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境真我，自在本心

塵音渺渺，自西向東。故事的起點有很多，是宮廷畫師祁希主動請愿西行，是吐谷渾千夫長慕容豆試圖漢化隱身，是一粒撲向面頰的塵、芥子須彌的沙。

“我觀觀音觀自在，我見真吾見真我。解開昔日舊枷鎖，今日方知我是我。”無論是久居長安的宮廷畫師祁希，還是殺伐果斷的吐谷渾將領慕容豆，當他們踏上敦煌的那一刻，風沙便席卷而來，卷走所有凡俗執(zhí)念。這不僅源于戈壁震撼人心的壯美，更因佛理本在修行中，攜凡俗而來，載福慧而去；佛性亦在本心中，得之不矜，失之不憂。作品中設有諸多有血有肉的人物，他們立場各異，性格鮮明，在敦煌這片“佛與生靈共存”的圣地，在追尋自在與心安的路途中，有冷酷、殘忍、仇恨、殺戮，也有迷茫、掙扎、驚悸和感動，而他們最終在大愛與溫情的包裹下得以獲得救贖。

小說以唐代貞觀時期為時間背景，講述了宮廷畫師祁希來到敦煌并在敦煌凈心的故事。李世民身邊的御用畫師祁希，厭倦了宮廷吵鬧喧囂的日子，決心以隨軍書記官的身份跟隨李大亮的大軍踏上攻打吐谷渾之路。在這段旅程中，他邊游邊畫，最終來到了敦煌，他既是苦于朝廷喧囂、渴望靜心的宮廷畫師，也是改名“雪祁”醉心敦煌的追尋者。在敦煌，雪祁初見了樸素寒酸、千瘡百孔的千佛洞，也在無意中結識了實施著可怕的“活國”計劃的吐谷渾人汜丑兒（實為慕容豆），漢人令狐昌一家以及存護經卷的僧人勝覺、智忍花，與粟特人三娘子以及敦煌的女兒令狐琴產生情愫。在敦煌的這段時間，雪祁不僅畫圖造像，還參與了開窟造像的活動。他的畫技在敦煌的洗禮下褪去了凡俗紛擾，自成一家，自己也在綿長的佛音下尋己悟道。

而在另一條故事線中，小說還描繪了戰(zhàn)敗的吐谷渾軍隊潛伏在天水村的故事。吐谷渾千戶長慕容豆在吃了敗仗后，萌生了“義存活國之想”，他下令殺掉了天水村和粟特村兩個村里十歲以上的所有男人，使將士們“替換”漢人男性，計劃隱身于漢人村莊，以待下一次戰(zhàn)火再起。兩種截然不同的文明在小小的村落中激烈沖撞，蔓延而生的愛與刻骨銘心的恨交相博弈。

但吐谷渾人無法理解的是，盡管他們用鐵與血灌注的彎刀迫使?jié)h人彎下脊梁，而他們卻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折服于璀璨的農耕文明。在扮演“漢人丈夫”的過程中，身為男人的責任感使他們不知在何時渴望得到妻兒的認可。他們興修水利養(yǎng)家糊口，救火救人奮不顧身，他們開始學習如何耕種，如何與人交往，如何明事理，如何撫人心。中華農耕文明無聲地浸潤了他們，他們見識到了獨屬于漢人的溫潤、善良、智慧，而處于戰(zhàn)爭離亂下的漢族妻兒們本對這幫“異域突蕨”充斥著刻骨銘心的恨，但“馬背上的民族”帶有的豪爽、強健、直率也讓她們矛盾迷茫。在一次大火中，已然代入漢人角色的吐谷渾將領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只為救護本不相干的漢人，使得漢族的妻兒們對其產生了復雜的情愫，人類需要生存，民族依舊會延續(xù)，大愛則在矛盾交錯中無聲地戰(zhàn)勝了仇恨。此外，小說還巧妙地加入了當代元素，以一個吐谷渾后裔慕思明的奇特人生，打通歷史和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慕思明曾是一位詩人，他自稱是吐谷渾的后裔。在一次不慎犯錯之后，他遭遇了牢獄之災，而正是這次經歷，改變了他的命運。刑滿后，他在獄友的介紹下南下去了深圳，并在一位做房地產生意的叔叔的支持下發(fā)了財。可他卻在現(xiàn)代社會的束縛下失去了曾經的自由與快樂，他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未來，也同樣地失去了早已習慣的過去。在與“我”的一次尋根之旅中，壓抑在骨子里的自由使他選擇了自盡。

一、述寫“面具”下的眾生

慕思明與雪祁本質上都是在“追尋”，追尋自由的風，也追求心中的安定。慕思明對于自由和“根”的追尋，是他舍棄諸多社會身份、拋開世間牽掛的精神歷程，更是對人性在困境中掙扎與堅持的深刻詮釋。其早年在稀里糊涂中銀鐺入獄，出獄后又莫名其妙一夜暴富，大起大落的經歷使他迫切需要找到一個能夠定義自己的“根”。而在“我”們的見證下，重度抑郁的他在祖先生活過的鮮卑山下沉醉于“莎樂美式的月亮”，最終葬身在電閃雷鳴、山洪咆哮之中。“面具”下的慕思明，有著復雜且矛盾的內心。在命運的大起大落面前，他看似被無常捉弄，實則始終懷揣著對“根”的執(zhí)著追尋。早年的無辜入獄，宛如一道突兀的裂痕，打破了他原本的人生軌跡。他被囚禁于狹小的空間，失去了身體上的自由，然而這卻成為他開始深度探索內心世界的契機。在那與外界相對隔絕的環(huán)境里，他無數(shù)次在腦海中回溯自己的過往，思考人生的意義與方向，這也為他出獄后對自由和“根”的追尋埋下了伏筆。出獄后的一夜暴富，看似是命運的巨大饋贈，實則是一把雙刃劍。財富的突然降臨，讓慕思明瞬間從社會的底層躍至云端，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然而，這種變化并非全然美好。物質上的極大豐富并沒有給他帶來內心的滿足與安寧，反而讓他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他迫切需要找到內心的平靜，也需要找到真正的自己。他對吐谷渾氣息的追溯，貫穿了他奇特人生的始終。作為吐谷渾后裔，這種身份認同成為他內心深處的精神支柱。無論是在暴富之前還是之后，他始終沒有放棄對祖先文化的探尋。在鮮卑山下，他沉醉于“莎樂美式的月亮”，這一場景充滿了詩意與象征意義。“莎樂美式的月亮”本身便代表著一種神秘、自由而又充滿誘惑的力量，它吸引著慕思明去追尋祖先的足跡，去尋找心中那份失落已久的自由與安寧。慕思明的一生雖然短暫，但他對自由和“根”的追尋，卻成為《敦煌》這部作品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讓筆者看到了人性在困境中的掙扎與堅持，也看到了文化尋根的力量與意義。

人性的貪欲與神性的悲憫在作品中碰撞、交融。小說中的諸多人物擁有雙重身份，他們在尋求自我的途中一次次抉擇，在是非對錯中隔絕紛擾，追尋本心。他們或許帶著種種目的，但在這片凈土的吹拂下，所有的生靈只是信徒。人稱“二天爺”的令狐昌，世代相傳的產鹽工藝使其一家衣食無憂，為逃避徭役，他在極端恐懼中做出瘋狂之舉一“一把揪起”靈智未開的小兒子扔入井下，這個被生存壓力扭曲的動作，成為他后半生無法和解的罪念根源。兒子生前的一抹笑容使平日里冷酷的他淚如雨下、難以釋懷，他愿用畢生財富為兒子開鑿私窟，既求原諒，也求心安，可心中的煎熬使他無法原諒自己刻于心中的罪，最終他選擇“以身食蟻”的極端方式尋求靈魂潔凈。

梵音裊裊清潤塵心。在物資相對匱乏的邊塞之地，人們不僅在嚴酷的環(huán)境中生存繁衍，更在浩瀚沙漠中尋找內心的安寧。在孤月、繁星以及無邊無際的沙海中，沒有嚴酷律法的束縛，沒有道德禮義的參與，只有一顆顆怦然跳動的心相互碰撞，只有兩股全然不同的文明在物質和精神層面相互摩擦。人們在聲淚俱下、撕心裂肺的不念、不忘中，看到了靈魂深處的不忍、不舍。他們用自己的方式直面心中的罪與罰，試圖以心中最為虔誠的方式追求靈魂的潔凈。

他們在貧瘠到只有信仰的地方，找到了本心。

二、憂傷抗爭的靈魂剪影

法國作家羅蘭·巴特曾說：“某一作家可能運用的寫作只有在歷史和傳統(tǒng)的壓力下，才能確立。”[在陳繼明創(chuàng)作的文學世界里，主人公們常常以一種復雜而深刻的形象出現(xiàn)一一他們是軟弱者，同時也是憂傷者。這種雙重特質構成了他們獨特的性格底色。這些角色不僅背負著各自的身份重擔，展現(xiàn)出人性中的脆弱與無奈，更在內心深處涌動著不屈的抗爭精神，他們與自己的命運、與周遭的世界進行著無聲的較量。他們的軟弱，并非簡單的懦弱或逃避，而是源于對自我、對社會、對情感深刻而復雜的認知。這種認知讓他們在面對現(xiàn)實的種種不公與困境時，顯得尤為敏感與脆弱。無論是《月光下的兒十個白瓶子》里的楊樹、《北京和尚》里的張磊，還是《七步鎮(zhèn)》里的東聲、《敦煌》里的雪祁，陳繼明重要小說中的男性形象總是散發(fā)著憂郁者的氣質。不管是《七步鎮(zhèn)》中東聲企圖以己之任承接罪孽，抑或《敦煌》中雪祁于這片大地尋根悟道，他們都具備與身處時代全然不同的思慮，也都試圖在世俗中探尋獨屬于自己的答案，盡管他們各自背景迥異，命運多舛，卻共同承載著陳繼明筆下世界的深沉與復雜。與井上靖在《敦煌》中著力渲染西北大漠“平沙萬里絕人煙”那般荒涼冷寂之景不同，陳繼明展現(xiàn)出非凡的創(chuàng)作膽識與敏銳洞察力。他以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和專注凝視的深邃目光，巧妙地選取御用畫師雪祁這一平凡視角作為切入點。借雪祁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陳繼明如同一位技藝精湛的工匠，一點點地揭開“敦煌”神秘而厚重的面紗，引領讀者逐漸深入“敦煌”內部的細微之處。在這個過程中，雪祁踏上了一場探尋神性溫度的奇妙旅程，他在敦煌的壁畫、佛像、傳說中，努力尋覓著那能觸動靈魂、溫暖人心的神性光輝。在作品中，他扮演著故事推動者的角色，有些時候也擔任敘事者的角色。當其擔任敘事者角色的時候，雪祁實際上是一個深刻的思考者和社會歷史人生的洞察者，他以一雙智慧的眼晴細觀天上流云、大地景色、人世滄桑與人性善惡。《敦煌》中的雪祁，或許是陳繼明筆下最為復雜也最為動人的形象之一。雪祁是一位歷史的見證者，更是一個內心世界不斷探索的勇者。曾經身為宮廷畫師的他，在敦煌這片凈土的召喚下，逐漸掙脫了原有身份的枷鎖。宮廷的繁華與規(guī)矩本就是精致卻冰冷的牢籠，限制了他對藝術和人生的自由追求。而在敦煌，那茫茫黃沙下掩埋的古老文明，那洞窟中栩栩如生的壁畫與流傳千年的傳說故事，都無比地吸引他。他深入塵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記錄者，而是全身心地參與到敦煌的生活與歷史之中。這種身份的轉變并非一帆風順，而是他內心抗爭的外在體現(xiàn)：他抗爭的是宮廷生活的束縛，反映了他對自由和真實生活的渴望。他是陳氏小說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也是作者的藝術化身。

三、西部風韻的地道展現(xiàn)

西部的風情和風韻構成了小說的一大特色。西部的遼闊高遠、繁星密布的天空、浩瀚無垠的大沙漠、高亢的酸曲，既是早年西部生活給予的饋贈，也是故鄉(xiāng)情結的釋放。在《敦煌》中，陳繼明對西部風光的描繪達到了新的高度。他筆下的敦煌不僅是絲綢之路上的璀璨明珠，更是自然風光的寶庫。小說中，陳繼明通過細膩的筆觸，描繪了敦煌的沙漠、戈壁、綠洲、石窟和壁畫，將讀者帶入了一個神秘而壯麗的西部世界。這些自然風光的描繪，不僅增強了小說的視覺效果，更使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與人物的堅韌形成鮮明對比，凸顯了人類在自然面前的渺小與偉大。這些自然元素不僅構成了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更成為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深化主題的重要力量。例如：沙漠的蒼茫與孤寂，往往象征著人物內心的掙扎與追求；而莫高窟的精美壁畫，則寓意著人類文明的輝煌與傳承。在人物形象構建方面，一系列性格鮮明、富有西部特色的人物也在這片蒼茫大地上尋求著自己的自在與救贖。他們既有著堅韌不拔、樂觀向上的品質，又有著復雜的內心世界和深刻的情感體驗。例如，主人公祁希作為一位宮廷畫師，他的人生經歷充滿了傳奇色彩。在敦煌，他不僅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藝術靈感，更在與其他人物的交往中，展現(xiàn)出了對底層群眾的共情能力和對人性深刻的洞察力。此外，小說中還有令狐昌、勝覺和尚、慕容豆等各具特色的西部人物形象，他們各自的故事和命運，共同構成了《敦煌》這部小說的豐富內涵。

在《敦煌》中，陳繼明對語言風格的把握精準而獨到。他巧妙地運用了西部方言、口語化的表達方式以及富含地域特色的文化元素，使得整部小說的語言風格充滿了西部色彩，既真實又富有詩意。小說有意將許多西部方言詞匯（如“娘老子”“眼窩子”）融入敘述語言和人物語言，使得人物對話更加生動、真實。

這種語言風格的選擇，不僅增強了作品的真實感和可信度，也使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能夠感受到西部的獨特魅力。例如，在描述敦煌當?shù)厝说膶υ挄r，他可能會用到“嘛”“嘞”“尕”等獨屬于西部方言的語氣詞和常用語，這些詞不僅增添了語言的鄉(xiāng)土氣息，更使得人物性格和地域特色更加鮮明。如：“你今兒個咋來啦？尕娃子嘞，快些進來喝口茶。”這樣的對話，既體現(xiàn)了西部人民的熱情好客，又讓讀者仿佛置身于那片廣袤的西部大地。除了方言的運用，陳繼明還善于運用口語化的表達方式，通過模擬人物的口吻和語氣，將人物的內心世界和情感狀態(tài)生動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融入敦煌地區(qū)民俗傳統(tǒng)和文化元素方面，他通過描述當?shù)氐墓?jié)日慶典、婚喪嫁娶等習俗，以及莫高窟的壁畫、敦煌的飛天等文化符號，并在語言中加以體現(xiàn)，將讀者帶入了一個充滿神秘和魅力的西部世界。

四、結語

筆者有幸與陳繼明老師進行短暫的交流，陳繼明老師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常提到“松弛感”。何為“松弛”？松弛不是完全的放松，是一種有韌性的張弛。在有韌性的打磨過程中，歷經數(shù)次大篇幅刪減與修改，一遍遍地將文章“打磨”出來。《敦煌》這部作品凝聚著陳繼明老師幾十年的社會思索和藝術探索經驗，他對中華民族古代歷史的深刻書寫、對民族融合進程的細膩描繪，以及對農耕民族所展現(xiàn)的和平性格與中華文明包容性的精心刻畫，彰顯了他深厚的歷史洞察力，這是作家歷經人生風雨、心靈磨礪后情感的自然流露與真摯表達。在這部作品中，陳繼明老師用靈動的筆調書寫角色尋求自在之路，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竭力避免將敦煌僅僅視為一個被神圣化的符號，而是渴望親身站在鳴沙山的巍峨之下，仰望那浩瀚無垠的大漠星空，讓思緒穿越時空的界限，去想象那些古老佛窟在初建之時所承載的動人故事。《敦煌》一書不僅僅書寫了浩瀚史海中人物的沉浮與救，也流露出陳繼明老師自己尋求自在與得意的心路歷程，這不僅僅是一部愛恨交織的民族交融史，更是一部源于心靈深處的力作。

作者簡介：蘇兆博（2000一），男，漢族，山東菏澤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現(xiàn)當代文學。

注釋：

[1]羅蘭·巴特.符號學美學[M].董學文，王葵，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