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談及對人性困境的洞察和理解、對鄉土文明的癡迷與悲憫,以及對女性命運的關注和同情時,寧夏作家李進祥的“清水河系列”創作堪稱當代地域文學的典范。該系列以發源于寧夏南部山區的清水河為核心地理坐標,展現了祖祖輩輩生活在清水河兩岸家境貧困的女性一直以來的“生活在別處”的奮斗目標和“沖出去”的愿望。作家通過《換水》《女人的河》《口弦子奶奶》《鷂子客》等二十余部作品,構建起一個融合民族文化、生存困境與女性精神覺醒的文學世界,這對重新審視鄉土社會轉型期的性別權力關系、挖掘文學介人現實的潛能具有重要啟示意義。
該系列中的女性形象呈現出三重典型特征:其一,如《換水》中的楊潔、《女人的河》中的阿依舍等人物,兼具少數民族女性隱忍堅韌的特質與自然人性中原始的生命力,她們在干旱貧瘠的生存環境中保持著對美的本能追求;其二,如《口弦子奶奶》中代際傳承的“口弦”藝人,承載著民族文化記憶,卻深陷于現代性沖擊的迷茫之中;其三,《四個穆薩》中城市務工女性群體,折射出城鄉二元結構下身份認同的撕裂狀態。這些女性普遍懷揣著“沖出清水河”的生存渴望,這種集體性精神遷徙既源自物質匱乏的生存壓力,更源自對現代文明想象的精神向往。
這些女性的心理嬉變軌跡呈現出復雜的文化張力:表層看是物質貧困催生的生存焦慮,深層則交織著文化傳統與現代價值觀念的碰撞。清水河作為“精神祖母河”的意象,既賦予女性以信仰的慰藉,又構成禁錮其主體性的文化牢籠。如《持臉》中的菊花在出嫁時,舉行了“尋臉”儀式,完成自我精神的凈化。當城市文明以“進步”之名侵入鄉土空間時,女性遭遇的不僅是生存境遇的改變,更是文化根脈的斷裂與身份認同的危機一—這種困境在《拯救者》中通過城市劫持事件得到戲劇性呈現。
本文聚焦李進祥小說中的女性心理書寫,探討其轉變維度,剖析其動因,探究其在現代女性成長進程中的價值。
一、“清水河系列”中女性心理轉變的維度
李進祥筆下的女性,大多生活在清水河兩岸,世世代代扎根在這里,以安穩、靜謐的姿態延續著生活。隨著城市化時代浪潮的到來,為了幸福生活,她們克服心理的惶恐和膽怯,緊跟時代潮流,實現了人生的蛻變。
為了生存而默默忍受的女性,在驚慌中尋找生存之道。戴錦華指出:“在中國乃至世界的歷史與文明中都充滿了女性的表象和關于女性的話語,但女性的真身與話語卻成為一個‘在場的缺席者’。”《換水》中的楊潔跟隨丈夫背井離鄉,進城打工,企圖改變家境貧困的現狀。然而,丈夫因“男主外,女主內”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把楊潔牢牢拴在出租屋里,讓她承擔家務,缺少了對城市的了解和接觸。命運似乎專挑苦命人捉弄。丈夫在工地勞作時,不幸從高架摔落,面對如此噩耗,楊潔臉色煞白、驚慌失措,慌亂間,她跟艙著奔向路邊診所,祈禱大夫救好丈夫。但因診所的大夫醫術有限未能徹查病情,丈夫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為湊錢治病,楊潔模仿小商販去擺攤賣蔬菜,與城管搶奪她的“財產”,還去餐館求職,卻換來了老板的壓榨、客人的嬉戲。這讓她為生活奔波的道路充滿了艱辛和痛苦,讓她感受到了社會的殘酷和城市的冷漠,深切體會到窮人進城后的艱難。她想回清水河岸,因為那里才是她永遠的家,那里的“‘土’是他們的命根”[2],但為了生活,她選擇繼續留在城市默默忍受發生的一切。《關于狗的二三事》中,父親被冤枉后回了村里,隊長對馬強的母親動手動腳,父親說:“你為啥不罵他,扇他?”母親說:“我罵了,他嬉皮笑臉的…算了吧。”3曾為法院副院長的父親,此時因身份的轉變也難以保護妻兒的安全。為了一家人能免遭勞累,母親沒有選擇反抗,而是推脫著逃離了惡人的魔爪。
母親從驚慌到反抗,再到避讓,渴望換來的是家庭能夠安穩。“當代女性生存意識出現了兩種極端,一種是在競爭激烈的社會背景下女性前所未有的自立與自強;另一種則是女性獨立意識的后撤與倒退。”[4楊潔和馬強的母親,均選擇了退讓和隱忍,固執于守舊的生存意識。
進入新環境后,清水河兩岸的女性為了安穩生存,克服種種外界壓力與心理壓力,以摸著石頭過河的心態去探尋生存法則,在迷茫與不安中探索生存方式和成長的渠道。
她們以外來者的身份入城,置身于這世事無常的城市中,四處碰壁、歷經艱辛。充滿誘惑的城市,以殘酷的方式促使她們在迷茫中學會妥協,于妥協中追趕著潮流。楊潔為了“工作”,學會畫眼眉、涂口紅,有意將自己打扮為花枝招展的城市少女,出入在燈紅酒綠的舞廳。阿丹在KTV遇到的女子,盡管濃妝艷抹,但絲毫遮擋不住農村女性臉上的紅印。本應是青春恣肆、美貌張揚的韶華,為了生活,背井離鄉來到城市,無奈地作踐自己,淪為他人的消遣工具,她們面對客人每一次的強顏承歡,每一回的曲意逢迎,都像利刃剜心,將內心的自尊與純粹一次次割裂。她們將羞恥之心按壓在靈魂深處,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那一方未被玷污的凈土。楊潔第一次打扮時的羞澀、酒吧小妹第一次的惶恐,都在金錢的威逼利誘下逐漸消散。她們也從內斂害羞變成了理所應當,習慣了這種工作與生活方式,適應了城市的節奏。
經濟在發展,城市朝著多元化邁進,城中行走的女性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受到沖擊。她們不再滿足于傳統守舊、生活單一的模式,開始接觸新的思想和生活方式,搖身一變,成了思想開放、生活豐富、著裝時尚的都市佳人。
二、“清水河系列”中女性心理轉變的動因
自古以來,城鄉發展在人文環境和文化習俗等方面都存在差異,使女性在不同環境下有不一樣的性格、習慣和心理變化。
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禁錮著女性,將她們對時代發展的向往、對自我價值的追尋,統統扼殺在搖籃之中。女性的解放抗爭充滿悖論,既渴望突破傳統文化伽鎖,又受其深度規訓。如楊潔跟著丈夫初次進城,依然是守在出租屋里洗衣做飯,沒有快速融入城市生活。花樣子老人和口弦子奶奶是同一時代嫁入清水河兩岸村子里的婦女,都遭遇不幸,丈夫早早離開人世,因倫理觀念深植于心,她們選擇遵守婦道,沒有再婚,守在家里孝敬公婆、撫養子女。同時,農村男權觀念限制了女性的自由。桃花結婚后,被安排留守家中,丈夫一人在外打工掙錢,桃花表達了一起打工的想法,換來的是“如果讓妻子出門掙錢,會對自己在村里的男性地位造成影響”。在城市工作的如蘭,終于遇到了自己喜愛的男子,想自己掌握未來的幸福,卻遭到父母的強烈反對,最終選擇服藥自殺,用寶貴的生命去抗衡“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傳統。
進城尋夢是清水河兩岸女性共有的生活追求。土地的貧瘠,生活的窘迫,催逼著清水河畔的人們必須從熟識的故鄉出走,去陌生而繁華的城市謀求生路。行為主義心理學家約翰·布羅德斯·華生有句名言:“給我一打健康的嬰兒,一個由我支配的特殊的環境我都可以按照我的意愿把他們訓練成為任何一種人物。”這表明環境對人的影響深遠、意義重大,環境影響著一個人將來的奮斗方向。《害口》中的桃花和杏花一起進城打工,性格開朗的杏花嫁了城里人,從此過上了城市生活。懷孕期間,她想吃酸菜,丈夫給員工放假回到杏花的家鄉,尋找各種酸菜,來滿足杏花的需求;《一路風雪》中的楊娟為實現進城心愿,犧牲個人幸福嫁給毫無感情的丈夫;《屠戶》中的馬萬山在城市買牛肉,閑暇時間經常帶著愛人和兒女領略城市發展的樣貌,并在城市買了屬于自己的房子。他進城發展,離不開妻子的全力支持和辛勞付出,這側面反映了清水河兩岸的女性期望通過家人在城市的打拼,改善家庭生活條件,從而實現進城的夢想,過上幸福的生活。
在傳統社會文化語境下,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猶如一張無形卻堅不可摧的巨網,將女性緊緊束縛其中,嚴重限制了她們對實現自我價值的追求以及對順應與融入時代發展潮流的渴望。這種束縛使得女性在自我覺醒與抗爭的進程中,不可避免地陷人了“渴望突破傳統樊籬以實現自我,卻又深受傳統規訓力量掣肘”的矛盾境地,幸運的是遇上平等、自由的社會潮流,鼓舞女性走向獨立、追求幸福。
三、“清水河系列”中女性心理的價值書寫
“清水河系列”中的主人公大多是底層女性,這與作家自身的生活環境緊密相連。作家身臨其境,有利于真切觀察和書寫女性心理,細膩描摹底層女性的真實面貌。
對生活細致人微的洞察,真實展現女性復雜的心理圖景。少數民族女性心中始終懷有對精神信念的敬畏和崇拜心理,“結婚當天,阿依舍本來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不從是有罪的”3。女性在結婚后要遵循丈夫的意愿,否則違背信仰,會受到靈魂上的懲罰。因此,這些女性在生活中始終保持對這一精神信仰的遵守和敬畏。婚前女性是天真活潑的少女,婚后是謹小慎微的媳婦,再到孩子的母親,約束會越來越多,內心充滿了失望和疲倦。桃花沒有結婚之前,下班后閑暇時光自由支配,可隨心而行、游玩郊野,充滿了無限的快樂和興奮,洋溢著青春朝氣;婚后卻受到約束,做任何事情都要三思而行,時刻警惕自己的行為是否違背倫理規范。《鷂子客》中的“下馬羊”和“黑舌頭”是青梅竹馬,但因“黑舌頭”“不務正業”,“忽然迷上了玩雄鷹。以后就學也不上了,農活也不干了成了村里最大的二流子”。“下馬羊”被父親安排嫁人,即使后來黑舌頭想帶走她,也被徹底回絕了。女性內心痛苦與失望交織,卻又無處宣泄,只能選擇忍受和自我安慰,默默承受一切。作家用細膩的筆觸,毫無保留地將清水河兩岸女性的心理展現給讀者,這并非孤例,而是整個地域女性共有的精神印記。她們的倫理觀念、言行舉止等都受到約束,瑣碎的生活少不了艱辛和疲倦。
女性深埋于歷史塵埃下的自我意識,在時代進步的浪潮中開始被喚醒。清水河兩岸貧窮山村的女性,生存境遇比男性更艱難,所承受的苦難也更多。夏曉虹老師曾寫道:“女子在社會現實中的處境遠較男子復雜,遭遇的困擾也遠較男性繁多。”[5即使在男女平等的今天,部分地區的女性因人文環境、文化習俗和城鄉發展差異現實處境艱難,這喚醒了她們沉睡已久的反抗意識。
物質上的苦難喚醒了女性走向城市的勇氣和力量。村里遇到了打破貧窮的機會一一搬遷。寬敞的建筑房是村民夢寐以求的歸宿。擺脫飲水困難、交通閉塞的山村,人人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面對機遇,她們不愿放棄,然而村里的“老總統”李根老漢不愿離開生活了數輩的土地。在這時,村里的女人們集體出動,以子孫后代的前途為由,私下為男人們剖析利弊,勸說搬遷。《向日葵》中的小米因窮無法根治眼疾,導致雙目失明。丈夫為了籌錢給妻子看病,不幸遭遇車禍造成雙腿殘疾。他們雖有了政府給予的生活保障,但為了能讓兒子到縣里上學,毅然開始擺地攤擦鞋、修胎。物質生活的貧窮如影隨形,始終難以擺脫。那時,在清水河兩岸乃至西部內陸地區,有許多這樣在困境中奮力掙扎的女性,但她們都會去盡力反抗、勇敢斗爭。
處于內陸地區,百姓生活水平低下,對女性而言,富裕成了一種奢望,加之女性受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影響,外出闖蕩更為少見。隨著改革之風吹到這里,在政策的大力支持下,“走出去”成為女性和家庭擺脫貧困的重要途徑,為幸福生活不懈奮斗!
四、結語
李進祥筆下的清水河女性群像,是中國西北鄉村社會轉型期的女性精神啟示錄。這些在傳統倫理與現代文明夾縫中求生的女性,既承受著“驚慌探尋”與“適應磨難”的雙重困境,又經歷著從被動承受到主動覺醒的主體性嬉變。其心理圖譜的裂變軌跡,不僅映射著新時期前后中國鄉土社會價值體系的深層震蕩,更如同鏡像一般叩擊著現代化進程中女性存在的終極命題。作家的文學實踐最終在清水河的波光中變幻成深刻的文化寓言:那些在傳統與現代裂隙中倔強生長的“河岸女性”,既是特定時空的文化標本,又是人類面對現代化困境的普遍鏡像。她們在掙扎中完成的自我救,不僅為西北鄉土女性的精神突圍提供了文學范本,更為重構現代文明的價值坐標系貢獻了來自黃河岸邊的鄉土智慧。這種將地域經驗升華為普世關懷的創作路徑,既照見民族文化基因的頑強生命力,也折射出現代化浪潮中進行人性救贖的可能方向,其女性書寫因而具有超越地域的“普世價值”。
作者簡介:馬杰(1997一),男,回族,寧夏固原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注釋:
[1]戴錦華.鏡城突圍[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2]費孝通.鄉土中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3]李進祥.換水[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9.[4]許瑩.古裝傳記劇《楚喬傳》折射當代女性生存意識[N].文藝報,2017-08-23(4).[5]夏曉紅.燕園學文錄[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