食堂當火頭軍,咋想的?張一春說,這不挺好嗎?你上了四年大學不還是回來了,咱倆就像那田野上的鳥,繞再大的圈子,棲息時還是回到舊枝頭。丁冬青說,我上的是師范,明天中學是本市重點中學,我能進來當老師算是攀高枝了。張一春說,你想聽真話?丁冬青點頭。張一春說,我上過戰場,在我身邊犧牲的人有士兵,也有連長,官與兵活著不是一回事,死了就沒什么不同,都是一堆血和肉。我們這種經歷過死亡考驗的人,會把人生看得通透一些,我覺得人活在世上,最大的享受是口福,其他都是過眼煙云。我選擇做廚師,就是為了有生之年能滿足我的口腹之欲。丁冬青將信將疑。好幾年過去,二春、三春都已結婚生子,張一春還單著,老張師傅急了,讓丁冬青幫他做做老大的工作,不能把成家的事耽誤了。張一春說,我爸他著什么急,老二老三都生了兒子,老張家的香火已經有人續了。丁冬青說,你得理解張伯,別說他,我也替你著急,你總不會想打一輩子光棍幾吧。張一春說,還讓你說對了,我就是打一輩子光棍幾的命,哥告訴你,我在戰場上吃了槍子,那子彈不偏不倚,炸了我的子孫袋,我若是找個女人,不是耽誤人家一輩子?這傷天害理的事我絕不做。張一春講這番話的時候,像是在講一個笑話,仿佛講的是別人的事,丁冬青難以信他。食色,性也,他想到張一春之前的話,莫非這位大哥真的只剩下“食”這一種追求了?
在明天中學的歷史上,老張師傅曾經出過一次大名。那次是學校最后一次蓋教職工宿舍,據說要房改,單位分配的公房可以購買下來變成私房,轉成商品房性質,需要象征性出幾萬塊錢,那價錢可比市場上的商品房便宜多了。所有人都盯著那幢樓,給誰不給誰,把校長愁死了。校長把這事推給了工會,工會出臺一個打分制,比如教齡、校齡、學歷、職稱、職務等,工會主席是數學教師出身,打分制條條縷縷一絲不茍,打分表張貼在櫥窗里,一堆人圍著正在仔細看,有人沖上前把櫥窗玻璃砸了,撕下那張打分表把它扯個粉碎,誰的膽子這么大?是食堂里的老張。
老張仿佛揭的是英雄榜,朝人群一笑,邁開大步就朝行政樓走去。早有人提前通風報信,讓校長避一避。校長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畢業的大學生,有點遷,說,我看他一個捅灶膛的還能把天捅翻?話音剛落,老張已經進了校長室。老張對報信的那位說,我有事要向校長匯報,你想聽?那位慌忙說,我的事說完了,你們聊,你們聊。老張轉身就把辦公室門關上了,那門鎖是自動鎖,一幫行政人員只能在門外側耳聽。里面先是一番吵鬧,仿佛倆人在搞一場大嗓門兒比賽,比誰的聲音高,接下來是“澼啪”的聲音,像是拍桌子,又像是打耳光,外邊的人急了,趕緊通知保安來撬校長的門。保安人還沒到,校長辦公室的門就打開了,人們來不及退讓,老張看了一眼人們,眼里既有嘲諷又有鄙視。他回頭朝校長說,校長,我的事情今天都匯報過了,如果有必要,我每天來向您做一次匯報。聽客們一擁而入,校長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看不出究竟有沒有挨老張的耳光。校長說,沒事,沒事,你們該干什么就干什么。
校長當天下午召集行政人員開會,老張的意見是關于學校住房分配的打分標準,教齡一年計三分,工齡一年計一分,高中低職稱都計分,教師都有職稱,食堂員工都沒評職稱,食堂員工這一項全零分,不公平。最重要的是,宿舍樓所在地是原來的單身教師宿舍,包括老張家的三間私房,拆學校蓋的單間可以,想拆老張的三間私房必須征得老張的同意。老張提出的要求是,他有三個兒子,加上他老兩口,學校得分給他四套房。這要求放在今天不算過分,與現在的拆遷標準大致吻合,但那時候拆遷補償標準還沒出臺,學校行政會決定分給老張家兩套公寓,其中包括給張一春的那套,張一春的軍齡算工齡,且二等功的軍功章無人可比。怎么辦呢?計分標準可以微調,但老張獅子大開口要四套房,校長無法擺平老張,就把難事推給了工會主席,工會主席是個老滑頭,把球踢給了校辦公室。辦公室主任剛退休,只有一個年輕的副主任丁冬青。三人結伙,小的吃虧。擺平老張師傅就成了丁副主任的重要任務。
丁冬青先跟三春聯系上,三春在南邊的生意越做越大,說他沒有回來的打算,丁冬青說,給你套房子回不回?三春說,給我幢別墅也別想讓我回。三春說,冬青哥,你玩笑開夠了,莫非你想送我套房子?丁冬青把電話掐了,把前一句的錄音放給老張聽。老張說,老三的品性我還不了解嗎?別說是套房子,就是一個硬角子,他也不肯讓給別人。青兒,你老實說,校長答應給你什么好處,讓你愿意干這吃里爬外的勾當。丁冬青說,校長沒承諾給我好處,但我估計把您這事擺平了,我有可能轉成正主任,就看張伯您是否成全我了。老張說,你小子想升官想壞腦殼了,白日做夢。丁副主任敬茶遞煙,張伯,您不給我面子,也得替一春哥想一想。您退休了,拍屁股走人,一春哥還得待在學校。您還指望一春哥盡快成家,您把事鬧大了,誰敢把女兒嫁進張家門?老張師傅把這話遞給了張一春。張一春找到丁冬青,說,你把我扯進去做什么?丁冬青說,我實在沒辦法了,大哥,我道兼。張一春說,嘴上道歉沒用,你得請我喝酒。這倆人以前經常在一起喝酒,都是在張一春的宿舍,菜是食堂里現成的菜,酒是學校大門外小賣部的老白干,后來丁冬青做了中層干部,就不肯在校內與張一春喝酒了。一個是辦公室副主任,一個是廚師長,這酒菜的來路說不清楚,還是避嫌為上。倆人再聚,就到校門外的小酒館,等到丁冬青結婚,地點就移到了丁冬青家里。但張一春上他家喝酒,畢竟不自在。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倆人又回到小酒館這個老據點。張一春得等食堂開過晚飯才能走人。丁冬青說,沒問題,我在小酒館點好菜等你。
三杯酒下肚,張一春說,其實我爸也不是非要四套房,有兩套房住也夠了。只是我爸那人,他心里憋著一口氣,在學校這么多年,食堂員工們都矮教師們一頭,盡管他嘴上也講尊重知識分子,但內心卻看不上學校里許多教師和領導。他天天與他們打交道,免不了看到他們的另一面,比如阿諛奉承、點頭哈腰、當面一套背后一套。他認為校園里不應該搞這些,搞這些就稱不上知識分子了。這次,是他多年積聚的火氣集中爆發了。
張一春說,說白了,他就是想看一看校長的紙老虎面目,他一拍桌子,校長就抖得像篩糠,他威脅校長說,如果不答應他的條件,下回來他就帶上廚房的剔骨刀,反正他這把年紀算活夠了。校長一聽,當即就朝他跪下了。
行政樓里有很多人私下討論,校長究竟有沒有挨老張的耳光,看來確實沒有,但這比挨了耳光還讓校長難受。
丁冬青說,這事你可不能在學校里噻嚷,校長是個要臉面的人。
張一春說,還用得著你叮囑我?我當時就說我爸了,有些事做得說不得,有些事說得做不得,這事以后咱不能提。
丁冬青扯回到分房的話題上,說,其實,只給你家兩套房,也確實虧待了你們家。本來張伯和你就有資格分房,但校方沒有考慮到你家私宅的因素。張伯這么一鬧,估計有可能給你家增加一套房。但完全達到張伯的要求,恐怕做不到,一是教師住房確實緊張,二是如果鬧一場就能完全得逞,只怕后面還有人跳出來鬧。張一春說,如果有三套房,我去說服老爺子。
事情的結果是張家分得了三套房,一大套兩中套,丁冬青也真的轉為辦公室主任了。一年后沒想到傳說落實成為政策,公有住房稱為房改房,戶主真的可以仨瓜倆棗買下,張一春當初沒有搬進新樓,說懶得折騰,他把新房的鑰匙直接給了三春。盡管他每月也有一點住房補貼,但比起幾乎白到手的一套房,那吃的虧可大了。丁冬青覺得自己虧欠了張一春,時間越長,虧欠越多,照現在的房價,張一春一輩子的工資也抵不上一套房。張一春退休后,愿意返聘,食堂也確實需要他這樣一個大公無私的人,丁冬青就在校長行政會上拍板定下了。丁校長知道,張一春是不愿意搬回去跟張伯擠在一起,省得落埋怨。
丁冬青走出校門,向右拐走進了側邊的一條小巷子。某年上面出臺文件,將校園學習區與生活區剝離,教師公寓樓前面添了一堵墻,與校園隔開了,后面拆了原來的圍墻,融入了市民社區。好在教師家屬都樂意,出門用不著經過學校大門,而且小巷子連著菜市場,生活方便,小巷子的盡頭就是小公園,方便走路健身。丁冬青的父母在這幢樓里住了幾十年,覺得在這里過日子挺好。丁冬青上班的地方與爸媽的住處就一墻之隔,但如果不是李老師在電話中提醒,他常常忘了過來看望老人。老丁老師正在陽臺上給花草澆水,抬頭見了兒子,說,你怎么又是一臉愁容?當個校長怎么弄得苦大仇深?丁冬青用手抹了一把臉,說,沒有呀,我敲門之前就扮了笑臉。老丁老師說,我是你爸,你就是玩變臉的雜耍我也能看穿。李老師替兒子泡上茶,送到陽臺上,父子兩人面對著校園坐在藤椅上,夕陽西下,從六樓俯視,秋天的校園很是美麗。當年分房時,老丁老師堅持要六樓,放棄了金三銀四,他對李老師說,六樓好,學校的教學樓限高,站在六樓上能看到學生進出教室,能看到操場上運動的學生,這是最好的風景。那時,他還想不到,他的兒子有一天會當上這所學校的校長。
丁冬青講了關閉教師食堂的事,老丁老師喝了口茶,說,也不是不可以。
老丁老師說,我剛分配到這里教書時,條件極其簡陋,雖有廚房,但師生吃飯沒有飯廳。他站起身,用手指了指操場邊的體育館,說,原來體育館的地址是大禮堂,大禮堂里沒有椅子,開會的時候,學生扛著教室里的條凳進大禮堂。平時,大禮堂里空空如也,就成了師生的飯廳。開飯時,一個班級分四個小組,每個小組十個人,任課教師搭配進各個小組,正副小組長由四個同學輪值,兩人領飯桶,兩人領菜桶。丁冬青說,我怎么沒這記憶?老丁老師說,那時還沒有生你。
老丁老師繼續說,你們今天要弄的師生共餐制,我看也挺好。那時菜桶里一般是青菜蘿卜,上面漂著幾塊五花肉,老師不下筷子,學生寧愿吃白飯,學生敬老師,老師讓學生,一個桶里攪勺子,增加了師生感情。
丁冬青說,爸,時代不同了,現在的老師和學生,完全不是原來的概念。不說別的,就是那飯桶,放在今天就通不過食品衛生檢查;那么多人共用一個菜桶,明顯不符合分餐制衛生要求。家委會的家長們根本不會接受,人家還講精神衛生呢。
老丁老師的思想還停留在他的那個年代,時代不同,學生和家長的目標不同。老丁老師入職之初,中小學教師的目標是掃盲,提高學生文化知識水平,而現在中小學的教學目標,是提高升學率,初級中學的目標是更多學生考進重點高中,將來能升人“985\"“211”。
在老丁老師面前,丁校長只能做一個玲聽者,老丁老師其實就只是需要兒子做一個聆聽者。
在父母家吃完晚飯離開時,小巷子里已亮起了路燈。路燈昏暗,丁校長踩在青石板上,一腳高,一腳低,讓他有些恍惚,他想起了小時候和張家三兄弟在巷子里瘋跑的時光。
對于關閉教師食堂這事,丁冬青可以拖一拖,但瞞得了上級,瞞不了家委會的那幫家長,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家委會成員的眼睛比雪還亮。
三
一個學校的家委會,分成三種,班級的、年級的,最高一級是全校的。其實并沒有文件規定,校級與年級、班級的家委會是上下級關系,甚至也沒有文件規定,學校必須成立家委會。但家委會就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本市的中小學甚至幼兒園,家委會都完善了建制。家委會的會長原來由各級教育部門的官員兼任,他們能量大,對政策把握準確。副會長通常是企業家,錢多,在孩子身上肯花錢辦實事。后來,上面突然規定政府官員不能在社團兼職,一批家委會的會長就主動辭去了職務。這難不倒家委會,學生家長一般有兩位,爸爸們不當會長,可以讓媽媽們當,在孩子問題上,媽媽出面說話比爸爸更有權威。副會長和委員們也逐步換成了女家長,管理孩子本來就是媽媽分內的事,因此,家委會開會,基本上是女士參會。
王尚美是初三年級家委會會長,她原來是某縣中學的數學教師,丈夫從縣機關下海,后來事業做大,把公司搬到了省城,丈夫覺得王老師工作調動麻煩,家中也不缺她那份工資,不如就此辭職,在省城做全職太太。王尚美覺得未嘗不可,專心相夫教子,可想不到夫用不上她相,子也不替她爭氣,看兒子的成績,考985大學肯定沒有指望。王尚美覺得是省城的環境耽誤了兒子,兒子初中轉入省城就讀后,各種不適應,精力就沒放在學習上。丈夫本來沒有生二胎的想法,可王尚美不甘心,兒子考不上好大學,不僅是兒子的失敗,更是她這個中學教師出身的母親的失敗。二孩政策放開,王尚美響應國家號召,生下了老二,依然是兒子。這一回,王尚美不能輸,老大出國留學了,她全身心放在老二身上,要時間有時間,要經濟有經濟,從幼兒園開始,老二就讀的全是名園名校,老二本身聰穎,沿著父母鋪好的道路往下走,注定會成為杰出人才,王尚美對老二充滿信心。
王尚美沒想到自己能當上年級家委會會長,這個年級的學生有三分之一是二胎,也就是說,家長的平均年齡提高了不少。這屆初三學生的家長,資歷也不在一個檔次。以前初中生的家長都年輕,資歷淺,在機關的最多就是個處長;但現在家長的情況變了,做企業的家長中,光上市公司董事長就有好幾位;從政的家長中當廳長、副廳長的也有好幾位。這是家長群中出現的新形勢、新情況,家委會重量級人物多了,于學校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壞事。王尚美家老二進人初三年級后,原來的會長提出辭職,理由是她丈夫升遷去了外省,她隨時可能跟過去,她當會長不合適了。老會長推薦的新會長人選就是王尚美,理由是王尚美做過縣中學教師,懂教育,懂得怎樣與校方配合、交涉,而且,她幾子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說明她教子有方。王尚美從縣城來,一直在家長群里潛水,低調、謙虛,但這回她沒有推辭,怎么解釋呢?為了兒子,付出怎樣的辛勞都值得。
王尚美第一次參加家委會會議,還是老二上初二時,她被推薦為年級家委會委員候選人,每個候選人后面都附有一個簡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王尚美坐在會議室里,終于明白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說法。雖然是省城,官大大不到嚇死人,業大大不到可敵國,但是委員們的學歷之高出乎她的意料。說起來,王尚美也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本科生,當初在小縣城堪稱最高學歷,可這些家長大多是博士。王尚美從農村考上大學,是學歷改變了她的命運,這撥女生有個特點,挑選男朋友,或者評價一個男人,往往看重學歷,這與那時代的唯文憑論相吻合。本科生王尚美在小縣城拔劍四顧,找不到匹敵的對手,只能下嫁給??飘厴I的小公務員,她在心理上一直對丈夫居高臨下?;丶液笳煞虬参克f,這有什么奇怪,省城本來就是臥虎藏龍之地,明天中學又是重點名校,家委會薈萃各路英豪在情理之中。何況,現在碩士博士滿大街,含金量早就打了折扣。
話是這樣說,但王尚美每次參加家委會活動都不敢懈怠,衣著打扮、言行舉止,她都力爭做到最好。不過王尚美第一次參加家委會時,還是弄得挺狼犯。年級家委會開會,通常邀請年級組正副組長參加,初級中學的年級組長,一般是跟年級走,三年一輪。年級家委會,也是跟著年級走,學生初中畢業,家委會自動解散。
家委會會議通常下午召開,會后吃工作餐,有時候,召集人還請大家開展飯后娛樂活動,以增進友情。反正都是私人消費,輪流做東,王尚美當選委員后,也不在乎這點小開支。那次家委會的工作餐,是在某委員家的私人食堂,八項規定以后,官員們很少出現在高檔餐館,企業家們紛紛開設私人食堂。說是食堂,其實只招待外人,食堂里的服務和酒菜質量不低于外面的高檔餐館,這種食堂王尚美家的公司也有,她當然不會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那般夸張,落座后只是禮貌地淡然一笑。年級組長是位四十多歲的女教師,熱情隨和,和家委會的委員們熟悉得仿佛是姐妹,副組長是個年輕帥哥,名叫張俊,他自我介紹說他剛從京東師大碩士畢業,接手初二(1)班的語文,王尚美家的老二就在初二(1)班,語文相對其他學科是老二的弱項,王尚美就不由得對小伙子多了一點關注。年級副組長就是組長的跑腿,一般都是挑年輕人。本年級家委會清一色娘子軍,張俊就像羊羔掉進了狼窩,常被女人們開的玩笑弄得面紅耳赤。這個時候,女人們就忘記了淑女的矜持,如果說與外邊的場合有什么區別,那就是玩笑聽上去不那么粗俗,但細一品味,里面是葷素全有。這天召集人沒有安排別的活動,散席前她安排的最后一個活動是拿出伴手禮,她給每個人都遞了一個紙盒,盒中是一部新款手機,王尚美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她見過這款手機的廣告,價格是萬元以上,召集人這一頓工作餐價格不菲。王尚美以為節目到此為止,沒想到只是個開頭,其他委員逐一上場,變戲法似的拿出一件件禮品,有化妝品,有絲巾,有燕窩禮卡、海鮮禮卡,都稱是最近的新品,感覺好,就給姐妹們備了一份。唯有王尚美空手而來,一時挺尷尬,會長安慰她,說,沒事,你是頭一回參加。張俊的面前也堆著這些伴手禮,張俊說,這些東西只有女性才用得上,心意我領了,東西我能不能不收?眾口一詞,不能,備著給你將來的女朋友。
回到家,王尚美將禮品在茶幾上鋪開,從中找出一條規律:召集人送的手機最為貴重,其他人送的東西價位都低于手機,這里面是否有一個潛在的規則,所有客人送的禮品價位都不能超越召集人?王尚美具有專業的數學頭腦,后來的事實證明,她的推論準確無誤。
問題出在張俊那里。女士們聚會喝的是紅酒,紅酒講究細品,沒有人魯葬到用紅酒拼酒量,那天張俊在酒席上喝的酒并不多?;氐剿奚?,他將禮品一一打開,現在的年輕人有上網的習慣,他上網查詢了一下禮品價格,吃了一驚,這一頓工作餐的收獲能抵他兩個月的工資。張俊接受過廉政教育,他覺得將禮品轉換成人民幣,這金額夠得上受賄了。第二天一早,他將所有禮品交到了丁校長辦公室,丁校長表揚了他,告訴他應該把東西交給學校的紀委書記,小張這才想起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張俊給丁校長和紀委書記出了個難題。張俊是個好同志,他回去后就向年級組長坦白,他把昨晚的東西都上交了。組長夸他覺悟高,當即火速回家,以實際行動向他學習,也把東西交到了紀委書記辦公室。問題暴露了,領導不能睜只眼閉只眼,丁校長在全校教師大會上反復強調,不能收受家長禮物。有人在下面悄悄說,孔夫子還收家長的臘肉呢,不對,孔夫子收的是學費,我們學生的學費已經交過了,或者說國家代交了,國家給我們發的工資就是。有人說,我們的工資出處原來是臘肉,難怪嚼不出油水。這話瞬時引起一陣哄笑,好在領導們坐在主席臺上聽不到。丁校長還在各年級的家長會議上反復講,但家長們都認為丁校長小題大做。王尚美所在的年級家委會被其他年級家委會以及班級家委會鄙視,一顆小石子硬是翻出這么大的浪花,丟所有家委會的丑。從此,初二年級家委會的活動次數減少了,年級組長、副組長也只參加會議,不參加工作餐,家委會人心渙散,即使開會,參會的人也湊不齊,這或許也是后來會長不肯連任的原因之一。大家心里都窩著一肚子火,怪誰呢?怨那個愣頭青張俊。
那天是明天中學的開放日,所謂開放日,就是學校的課堂對全體家長開放,有時候不僅對家長開放,也歡迎兄弟學校的同行“蒞臨指導”,說白了這天就是對本校教師實力的展示。王尚美選擇了聽初二(1)班的語文課,一方面是因為兒子的語文考試成績總在班級十名之外,扯總分后腿;另一方面,她也想看看這個叫張俊的年輕人,語文課究竟上得如何。那節課教的課文是魯迅先生的《藤野先生》,這篇課文王尚美尚有記憶,她上中學時,語文課本里就有。不僅是王尚美,另外一些家長也學過這篇課文,幾十年過去,它至今一直堅守在語文課本里。張俊在課堂上很有激情,魯迅的那位老師在他的描繪中有趣而可愛,從語文老師這個職業扯下去,他講到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面有位博學方正的壽鏡吾先生;講到豐子愷的文章《我的老師李叔同先生》;講到莫言《我的老師》中的那位用自行車馱莫言幾十里土路回家的王老師。不知不覺,下課鈴聲就響了。課后,校方客氣地請聽課的老師和家長談聽課感受,討論張俊的語文課時,有了兩種完全不同的聲音,一方認為,課上得好,視域開闊,收放自如;另一方認為,天馬行空,沒有從中考考點出發,偏離了中考方向。王尚美終于意識到了這節課的問題,脫離了中考的語文課就不是好語文課,盡管有人反駁,說語文教育最應該講延后效果,但王尚美不這樣想,有的學生家長不這樣想,只有分數才能敲開重點高中、名牌大學的校門。王尚美差點讓張俊的口才繞進去了,看來,老二的語文成績不拔尖,與張俊這位語文老師的教學方向脫不了干系。
王尚美回家后想到的是得給老二請語文家教。王尚美畢竟當過教師,她一直反對兒子在外面補課,外邊那種幾十人的大課堂,其實是沒有什么效果的,當然,她也不是一概反對補課,兒子明顯有了弱項,她就覺得必須補差。晚飯后,她正醞釀著怎么跟老二談補課的事,門鈴響了,訪客是初二(1)班的幾位家長,下午他們一起聽過語文課。領頭的人是初二(1)班的家委會會長,是某機關一位處長的太太,也姓王。王尚美開了門,王會長說,不好意思,打擾領導了。王尚美一愣,這幾位是不是走錯門了,這屋里沒官員。待幾位進了門,等阿姨上完茶和水果后,王會長說,今天來拜訪領導,主要是想向王委員匯報初二(1)班更換語文老師一事,初二是孩子的關鍵階段,我們不能再讓張俊老師耽誤孩子了。王尚美明白了,“領導”原來是自己,王尚美是年級家委會的委員,是班級家委會的上級,這王會長是個講究人,雖然聽上去有幾分可笑。等王會長把話說完,王尚美反應過來,原來幾位來的目的,是要家長集體簽名,趕走初二(1)的語文老師張俊。
王會長說,如果班級的家委會簽名起不了作用,我們請求年級家委會為我們助力。
王尚美沒有退路,都逼到家里來了。王尚美覺得自己做了虧心事,那張俊還是個孩子,比自己家老大大不了幾歲,這集體簽名交上去,對他就是當頭一棒,說不定就把這孩子一生的信心毀了。簽名信交到學校,校方沒有消息,她們又把復印件寄到了省廳和市局,這下子校領導們不敢裝聾作啞了,先是想把張俊換到初一年級,但初一年級家委會得到消息后立即組織抗議,校方無奈,把張俊安排到了校圖書館。老二回來說,他去圖書館常能碰到張老師,張老師挺快樂,說在圖書館工作是他夢寐以求的,他可以在書的海洋中盡情遨游了。小孩子聽不出張俊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王尚美心里的坎還是過不去,偶爾遇見張俊,她都沒有勇氣面對他,只好繞開走。
王尚美做了初三年級家委會的會長,一開始感覺挺好,在例會和活動中都有眾星捧月的感受。但是,一樁樁事迎面而來,她很快就被卷入接連不斷的旋渦中,她想抽身卻身不由己,她一輩子沒想過要當個什么長,她也沒把這年級家委會會長當回事,本以為就是為學生們創造更好的條件,為孩子們(包括自己的孩子)辦點實事,事實證明,她這個數學頭腦想得太簡單了。
四
丁冬青天麻麻亮就到了學校,這天輪到他值班。自從網上曝光了某地歹徒闖進學校傷害學生的事件,應各方要求,明天中學實行了領導輪值制,早上進校和晚上放學期間,值班領導必須親自站在校門旁,迎學生來送學生往。好在明天中學的校領導多,書記和校長加起來正好七個,中小學熱衷于周六周日上課,正好可以不偏不倚,每位校領導都“享受待遇”。已經是冬天了,丁校長斜披著紅色綬帶,站姿端正,面帶微笑,學生們蜂擁而進,大聲喊,校長好。丁冬青回答,同學們好。丁冬青很享受這種感覺,朝霞滿天,太陽在東方再再升起,此刻的學生朝氣蓬勃,臉上紅彤彤的,腳下健步如飛,只有在上學與放學的路上,他們才有機會放飛自我。只是丁冬青的嗓子不配合,聲音漸漸降低,但丁冬青臉上始終保持笑容,直到早讀課鈴聲響起。
丁冬青回到辦公室,開空調,喝茶,讓身體盡快暖和起來,有人敲門,是張俊,他手上捧著幾本書。張俊說,丁校長,我知道您今天值班,這是您要的書,我昨天找出來了。丁校長說,你來得這么早呀,謝謝。隨手便把書放到書架上。丁校長說完前半句,就覺得自已說話欠考慮,按學校制度,教師早上八點打卡上崗,圖書館等部門可以九點開門。如果張俊是個敏感的年輕人,表揚小張早到,這等于是揭小張的傷疤。把他安排到圖書館,不是你這個校長決定的處罰嗎?
好在張俊不是個敏感的人,說,我看了您開的書單,以前偏教育管理和語文教改,現在是以文學經典為主了。丁校長說,我們那時代的中文系大學生,大多是文學青年,現在都快老年了,還做不到徹底忘掉。張俊不是個會察言觀色的年輕人,若是情商高一點,馬上會說校長正年輕,當了校長后,丁冬青身邊不乏阿諛奉承的聲音。丁冬青陡生歉疚,這個年輕人人品端正,學校不應該委屈他。
有些話丁校長沒辦法跟他的下屬交流,丁冬青盡管當了校長,卻一直堅持上教學一線。他堅持上一個班的語文課,他自恃中文系科班出身,可是,那個班的家委會會長還是毫不客氣地挑明,校長,請您不要再帶這個班的課了。理由很充分,作為校長,他參加的會議和教學活動特別多,常常不得不臨時請別的語文老師頂課。那位會長懇切地說,我們是經過反復討論后才敢提這個建議的,實在是我們的孩子耽誤不起。丁冬青沒轍,這事鬧大了丟臉的是自己。可是他心有不甘,時逢上級要求中學開設選修課,他就在初一年級開了一門\"文學欣賞”選修課。丁校長也曾經熱血沸騰,寄希望于一輪輪語文教改,他努力學習新理論、新思維,可專家們城頭變幻大王旗,丁校長在不斷學習中,發現專家們其實是在變個花樣販賣洋貨,改來改去只會讓語文老師不會教書。這一輪輪語文教改他似曾相識,他可以逃離文學,但語文老師們不能扔了飯碗。事實上大多數一線的教師只當著客,看著專家們上臺表演,教學還是圍著中考指揮棒轉。
張俊的話不假,丁冬青讀書的方向回歸了文學。
張俊說,有個事我向您匯報一下,孟老師退休前想搞個二胡演奏會,到時候您能否出席?
孟老師大號孟不凡,他是張俊的師傅,也是丁冬青當年入職時的師傅。這樣說起來丁冬青和張俊還是同門師兄弟,可是,張俊從來沒與他套這個近乎,孟老師似乎也不認他這個當校長的徒弟。
決定讓張俊換崗時,丁冬青沒有親自找張俊談話。丁冬青從中層干到校長,也積累了一些基本管理經驗。他讓辦公室主任去通知張俊,如果張俊不服,火力肯定先對準那位主任,他后出場,就有了緩沖。但張俊二話沒說,當即就答應搬到圖書館去。辦公室主任向他匯報完,他剛松了口氣,孟不凡直接進了他辦公室,門也不敲。
孟老師說,憑什么?
張俊是孟老師徒弟,師傅為徒弟出頭,尤其孟老師性格耿直,丁冬青能理解。
丁冬青說,師傅,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是校行政會的決定。
孟老師說,承蒙抬舉,我怎么敢當校長的師傅?你告訴我,能不能讓他留在講臺?
丁冬青搖搖頭,孟老師町了他一會兒,不再發一言,轉身走出了校長室的門。
第二個為張俊打抱不平的人是張一春。那天,丁冬青輪值晚自習。一般來說,這時段各個教室都有教師守著,校園里安安靜靜,不會有突發事件。說句沒人相信的話,一個中學校長很少能抽出時間讀書,有人說老師忙,備課、上課、改作業連軸轉,當校長的,只需要扛著嘴巴指揮別人。錯!明天中學是重點校,重點校得到的上級關注最多,不說教研室、教科所、評估院、教師發展中心這一大堆省市區主管部門,家家都重視明天中學,別的部門,比如稅務、消防,包括街道也時常到校指導工作。沒有哪一樣不重要,校長不出場就是不重視,丁校長哪方神仙都得罪不起,疲于應付他也得強打精神。丁冬青晚飯后的頭腦能保持清醒,他通常是用這段時間來讀書。張一春突然闖了進來,他平時有事都是找總務處,難得奔校長室。很明顯,他今天這是酒喝多了,帶進來一股濃烈的白酒味。整個行政樓里就丁冬青一人,丁冬青一邊給他泡茶,一邊說,大哥,今天興致這么高呀,過半斤了吧。張一春說,興致不高,你現在難得喊我喝酒了。這是實話。丁冬青說,都怪我事多,坐不下來。張一春說,我就是想問問你,為什么把張俊貶到圖書館去了?丁冬青想不到張一春會替張俊來找他,張一春不是喜歡找麻煩的人。丁冬青說,怎么能說是“貶”呢?分工不同,工種不存在高低,怎么,晚上是跟張俊在一起喝的酒?張一春說,你別說那些沒用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吃了人家的嘴短,我是喝了他的酒才為他說話?我和那小伙子還沒熟到一起喝酒。丁冬青說,大哥,我也是沒辦法,家委會那幫人盯著不放,投訴到上級部門,我拿不出處理意見過不了關。張一春說,不是哥說你,你在那幫娘兒們面前太軟弱了,不客氣地說,你這校長對外是羊,對內是狼。張一春這話太傷人了,丁冬青十分惱怒,正要和張一春辯個明白,張一春趴在沙發上睡著了,鼾聲如雷。
丁冬青再也無法在辦公室看書,并不是因為張一春的鼾聲。行政樓對面,一邊是學校的大操場,白天視野開闊,在這黑色的冬夜是漆黑一團;另一邊則是教學樓,教室里燈火通明,仿佛是正放映的電影銀幕,丁校長甚至能看到教室里的學生在做什么小動作。黑暗把人的距離推開,燈光又把人的距離拉近。丁校長站在窗口能看到那邊的師生,那邊的師生也同樣能看到丁校長。丁校長在師生的心目里究竟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丁冬青上中學時,有個名叫春火的同學被大家戲稱為“蠢貨”,時間長了,他有一天悄悄地問冬青,冬青,我真的是個蠢貨嗎?丁冬青怎么安慰他,也無法讓他釋然。若干年前,張伯大鬧校長室后,曾對還是辦公室副主任的丁冬青說,我怕他個鳥,我在學校待了幾十年,什么沒見過?這些知識分子是什么貨色我還不了解?給他三分顏色,他能開染坊;給他一棍棒,他就折了脊梁。他忘了站在他面前的丁冬青,也自認為是知識分子。多少年過去了,如今張一春說的這兩句話,又讓他想起了張伯的話。丁冬青悲袁地想,也許他們沒說錯,他本來就是個小知識分子,手無縛雞之力,只是在謀一份薪水養家糊口。
丁冬青不得不承認,現在的學校管理,越來越被家長左右。比如,一部分家長指出,老師不能打孩子,不能批評孩子,于是上邊就規定:不準體罰與變相體罰。一部分家長指出,他們沒空接孩子。咋辦?于是學校提供延遲服務。但又有一部分家長指出,孩子回家太晚,必須取消延遲服務。于是,延遲服務就不了了之。最難的是他這樣的校長,在家長與家長的對立中,進退兩難。
張俊在圖書館工作已經大半年了,丁冬青還得再等等,等這一屆初三學生畢業,這屆的家委會結束了使命,丁校長就可以再把張俊調回教學崗。棋只能一步一步下,他撥通圖書館館長的電話,圖書館總共只有三個人,館長是位領導夫人,慈眉善目,樂于助人。丁校長說,張俊同志在圖書館表現怎么樣?不出所料,館長替張俊講了一大堆好話。丁校長說,那說明小伙子思想境界確實高,如果他確實如此優秀,我們推薦他為今年的校優秀工作者。這是個鋪墊,有錯誤能改正就是好同志,到時候讓他重返崗位,上上下下就免了許多閑話。
五
王尚美上任時正值多事之秋,一夜間,千樹萬樹梨花落,上邊有指示:禁止校內補課,禁止校外教培公司補課,禁止在職教師有償補課。聽聞這號令已經不是第一回,風吹過去號令就散了,最初,校方沒當真,教師和家長也沒當真。檢查組周六到學校,校園里靜悄悄,學生都沒在學校??墒牵B續幾個周六周日,檢查組都到學校檢查,這還有完沒完?最開心的是學生,他們終于有了完整的休息日,身心得到解放,但家長們慌了神,“神獸”歸家,他們橫看豎看都不順眼,心中更是焦慮。自家的孩子歇著,不等于別人家的孩子也歇著,尤其是初三的學生,寸時寸金,耽誤不起。班委會的王會長說,我們不能坐以待斃,現在風聲這么緊,大部隊作戰顯然不適合,目標太大,只能各個班各自為戰,我們班本來就是實驗班,先起個帶頭作用。不讓學校為難,教師和場地我們在校外找,補課費,由本班家委會代收。王會長的提議,得到在場家長一致贊成。
教室設在距學校不遠的一個廢棄廠房里,工廠的老板就是班里的一位家長,房租分文不取,還讓人把車間打掃得干干凈凈,添置了課桌課椅。找任課老師現在很容易,一大幫教培公司的老師丟了飯碗,正愁沒去處,賣方市場變成了買方市場,家委會反復挑選,好中選優。每次學生上課,都由家長們輪值,在廠門外放哨,一有風吹草動,就能及時發現,師生從后門安全撤離。一兩個月過去,這里太平無事,其他班級的家委會也聞風而動。王會長對任課教師越來越挑剔,她把補課班里的教師換成了明天中學在職教師,據說一開始她想請孟老師出山,孟老師是張俊老師的師傅,歷屆家長都贊揚孟老師的學生中考成績好,如果真是孟老師,王尚美動了讓兒子也去補課的心思。可是孟老師沒答應,不知道他是有顧忌還是不差錢,王會長轉身請來了另一位教語文的老教師,本校姓蔡的特級教師,同事們常稱他為蔡特。他與孟老師年齡相仿,但名氣更大。孟老師的拒絕是明智的,這次禁止補課的行動聲勢浩大,上邊派出了多個檢查組全面督查,狼真的來了。想達到令行禁止的效果,需要抓反面典型以儆效尤。體制外的任課老師管不著,在職教師有單位,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那位教語文的特級教師,不幸在上課時被抓了個正著。
這事有幾分蹊躁,從學校到工廠,沿途放哨的家長沒有發現什么可疑對象。那位扛著攝像機的電視臺記者在車間后門出現,仿佛是從天而降,蔡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看到攝像機以為是要做采訪。記者確實是要采訪他,但記者開口之前,蔡特醒悟了,用袖子擋住了臉,可惜已經遲了,他的臉已徹底暴露。后來王會長分析,那三個人早就埋伏在工廠里。那三個人中,有兩位自稱市電視臺的,但另一位中年婦女是誰?這難不倒家委會的委員們,王會長很快就掌握了她的信息,此人是第一初中的學生家長,據說也是初三某班家委會會長。
這不是兩位會長的較量,她倆的背后是兩所學校之間的博弈。
說來話長,在本市所有初級中學中,明天中學和第一初中一直是重點初中,現在不允許媒體炒作中高考成績,也不允許學校公布本校中高考成績,但是,家長才不管那一套。中考一過,各校家長群都熱鬧非凡,有時候,會冒出一批本市中高考狀元,真假莫辨。不服來斗,斗得最厲害的要數明天中學和第一初中。明天中學的家長群里常有第一初中的家長混進來,黑一把明天中學后被踢出去,同樣,明天中學的家長也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兩校的家長在這種時刻絕對站在孩子的學校這一邊,容不下任何低毀。其實,也就等同于小孩子之間玩的游戲。兩校的校長見面都客氣,而且都謙虛,彼此都是做表面文章。但是有一個細節,這兩所學校從來不搞教學交流活動,老死不相往來,這是擔心讓對方摸清自己的底細。因為是名校,這兩所學校享有特殊招生政策,即按招生比例的百分之五招收擇校生,所謂擇校生,就是尖子生。社會上有些議論,認為擇校生都被校長用于開后門,不排除有個別情況,但大部分指標校長還是不敢亂用,三年后中考考場上見分曉,考生的成績是老師考核的績效,也是校長考核的政績。為了把最優秀的孩子錄進本校,丁校長不惜上門拜訪,在家長面前卑躬屈膝,做出各種承諾。沒辦法的事,那種學霸小孩,你不搶過來,那就要被第一初中搶過去。那么,你不僅少了一個優等生,而且還增加了一個強有力的對手。有句老話,店大欺客,客大欺店,與招生一個道理。
優盤擺在了丁校長的辦公桌上,丁校長邀請校級、相關年級、班級的家委會會長在他辦公室碰個頭。王尚美提前五分鐘到,見校長不能遲到。丁校長說,聽說王會長原來也做過教師?王尚美說,我那是縣中學,跟您這里不能相提并論。其實,一所縣中在小縣城的地位也是舉足輕重的,王尚美在縣中當教師也挺受人尊敬。王尚美打量著丁校長的辦公室,也就十幾個平方米,放上一張辦公桌、一組轉角沙發,基本上就沒有人活動的空間了,比起縣中校長寬大的辦公室,這里談不上寬,更談不上氣派。人到齊,四位會長坐在轉角沙發上顯得有些擁擠,丁校長就把自己的座椅移出來,他坐在沙發的對面。先是王尚美家老二所在班的王會長匯報,她已經做了調查。帶人拍攝的女人確實是第一初中的家長,并且是初三某班家委會會長,她聽說明天中學這邊的初三補課已經悄悄鋪開了,于是主動向第一初中校長詢問,他們是不是也應該行動起來。第一初中的校長很生氣,說,你憑什么說明天中學在搞補課?檢查組的通報我每周都看,沒有的事,你空口無憑。那位女會長也生氣,她男人是電視臺的領導,她決定讓校長看到事實,于是,就有了帶記者抓蔡特的那一出。
丁校長不由自主地笑了。第一初中的校長用的是激將法,他撿了石頭,但扔石頭的不是他。
王尚美是明白人,第一初中的校長為什么生氣?他那邊的女會長沒想明白。那女人豬腦子,組織補課的事家委會盡管去干,沒必要讓校長知道,更別說向校長提出申請。一旦被檢查組查出來,說是校長批準了,這不是舀起屎尿朝校長頭上澆嗎?這一點上,王會長就比那女人聰明。蔡特被投訴到教育局,那女人揚言如果不處理,她就把視頻放到網上去。教育局也不想讓事情發酵,檢查組找到丁冬青,丁冬青說,我不知道。他確實不知道蔡特在工廠補課的事,沒人向他匯報。王尚美作為初三學生的家長,能夠理解那位女會長的過激行為。都說當下教學存在一個劇場效應,前排的人站起來了,后排的人看不見,必須也得站起來。一所學校開班補課,另一所學校的學生不補課,似乎就會被人家落下一截,那位女會長的氣急敗壞就是這種心理作怪。王尚美曾經跟兒子同學的家長說,坐著的人即使看不到舞臺,只要注意力集中,豎起耳朵,用心揣摩,他也能比看到的人有更深的體會和認識。但沒人相信她的話,連一些老師也聽不進。有熟悉的家長說,你說的是你兒子那種天才,不適合普通人。似乎王尚美是顯擺兒子,在“凡爾賽”。王尚美總結,最重要的是從小培養孩子的學習習慣,生老大時,她第一次為人母親,雖然是職業教師,卻只顧忙于別人家的孩子,疏于管理自家的兒子。生老二時,她是全職太太,全程注重老二的習慣養成。據說有人做過調研,考上北大清華的學生很少有人上過課外班,這么說吧,這些人都是坐在劇院第一排的人,別人坐著站著都遮擋不到他們。她家老二,從上學開始,就一路拔尖,屬于坐在第一排的人。自那以后,王尚美就
不再說那話了。
現在的中小學教育,首先是家長焦慮,然后家長把焦慮傳遞給了學生和老師,沒人愿意停下來冷靜思考問題。
王尚美思想開小差時,丁校長收斂了笑容,說,現在麻煩找到我這里了,蔡特絕對不能去上課了,工廠那邊絕對不準再辦補課班。王會長說,您放心,好漢做事好漢當,我們不會讓學校受牽連。王尚美看那位王會長說話的豪爽氣度,確實是個女漢子。丁校長苦笑,說,已經逃不了干系,檢查組要拿蔡特開刀,讓學校給個處分意見。
走出行政樓,王會長說,這可咋辦?補課班剛走上正軌,這下子又得解散。王尚美說,沒必要解散,丁校長剛才說的話我也聽了,蔡老師不準上課,不是還可以請別的老師?工廠那邊不準做教室,他沒說別的地方不能做教室。王尚美說話慢條斯理,另外兩人聽懂了,都夸王尚美心細,聽懂了丁校長的弦外之音。
六
該拿蔡特怎么辦,確實是個棘手的問題。蔡特還有不到兩年就要退休了,而且在本市初中語文界,他屬名師之列。丁校長不敢讓別人去找他談話,依蔡特的性格,他根本不會給副職校領導面子,誰去都得當面挨他一頓臭罵。
蔡特當初是師專畢業分配到明天中學的,同一年來的老孟是本科畢業,在學歷上壓他一頭??陀^地講,蔡特當年是個積極上進的青年,上進的動力,是在各方面町著老孟,緊追老孟,超越老孟,他真的做到了。他腦子靈活,性格外向,說話有感染力,除了抓學生考試成績,他還勤于科研,不時在語文刊物上發表教學論文。蔡特評副高也搶在老孟前面,而且他一路飛奔又拿下了正高和特級職稱,老孟卻一直在副高的臺階上原地踏步。當時,連丁冬青都替師傅抱屈,可孟老師甘于平庸。丁冬青疑心他是因為沒有發表過論文而望峰息心,丁冬青表忠心說,師傅,我可以寫,署您的名字??衫厦厦碱^一緊,說,他寫的那些東西怎么稱得上論文?再說,我讓徒弟替我寫論文,這不是等于打我的臉嗎?老孟后來語重心長地對丁冬青說,教師這個職業,講究的就是本本分分、兢兢業業,拼的是態度和投入的精力,至于那些教育理論,有那些專家倒騰已經夠亂了,一線教師不能再添亂了。蔡特在語文教育界是弄潮兒,他時常被邀請開設講座或者做評委,這也是學校的榮耀,學校讓他去學生處掛了個副主任的職,中層干部可以減少工作量,他只需帶一個班的課。想不到學校給他減課,他在校外給自己加課,弄出這番是非。
蔡特苦就苦在兒子身上,他的寶貝獨生子打小就能說會道,很受語文教研組老老少少的喜愛。但他不是學習的料,只讀了個三本,畢業后創業開了一家投資公司,他先把老爸的積蓄投進去了,血本無歸,接著又把向親朋好友借的錢投進去了,有去無回??蓱z蔡特,跟在兒子后面替兒子擦屁股也來不及。老孟生的也是兒子,但小孟從來不用老孟操心,他北大畢業后去了沃頓商學院,碩博畢業后,在華爾街做了證券公司高管,一路順風順水。這么說吧,中國老同志的成功,不僅僅看你自身,還得看你的兒孫輩是否爭氣。有人背后說蔡特的風涼話,一個特級教師,把自己兒子教育成詐騙分子,他還有臉四處做教育講座,可笑。丁冬青做了校長后,對蔡特的看法有所改變。從人職的第一天起,蔡特大半輩子都撲在明天中學的教育教學上,盡管評上特級教師后,他有些故步自封,把錢看得重,那也是受幾子的債務所迫。蔡特做過二十幾年的班主任,后來又是學生處副主任,他年輕時就擅長說話,與學生打交道時間長了,免不了說話啰唆,下班后這啰唆的慣性延續,嘴巴掛在子女身上,往往讓子女逆反。老蔡對小蔡的教育失敗,并非教師家庭的個例。這是丁冬青從教二十多年的觀察心得,但這話不能明說,他只是告誡自己,在家庭生活中要及時轉換角色,做個好爸爸。從這個意義上說,班主任這個職位,除了全天候在崗,無形中還比別的教師多付出一份心血,那遠不是百八十塊錢的班主任津貼所能補償的。
不能拖延,丁校長決定找蔡特面談,地點是教師食堂餐廳。丁校長查了下當天課表,蔡特上午有最后一節課,下課時間是十二點,丁校長掐好時間去了食堂。丁冬青排隊時往大廳掃了一眼,沒有看到蔡特的身影。他打好飯菜,轉身仔細搜索,才發現蔡特獨自坐在角落里。蔡特發現丁校長坐到了他對面,并不意外,說,怎么才來找我?丁校長看了一眼他的飯盆,說,怎么全是素菜?蔡特用筷子指了指說,韭菜炒雞蛋,雞蛋就是鶯菜。教師食堂的菜品稱得上豐富,多達幾十種,任教師自選,那飯盆可以放得下兩鶯兩素一湯,蔡特只要了兩菜一湯,看樣子老同志也有了心事。盡管那視頻還被壓著,但校內外已傳得沸沸揚揚,有好事者甚至胡編亂造,惡意踐踏教師形象。蔡特知道這次事情鬧大了,丁冬青想饒他,檢查組也不會答應。蔡特說,丁校長,咱不繞彎子了,你直接說,打算怎么發落我?丁冬青說,還沒想好,想先征求您的意見。這話挺有人情味,處分你還征求你意見,丁冬青把姿態放這么低,蔡特領情。丁校長說,我也考慮過,有兩種選擇,一種是記過處分,兩年內不得晉級,另一種是扣除兩學年的績效考核獎。蔡特說,如果讓我選擇,我選記過處分。丁冬青早就知道他會選擇第一種,他兩年后退休,論職務,他之前就卸任學生處副主任,讓位給年輕人了,再沒有晉升一說。論職稱,他是特級,在中學教師職稱序列中也幾乎到頂了。蔡特說,你別笑話我掉進錢眼兒里去了,不怕你笑話,家里有個窟窿等著錢填。丁校長說,您沒意見,那我就在校長行政會上提請通過。蔡特真誠地說,冬青,謝謝你。
丁校長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相比于處理張俊的換崗事件,對蔡特這事的處理,他該不會留下什么心病。當校長也是越當越成熟。
飯后,丁校長又進廚房轉了一圈。張一春說,丁校長,請多多指導。丁校長說,吃得滿意,我也有一說一,不錯。校長這是當面表揚廚師長,難得。丁校長說,學校搞開放日那天,我們請外來的老師和家長吃一頓工作餐,就在教師食堂,你可得拿出看家本領。張一春欣然接受。
丁校長不知道,吃得好,說得好,未必都是好事。聽課的家長們吃完教師工作餐,向校方發出了一個質問,學生食堂的飯菜質量也是這么高嗎?
七
二三十年前,大多數人都不敢想象,網絡的力量會像今天這樣沖擊現實生活,從線上到線下刮起一股股龍卷風。
學校食堂成為網民的關注點,首先是關于鼠頭還是鴨脖的那場爭端,當時,一段“食堂吃出疑似老鼠頭\"的視頻,在社交平臺出現并廣泛傳播。在視頻畫面中的飯菜內,有黑色異物,異物有類似動物牙齒的東西。食堂所在單位是某職業技術學院,所在地市監管局判定異物為鴨脖,輿情不服,省相關部門成立聯合調查組,最后判定異物為“老鼠類嚙齒動物的頭部”,食堂所屬后勤服務公司被列人嚴重違法失信名單。真相大白,最后是網民取得了勝利,接下來,這件事引起了千千萬萬學生家長的警惕,學校食堂的食品安全問題一度成為網絡熱點。
有一天,丁校長從辦公室俯視校園,發現大操場的鐵柵欄圍墻邊有三三兩兩的學生或蹲或坐,細看,學生手捧飯盒,而地上則擺著葷菜素菜。丁校長看不明白,就悄悄出了大門,他沿著圍墻走到操場邊,發現柵欄外邊有三三兩兩的人在守候,看樣子是家長。有人認識丁校長,尷尬地朝他一笑,把臉扭向孩子。學生食堂近期發生了什么事?丁校長撥通張一春的電話。張一春說,我也奇怪呢,這幾天學生食堂的飯菜明顯剩下不少。丁校長說,是不是飯菜出了問題,食品安全不敢大意,出了事,你我都逃不了干系。張一春賭咒發誓,明天中學食堂絕對不可能有事故發生。丁校長再打電話給總務主任,總務主任說,校長,您進家長群看看就明白了??倓罩魅蔚膬鹤釉诒拘Wx書,所以他能以家長的身份進家長群??啥⌒iL進不了家長群,他曾經匿名進過幾個家長群,潛水,但很快就被踢了出來。他直接去了總務主任的辦公室,讓總務主任打開家長群。丁校長查看了家長們最近的發言,總算弄明白了。
事不湊巧,網上又曝光了某小學學生食物中毒事件,雖說學生沒有生命危險,但輿情發酵,很快讓家長們坐不住了。主管部門相當重視,調查的結論是該小學食堂進的預制菜質量有問題。預制菜是個什么東西?一般的家長不清楚,但上網一搜就明白個大概。丁校長又撥通張一春電話,問,我們食堂有沒有進預制菜?張一春說,怎么?那些推銷商找你了?不能答應,他們找過我多次,許諾高回扣,我都回絕了。吃那種回扣,接著就是吃牢飯。丁校長說,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孩子的健康問題,在家長心目中非同小可,哪怕是發個熱或鬧個肚子,都會影響孩子的學習成績,說不定排名會掉幾個名次。這種小事當然難不倒神勇的家長,從前農民下田、工廠上班,不都有自己帶飯的傳統?現在有食品保溫箱、保溫盒,家長大多有小汽車,掐好下課時間,飯菜送到孩子手上不至于涼。學校有規定,不準學生中午在外邊用餐,出發點是外面的飯菜不安全,多少年下來,學生都遵守紀律,現在是家長不信任學校食堂,不守學校規章,學校奈家長何?家長們也識趣,把裝飯菜的碗用一個塑料袋套住,掛在鐵柵欄的鐵尖上,人守在馬路牙子上,靜靜地等候。上午最后一節課下課之前,鐵柵欄上懸掛的塑料袋成為校園里獨特的風景線。丁校長明白,這些都只是鋪墊,家委會很快就會找他交涉。
家委會來了四個代表,校家委會會長及三個年級家委會會長,學校這邊是校長丁冬青、分管副校長、總務主任及廚師長。地點是在學生食堂的大餐廳,張一春命人將兩張長條餐桌連接,組成一張會議桌。丁校長帶會長們走進大餐廳時,故意繞到食堂的后面,穿過后廚再進前廳。
家委會的四個人中,丁校長只叫得出王尚美的名字。丁校長不記得另外三位會長的姓名沒問題,稱四個人的職務即可。會長們來之前顯然做足了功課,總共提出了三條建議:一、每天食堂進的食材必須經過家長檢驗;二、輪值校領導中午用餐必須在學生食堂,校領導肯吃,家長才放心;三、關閉教師食堂,所有教師與學生同食堂用餐,不搞特殊化。首先是張一春按捺不住,他說,家長檢驗?我們食堂買菜講究食材新鮮,天不亮就讓供應商送貨,在早上六點鐘之前送到食堂。家長愿意那個時間趕到學校?校家委會會長說,我們商量過了,把三個年級家委會委員發動起來,輪值。張一春說,就算你們愿意來,但是食品檢驗需要專業的技術,有幾個家長懂?校家委會會長說,廚師長放心,我們做過調查,有三四位家長在食品檢驗部門上班。他們愿意培訓輪值家長,家委會負責購買檢測儀器。張一春苦笑著說,你們厲害,我服了。
丁校長說,這第三條,講實話,我做不到,而且這不是我們一所學校的事,是本市所有中小學統一執行的大事,我做不了主。
丁校長的聲音有幾分悲忙,空曠的學生餐廳里回音很重,從遠處看,空無一人的餐廳猶如一片遼闊的海洋,那白色的桌子像是一瓣瓣浪花,八個人圍著長條桌對稱地坐在一起,仿佛是坐在一條顛簸的舶板上,這兩撥人本該同舟共濟,現在卻各懷心思,彼此斗智斗勇。
丁校長情緒不佳,四位會長都看出來了。丁校長說,馬上午餐了,請會長們留下來,順便吃個飯如何?四位會長都推說今天已有約,匆匆離開了餐廳。丁校長對張一春說,家委會的能量大,你做好教師食堂關門的心理準備。張一春說,我還真不信,他們莫非能組織強拆隊來拆了教師食堂?就是敢來,老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丁校長說,說什么胡話,學校食堂是國家財產,不是你家私產。
放學前,丁校長給張一春打電話,說,有時間嗎?今天去喝點。
張一春說,還真讓那幾個娘兒們弄得窩心了?行,去小酒館吧,我一會兒就到。
丁校長說,小酒館也不能去了,有人提醒我,校長和廚師長兩人在外邊喝酒,容易讓人想起狼犯為奸、營私舞弊這樣的詞。去我爸家吧,我爸說好長時間沒吃到你燒的菜了。
燒菜得早點打招呼,臨時上灶臺,他就只能展示炒菜那幾下子手藝。張一春相信,丁冬青也就是找個借口,心累,他想找人說說話。
老丁老師見了張一春,說,大廚師長,我天天能聞到你做的飯菜香味,風吹過來,我就想,什么時候,這小子能上我這里來露一手?嗅得著吃不到,對老家伙來說堪稱折磨。張一春說,叔,您要是真想念我,捎個話,我立即過來報到。
丁冬青和張一春邊喝邊聊,老丁老師充耳不聞,默默地抿酒,吃菜。等那倆人要再開一瓶白酒時,他攔住了,說,才多大點事兒,一瓶酒澆愁足夠了。老丁老師當然不是舍不得酒,他是怕這兩人喝醉。張一春只得退一步說,我們各人再喝瓶啤的,潤潤喉嚨,您批準不?老丁老師說,準了,啤酒可以有。畢竟在家里喝酒與在小酒館不同,老人、老婆包括小孩,人人都管著你。
老丁老師說,我聽明白了,你們的意思是,學校的“婆婆”本來就多,現在又加上家委會,聽你倆口氣,這家委會還是個“惡婆婆”。
張一春說,叔,您說的沒錯,是這個意思。
老丁老師說,站在當母親的角度講,這幾個女人的心情也能理解。有句話“為母則剛”,在子女的問題上她們得寸進尺,看上去蠻橫,仔細一想,她們提的要求雖然過分,但卻是出于天性。所以,不必站在敵對的立場看待她們。
丁冬青說,可是,爸,您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我們的教師食堂二十幾年來越辦越好,好不容易受到教師們的熱愛,在全市中小學教師食堂中贏得認可,現在它卻要在我手上關掉,教師們怎么看我?我豈不是成了損害教師利益的罪人。
老丁老師對兒子說,丁大校長,有你說得這么嚴重嗎?我和你媽當年到這里上班,沒有食堂,單身教師輪值在土灶上燒飯做菜,不也樂呵呵地積極工作?
時代不同了,有些道理,丁冬青無法跟老丁老師說得清楚。就是在這天的飯桌上,他和張一春商定,如果上級部門真的下了文件,要關閉教師食堂,他倆要堅守到全市最后一個才投降。
八
關于關閉教師食堂的事一直沒有下文,校長們在局里開會,免不了提起這個話題。不是坐在主席臺上,校長們也七嘴八舌胡扯。一位老校長憤憤地說,尊師重教,教師食堂都保不住,就真沒有人替教師著想?我看未必,局里這幫官老爺估計也下不去手。另一位年輕校長說,領導也為難,現在網絡噴子那么厲害,輿情鬧大了,我們擋不住,他們也未必抵擋得了。丁校長插嘴說,依你這種說法,上次開會打招呼,放風說關閉教師食堂,領導們也就是緩解一下輿情的壓力,是一種拖延戰術?那位老校長說,走一步看一步,前方情況不明,領導們也只能摸著石頭過河。
沒有人能與時間抗衡,往近了說,家委會檢驗食材的事以及開展家長陪餐制,開始那幾天,真是雷厲風行,幾位家長冒著凜冽寒風一大早趕到食堂后門,取樣、化驗、填表,比勤快的廚師長還勤快。中午,陪餐家長早早守在學生食堂,各自分工,把食堂所有菜肴都嘗了個遍。可是,也就不到兩三個星期,輪值的家長們就扛不住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會長們只得親自補缺。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家委會通知食堂,家長們的食材檢驗和陪餐以后采取抽查制。張一春說,以前是嫌他們煩人,現在是盼星星盼月亮,十天半月他們才露一回面。教育上的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堅持到底更難。往遠了說,有一個學期,突然強調尊重學生,期末考試要求采取無人監考的方式,到第二個學期的期末考試,又不得不改回來,要求各校從嚴監考。禁止校內補課,上級領導不知道抓過幾輪了,現在呢,也只能聽之任之,領導最后解釋說,校內補課客觀上減少了校外的補課班。丁校長從教育局回學校的路上想,也許確實是自己杞人憂天了。
丁校長剛回到辦公室坐下,張俊在門口探了一下腦袋,又敲了兩下門。丁校長說,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談事。張俊站在辦公桌前,局促地面對著校長,等待指示。丁校長說,坐下說。
丁校長說,你在圖書館表現不錯,大家推薦你做了先進,學校領導認為你有大局觀,品行過硬,打算下個學期讓你重返講臺。張俊表情很是驚訝,這個好消息于他似乎是意外之喜。丁校長覺得,這孩子真是好同志,換了別的年輕人,會找校長喊冤,會找人疏通校長關系,張俊從來沒為換崗的事找過領導麻煩。張俊說,丁校長,您是不是聽說了什么?我爸是找我談了,他要給我換個單位,但是我還沒有想好。丁校長這才知道,張俊的驚訝就只是驚訝,并不是被天上掉的餡餅砸暈了。從他當校長起,還從沒有人炒明天中學的魷魚,這小子是第一人。
丁校長說,你爸做什么工作?
張俊報出了一個丁校長熟悉的姓名,他爸的姓名常出現在電視臺的主席臺上。丁校長心里說,張俊,你小子隱藏得滴水不漏啊。
丁校長緩過神,說,那么,你就是為調動的事來找我?張俊說,不是,我還沒想好,我是送票給您,孟老師的二胡演奏會就在明天晚上。
丁校長說,這票是孟老師讓你送給我的?
張俊老老實實說,不是,是我提出請您去當觀眾,孟老師沒反對,我覺得孟老師內心是希望您能去現場的。
孟老師這位關門弟子得了師傅的真傳,有
一說一,不打逛語。
丁冬青把師傅得罪,是緣于當年家長的一次舉報事件。那時候丁冬青還是分管教學的副校長,全身心撲在中考升學率上。有一個省教科所的專家張偉,隨考核小組來明天中學聽課,他的兒子就在孟不凡所教的班級里。張專家的兒子喜愛讀書,只是書讀得雜;擅長作文,但寫的文章不遵守評分標準,因此他的語文考試成績向來不理想。張專家選擇了聽孟不凡的課,孟不凡那天講的課文是《春江花月夜》,張專家盡管非專攻語文學科,但也讀過這首經典唐詩。孟老師介紹完作者生平和時代背景,忽然從講臺下面取出一把二胡,說,我給同學們拉一首曲子,曲名就是《春江花月夜》,一邊聽這首曲子,一邊體味這首詩歌的意蘊,我要求你們全神貫注,不妨閉上眼睛。說罷,孟老師就如癡如醉地沉浸在他的演奏中。這一支曲子長達十分鐘,占了一節課四分之一課時。聽完課,張專家在學生課本上找這篇課文,沒有,學生人手一頁打印稿,原來這節課是選修課,選修課課文由老師自定。張專家明白了兒子的語文成績為什么不好,原因就在兒子的語文老師身上。為兒子的語文成績,他曾經找過這位孟老師,孟老師說,張同學閱讀量較一般同學多,寫作能力也強,中考前抓一抓題型訓練,中考語文不會差。這話誰敢信呢?兒子的中考一生就只有一次。張專家明白了,這么看來,兒子的語文成績不靠譜,是因為兒子的語文老師不靠譜。張專家給孟不凡這節課打的等級是“D”,也就是不及格。張專家經常下基層指導教學,許多初級中學為了抓中考科目,不顧主管部門的三令五申,取消了音樂、體育、美術等副科,早就沒有選修課一說,一切都為中考科目讓路。其實,明天中學的語文組,也就老孟一人還堅持上選修課,其他科的選修課掛在課表上,學生直接理解成自習課。老孟敢特立獨行,是因為老孟有底氣,他所帶班級的均分一直在年級組領先,加之老孟又是丁冬青的師傅,所以,丁副校長對老孟的作為是睜只眼閉只眼?,F在,張專家把這事捅到了校長的桌面上,張專家不僅是專家,還是家長,他的意見必須尊重,盡管那時候還沒有建立強有力的家委會組織。不說別的,就說眼下老孟這節課的“D\"等級,就給這次明天中學的質量驗收打了問號。丁副校長分管教學,這次驗收的項目屬教學口,丁冬青只能硬著頭皮找孟不凡談話。
徒弟找師傅談話,丁副校長的姿態低到了塵埃里,一再請師傅理解徒弟的難處,孟老師始終一言不發,偶爾用冷峻的眼光瞥他一眼。丁冬青也是中文系畢業,也曾經是文學青年,也知道語文考試成績代表的是考試水平,不代表語文水平,可是,學校和家長要的只是考試水平。從初一就抓中考考點,以刷題作為語文主要學習方式,丁冬青也清楚這樣極其荒謬,但家長們贊同,即使家長們知道這是一種短視行為,也依然推崇。拿分數是王道,只有刷題才能讓家長有所安心。丁副校長說,學校決定,扣除您本學期的績效獎。孟老師說,行。丁副校長說,請師傅在課堂上別拉二胡了,這容易成為家長投訴的理由。孟老師鄙夷地看了一眼丁冬青。
蔡特和老孟,兩人生氣時的表現完全不同。蔡特溢于言表,措辭尖刻,情緒激憤,不讓別人有開口說話的機會。而孟老師則以沉默應對一切,他內心的驕傲,如同包裹了一層堅硬的鋼板,那金屬冷光,讓對方說話的同時脊背發涼。
在以后的語文課上,孟老師確實沒有把二胡帶進過課堂。兩年后的中考,張同學的語文中考成績居全市第二,張專家有次遇到丁校長,真誠地對他說,我錯了,我確實不應該打擊你師傅的教學法。丁校長說,原來您知道他是我的師傅呀!張專家請他出面代邀孟老師出來吃個飯,致以兼意和感謝之情。丁校長說,算了吧,就那一次,他已經把我倆的師徒之情做了了斷。
丁冬青成為校長后,一直想找機會補償師傅。倆人同在一個語文組,語文組申報了一個省級立項課題,大家推選丁冬青做課題組組長,丁冬青說,我該評的都評到了。就在申報材料上將自己的姓名改換為“孟不凡”,丁冬青的出發點是為師傅創造條件評上正高,如果說特級教師只是榮譽稱號,正高職稱加工資那是真金白銀。只要孟老師肯干,幕后的一些工作丁冬青會努力去做。課題批下來了,必須通知孟不凡參加開題會議,丁冬青讓張俊去請師傅,張俊只帶回來兩個字,不弄。那天,丁冬青在開題會上很尷尬,對上對下,他里外不是人,窩了一肚子火。
就說這次老孟退休的事,很多老同志都想被返聘,畢竟等于另外增加了一份工資。丁冬青想把師傅留下,完全是出于公心。怎么說呢,一所名校,需要一些名師撐場面,學校宣傳離不開名師。但當校長的知道,名師們大多干不了實事,他們的時間和精力已不在具體教學上,而學生的中考成績,真正值得依賴的是一大批兢兢業業刻苦耐勞的平頭教師,而孟不凡就是平頭教師的典型代表。
但孟不凡給丁冬青回的短信還是兩個字:不弄。
丁冬青問張俊,孟老師這個獨奏音樂會是怎么回事,丁冬青懷疑,孟老師執意辦這個演奏會,是他想在退休之前,最后一次表達對學校處理他的抗議,當然也是對校方的嘲諷。那么,他這個校長當是不可或缺的應邀嘉賓。張俊說,不是,是他多年前的一個學生,姓張,張同學事業有成,曾經是孟老師的得意門生,由他牽頭,籌辦了這場演奏會。我只是跑腿打雜。
丁校長猜測,那位張同學,應該就是專家張偉的兒子。
開個人演奏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是經費,初步預算是四十萬元,比如劇場租金、合作樂團排練費、演出費等,張同學要全額贊助,孟老師堅決不肯,說他退休前可以提取一筆公積金,四十萬元左右。很多人把這筆錢留給了兒女,孟不凡的兒女不缺錢,他正好可以將這筆錢用在演奏會上。
張同學最初擔心的問題是觀眾,演奏會的場地是某私家集團的禮堂,有五百多個座位。禮堂是張同學的父親出面租下的,據說他與集團的那位老板娘認識,老板娘聽說是孟老師的演奏會,只肯象征性地收一點租金,說她也是明天中學的家長,久仰孟老師。這種自娛式演出當然不能售票,但五百多張門票送出去也費了張同學不少腦筋。最后是孟老師自己拿出了主意,他從教三十八年,教過十四屆學生,這幾年,往屆學生們時興搞同學會,孟老師別的活動不積極參加,但往屆學生的聚會有邀必應,他與每屆牽頭的學生都有聯系。如果給每屆學生送三十張票,剩余的票再給親朋好友,人就湊齊了。送票的事交給他各屆學生代表去辦,拿到票的學生無不欣欣然。
演奏會開演那天,大禮堂座無虛席,走廊上也站滿了觀眾,許多往屆學生一張票都是不止一個人來,兩口子,甚至三四口人。丁冬青的座位就在第一排,他想躲開師傅的視線都做不到,一直等到燈光暗了才進去,剛坐下,左邊的鄰座就喊了他一聲“丁校長好”,是初三年級家委會會長王尚美。丁校長說,您好,您也是孟老師的學生?王尚美說,不是,我沒那么幸運,這禮堂屬于我們家的下屬公司,我聽說是孟老師的演奏會,就不想錯過。
丁校長說,那么,您就是這家集團的老板娘了。謝謝,謝謝,我是孟老師的徒弟。
王尚美說,是張偉老師聯系我的,我以前在縣里做教師時,曾得到過他的指導。張老師把張家父子倆與孟老師的恩怨都跟我說了。
這位張專家的真誠與勇氣令丁冬青欽佩。
王尚美說,我知道,家委會關于教師食堂的事給學校添堵了,我也做過教師,第三條確實過頭了。上級文件里沒那一條,是我們另外加上去的。我們家委會幾個會長已經碰頭商量過了,第三條擱置。
丁校長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許多事情明明文件上白紙黑字寫著,但是傳達落實時,總有好事者變相加碼,家委會也是其中推波助瀾的一個?,F在總算看到了風平浪靜的希望。
孟老師一出場,大禮堂就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孟老師一共演奏了二十幾首曲子,既有如泣如訴的經典《二泉映月》,也有熱情奔放的名曲《萬馬奔騰》,由于緊張,有幾次演奏忽然中斷了,但不要緊,樂隊隨即跟著他停下,觀眾齊聲喊,孟老師,加油。仿佛他不是在演奏,而是在進行一場馬拉松長跑。孟老師每演奏完一首曲子,就有學生上臺獻花,等到演唱會結束,臺上已堆滿了鮮花,孟老師一次次向觀眾謝幕,他早已沒了那股冷酷的勁兒,幾次泣不成聲,淚流滿面,臺下的觀眾也被淚水打濕了眼眶。
最后,主持節目的張同學提議,請明天中學校長、孟老師的徒弟丁校長上臺發言。丁冬青沒有準備,坐在他右邊的張俊說,丁校長,您今天一定要上去講幾句,師傅期待著。
語文教師出身的丁冬青臨時發個言是小菜一碟,何況他當校長多年,發言做報告已經是家常便飯。他的發言也贏得了熱烈的掌聲。
第二年的重陽節,老教師返校開座談會,丁冬青就坐在師傅身邊。孟老師說,你那次在我的演奏會上,說我是蠟燭,究竟是夸我還是罵我?丁冬青已經記不得那次發言說到了“蠟燭”這個詞,但他反應快,說,當然是夸,蠟燭精神不就是教師的無私奉獻精神嗎?孟老師說,我尋思,在我老家方言中,說某人是蠟燭,俗稱“蠟燭胚”,是罵人不識抬舉,不識好歹。丁冬青趕緊說,師傅,我是您徒弟,不是您老鄉。
有人忍不住笑出了聲,是張俊,他拎著水瓶過來給師傅和師兄的杯子續水。這小子最后并沒有離開明天中學。
原刊責編 曾歌
【作者簡介】余一鳴,1963年生,江蘇高淳人,現居南京。著有長篇及中短篇小說多部,曾獲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獎、紫金山文學獎、高曉聲文學獎、金陵文學獎、《選刊》雙年獎、《北京文學》雙年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