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元七五四年,應北庭都護府大將軍封長清之召,詩人岑參開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二次西域之行,一路上,他寫下了不少關于祁連山的詩。這些詩,雄渾瑰奇,即使在一千多年之后,也足以讓足球場上的王忍冬牽腸掛肚一這天下午,雨夾雪一陣緊似一陣,環湖綠道邊的足球場上,王忍冬所在的業余球隊已經一比零領先于對手。突然之間,他卻像是得了瘴癥,停止了奔跑乃至所有的動作,呆立在場上,置隊友的呼喊、斥罵和推揉于不顧,只是仰頭去看天空里的雨夾雪。看著看著,他的眼睛便發紅了,就好像,雨夾雪飄下來的地方,正端坐著釋迦牟尼,除了釋迦牟尼,這世上,再沒什么人知道他所受的苦,更沒什么人能聽明白他的禱告;而后,他竟然哇哇哭出聲來,丟下隊友,一個人,慢慢蹠到場邊,緊挨著我站住,再一遍遍地擦眼淚,說:“曾隨上將過祁連,離家十年恒在邊一\"冷不防地,王忍冬絲毫不管隊友們紛紛扯著嗓子要他回到場上去,先是自顧自地抽泣了一陣子,再哽咽著問我:“這兩句詩是岑參寫的,我考考你,他說他離家十年,是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王忍冬多有不知,關于岑參的詩,我早在暗地里下過不少功夫,所以,我接口便回答他,“這兩句,用的是夸張的手法。事實上,岑參前后兩次去西域,加起來不過五六年時間。”
“那好\"王忍冬愣怔了一小會兒,也不看我,而是背靠著一株巨大的柳樹,茫茫然地看向幾個自己的隊友,遠遠地,他們正朝著我們飛奔而來,看樣子,是想要將他重新拉上場去。王忍冬卻好像根本沒活在這世上,任由著一根衰敗的柳枝不斷地磨蹭著自己的臉,終歸不管他們,背起了另外一首詩:“那些是在過去死去的馬匹,在明天死去的馬匹,因為我的存在,它們在今天不死…”
背完之后,他幾乎是挑畔一般,斜視著我問:“這一首,作者是誰?”
我當然不會想到,自己剛剛從岑參那里涉險過關,現代詩又在等著我,張了好幾次嘴巴,終了,我還是沒能說出標準答案來。很顯然,我的愚蠢讓王忍冬變得清醒,并且心滿意足起來,他的眼神里甚至還帶著一絲憐憫,輕輕地嘆息著,再輕輕地搖頭。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小子哎,你終究不是我兒子王朗,但凡我幾子還活著,這么簡單的問題,豈在他的話下?要知道,我兒子,從小就是詩詞大賽的冠軍,對了對了,除了詩詞大賽的冠軍、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冠軍、演講比賽的冠軍、全國機器人大賽的青少組冠軍,你倒是說說,這些頭銜,哪一個沒有被他收人囊中?而我,除了接受他的憐憫,也沒有別的辦法。好在是,尷尬很快就被他的隊友打破了:從場上奔來的幾個隊員,跑到王忍冬身邊,罵罵咧咧地拖拽著他便要回到場上去。殊不料,他竟沒拿他們當回事,素不相識一般,冷著臉,打掉這個的手,再狠命將那個推開,轉而告訴我,剛才這首現代詩,是海子在一九八六年第一次去西藏的時候寫下的,詩的名字,叫作《悵望祁連》。眼見得王忍冬已經入了魔,隊友們也懶得再理會他,紛紛勸說我頂掉他留下的缺,去場上把比賽踢完。我猶豫著,下意識地按了按左腎,再去看向王忍冬。他倒是一直緊町著我,嘴巴里還在說著海子,臉色通紅,唾沫星子飛濺,那眼神,既像認得我,又像根本就不認得我。我只好放棄跟他的對視,再被他的隊友們拖拽著往場上走,還沒走出去幾步,“海子!”王忍冬的一聲暴喝從背后傳來,“你們他媽的懂海子嗎?只有我懂他!”
直到我在足球場上站定,王忍冬仍在喋喋不休,他對我說,也是在對場上眾人說。一九八六年,海子去西藏的途中,路經他當時讀大學的那座西北部城市,在學校的招待所里住過一夜。那天晚上,經一位師兄介紹,海子讀到了他寫的詩,大加贊賞不說,還邀請他跟自己一起去西藏。第二天一早,他,還有沈東生,再加上七八個詩社社員,呼啦啦地全都跟著海子一起上路了。只可惜,就在他們快要看見祁連山的時候,在一座荒野上的小火車站里,學校里派來的人找到了他們,又死活逼迫著他們與海子作別,就此回到了學校。否則,他王忍冬何至于如此窩囊地在一所技校里教了幾十年的語文課?又何至于兒子死了這么久,他連首像樣子的悼亡詩都沒寫出來?作為他的隊友,對于王忍冬在兒子死后的種種瘋魔,場上的隊員們其實早已見怪不怪,所以,無論場下的他有多么聒噪,比賽還是繼續下去了:在場上奔跑了一會兒之后,我的左腎,隱隱作痛起來,有那么一閃念,我懷疑自己又變回了從前那個面色浮腫和寸步難行的我,不禁失色,戛然止步,彎下腰去,大口大口地喘息。好在是,片刻之后,另外一個我,那個被王朗附體的我,又重新回來了一我定晴去看場上,對方的前鋒已經盤著球連過了我方好幾個人,此刻,正朝著我方球門呼嘯而來。事已至此,還等什么呢?我深吸了一口氣,愣生生朝著那前鋒沖撞過去,就在快要撞上對方的時候,趁他稍微一愣神,我收住身體,虛晃一槍,將他的球盤到了自己腳下,然后,分秒不停地我帶著球,直沖對方球門而去。一路上,對手們從各個斜刺里殺出來,說什么都要打退我的進攻,他們不知道的是,在我的體內,一直回蕩著王朗對我的提醒。他提醒我,對方九號就要對著我飛鏟了,剎那間,我騰空一躍,躍過已經倒地的對方,再穩穩地在球邊落地;他又提醒我,對方十一號準備用犯規來將我拉扯住,于是,我搶先一步倒地,等他撲了空,我才跟跑著起身,不要命地繼續向前沖刺和盤帶。到了這時候,就連王忍冬都不再關心岑參、海子和祁連山了,遠遠地,也是下意識地,沖我叫了好幾聲好。可是,要命的是,等我連人帶球離對方球門只有咫尺之遙的時候,盤踞在我體內的王朗突然間又消失了,一下子,我便方寸大亂,左腎也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接下來,我就像傻了一樣,原地站住,眼看著腳下的球被人奪走,體力也在瞬間崩塌,一頭栽在地上,喘息著,無法起身。
“說到底,你還不是他呀\"球賽結束之后,我開著王忍冬的車,送他去這座城市最好的酒店。一路上,王忍冬目睹著他熟悉的湖泊、樓群和立交橋一一駛過,不知道哪一處又觸動了他,再一回,他哭了起來,車至護城河邊,他才止住哭泣,像一個真正的父親,伸出手來,在我的頭頂上摩挲了好一陣子,一直不舍得松手,嘴巴里說的卻是:“說到底,你還不是我兒子,怎么說呢?你們兩個,處處都像,又處處都不像。”
我們要去的酒店已經快到了,我遙望著它,琢磨了一會兒,對他說:“也許,見到沈東生,我們兩個就一模一樣了。”
他不再接我的話,轉而去聽微信里的語音留言,雖然語音播放是聽筒模式,但是隱隱約約地,我還是大致聽清楚了那些語音留言的內容。它們都是熱依罕發來的,熱依罕告訴他,今晚,她和幾個閨密在郊區的一家農家樂飯莊里聚會,這幾個閨密,都喜歡他寫的詩,也都想認識他。這下好了,一聽完熱依罕的留言,王忍冬的心里就像是被貓爪子抓了,如坐針氈一般,看看我,再看看我們即將抵達的酒店,終于忍不住,徑直告訴我,他在上車之前,已經為我打了一卦,卦象上說,今日諸事不宜;再說了,沈東生這次來我們這座城市,是要參加后天上午舉行的環湖馬拉松比賽,今天和明天,除了幾場商務考察活動,他其實還算清閑。既然今日諸事不宜,我們莫不如明天再找個時間段去見他好了。我當然不信他的鬼話,他卻迅速從口袋里掏出三枚銅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再打一卦:他將那三枚銅錢擦在手里,做合十狀,再來回搖晃,兩眼也緊閉住,嘴巴里倒是念念有詞,像是在提問,也像是在禱告。稍后,他攤開雙手,將銅錢擲在自己的雙腿上,讓我一一看清楚,這才對我說:“你看我騙你了沒有一本卦是‘火天大有’,變卦是‘雷天大壯’,意思是,不管我們想干什么,今天都別想干成。聽話,現在,你還是送我去農家樂吧一”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也只好聽他的,但是,眼看著那酒店離我們只剩下兩條街的距離,我還是心有不甘,干脆攤了牌去問他是不是害怕見到沈東生。他卻像是受到了多么大的羞辱:“搞沒搞錯,你搞沒搞錯?”他挺直了身體,連連質問我:“沈東生每回只要一喝醉,第一個就會給我打電話,你又不是沒見過,他哪回給我打電話少過半個小時?”
眼見他心意已決,也是為了他明天不再出什么么蛾子,我只能命令自己冷靜下來,再送他去郊區的農家樂飯莊。這一路,王忍冬的微信收信息的聲音叮叮當當響個不停。我偷偷瞥了幾眼他的手機,大概看出來,是手機對面的熱依罕在跟他商量,她的微信頭像到底換成個什么樣的圖案才算好。必須承認,那些叮叮當當的聲音讓我心煩意亂,甚至憤懣不止。要知道,車窗外已經是入夜時分,此刻,在那酒店里,本地各界正在為一個重要人物舉辦隆重的歡迎宴會,王忍冬也早就被邀請在座。原本,正是在這個宴會上,他會將我正式引薦乃至托付給那個重要人物,是的,那個重要人物不是別人,而是全國都沒幾個人不知道他名字的沈東生啊!這沈東生,可謂是個巨大的傳奇:跟王忍冬同一年大學畢業之后,他先進一家軟件公司做了程序員;而后就被挖到了美國;過了幾年,他回國了,一回來就創辦了全國最大的殺毒軟件公司;之后的一二十年中,互聯網、生物分子、人工智能,幾乎每一個風口,他都趕上了,他所創辦的那些公司和工廠,每一家都能在業內排到前幾名的位置。一個人活到這個地步,我也好,別的什么人也罷,無論老幼,又怎么可能不隔三岔五就在抖音、小紅書里刷到他演講、跑步、參加達沃斯論壇呢?不知道為什么,現在,我們的車越是往郊區開,離沈東生越遠,副駕駛座上的王忍冬卻顯得越發放松,被熱依罕撩撥得也越來越不能自制,到后來,他干脆給她撥去了電話。在電話里,他們說起了熱依罕這個名字的由來,說起了裕固族女孩子頭頂上的紅纓帽,最后,不可避免地他們說起了祁連山的峽谷、冰川和油菜花,只惹得王忍冬悲從中來,又哽咽著掉起了眼淚。
到了農家樂飯莊之后,我再三謝絕了王忍冬和熱依罕的邀請,說什么都沒跟他們進飯莊,而是推說自己踢球踢累了,需要在車里睡上一覺。等他們離開,我便趕緊拿出手機來刷抖音和小紅書,果然,一條接連一條,關于沈東生來我們這座城市的短視頻紛紛被推送到了我眼前。一邊看著它們,一邊聽著從飯莊包房里傳來王忍冬朗誦裕固族口頭詩歌《沙特》的聲音,我的左腎,算不上疼,但確切地抽搐了起來。這抽搐,讓我陷入了漫長的迷亂和追悔:換腎之后,我本來還算活得好好的,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蹬進了眼前的這場渾水呢?這一切,還是得從換腎說起:說起來,打小,自我父母雙亡之后,我就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好不容易混到二十多歲,從二本學校的動畫專業畢業了,又哪里能找到什么像樣子的工作呢?好幾年里,我都是輾轉在各個城市的小動畫公司里打零工,不過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所以,自打我知道自己得了罕見的腎病綜合征,而且除了換腎再也無救之后,我就一心在等死,從來沒有指望過什么奇跡。然而,奇跡卻發生了:忽有一天,我接到了一個就診過的腎病科醫生打來的電話,在電話里,他告訴我,我家的祖墳上一定冒了煙一有個年輕的小伙子,在臨死之前,自己給自己簽了器官捐獻同意書,但是又特別注明,他的器官,只捐給沒錢做手術的年輕人,最巧合的是,我跟他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所以,他父親做主,將他的腎捐給了我。顯然,那個小伙子,我的救命恩人,就是王忍冬的兒子王朗。
實話說了吧,手術一做完,王朗就活在了我身上:許多時候,我正在街上走著,沒來由地,我便突然覺得時空顛倒和錯亂起來,隨后,一股莫名的神力就將我帶進了我從未踏足過的地方,譬如某七星級酒店的早餐廳里,我坐在餐桌前,旁顧著周圍的食客們,舉目所見,一個個的男女,無不就算竊竊私語也神采飛揚,隨后,我穩住了心神,穿過漫長的枯山水區域,來到更加漫長的餐臺前,為自己倒了一杯蔓越莓汁;又譬如,在波羅的海上空,飛去歐洲的夜班機上,我似睡非睡,惺松打量著舷窗外簇擁著的云團,猛然間,云團四散,幾顆星星明亮得不可思議,將我的臉都照亮了,我趕緊掏出手機,拍下了它們,再發朋友圈,朋友圈的配文是“星光不負趕路人”;還譬如,一場新品發布會上,我襯衫筆挺,西褲比襯衫還要筆挺,正手拿著遙控器,遙望著闊大無邊的顯示屏做著新品演講,會場卻突然停電了,我清楚地看見,就連坐在臺下的沈東生的臉上都有了驚愕之色和隱隱怒意,我反倒鎮定下來,開了一個玩笑,只引得在場眾人哈哈大笑,再將演講繼續下去,到了這時候,就連那個巨大的傳奇人物沈東生,也帶頭給我鼓起了掌一然而,遺憾的是,以上場景,純屬虛妄,我清楚地知道,我不過是代替王朗活在那些顛倒和錯亂的時空里,至于我自己,雖然換掉的左腎處還時常隱隱作痛,但我與一個正常人已經幾乎沒什么兩樣,所以,換腎之前的日子也就一天天重復下去了。我的簡歷,仍然只配得上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動畫公司,整個動畫行業也不景氣,好在是,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成都、杭州、深圳,一個個城市的小公司里待下來,我也沒至于餓死。
唯有一樁事情,常常讓我慌亂,乃至失魂落魄,那便是,隨著王朗在我的身體里盤踞得越久,一個中年男人,外加上一場血光之災,就越是頻繁地出現在那些顛倒和錯亂的時空里:那像是一場車禍,但肇事車輛已經呼嘯而去,只剩下那個中年男人的背影對著我,我卻分明看見,他的胳膊上,還有臉上,都在滲著血。毫無疑問,這個中年男人,應該就是王朗的父親。到后來,事情變得越來越嚴重了起來。許多時候,當我走在大街上,耳朵邊上總是會突然響起一陣急剎車的聲音,隨即,車禍和血光之災就在我身邊出現了。我緊緊屏住呼吸,對著那個中年男人走過去,卻死活都看不清他的臉,而且,我越是往前走,他就離我越遠,我只好再緊步追過去,以至于,有好多次,等我清醒下來,發現自己離一場真正的車禍已經只有咫尺之遙。時間長了之后,它們幾乎將我折磨得坐臥不寧,也迫使我做出了一個決定:好歹都要找到王朗的父親,遠遠看他一眼,又或者裝作陌路人跟他搭句話,怎么都行,不如此,他只怕要折磨我一輩子。主意打定之后,我甚至都沒回到當初做手術的醫院,去打聽我那顆腎的來龍去脈,而是僅憑著我代替王朗穿梭過的那些場景,預設了幾個職業,再去網上搜索,果然,還不到一個小時,我便找到了王朗的微博,他的最后一條微博,發的是一張自拍照,照片上的他,身著跑步服,戴著墨鏡,一臉都是笑,又面向遼闊而犬牙交錯的冰川,豎起了右手的大拇指,標題是:“千里之行,說干就干!”然后,我在王朗的微博上繼續翻找下去,沒過多大一會兒,我就翻到了他和王忍冬的合影。這父子二人,合影于長白山天池邊上,照片上,大雪未化,但碧空高懸,他們兩個,摟著彼此的肩膀,哈哈笑著,一起豎起了各自右手的大拇指,再看這條微博的標題,叫作“和親愛的老王在一起,多年父子成兄弟”。
第二天,我便來到了王忍冬所在的城市。說來也怪,從高鐵上一下來,我就變成了一條靈敏的狗,伸著鼻子往四下里嗅,到處都是我熟悉的味道。雖說我早就已經從王朗的微博上知道了王忍冬住在哪里一他曾經無數次想要給他父親換一套帶電梯的新房子,可“親愛的老王\"全都拒絕了,仍然住在一所技校的家屬區里一一但是,當我打上車,徑直來到王忍冬的樓下,再上了三樓,發現王忍冬的家門竟然只是虛掩著,就像是他早已料定我會推門而入。于是,我也不曾有絲毫猶豫,推開門,置身在了王忍冬的客廳之中。當我環顧滿墻掛著的父子二人合影之時,還是止不住地懷疑,此刻的我,并不是我,而是代替王朗來到了他父親的身邊。也就是打這時候起,王朗像是也認定了他已經附體于我這個事實,破空而來,還在我耳邊說起了話,他小聲提醒我,他父親就躺在臥室的床上。我愣忙了一小會兒,聽他的話,推開了臥室的門,果然,我一眼便看見,鼻青臉腫的王忍冬正躺在床上,他的胳膊上、他的臉上,都結著厚厚的血痂,天哪,這要不是從那場車禍和血光之災里逃出來的,還能是什么?見到我,他嚇了一跳,卻全然不能動彈,只是張大了嘴巴看著我,而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眼淚在一瞬之間涌了出來。“老王…\"不自禁地,我叫了他一聲。其實,我也知道,叫他“老王”的我,還有流眼淚的我,與其說是我,還不如說是王朗,但不論怎么樣,我終究是哽咽著,又叫了他一聲:“老王,我回來了。‘
現在,還是說回農家樂飯莊吧。在車里,刷了一會兒短視頻之后,我睡著了,顯然是因為王忍冬的關系,我竟然夢見了祁連山:山巔的積雪正在融化,放羊的少年們唱起了花兒,山下的油菜花綿延到了天盡頭,油菜花地里,一場婚禮正在舉行,王忍冬和眾多的賓客一起,不要命一般,且歌且舞,幾度都差點虛脫,結果,灌下幾口青稞酒之后,他又從地上爬起來,扯開嗓子,給新郎、新娘和賓客們背起了那首名叫《沙特》的口頭詩。他背詩的聲音太大了,霎時間便驚醒了我,剛一醒過來,我猛然看見,車窗外,夜幕里,早已停止的雨夾雪又卷土重來,而且下得越來越大了,但是,王忍冬和熱依罕兩個人卻互相攙扶著,跑出飯莊,奔進了密不透風的雨夾雪里。我當然不明所以,便趕緊拉開車門,狂奔著上前,攔住了他們,再三問王忍冬:“你這是,要干什么?”
“擇日,擇日不如撞日一”王忍冬喝得太多了,嘴巴里都打著結,跟著止步,轉身看向我,再嘻嘻笑著告訴我,“我們商量,商量過了,現在就,現在就出發,去,去祁連山! ,
我愣了愣,簡直被他氣笑了:“你要是去了祁連山,我怎么辦?”
“你怎么辦?”在醉意之中,他可能是將我徹底當成了王朗,凝視了我一會兒,竟然溫聲對我說,“你已經,你已經是這么大的人了......”
我只好步步緊逼他:“我是說,你就這么走了,我怎么去見沈東生?”
哪知道,沈東生的名字就像是一根針,飛奔過去,刺中了他的心臟。他經不住這一刺,捂著胸口,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幾步,但是緊接著,他又想將他的跟和慌亂全都掩飾過去,干脆加倍地借酒裝瘋,笑得更加響亮,也更加近似于撒潑:“反正,反正我他媽的非走不可,你別攔著我!我今天,說什么都要去祁連山!”
說話間,王忍冬一把將我推開,招呼著雪幕里的熱依罕,要她趕緊過來攙自己,再趕緊去火車站,這個狗 × 的鬼地方,他一分鐘也不想待下去了。顯然,熱依罕比王忍冬要清醒得多,看看我,再看看王忍冬,像是有些怕我的樣子,但好歹還是橫下心來,從我身邊走過去,一把攙住了王忍冬的胳膊。好吧,如此生死存亡之時,我也就不得不揭開她的老底了,于是,我抬高了自己的聲音,去問她:“鄺冬梅,你演得累不累?‘
“你這是什么意思?”幾乎同時,王忍冬和熱依罕一起大叫著問我。
“別演啦,大姐一”我走過去,在熱依罕的身前止步,再定定地看著她,對她說,也是在對王忍冬說,“你的名字,不叫熱依罕,你也不是什么父母雙亡后來這里投親靠友的裕固族人,實際上,你的名字叫鄺冬梅,在這里土生土長,下崗了好多年,也嫁過好幾個丈夫,最后一任丈夫,上個月才跟你離婚,對不對?‘
“這么說,”事已至此,熱依罕,不,是鄺冬 梅,她也就不再演下去了,竟然沖我笑起來, “你一直町著我呢?”
“一直町著。\"我的視線,一刻也沒從她臉上挪開,繼續說,“這幾年,為了給兒子買房子,你欠了一堆債,之所以還能活下來,無非是用微信上的‘搖一搖'功能找男網友,再去忽悠他們的錢。當然了,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如果我沒記錯,你今年應該是五十一歲,所以,你能忽悠上的,幾乎全是中老年男網友,一個個的,還都小氣,你從他們那兒弄來的錢,還不夠付你兒子每個月的房貸,跟他們比起來,老王算是最有錢的了,對吧?
到了這時候,不光鄺冬梅演不下去,就連王忍冬也演不下去了,舌頭不再打結,一臉的震驚,不知不覺間,甚至放棄了鄺冬梅對他的攙扶,吞了好幾口唾沫之后,他終于還是面向鄺冬梅問了出來:“他說的,都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王忍冬沒想到,對方竟然痛快地承認了下來。她町著我看了好一陣子,她清楚地知道了事情會往哪里去,只好嘆息一聲,下定了決心,丟下他,一個人在雪幕里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笑著對他說:“這一回,我花的心思最多,到頭來還是他媽的栽了!行啦,別瞎琢磨了,趕緊滾回去睡覺吧,你這兒子說的沒錯,我就是看你瘋瘋癲癲的,才想騙你幾個錢。你先跟我說的想去祁連山,我才給自己編了個出身,說我是裕固族人,打小爹媽死了來投親靠友,沒想到在這兒活了好幾十年,從單位內退之后就想回祁連山去定居,我他媽的,為了編這個出身,頭發都愁白了一 ”
“你先別走!”見到鄺冬梅的身影幾乎在雪幕里消失,王忍冬快步追上去,還沒追上幾步,就摔倒在了地上,卻遙望著她模糊的輪廓喊起來,“你就這么走了,我可怎么辦?誰跟我去祁連山?”
遠遠地,鄺冬梅的聲音傳過來,卻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行啦,老王,你就別耽誤我掙錢啦,我又不止熱依罕這么一個名字,每天還要維護好幾個微信號呢!”
這天晚上,回到家,王忍冬倒頭就睡下了。我原本打算,跟他好好商量一下第二天的行程,他卻很快打起了鼾,我只好懌地回到了隔壁的房間。幸虧,快到十二點的樣子,他的手機鈴聲持續響起來,不用猜我也知道,那一定是沈東生打來的,所以,幾乎是狂奔著,我從自己的房間里沖出來,去叫他接電話。他卻還是打著鼾,他的這出戲,演得實在是太過了,我只好開口提醒他,他的酒,其實早就醒了,到最后,眼見得我不肯罷休,又聽見手機鈴聲一遍遍響起來,實在沒辦法了,他只好一骨碌坐起來,接通了手機。哪知道,手機一接通,他就像是變了個人。“老兄弟,我就知道是你!”他對著手機對面的沈東生大呼小叫起來,“這時候打過來,除了你還能是誰?”隨后,沈東生跟他說起了自己明天的日程,而他,卻死命跟對方推薦起了本地美食,哪里的過水面一等一,哪里的小龍蝦簡直美上天,一句接著一句,偏偏就是不肯說起何時何地帶我去見對方。我當然早早看穿了他的心思,干脆逼視著他,指指我自己,再指指手機里的沈東生,卻沒想到,他突然掛斷了電話。又非說是沈東生有急事先掛斷的,這下子,我徹底惱怒了,眼睛里恨不得冒出火來,他卻紅著眼睛,再抹了一把不知什么時候涌出來的眼淚,問我:“幾子,告訴我,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這一場上演過無數回的戲碼,又來了—因為失溫,王朗倒在了祁連山上的一次冰川越野長跑賽之中,被送到急救車上急救之后,他曾經一度好轉,甚至還清醒地簽下了自己的器官捐獻同意書,又用微弱的聲音告訴身邊人,這一回,這份同意書恐怕派不上用場了,闖過眼前的這道鬼門關,一定不在話下。誰也沒想到,僅僅一個小時之后,他就在沈東生的懷里斷了氣;這個老友之子,沈東生的特別助理,就這么把命丟了,又怎么能不讓登頂過珠穆朗瑪峰的沈東生痛斷肝腸,一頭栽倒在地,直到兩個小時后才醒過來呢?以上種種細節,微博上、公眾號上、眾多人士的朋友圈里,都有大量的報道和嘆息,可偏偏,王朗死了這么久,王忍冬還一直在給兒子打卦:要是那天刮的是東南風,事情會變成什么樣子;又或者,如果主辦方將主賽道劃定在冰川南麓,是不是就不會有那么多人失溫了?最難讓人接受的是,那么多人失溫,卻只死了王朗一個,要是王朗一直戴著他送的那只小玉獸,而不是戴著自己從奈良的寺廟里求來的那個毛線編成的護身符,弄不好,也就逢兇化吉了吧?自從我來到他身邊,一直都親眼看見,王忍冬為王朗之死打下的卦已經多到數不清,可是,每回打完卦,他也只能眼淚汪汪地對我說:“怎么都不對,全是兇卦,活該有這一劫,怎么逃都逃不掉。”顯然,只有每回打出來的都是兇卦,才能證明王朗的死確切是命中注定,他的心里才能稍稍好過一些,也為此故,我懷疑,這一輩子他都要將那些兇卦一遍一遍打下去。
事實上,在我見到王忍冬的第一天,三言兩語跟他說清楚我是誰、又是為什么前來找他之后,他的全身戰栗了一小會兒,便趕緊示意我拿起枕頭邊的手機,去看存在里面的照片。果然,打頭的十幾張照片,全都是一場車禍的現場,車禍中的他,臉上滲著血,胳膊上也滲著血,跟我之前在太虛幻境里看見的簡直一模一樣。必須承認,看看照片,再看看他仍腫脹著的臉,剎那之間,我,還有我體內的王朗,齊齊哽咽了起來,但是,他反倒沒哭,躺臥著,直愣愣地町著頭頂上的天花板,眼睛里的血絲幾乎要進射出來,再緩緩問我:“兒子,告訴我,你到底是怎么死的?”聽他這么問,一時之間,我還以為王朗的死有什么內幕,所以,盡管在來見他之前我已經將那些關于王朗的報道都背得滾瓜爛熟,遲疑了半天,還是沒敢作答。“我錯了,我錯了!”見我站在他的床前局促不安,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像是生怕傷著了我,連聲對我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自此,我和王忍冬,就像一對真正的父子,住在了他的三居室里。原本,我只打算住到他的傷好了之后就離開,可是,他卻死活都不讓,哪怕他已經痊愈,重新加人了從前的業余足球隊,也還是不放我走,并且一再告訴我,有他一口吃的,就不會讓我餓著。他說到做到,每隔幾天,就給我點零花錢,但是,我畢竟只有二十多歲,難道這輩子就窩在這里花他的零花錢嗎?更何況,他也只有在瘋魔的時候,才勉強將我認作他的兒子,更多的時候,他其實是害怕我真正成了他的兒子的。這害怕,讓他幾乎將自己當成了智力競賽考場上的考官,從古詩到現代詩,從納斯達克指數到巴菲特的最新演講,但凡他隨便想出一個問題來,就要逮住我連連發問,我當然答不上來,只能顯出一臉的愚蠢,而這就對了:我的愚蠢屢屢都能讓他從瘋魔里逃出來,變得清醒,直至心滿意足。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小子哎,你終究不是我兒子王朗,但凡我幾子還活著,這么簡單的問題,豈在他的話下?這樣的日子過久了,我就再也無法忍耐了,好幾回,我都下定決心要遠走高飛,偏偏每逢這時候,他的種種關于祁連山的魔征就上了身:死死糾纏著女網友熱依罕,不許她掛手機,而他,卻對著手機拼了命去唱裕固族情歌,一直唱到虛脫也不肯停下,直到鄰居報了警;對著書架上的海子畫像狠狠地咒罵,他罵對方當時沒能堅決地將他帶到祁連山去,否則的話,他這半輩子,就是另外的半輩子,又何至于落到現在斷子絕孫的地步;還有一個雨夜,他從床上爬起來,在技校的操場上狂奔,非說自己不在技校里,而是在山丹軍馬場的草原上,跑了大半夜,他才被一道閃電擊中,暈倒在了橡膠跑道上一一罷了罷了,眼見這諸多瘋魔只怕哪一天就會真的要了他的命,我也只好對自己說:“再混一陣子吧看在那顆腎的分兒上。”
變故的發生,是在半年前:我在深圳廝混過的一家動畫公司的老板,來到了我跟王忍冬所在的城市,跟我巧遇了。那天,我恰好陪著王忍冬去中醫院做按摩,卻碰見了前老板,他聽說我暫時閑著,當即就叫我和他再一起干,而且,他還給我公司股份。原來,他早就拋棄動畫,另起一攤子,干上了互聯網金融。我哪里知道互聯網金融是怎么回事,當即就謝絕了,沒想到,按摩床上的王忍冬卻說,這是新風口,跟著他干倒也無妨。見我一直遲疑,他臉上便浮現出了我熟悉的那種表情,對,其實就是輕蔑:無論如何,我也無法跟他兒子相比的那種輕蔑;那表情背后,還有句沒說出口的潛臺詞:“說到底,你還不是他呀”這么一來,一時之間,我也是上了頭,牙一咬,就痛快地答應了前老板,跟著他一起干。殊不知,從這天起,我便掉進了一個暗無天日的黑洞:沒過多久我就發現,這家所謂的互聯網金融公司,不過是個給“卡奴”們來回倒騰刷卡的地方,但為時已晚,我想退出來,卻再也無法輕易脫身,原因是,短短的時間內,我已經介入了十幾張單子,要想退出,這十幾張單子的損失就該我來補上,就算如此,我也還是逃了出來一借光了“花唄”和抖音的“放心貸”,刷爆了信用卡,又找了一家小額貸狠狠借了一筆,這才終于逃出生天。可是,各種催債電話也就此纏上了我,讓我不得一天好過。即便如此,回到王忍冬身邊,當他問我公司如何、生意如何,我還是強撐著,不肯對他說出實情,只說一切還算順利。他當然不信,卻又老父親上身,告訴我,就算有什么閃失也都不是事兒,大不了,他像當初送王朗一樣,再把我也送到他的好兄弟沈東生身邊去。
是的,將我送到沈東生身邊去的話,王忍冬不知道說過多少回,但我顯然不會當真,都只當他是在說瘋話。就像一對真正的父子,我們也有過不少柔情蜜意之時,只不過,這些時候,都是他作魔作障的時候,也是我被王朗附體的時候。有一回,他正泡著腳,看看墻壁上的父子合影,再看看我,眼睛一紅,跟我說:“你才剛開始創業,又拿了人家的股份,可得好好干,要是缺錢的話,盡管跟我開口。”還有一回,他正在場上踢著球,卻突然跑下場來,揮舞著拳頭,青筋暴凸地給在場邊圍觀的我打雞血,他要我“只管猛打猛沖”,大不了,“你爹我教書養活你”;更有一回,他自己開著車,來公司接我下班,等我上了車,他指著我剛剛下來的寫字樓,問我:“沈東生在你這個年紀,還沒在這樣的寫字樓里上過班吧?\"隨即,他又覺得自己說錯了話,連連跟我解釋,他這么說,其實是在刺激我,正所謂,英雄不問出處,誰又能說我將來成不了第二個沈東生?說著,他伸出手來,在我的頭頂上摩挲了好一陣子,淚花閃爍地要我相信他,以他和沈東生的交情,我不管遇到什么難處,沈東生都不會不管的。說實話,以上種種時刻,對我來說,和一場場戰斗幾乎沒有什么區別一王忍冬的甜言蜜語,都是對王朗說的,與我其實毫無關系,不過是我的身體,我的軀殼,承受了這一場場戰斗,每一回,當戰斗結束,我的身體,我的軀殼,全都充滿了頹喪和心慌氣短之感。
又過了一陣子,紙終究包不住火,我的天要塌了:一開始,是討債公司的人找到了王忍冬的家,又是澆油漆,又是燒紙錢,叫囂著要我還錢,我能怎么辦呢?我只能跟他一起,將大門緊閉,坐在沙發上不發出一點聲息。知道了實情的王忍冬,頃刻之間,憤怒至極,伸出一根手指,惡狠狠地指點著我,再往后,卻像是終于放了心,癱坐在沙發上,臉上竟然不自禁地有了笑意一一果然,一顆左腎,是無法讓我真正變成王朗的,我仍然是那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小癟三。到了這時候,我也就不裝了,根本不管討債公司的人在不在門外,抵近他,再對他小聲吼叫起來:為今之計,他只有盡快將我送到沈東生的身邊去,我才能有一條活路!然而,他卻像是根本沒聽見,剎那之間,他就又變成了那個送走了黑發人的白發人,根本不再理會我,轉而對著滿墻的父子合影流起了眼淚。過了幾天,一個下午,他剛剛出門取快遞,討債公司的人就破門而人,綁走了我,關了我好幾天,他們宣稱,這一次,錢要是還不上,我就別想再出去了,其間,我被他們痛打得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可是,無論我給王忍冬撥過去多少電話,他一次也沒接,等我被他們暫時釋放出來的時候,我得說,我已經變了個人,也發下了毒誓:
接下來,這王忍冬,要是還不把我送到沈東生那里去,我就只能逼著他去子債父還了!老天做證,要是他早點放我走,我何至于陷在這拔不出來的泥潭里?當初,在中醫院的按摩床上,要不是他煽風點火,我又怎么會上了頭去答應我的前老板?還有,要不是他再三跟我說起,不管我出了什么問題,沈東生都不會不管我,這些話又在下意識里讓我有了底氣,就憑我,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去摻和什么互聯網金融公司啊!
然而,到了我被釋放的那天,不管我如何聲色俱厲地告訴王忍冬,一刻都不能再等了,就現在,此刻,立即,我們必須出發上路,一起前往沈東生所在的城市,他卻早已忘了他對我說過的話,甚至,就像從來就沒認識過我。只因為,那天正好是王朗的忌日,徹底的瘋癲攫取了他:客廳里的電視柜上點著一排長明燈,燈火搖曳,映紅了他的臉,而他的臉卻比燈火還要紅;不管我如何催促他上路,他都橫豎不管,自顧自地,背靠墻壁挺立著,一句話也不說,這么一來,他的腦袋就恰好和一張父子合影里自己的腦袋持平了。照片上的他,滿臉都是笑,而照片外的他,卻突然喘不上氣來,只好死命地掐住自己的脖子,越掐就越是喘不上氣,以至于他的整個人看上去和一具剛剛現形的僵尸全無分別。最后,還是熱依罕打來的電話叫醒了他,當手機鈴聲響起,他也并未顯露出往日里的雀躍,只是機械地打開手機之后,聽對方再一回說起了祁連山,又聽對方唱她剛剛學會的一首裕固族情歌,聽著聽著,他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去和熱依罕見面,行走之間,仍然像一具剛剛吸完血的僵尸正要回到自己的墳墓之中。
“你知道嗎?”快要出門的時候,王忍冬又突然回頭,告訴我,“熱依罕,其實不叫熱依罕,她真正的名字,叫作 ”“鄺冬梅。\"我告訴他,“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他的視線越過我,茫茫然地,像是停在長明燈的燭火上,“你是怕,你是怕戳穿了她,我連個念想都沒了?‘
“是。”我點頭承認,“你這么聰明,反正她也騙不了你什么錢。”
即使身在難以自拔的悲痛中,我的夸贊仍然令他滿意,他想對我笑一下,可是,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好半天,卻沒能擠出一個笑來,又全然置我讓他帶我去找沈東生的呼求于不顧,整個身體像是飄蕩在半空里,又斜靠在樓梯扶手上,一步步下了樓,我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他卻又給我的手機發來了微信,內容只有三個字:“好兒子。”
好了,還是說回到現在、今天和此刻吧:此刻已經是嶄新的一天,天氣晴好,風止雨歇,感謝老天和四方諸佛,不管王忍冬愿不愿意,他的好兄弟沈東生,已經空降到了我們所在的城市,明天上午,他將要參加環湖馬拉松比賽。如王忍冬所說,今天,除了幾場商務考察,沈東生清閑得很,再加上昨晚臨睡之前我已經跟王忍冬說過了,要是今天再見不上沈東生,我就會在抖音、小紅書上發短視頻,向吃瓜群眾爆料,說那一時豪杰沈東生,竟然避見剛剛遭遇喪子之痛的四十年老友,更何況,老友之子不是別人,生前正是他的特別助理,莫非,其中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聽我這么說,王忍冬自然被我的話嚇住了,蜷縮在被子里,全身上下都在輕微地戰栗著。我還不罷休,繼續對王忍冬說,哪怕他打出再多兇卦,這即將到來的一天,也只能是諸事皆宜的黃道吉日。可是,我到底還是小瞧了王忍冬——這嶄新的一天剛剛開始,我就發現,王忍冬不見了。接下來,屋子里、技校的操場上、取快遞的小超市,這些地方我全都找了一遍,橫豎都沒找見他。他的手機倒是一直開著,但是,不管我打了多少次,他一概都不接聽,氣急攻心之后,我又對著他的微信狂轟濫炸了好幾十條語音。終了,眼看著正午臨近,天上又飄起了雨夾雪,好端端的黃道吉日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我下定決心,像昨晚威脅他的一樣,說到做到,只用很短的時間,就錄好了視瀕,上傳到平臺之前,我先微信上傳給了他。這下子好了,僅僅過了一分多鐘,我就接到了他打過來的電話,而且,還是視頻電話。一看見他,怒火頓時點燃了我,我的全身像是一截正在燃燒的木頭般澼里啪啦作響,他卻先開了口,喘著粗氣,劈頭就告訴我:“熱依罕,熱依罕自殺了!”
我干脆笑了起來,接著他的話來問他:
“那,她死了嗎?”
“你別不信!要不你自己看看—”正說著,王忍冬將手機攝像頭對準了身后的一張病床,隨后,我清楚地看見,熱依罕,不,是鄺冬梅,她并沒有死去,而是背靠一只枕頭坐在病床上,雙眼緊閉,臉色慘白,正在輸著液。而王忍冬則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戰亂,終于逃出來,一臉的僥幸,喘氣聲也稍微輕了些,顯然,我們昨晚定下的行程,他已經忘在了九霄云外,卻繼續跟我說:“太嚇人了!幸虧我救她救得及時,否則,她就真的沒命了”
停了停,他往后探了探身體,像一個丈夫對妻子那樣,竟然伸出手去將熱依罕臉上垂下來的頭發往上捋了捋,臉上的僥幸之色更甚了,再接著說:“真的是好險哪!不過已經洗完胃了,醫生說,好好輸兩天液,也就沒事了...”
剎那間,一股巨大的委屈席卷了我:“老王,對個騙子你都這么上心,我想問問你,你怎么就不能對我的事兒上點心呢?”
我全沒想到,他竟深深嘆了口氣,再認真地看了我好一陣子,這種認真,怎么說呢?是我在他的神色里從來就沒見過的那種認真。我正琢磨著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他定定地看著我,開口了:“因為我一直拿你當我兒子。”
驟然間,我被他又氣笑了:“拿我當兒子,所以才這么耍我?”
“好吧,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此時的王忍冬,完全與平日里判若兩人,他一邊舉著手機,一邊掖了掖熱依罕的被子,又兀自町著病房外的雨夾雪看了一陣子,再回頭時,眼眶已經紅了,但卻不是那種瘋癲中的紅:“過來吧,兒子,我就在這兒等你,等你來了,我就帶你去見沈東生,你別不信,視頻你也錄好了,要是見不著我,你就把視頻發出來,怎么樣?”
現在的情形是,除了已經錄好的短視頻,我手里的確再也沒什么別的底牌,可是,這底牌要是亮出來,這輩子,我只怕也近不了沈東生的身了,所以,到最后,我還是忍氣吞聲,聽了王忍冬的,手機一掛斷,就乖乖去了他和熱依罕所在的那家醫院。因為地處熱依罕所住的城鄉接合部,那家醫院實在是太小太殘破了,小小的一幢樓,就診的人也少得可憐,活脫脫一副隨時都要倒閉的樣子。我一邊忍住厭惡,一邊掀開醫院門口擋風的布簾,走進了陰郁的室內,是啊,怎么可能不厭惡呢?在我輾轉各個城市的小動畫公司的這些年,一旦生了病,我就只配得上來這樣的醫院。這樣的醫院,就像是我的身份證,對它們,我早已再熟悉不過,只是現在,越熟悉,越往病房里走,我就越厭惡。到了,遠遠地,在一間病房的門口,王忍冬正探出頭來對我招手,可是,等我走近了,正要闖進去,他卻豎起食指,抵在嘴巴邊上,對我“噓”了一聲,再指了指正在昏睡中的熱依罕,意思是,現在的她還受不得驚擾,我得輕一點,再輕一點。好吧,反正在這里待不了多久就要去見沈東生,他說怎么樣,那就怎么樣吧。于是,我跟著他,躡手躡腳,來到了熱依罕的床邊,之后,我剛在病床左側的凳子上坐下,身在右側的他卻一把將我拉扯起來,再拽著我,讓我的身體伏低,一直低到了熱依罕的肩膀處。到了這時候,他才掏出手機,要我看鏡頭,原來,他是要拍一張自拍照,還是那句話,他說怎么樣,那就怎么樣吧;反倒是他,啰唆得不能再啰唆,繼續打著手勢,讓我笑,讓我的嘴巴咧開一點,再咧開一點。強忍著怒氣和不明所以,我配合著王忍冬照完了自拍照,他竟然仍未讓我坐下,在給熱依罕蓋了一遍被子之后,他又拖拽著我,繼續躡手躡腳,出了病房。我還以為,我們自此就要踏上前往沈東生下榻酒店的路,哪知根本不是,在病房外的走廊上,他止住步子,直視著我,再認真地告訴我,他已經跟沈東生打過電話了,將我正式托付給他,現在,對方正在酒店里等著我,至于他,他就不陪我去了,現在,這世上,對他來說,再沒什么比照顧老婆更重要的事了。
“老婆,你哪來的老婆?\"霎時間,我呆愣在了當場,看看他,再懷揣著預感猛回頭,眺望了一眼熱依罕,難以置信地問他,“你說的是她?
“就是她。”王忍冬痛快地回答我。
“搞沒搞錯?\"我看了一眼窗戶玻璃里自己的表情,完全可以算得上是驚駭,“你搞沒搞錯,這他媽的,是個騙子啊!”
“我知道,”王忍冬竟然笑嘻嘻地打開手機,出示了兩張火車票的截圖給我看,“你看,這是明天的車票,我們要去祁連山,剛才,我跟她商量過了,一下火車就結婚。”
“是真的。”一陣雪粒子被風裹挾,吹進走廊,吹進了他的衣領,他低下頭去,倒出它們,再抬起頭來,沖我補了一句,“這次是真的。”
“可是…”我緊町著他,幾乎是逼視著他,一心想要確認他正在一如既往地發著魔怔,“這他媽的,到底是為什么呢?”
“因為我哭了。”他和之前一樣痛快地回答我,“因為我哭了。”
我的腦子里,迅速過了一遍他多到數不清的哭,再問他:“你哪天沒哭過?”
“這回不一樣,”他迅速地回答我,“以前哭,都是假哭只有這次哭出來,最痛快,覺得全身都變輕了,不信你看看我的臉色,好多了,對不對?‘
“你怎么知道這次哭就不是假哭?”雖然我也承認,他的臉色的確好多了,亮堂了許多,卻還是不自禁地回過頭去,指了指熱依罕,“你不會覺得,她自殺,是為了你吧?
“管她是不是呢,我哭,倒不是為了別的,”冷不防地,他伸出手來,摩挲著我的頭發,“我哭,是因為我救下了人一
停了停,他深吸了一口氣,右手還停在我的頭發上,他說:“我兒子死的時候,我就救不了他。”
“這么說吧,我還想繼續救她,等我們到了祁連山,我再接著救…”又停了停,他低下頭,對著手機里那張剛剛在病房里拍下的自拍照,貪婪地看了又看,再對我說,也是在對自己說,“你身上有我兒子的腎,這張照片,就算我們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了。”
“要不,\"即便到了此時,我仍未死心,近乎請求一般,咬著牙,跟他商量,“要不,你還是帶我去見沈東生,就當,就當是在救我.”
“我救不了你,”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只毛線編成的小猴子,塞進我手里,“這是我兒子去日本旅游的時候,在奈良的廟里求來的,叫作替身猴,意思是,把它帶在身上,它就能當你的替身,幫你避禍消災一 二
說著,王忍冬的嗓音里有了輕微的哽咽之聲,卻還是直視著我:“我救不了你,就像我兒
子,我也救不了他。”
“對了,有機會的話,來祁連山,就去那個裕固族自治縣,去那里找我喝酒,”臨別之際,當我看著他一步步走向病房,他卻順嘴失言了一句話。只因為,這句話一說完,他的身體便僵直不動了,很明顯,他在后悔自己的失言,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那句話是“帶上你父母,一起來”。
我的心里,頓時一陣抽搐,下意識地,沖他喊了起來:“什么父母,我哪有什么父母?”
如此緊要的關頭,我們的對話卻未能再繼續下去,并且,我也沒有就此離開他前去沈東生的身邊,原因是病房里的熱依罕驟然驚叫了起來,王忍冬神色一變,趕緊狂奔著跑進了病房,隨后又奔出來,叫來了醫生護士們。原來,熱依罕的心率在猛然間升得老高,怎么都降不下來,呼吸也變得困難,直至全身都在抖動不止。眼看著熱依罕正在經受這么大的罪,王忍冬頓時方寸大亂,兩只拳頭,捏得緊緊的;好在是,醫生告訴他,熱依罕眼下的癥狀,其實是洗胃之后的后遺癥,只在少數人身上發生,并不致命,但也需要快速急救,只不過,就靠他們這家小醫院,實在是沒這個本事,所以,迫在眉睫的事,是把熱依罕轉到更大的醫院去。如此,還說什么呢?只見王忍冬,二話不說,將熱依罕背在了身上,轉瞬之間,就沖到了病房之外,而我,我也懷揣著一個天大的謎團跟著他跑了出去。遠遠地,我看見,停車場里的王忍冬怎么都找不到車鑰匙,情急之下,他不管車了,干脆繼續背著熱依罕沖出了醫院。也是奇怪,這城鄉接合部,死活都打不到車,王忍冬站在街頭,茫然四顧,眼前卻一輛車都沒有,沒辦法,他只好接著往前跑,跑出去了大概十分鐘,他再也跑不動了,扶住一棵枯黃的行道樹,彎下腰,大口大口喘氣,再看熱依罕,差一點便從他背上滑落下來。
幸虧了我,跑到他身邊,接過熱依罕,背到了自己身上。“快!”王忍冬松了口氣,再趕緊催促我,“快點跑\"只是,我沒聽他的,原地里站著,絲毫都沒動彈,對,事情是明擺著的:那個天大的謎團,如果得不到答案,我就不會邁開半步。“你看看,你這個孩子啊!”一時之間,王忍冬急得直跳腳,卻見我根本不為所動,實在是沒法子了,他只好橫下心來,告訴我,實際上,他早就知道:我來他的身邊,為的絕不是看他一眼,又或是跟他說句話,我之所以來,為的是讓他將我送到沈東生的身邊去,畢竟,誰不想去那么大的大佬身邊待著呢?畢竟,在我之前,已經有好幾個人扮作王朗的器官捐獻對象,前來打過他的主意了,可是,只有我,他剛一見到我就知道,他兒子的腎,千真萬確地正活在我的身體里;所以,他其實一點也不怪我,要是沒我,說不定,他早就徹底瘋掉了。一句趕著一句,很快,王忍冬就把話說完了,現在輪到我說話了,可我又該怎么辦呢?天啦,老天和四方諸佛做證:現在,要徹底瘋掉的,已經變成了我一我的兩只手,還在后背上機械地固定好熱依罕;我的兩只眼晴,看看枯黃的行道樹,再看看街對面的煙酒鋪子,卻始終都沒敢看向王忍冬,有那么一剎那,我懷疑,我活在我穿梭過無數回的那個顛倒和錯亂的時空里,壓根都沒活在這世上。過了良久,我總算短暫地蘇醒過來,一醒過來,我反倒笑了,嘴巴也更硬了,“既然我的腎才是你幾子的腎,”我問他,“你為什么不早點把我送到沈東生那里去?”與此同時,我的后背上,熱依罕的呼吸聲越來越緊促,她的全身上下也再一回激烈地抖動了起來。
“你看看,你這個孩子啊!”原本,王忍冬想要重新將熱依罕背到自己身上,再跑起來,但是,他的體力恢復得還沒這么快,想了又想,只好躁著腳告訴我,“你先跑起來,你跑起來,我再跟你慢慢說…”聽他這么說,我才深深吸了口氣,一步步朝前跑,這城鄉接合部,雖說街巷眾多,一條條窄路又交錯蜿蜒,我們三個卻沒有迷路,實在是因為久未附體的王朗又來到了我身上。一邊跑,王朗一邊跟我說,廢棄的公園里有近路;他又跟我說,海鮮市場可以直接橫穿過去。漸漸地,我的身體,就被他充滿了,也被他占據了。還有,王忍冬的聲音也一直在我的耳朵邊回蕩,伴隨著他的聲音,漸漸地,那些顛倒和錯亂的時空,終于將我完全攫取了進去:沈東生公司大樓底下的停車場里,不知道已經是第幾回了,王忍冬,“親愛的老王”,不遠千里地來找我,非要我跟他回家,原因是,他打了好多回卦,全是兇卦,無不預示著我的血光之災,我當然不肯聽他的無稽之談,爭吵了一會兒,他憤怒地質問我,沈東生那么信風水信打卦的人,為什么身邊全是跟他同月同日生的年輕人,那不是要命的時候拿他們替他來避禍消災,還能是什么?那天,微風和煦,滿街都是梔子花的香氣,奈良的寺廟里,我正拿出手機拍櫻花,老王又打來了電話,他告訴我,他已經將那些跟我同月同日生,也是跟沈東生同月同日生的年輕人都調查了一遍,現在,他可以明確地告訴我,他的預感是對的,這些年輕人,有人的八字與沈東生幾乎完全重合,有人的命里有正印和華蓋星。“你想想看,”他知道自己拿我沒辦法,只好流著眼淚勸我,“這不是拿你們當備份,還能是什么?\"掛掉他的電話之后,在寺廟的偏殿里,我給自己求了一只毛線編成的替身猴。那天,豪雨如瀑,舉目看去,滿街都是掉落的櫻花花瓣。祁連山上,冰川越野長跑賽舉行的那天早上,大霧茫茫,霧氣里的冰川像一只只巨獸,暫時潛伏了自己的爪牙,卻讓我全身都陡生出了一股寒意。老王又打來了電話,急吼吼地告訴我,他剛剛為我打了卦,卦象顯示,今天的我有滅頂之災,說著說著,他哭了,他說他求我了,要我今天別跑那個比賽了,現在就趕緊離開。而我,自然是一口回絕,再告訴他,沈東生沈董剛剛也在帳篷里打了卦,卦象顯示,今天是個大大的黃道吉日,再說了,這一回的長跑賽,是宣傳營銷公司花了巨資的,一款新上市的運動手表,將在沈東生沈董沖線之后即刻發布…終于,王忍冬的聲音消失了,我們三個,總算跑進了更大的醫院里,此時的我,氣力早已耗盡,再也無法向前挪動半步,如此,王忍冬一把搶過熱依罕,再向著山坡上的急診大樓疾馳而去。大樓門前的臺階足足有三十多級,而他卻如履平地,遠遠看去,酷似一只祁連山上的巨鷹,到了這時,我再也支撐不住,倒在了身邊夾雜著泥濘的積雪之中。
直到第二天上午,環湖馬拉松比賽正式開賽之時,滿天的雨夾雪還在下,王朗仍然還盤踞在我的身體之內,和所有的參賽者一樣,我也一身短打,早早來到了比賽開始的地方—一大早,我就接到了王忍冬的電話,他告訴我,經過一晚上的治療,現在的熱依罕恢復得跟平日里根本沒什么兩樣了,所以,按照此前的計劃,他們兩個,已經坐上了開往祁連山的高鐵;而我,我得承認,他說的那些話,我幾乎一句也聽不進去,滿腦子里琢磨的還是無論如何都要見到沈東生:即便王忍冬已經遠走高飛,在即將開始的比賽上,我也還是要像昨天背著熱依罕跑向大醫院那樣,拼了命都要跑到沈東生身邊去,再跟他說起我究竟姓甚名誰。只是,事情卻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比賽剛剛開始沒多久,我就隱約看見了沈東生的輪廓,哪知道,偏偏這時,王朗又出現了,這一回,他并沒提醒我該怎么跑才能更快地追上沈東生,而是化作一股巨大的蠻力,拖拽著我的胳膊和雙腿,讓我跑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我當然要跟他撕扯,跟他打斗,好不容易,我總算將他擺脫,整個人卻累成了一條喘息的狗;再往前看,沈東生正在離我遠去,身邊的跑友們也在離我遠去,而我卻只能絕望地站住,彎下腰去大口喘息。等我再回頭時,我卻發現,我再也沒有置身在環湖馬拉松比賽上了,而是身穿和沈東生同一個號碼的跑步服,窩藏在祁連山中的一塊冰川之下。茫茫大霧之中,沈東生跑向了我,再駐足停下,接下來,我將代替他上場,隨后,我還將穿過連綿不斷的冰川、洼地和角峰,再在沖線之前的一公里之處被他換下。好吧,開始吧,我深吸了一口氣,再綁緊了頭帶,撒腿向前,雖說氣溫驟降,已經低至零下五攝氏度,但我知道,只有跑下去,我才不至于失溫;只有跑下去,當比賽結束,親愛的老王就會前來此地與我會合。到了那時,像他說過的,我們父子二人,要好好把這祁連山玩透,到了那時,不管是在冰川下,還是在峽谷和油菜花地里,我親愛的老王,都會背起海子的詩:“那些是在過去死去的馬匹,在明天死去的馬匹,因為我的存在,它們在今天不死”
原刊責編 丁東亞
【作者簡介】李修文,1970年代生,著有長篇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及多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山河袈裟》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現為湖北省作家協會主席、武漢市文聯主席、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