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不幸中風的消息,我知道得很晚。也許是舅媽和表妹不想驚擾到遠在異地的我吧,她們對我保密了,讓我許久蒙在鼓里。其實,二舅心里是希望我知道的,并且盼望著我去看他。在二舅的外甥中,他應該是最喜歡我的。因為我們舅甥兩個都讀過大學,算是真正的讀書人,有著更多的共同語言。后來,還是二舅親自告訴我他患病了。他在電話中口齒不清地說,但愿見上一面。接到電話,我立刻丟下手頭的事,迅速從省城武漢趕回了家鄉的縣城康山。見到二舅,我的心一下子碎了,鼻孔發酸,忍不住潸然淚下。他右邊半個身子已經癱瘓,手腳毫無知覺,嘴唇嚴重錯位,還不停地流口水。好在他神志還算清醒,雙眼圓睜,炯炯有神,左邊的手腳還能動。二舅一眼認出了我,眼角涌出了一滴眼淚,隨后吃力地用他的左手抓住了我。表妹不無嫉妒地對我說,老爸中風后,把所有人的電話號碼都忘了,唯獨記得你的,居然還用一只手給你打了電話。我聽了心里陡然一顫,情不自禁地將我的臉貼在了二舅枯瘦如柴的臉上。
在老家油菜坡,外公朱爾雅是唯一讀過私塾的人,信奉詩書傳家。他對《禮記》頗有研究,其中有一篇《大學》,四個舅舅的名字都來源于此。大舅叫朱思修,二舅叫朱思齊,三舅叫朱思治,四舅叫朱思平。外公期望他們都能刻苦讀書,進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遺憾的是,除了二舅,另外三個舅舅都不愛讀書,一見到書就頭疼,甚至發暈。他們只勉強讀完了初中,然后就自謀生路了。大舅憑自己的興趣學了木匠;三舅身體瘦小,學了裁縫;四舅膀粗腰圓,拜師學了吹喇叭。值得慶幸的是,他們都混得有頭有臉,風生水起。大舅不到三年就出了師,手藝甚至超過了師傅。他尤其擅做棺材,棱角分明,凹凸有致,嚴絲合縫。大舅做的棺材供不應求,方圓幾十里的人都來坡上找他買。要說起來,大舅做的棺材賣得很貴,比其他木匠做的棺材要貴百八十元。但買主都心甘情愿買貴的。這因為大舅不僅別具匠心,而且用料也非常講究,只用榔木、楸木和柏木,雜木一概不用。有一年,大舅做了一口榔木棺材,外地兩個財大氣粗的生意人竟爭奪起來,相互抬價,后來居然漲到了五百元。打那以后,大舅的名聲就越發響亮了。三舅的裁縫生意也做得紅火,開始在坡上單打獨斗,小有名氣后便去老埡鎮開了一家裁縫鋪,一口氣招了三個徒弟,不到半年就紅透了半條街。三個徒弟中有一個女的,還主動跟三舅好上了。四舅的喇叭更是吹得聲名遠播,周邊四鄉八村有了紅事白事,大都要請他的吹打班子。四舅特別會吹,一口氣能吹五分鐘。他吹喇叭時總是挺胸昂首,將喇叭口對著天空,人們都稱他“吹破天”。有了“吹破天”這個綽號后,四舅便當仁不讓地做了班主,吹打班子的生意更加興隆了。
二舅生得斯斯文文,長得白白凈凈,成天抱著書看,在老埡鎮讀初中的時候就把眼睛讀近視了,于是戴上了眼鏡。我曾見過二舅初中畢業時拍的一張照片,他戴眼鏡的樣子十分迷人,一看就是一個少年才俊。在老埡鎮初中那一屆學生里,二舅的成績始終排名第一。初中畢業時,地區最好的高中一襄陽五中要在各縣招收尖子生。他們在康山縣挑來挑去,最后只選中了兩個,并且都在老埡鎮初中,一個是我的二舅朱思齊,另一個是他的同桌賈天真。賈天真是校長的千金,他讓班主任把自己的千金安排到我二舅身邊,顯然是看中了我二舅成績優異,希望他的千金能近朱者赤。實際上,賈天真在班上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校長讓千金和我二舅同桌,只不過是希望她錦上添花。賈天真沒有辜負父親的苦心,坐到我二舅身邊后,成績果然突飛猛進。賈天真有點早熟,不到十三歲就發育成大姑娘了,身段窈窕,胸滿腰細,臉蛋又生得好,一對典型的丹鳳眼仿佛能說話,被同學們稱為班花。為了感謝我二舅在學業上對她的幫助,她經常用那對丹鳳眼看我二舅。我二舅生性膈腆,壓根兒不敢與她對視。直到襄陽五中的錄取通知書發下來的那一天,我二舅的眼睛才與賈天真的丹鳳眼對視了一次。當時,我二舅忍不住腮紅臉漲,整個心都化成了蜂蜜。
據說,二舅讀到高二就與賈天真開始了初戀。學校里有一座狀元橋,橋下有一股涓涓細流,日夜流淌,清脆如歌。橋頭矗立著兩排古老的楊柳,每逢春天,和風煦煦,楊柳依依。狀元橋是二舅和賈天真初戀的天堂,他們的第一次擁抱和接吻都是在橋上完成的。二舅羞澀膽小,一切都是賈天真主動的。他們的幽會大都選在夜深人靜時,有點像地下黨。然而,紙終究沒包住火,不久還是被老師發現了。由于二舅和賈天真都是學習尖子,老師沒有嚴厲地訓斥他們,只是苦口婆心地勸道,早戀會影響學習的。二舅正要開口承認錯誤,賈天真搶先說道,這一點請老師放心,我們的早戀不但不會影響學習,反而還能激發更大的學習動力。聽她這么言之鑿鑿,老師便無話可說了。說來奇怪,二舅和賈天真戀愛以后,成績真的更好了,還多次考了班上的一二名。
二舅和賈天真早戀的事情,他倆從來沒有隱瞞。寒暑假回家,他們幾乎形影不離,你挽我的手,我攙你的腰,擠眉弄眼,含情脈脈。賈天真的父母非常支持這門親事,心里已經暗暗地將二舅看成了自己的女婿。只是,外公心存顧慮,認為兩家門不當戶不對,擔心二舅將來會受到對方的欺負,勸他在婚姻大事上一定要慎重。然而,二舅當時已被愛情的迷魂湯灌得神魂顛倒,根本聽不進外公的勸告了。不過,賈天真那時候對我二舅和外公外婆確實不錯,三天兩頭來看望老人,來時從不空手,不是買衣服,就是送食品,完全把二老當成了公公婆婆。看得出來,賈天真對二舅的確是真心實意的。
二舅媽是一個離異的農婦,二舅在人生至暗的時候娶了她。用一句刻薄的話來說,她一貫好吃懶做,不顧家,不理事,最喜歡去逛街,不論遇到熟人生人,都能扯冬瓜鬧葫蘆聊上半天。她比二舅小十五歲,所以二舅總是忍氣吞聲將就著她,做飯、洗衣、打掃衛生,都一個人包了。我那次去看二舅,正是吃午飯的時間。表妹因為要回家為她兩個兒子料理午飯,便滿懷歉意地走了,囑咐二舅媽去街上買點菜回來,一定要我吃了午飯再走。我本來要告辭的,但二舅卻依依不舍,非要我留下吃飯不可。面對二舅誠懇而深情的目光,我只好答應留下。表妹離開后,二舅媽便拎著籃子上街了,連睡褲也沒換。沒想到,她去了一個鐘頭還沒回來。我因為要急著趕回武漢開會,便悶悶不樂地離開了。臨別時我緊握二舅的手說,過段時間我再來看您!我心情沉重而復雜地驅車返程,經過菜場門口時,竟意外地著到了二舅媽。她正在和一個穿棉拖鞋的女人侃侃而談,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她還沒顧上買菜,籃子里空空蕩蕩。看到這一幕,我的心像被蝎子蜇了一口,疼痛難忍,五味雜陳。
二
中秋節,單位放假三天,我買了兩盒月餅專程回康山去看望二舅。當時天已變涼,我還給二舅買了一套秋裝。兩個月不見,二舅的病情越發重了,瘦骨嶙,身上只剩下了一把骨頭,顴骨高聳,嘴唇歪斜,說話已經十分艱難,嗓子口似乎堵了一個山芋,左邊的手腳也失去了知覺。這時,我無意中看到了床頭柜上的一張黑白照片,裝在一個簡易木框里。表妹說,那是二舅大學畢業時在武漢拍的。照片上的二舅濃眉大眼,英俊倜{,頭稍稍地歪著,看上去頗像個明星。我凝視了好一會兒照片,再回頭端詳臥在床上的二舅,感到他們壓根兒不是同一個人。這時,我禁不住鼻孔一酸,淚水一下子模糊了雙眼。
沉吟了片刻,我問表妹,平時有人來看望二舅嗎?表妹說,剛中風時,大伯、三叔、四叔曾來看過他,后來大概是忙吧,再沒來過。姑父姑媽倒是來過多次,每次來,姑媽都要大哭一場。她說的姑父和姑媽,就是我的父母。父親也是油菜坡人,跟我母親屬于青梅竹馬。當初外公是看不上父親的,堅決反對這門親事,后來二舅挺身而出,極力支持母親,這才使父母花好月圓。母親與二舅感情很深,二舅讀大學的時候,她每年都要摘枇杷、櫻桃和杏子,賣了錢寄給二舅。沉默了一陣兒,表妹忽然低下頭,吞吞吐吐道,其實我爸最盼望來看他的,是他的一個同學。我問,誰?表妹說,賈天真。我聽了不禁一愣,忙問,賈天真來看過他嗎?表妹沒說話,只搖了搖頭。我接著又問,賈天真知道二舅病了嗎?表妹低聲道,她退休后住在教育局大院里,離我們家只有兩里路,肯定是知道的。我疑惑地問,那她為什么不來看一眼?畢竟是同學啊!表妹想了想說,雖說是同學,但他們平時從不來往,有時候在街上偶然遇見,賈天真也不跟我爸打招呼,頭一扭就走了。我聽了無話可說,只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二舅高中畢業后,如愿以償地考上了武漢大學中文系。賈天真卻沒有考好。按平時的成績,她考個名牌大學應該是穩操勝券的,可惜運氣不好,考最后一門地理時突然跑肚子,試卷做了一半就虛脫倒地了。地理恰恰是她的強項,居然只考了五十分。后來,她只好委屈自己,極不情愿地上了襄陽師范專科學校。二舅和賈天真上大學后雖然分屬兩地,但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們的愛情。他們每周都要鴻雁傳書,你一封來,我一封去,紙短情長,百讀不厭。每個月他們還要雷打不動地見上一面,以解相思之苦,要么你來襄陽,要么我去武漢,車輪滾滾,一路心跳。
當年,專科學制三年,本科四年,賈天真三年就畢業了,比二舅早了一年。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康山縣教師奇缺,賈天真按政策必須被分配回康山。無可奈何,她只有唉聲嘆氣地回到了家鄉。賈天真回康山那天,二舅還沒有放假。他偷偷跑到襄陽為賈天真送行,一直將她送到家鄉教育局。辦完報到手續,二舅便要急著返回武漢參加期末考試。臨別時,賈天真突然撲到二舅懷里哭了起來。二舅緊緊地抱著她說,天真別哭,我明年畢業了也回康山,與你朝夕相處,日夜廝守。賈天真一聽,立刻止住了哭聲,正色道,你千萬不要回來,想盡一切辦法也要留到武漢。二舅納悶兒道,你想兩地分居嗎?那日子多難過啊!賈天真說,不怕,等你飛黃騰達了,可以把我調到武漢去嘛。二舅聽了陡然無語,一下子變成了啞巴。
第二年夏天,二舅大學順利畢業。因為成績優異,學校決定將他分到省文化廳工作。然而,面對這樣難得的機遇和美好前程,二舅卻斷然拒絕了。他對主管分配的領導說,我是我們縣考出來的第一個大學生,家鄉更需要我,請讓我回康山吧。說來也巧,恰恰在這個時候,康山縣的米縣長給二舅寄來了一封親筆信,懇請他回家鄉工作,字里行間,求賢若渴。這封信更加堅定了二舅回家鄉的決心。那時,從襄陽到康山還沒通車,步行需要兩天時間。二舅從武漢到了襄陽之后,在賓館休息了一夜,次日吃過早餐就準備上路。誰也沒想到,二舅拎著皮箱剛走出賓館大門,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正牽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在門口等著他。年輕人迎上來說,我是米縣長的秘書,他專門派我騎他的馬來接你回家。二舅始料不及,驚喜萬分,一連說了好幾個謝謝。
那天,陽光燦爛,白云悠悠。兩個年輕人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奔馳在山谷里,嗒嗒的馬蹄聲將林子里的鳥兒驚得四處亂飛。下坡的時候,秘書回頭對二舅說,為了安全,你把我的腰箍住吧。二舅遲疑了一下,緊緊地箍住了秘書。箍上秘書之后,二舅的話猛然多了起來。他小聲問道,你認識賈天真嗎?秘書說,認識,縣城里的人差不多都認識她。人們都知道你是她的戀人,好多年輕女娃都羨慕她呢。二舅暗喜了一會兒,明知故問道,是嗎?秘書說,這還有假?而且,賈天真也特別愛你。今年春節后,她不是從縣一中調到了教育局研究室嗎?據她的同事說,她一天到晚想著你,你寫給她的情書,都要讀給同事們聽,一有空就把你的照片拿出來看。二舅聽了微笑道,她不該這樣的,應該專心工作才是。秘書說,這不能怪她,哪個少女不懷春?傍晚時分,駿馬走出了漫長的山谷。
一出山谷,便可隱隱約約看到康山縣城了。它坐落在一個依山傍水的山坡上,灰黑色的磚樓高高矮矮,層層疊疊,錯落有致,到處聳立著滄桑的古樹,樹大根深,枝繁葉茂,有些樹枝長得十分怪異,居然從坡上一直伸到了水上。遠遠看去,縣城就像一幅水墨畫。臨近縣城時,秘書忽然問,賈天真知道你今天回來嗎?二舅坦言道,我沒告訴她,想給她一個驚喜。秘書怪笑道,你們知識分子真浪漫,碰上喜事也要保密。二舅神秘地說,我不僅沒跟她說我今天回來,甚至連回康山工作的事也沒告訴她。秘書說,看來你是為了愛情才回來的。二舅說,也不全是,還有米縣長對我的信任與期望。秘書說,你這話一點沒錯,米縣長的確是一位愛才的領導。聽說你答應回來,他激動不已,一連興奮了好幾個晚上沒睡著。哦,我差點忘了,米縣長交代,你今晚到了,他要在縣招待所為你接風。二舅推辭說,謝謝米縣長盛情,接風就免了。我和賈天真幾個月沒見了,迫切想見到她。明天一早,我就去找米縣長報到。秘書想了想說,也好,你快去找賈天真吧。
二舅興致勃勃地找到了賈天真。當時,她剛洗完澡正在梳頭,長發齊肩,清香撲鼻。見到二舅,賈天真大吃一驚,問,你怎么一聲不響地來了?二舅說,我分回康山工作了,今后天天陪著你。賈天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滿臉狐疑地問,你不是開玩笑嚇我吧?二舅說,千真萬確,不信我給你看派遣證。他邊說邊從皮箱里掏出派遣證,遞給賈天真過目。賈天真一看,頓時站不住了,頭一歪倒在了床上。大約過了一刻鐘,她才掙扎著站起身來,開口便指著二舅的鼻子說,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二舅感到莫名其妙,兩眼迷離,一下子不認識賈天真了…
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二舅媽還沒有做飯的意思。好在表妹放假,把兩個孩子都帶來了,于是主動下廚為我們料理午飯。二舅媽一直陪我坐在二舅的臥室里,眼睛不停地瞅我買的月餅,涎水已流到了嘴邊。我起身打開月餅盒,從中取出了兩個,先拿一個給了二舅媽,然后將另一個掰成小塊喂進二舅的嘴里。二舅吃了半個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我怎么勸都沒用。二舅媽忙說,他吃不完一個,剩下的給我吃吧。原來,她那一個早已吃得一干二凈。表妹手腳利落,半個多鐘頭就做了八菜一湯。吃過午飯,我便匆匆告辭了,回油菜坡去看望了一下父母。
三
國慶節與中秋節相隔很近,前后不到半個月。我本來沒打算回老家的,不料表妹打來電話說,二舅病情突然惡化了,已經完全失語,經常處于昏迷狀態,大小便也失禁了,看上去已來日不多。表妹的意思很明顯,希望我再回去看看二舅。我二話沒說,隨便收拾了一下便動身了。我趕到二舅家里時,表妹出門買藥去了。我也沒見到二舅媽,只見一位中年婦女正在給二舅換紙尿褲。這位婦女看起來十分眼熟,似乎在哪幾見過。我很快想起來了,她是這個小區的清潔工。我問她,我二舅媽呢?她為什么不給我二舅換紙尿褲?清潔工說,你二舅媽動不動腰疼,換了幾天就吃不消了,就找我做了鐘點工,隔兩個鐘頭來換一次紙尿褲,順便擦擦身子。我問,她現在去哪里了?清潔工說,她上街買點菜,估計快回來了。我們話音未落,二舅媽拎著一個空籃子進了門。清潔工一愣,問,你買的菜呢?二舅媽說,我不小心把錢弄丟了,白跑了一趟。我聽了哭笑不得,連招呼也沒跟她打。
表妹買藥回來了,氣喘呼吁,大汗淋漓。二舅媽厲聲問,買一盒藥,怎么去了這么久?表妹說,這種進口藥很緊俏,好多藥店都賣完了,我跑了七八家藥店才買到。她迅速給二舅喂了一粒,同時告訴我,這藥對我爸有效,吃一粒就會清醒一陣子。昨天,居然出現了奇跡,他清醒的時候突然說話了,雖然氣若游絲,含混不清,但我還是聽出來了。他在叫你的名字。看來,他又想你了,所以我才給你打了電話。表妹說到這里,二舅的眼睛猛然睜開了,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我激動地叫了一聲二舅,一把抓住了他麻木的雙手。二舅動了動嘴唇,沒能發出聲音,眼角卻滾出了兩顆清淚。
二舅分回家鄉以后,曾經有過兩年風風光光的日子。米縣長是一九四八年的南下干部,一九四九年從襄陽來到康山,一干就是十幾年,硬是讓一個一窮二白的山區縣大變了模樣。他作風正派,任人唯賢,特別尊重知識分子。二舅還沒報到,米縣長便為他召開了一次專題會議,決定將他分到文化局,并在文化局大院里提前為他安排好了住房。半年之后,二舅便得到了提拔和重用。局里專門成立了一個文化建設辦公室,任命二舅擔任主任,負責文化館、藝術館和圖書館的籌建工作。顯而易見,這一切都是米縣長的意思。二舅沒有辜負米縣長的厚望,親自策劃,四處“化緣”,加上縣里的全力支持,兩年時間竟然把三館都建起來了,填補了康山縣的文化空白。這年年底,因為工作出色,成績顯著,二舅破格榮升為副局長,成為康山縣最年輕的局級干部。
遺憾的是,打從分回家鄉后,賈天真便和二舅疏遠了。她總是埋怨二舅不該離開武漢回到康山,說話陰陽怪氣,見面冷若冰霜,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有時半個月才約著吃一餐飯。不過,賈天真并沒有提出與二舅分手,這讓二舅多少還殘存著一線希望。二舅一向矜持,從不主動向賈天真提及婚事。他認為時間是最好的醫生,相信她總有一天會想通的。誰知,賈天真心比天高。她一直在暗暗地找關系幫她在武漢介紹男友,可惜命比紙薄,后來只好把門檻降低到襄陽,結果還是枉費心機,一無所獲。經過多次碰壁,賈天真對二舅的態度稍有變化,瀕臨破裂的情感似乎有了轉機。然而,天有不測風云。那年春耕時節,襄陽地區的專員親自主持召開了一個全地區的書記縣長大會,宣布了一項關于農民的新政策,要求大家發表意見。米縣長心直口快,率先發言說,他不同意這項政策,因為它不符合農民的利益。聽米縣長這么單刀直人,專員十分惱火,會后不久便撤了他的職務,將他下放到橫沖林場勞動改造。米縣長去橫沖那天,天降大雨。為他送行的寥寥無幾,除了秘書,就只有二舅一個人了。官場無情,人心不古。米縣長下臺不久,二舅也被貶了職,由副局長降為股長。就在二舅降職的第二天,賈天真終于跟他攤牌了。大路朝天,我們各走一邊吧。賈天真說。二舅沒感到痛心,因為早有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會這么突然。
因為實行了新政策,康山縣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急劇下降,很多農民連飯都吃不飽了。二舅被安排到老埡公社駐了一年隊,對那里的群眾狀況了如指掌,痛心疾首。康山有春節貼對聯的習俗,那年除夕,二舅有感而發,在自己的大門上寫了一副對聯。上聯:辭舊歲莫嫌今年鞭花少;下聯:迎新春但愿明年爆竹多。不料,這副對聯給二舅惹了大禍。文化局有一個姓都的老股長,一直對二舅滿懷嫉妒,懷恨在心。當姓都的見到這副對聯時,他如獲至寶,迅速報告了縣里,并且上綱上線,誣蔑二舅反對黨的政策。縣里不問青紅皂白,便把二舅定為壞分子,開除公職,遣送回了老家油菜坡。
月是故鄉明,人是家鄉親。回到家里后,外公并沒有責怪二舅,相反還安慰道,別悲觀喪氣,你還年輕,忍個十年八載,形勢總要變的,早晚會時來運轉。外婆小心翼翼地問,天真呢?她還好吧?二舅說,我們分手了。外婆一征,吃驚道,那么好的一個姑娘,為啥會分手呢?二舅無言以對,外公云淡風輕地說,那個姓賈的姑娘雖說長得不錯,但一看就不是從一而終的女人,分手只是遲早的事,早分早好,長痛不如短痛。二舅說,我也想得開,強扭的瓜不甜。生產隊隊長為人粗暴,六親不認,長著一臉黑的絡腮胡,人稱黑臉包頭。但他對二舅這個落難的白面書生卻充滿同情,見他眼睛高度近視,取下眼鏡就什么都看不清,便沒讓他去干肩挑背馱的重活兒,特意安排他去當了羊倌,負責放牧二十幾只山羊。放羊相對輕松,早晨把羊群從圈里趕到山上,傍晚再把它們趕回圈里。為了便于清點數字,二舅還用紅色油漆在每只羊身上編了號。羊喜歡吃咸的,二舅發明了尿液潑草法。他早上出門時收集兩桶新鮮尿液,挑到山上選一塊肥沃的草地,然后將尿液潑上。這樣一來,羊就不會到處亂跑,乖乖地待在充滿咸味的草地上啃草,一啃就是半天。在羊專心啃草的時候,二舅大都會坐在附近的石板上讀書。后來二舅告訴我,在放羊的那幾年,他把《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和《西游記》又重讀了好幾遍。
不過,落井下石的惡人也有,比如大隊的治安主任豁牙子。他雖然掉了三顆門牙,但仍然窮兇極惡。當時,豁牙子負責管理全大隊的“地富反壞右”。剛開始的時候,大隊里沒有“反壞右”,只有幾個地主和富農。豁牙子每隔十天半月都要召開一次批斗會,在地主、富農脖子上掛上一只糞桶,讓他們備受欺辱。后來二舅回去了,成了大隊里唯一的壞分子,豁牙子便把興趣轉到了二舅身上。隔三岔五,他總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二舅放羊的地方,希望找到什么岔子。有一天,二舅去偏遠的白花巖放羊,那里的白花樹葉是羊的最愛,一只只把肚子吃得像懷了孕,有幾只還脹得躺下了。夕陽西下時,豁牙子突然找去了白花巖,一去就清點羊群,居然說少了一只八號羊,開口就要二舅賠羊,還說要開他的批斗會。二舅一下子嚇壞了,慌忙四處尋找,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把眼鏡也摔掉了。他匍匐在山崖上,摸索了好半天才把眼鏡找到。戴上眼鏡扭頭一看,發現八號羊原來就躺在身邊的巖洞里。豁牙子沒抓住二舅的把柄,不禁大失所望,惱羞成怒,灰頭土臉地走了,邊走邊說,你別得意,總有一天會落在我手里…
那天晚上,我沒有離開康山,陪在二舅床邊一直坐到深夜,還搶在清潔工前頭幫他換了一次紙尿褲。我上小學時就讀完了中國古典四大名著,都是二舅在放羊期間教我讀的,遇到不懂的地方,他便給我解釋。如果不是二舅給我進行文學啟蒙,我肯定考不上他的母校。因此,我和二舅特親。盡管他差不多成了植物人,我也愿意在他身邊多待一會兒。轉鐘以后,我實在困得不行,呵欠連天,表妹才把我趕去賓館休息。
四
深秋季節,我去襄陽出差。辦完公事,還多出一天時間,我便乘坐開通不到半個月的班車,從襄陽回了一趟康山。一方面,我想體驗一下高山公路;另一方面,我也想去看看二舅,順便給他買一套秋衣秋褲。公路依山而建,還沒來得及硬化,凹凸不平的,把人巔簸得頭暈目眩。秋衣秋褲也沒用上,清潔工說,二舅每半個鐘頭就會拉一次,只能穿紙尿褲。二舅媽隨手奪過秋衣秋褲說,他不穿我穿,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我身上的睡褲太薄了。二舅昏昏沉沉地仰臥在床上,瘦得最多只有八十斤,雙眼緊閉,只剩下一絲微弱的呼吸,看上去似乎來日不多了。他的胡子倒是長得奇長,比山羊的胡子短不了多少。我找來剪刀,耐心地給二舅剪了一下,又用熱水給他洗了一把臉。洗臉的時候,我又忍不住想起了往事。
二舅被開除回家的第十年,賈天真結婚了,經人介紹嫁給了一個姓史的副縣長。副縣長結過一次婚,比賈天真大十八歲,黑的臉上布滿麻子窩,看上去仿佛一塊蜂窩煤。賈天真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無疑是看上了對方的權勢。他們是三八婦女節舉行的婚禮,二舅五月下旬才聽說。得知賈天真嫁人,二舅表面上平靜如水,內心卻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翻江倒海。外公明察秋毫,一眼看出了風吹草動,便勸二舅道,一個攀附權貴的女人,你管她嫁給誰呢?外婆卻一下子急了,決定馬上給二舅托媒提親。你已三十好幾,也該成個家了。你看你哥和兩個弟,他們最小的娃也上了小學。外婆說。二舅苦笑道,我一個壞分子,誰愿意嫁給我呀!外婆說,壞分子也是人,也要結婚生子啊!
媒人很快為二舅找到了一個,在隔壁十字沖生產隊當民辦教師,教小學,名叫王獨秀。王獨秀白皮嫩肉,身材細高,生活在村莊里猶如鶴立雞群。她本來可以上高中的,可她祖父在舊社會當過保長,政審沒過關,讀完初中就回家了。按說,王獨秀早該嫁人,但她眼光太高,一拖就到了二十九歲。媒人找她提親時,她毫不猶豫便答應見面。事實上,她之前曾聽說過我二舅,只是無緣謀面。王獨秀來油菜坡見面的那天傍晚,二舅剛從山上放羊回來,雖然被命運摧殘得一身滄桑,但舉手投足間仍然透出一股迷人的才氣與帥氣。王獨秀不禁暗暗笑了一下,將她的櫻桃小嘴笑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她那天還在二舅家吃了晚飯,外婆不停地給她掙菜,樂不可支。飯后離開時,外婆給了媒人一個紅包,也給了王獨秀一個,王獨秀開始不要,經外婆再三懇求,她才勉強收下。
那時我已在老埡鎮上初中了,每個周末回家,幾乎都能見到王獨秀。有時候,她還會陪二舅去山上放羊。有一次,我回家很早,去了二舅放羊的那片山林。當時,夕陽正紅,霞光滿天,王獨秀不知從哪個樹叢里摘到了兩串八月炸,正和二舅坐在一塊高高的巖石上有滋有味地吃著。八月炸是一種生長于高山的稀少野果,形似豬腰子,農歷八月開始黃皮,直到九月才熟透漲開,露出一團清香的果實。二舅和王獨秀吃得很忘我,我走到巖石下邊時,他們竟渾然不覺。王獨秀親手掏出一團果實喂進了二舅嘴里,歪頭問道,好吃嗎?二舅點頭道,好吃。王獨秀說,有一首關于八月炸的歌謠,你聽過沒有?二舅說,沒聽過,快唱給我聽聽。王獨秀紅了臉說,我不好意思唱,詞有點黃。二舅催道,不怕黃,我想聽。王獨秀鼓足勇氣說,那我就獻丑了。說完便低聲唱起來:八月炸,九月黃,張開腿子請你嘗。王獨秀歌聲未散,二舅便雙手抱住了她,將她親了又親。我擔心驚到了他們,趕緊偷偷地溜掉了。
相識了半年的樣子,王獨秀主動跟二舅談婚論嫁了。然而,當他們正打算去領證的時候,突然出了一個么蛾子。十字沖的治安也由豁牙子管,夜幕降臨后他直接找到了王獨秀家里,開門見山道,你如果嫁給了朱思齊,民辦教師就別想干了。王獨秀問,為什么呀?豁牙子說,因為他是壞分子。王獨秀開始想不通,橫眉冷對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民辦教師我不干了可以吧?她話剛出口,父母和兄嫂齊聲反對說,你千萬莫動氣,民辦教師這個位子,有多少眼睛町著啊!豁牙子趁機拍拍王獨秀的肩說,我給你一晚上考慮,何去何從,明天給我一個準話。說罷,他反剪著雙手走了,像鬼一樣潛入了夜色。那一晚,王獨秀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通宵未眠。次日一早,她便去了豁牙子那里,忍痛割愛道,主任,我不和他結婚了。她說完便背過身去,默默地用手擦淚。
隨后三年中,媒人給二舅提親從未間斷過,但一個都沒成。直到第三年年底,媒人從一個名叫毛湖的地方帶來了一個離過婚的女人,二舅的婚事才八字有了一撇。女人叫羅布丸,三十掛零,胸肥屁股大,頭發亂蓬蓬的,像頂了一個雞窩。也許是不愛收拾吧,離婚五年了也沒找到下家。趁羅布丸去上廁所時,媒人問外婆,你覺得咋樣?外婆問,她能生嗎?媒人說,她生過一個兒子,歸前夫了。外婆想了想說,看她的身坯,生娃是不成問題的,能給思齊留個后就行。當時我媽也在場,見羅布丸飯量不小,來相親的第一餐就吃了三碗干飯和兩個饅頭,便插嘴道,她那么能吃,干活兒肯定是一把好手。可是,二舅卻看不中羅布丸,嘴里嘟道,她那個樣子…沒等他把話說完,外婆就打斷他說,你呀,叫花子還嫌飯冷!我媽也耐心勸道,二弟啊,不管咋樣,她總是個女的吧!她們把話說到這一步,二舅只好同意了。次年春天,羅布丸嫁到了油菜坡,成了我的二舅媽。
外婆的眼光沒錯,結婚不久,二舅媽就懷上了,九月下旬便生下了一個女孩。一家人都高興壞了,長期不笑的二舅也露出了一絲笑容。表妹白白凈凈的,大眼睛、小嘴巴,像極了二舅。不過,我媽看走了眼。二舅媽自從懷上以后就百事不干,沒洗過一次衣,沒煮過一頓飯,沒下過一回地,成天待在家里,不是腰疼就是反胃。我媽后悔當初不該多嘴,一有空就去外婆家幫著做這做那。外婆跟我媽說,你別想多了,等孩子稍微大點,她興許會勤快些。然而,大家都沒想到,二舅媽后來越發好吃懶做了。二舅為此非常生氣,曾經提出與她離婚。二舅媽卻說,離婚可以,但我必須把女兒帶走。二舅媽深知,二舅是舍不得女兒的。她抓住二舅這個軟肋后,變得更肆無忌憚了。
表妹長到三歲那年,社會發生了巨大變化。那年十月,一輛吉普車突然開到了二舅家門口。車剛停穩,下來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穿著一件洗舊的中山服,一下車就喊二舅的名字。二舅很快從屋里跑出來,一眼認出了面前的老人,居然是米縣長。開車的司機是米縣長從前的秘書,額上也有了皺紋。秘書說,米縣長平反回城了,官復原職,這次專程來找二舅,也是為二舅平反,讓他馬上回文化局工作。喜訊來得太突然,二舅禁不住鳴咽起來。他把米縣長一行迎到家里,要親自為他們做午飯吃。但米縣長太忙,喝了杯茶就匆匆告辭了。
按照當時的政策,二舅媽和表妹都可以隨二舅進城,并能由農村戶口轉為商品糧戶口。但二舅卻不想轉二舅媽進城,決定只轉表妹,讓二舅媽繼續留在村里。二舅媽哭鬧著問,為啥?二舅毫不留情地說,你好吃懶做,進城有何用?二舅媽說,我可以帶孩子,還能為你做飯洗衣。外婆外公也拉著二舅說,生米已煮成了熟飯,你不帶上她說不過去啊。二舅媽這時雙膝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著二舅的腿說,你帶我進城吧,我發誓改掉老毛病,下半輩子給你當牛做馬。見二舅媽說得這么誠懇,二舅心軟了一下,才勉強帶上了她。誰料,二舅媽一進城就把發的誓忘到了九霄云外,依然好吃懶做。二舅氣極了說,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返城的第一年,二舅任文化局副局長。次年開春,來縣長榮升縣委書記,為了人盡其才,決定把二舅提為局長,主抓全縣的文化。二舅因為家庭一塌糊涂,便婉言謝絕了米書記的重托,反而辭去了副局長的職務,主動去文化夜校當了一個副校長,深居簡出,與世無爭,一滿六十歲就申請退休了。
那天離開康山,表妹一直將我送到小區門口。她對我說,前幾天我請一位老中醫給我爸摸了一下脈象,老中醫說我爸可能熬不過這個冬天了。我沉默了片刻,然后安慰表妹說,順其自然吧,對二舅來講,也許早走早解脫。表妹抽泣一聲道,話是這么說,但我爸這一生太不值得了,我擔心他死不瞑目。我想了想說,你想開點,一切都是命運,人是拗不過命運的。
五
再次見到二舅,他已經躺進了棺材。不出表妹所料,二舅果然沒有閉上眼睛。我從棺材縫里看進去,他的兩眼睜得大大的,仿佛有要緊的話跟我說。我自言自語道,他斷氣的時候,應該趁熱把他的眼皮抹上的。表妹說,我抹了,但怎么也抹不上。我哀嘆一聲道,真是死不暝目啊!靈堂設在客廳里,遺像是二舅年輕時那張歪著頭的黑白照,放大了懸掛在靈堂正面的墻上,神采奕奕,一表人才。我問表妹,遺像是你選的吧?表妹說,也是我爸的意思,我只是放大了一下。
我的父親母親和三個舅舅都來了,圍坐在二舅的棺材旁,一個個表情沉重。母親明顯哭過,眼泡全是紅腫的。除了幾位親人,二舅的同事來得很少,加起來不到十人。這也難怪,退休之后,二舅就沒怎么去單位,大部分時間在小區的后山上開荒種地。他完全將自己變成了一個農民,成天戴著草帽,卷著褲腿,挑著糞擔,在山上一干就是大半天。唯一與農民不同的,是他鼻梁上多了一副厚似瓶底的眼鏡。不過,二舅種出來的莊稼和蔬菜特別好,不用化肥,不打農藥,全是綠色有機食材。開荒種地后,二舅就幾乎沒去過糧店和菜場,只是偶爾去肉鋪買點肉。自家吃不完的,二舅還派表妹給米書記送過。米書記聽說二舅在山上開荒種地,下班后曾親自到山上參觀過。但他沒有表揚二舅,只深深嘆了幾口氣。不幸的是,米書記大概是積勞成疾吧,離休不久便查出了癌癥。當時醫療水平落后,醫療人員全力救治也沒留住米書記。米書記是在襄陽逝世的,享年七十二歲。他本來可以安葬在襄陽革命公墓,可他在遺囑中堅決要求回到康山,葬在二舅開墾的荒地邊上。那地方地勢高,可以鳥瞰整個山城。
二舅退休的第十年,偶然一次遇到了賈天真。他們雖說近在咫尺,卻仿佛相隔天涯。年輕氣盛時,二舅絲毫不想見到賈天真,到了老年,居然時時夢到她,總想見她一面。事實上,賈天真這一生也過得不順,早先嫁的那個副縣長,不久就下臺了,兩人于是離了婚。一年后,賈天真終于在襄陽找到了一位離休老干部,據說很有錢,沒想到老干部的四個幾女卻如狼似虎,沒過半年便把繼母掃地出門了,一掃帚將她掃回了康山。此后,賈天真便心如死灰,再沒找過男人。那天,二舅去銀行取錢,路過老年活動中心時,看見一群大媽正在門口跳廣場舞,有的穿著拖鞋,有的穿著睡褲。二舅見不得這群人,掃了一眼就快步走開了。可他剛走不遠,身后有人叫他,回頭一看,竟是賈天真。二舅一驚,問,你怎么和她們混到了一起?賈天真說,退休了,無聊唄。二舅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說,不過還好,至少沒穿拖鞋和睡褲。臨別時,賈天真說,你何時有空請我高雅一次,一起喝個茶?二舅說,好啊,只要你賞光,我家門口就有一個茶館。
大約過了一周,二舅又意外地在汽車站門口碰到了王獨秀。那天二舅去送一位客人,正遇上王獨秀在匆匆趕車。將近二十年不見,王獨秀絲毫不顯老,反而更有風采了。二舅問,這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王獨秀說,當了十年民辦老師后,總算考上了公辦老師,調到了老埡鎮小學,這次進城是參加一場優質課競賽,還拿了一個二等獎。二舅留她吃了飯再走,她說,下次吧,這次時間太緊。說完,她就跑步上了班車,飄在腦后的長發宛若一道黑瀑布。
二舅下葬以后,我才聽人說,他死的時候,身邊沒有一人。表妹在上班,二舅媽去逛街了,響午一點還沒回家。奇怪的是,二舅那天居然是跳樓自殺的。鄰居發現時,他已趴在五樓下面的水泥地上了。誰也不清楚,二舅癱瘓在床大半年,怎么能突然爬到窗臺上去。有知情人推論說,十二點半的樣子,有一位穿中山服的男人從樓下一晃而過,二舅把他當成了來書記;還說,當時有兩個漂亮的女人結伴走進了樓下的茶館,二舅以為是賈天真和王獨秀來了;又說,二舅也許是餓極了,看見樓下的地上有一個啃過的蘋果,于是就跳下去了…
原刊責編驀凡
【作者簡介】曉蘇,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湖北省人民政府參事。先后在《人民文學》《收獲》《作家》《鐘山》《花城》《天涯》《大家》《十月》《北京文學》《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發表小說五百余萬字。曾獲湖北省文藝明星獎、百花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湖北文學獎等獎項。有多部作品被譯為英文、德文、法文和西班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