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陣陣微風,燕子嘰嘰喳喳,樹木悄悄抽出嫩綠色的小芽兒,又一個春天來了。迎春花黃瑩瑩的,像少女的微笑,一簇簇、一捧捧,緊緊地挨著、擠著,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好奇地打量著周邊新鮮的一切;風也暖了,陽光也有了精氣神,朗朗地照著。
忽然想起那個春天,也許已是暮春,鯨魚溝的一個下午。鯨魚溝的春,好像來得格外晚,槐花正開,抬眼望去,雪白雪白,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色花潮自山腰漫卷而下,恍若王摩詰筆下的輞川飛雪。
地上落了些槐花瓣,但這不是最吸引人的。最吸引人的,一定是那如夢似幻的香氣一一既不濃烈,也不清淡,卻不徐不疾地沁人心脾,入及肺腑。這香氣夾雜著山間泥土的氣息,好像一位久居山林的老者為你說起多年來鯨魚溝的故事。除了那美好的槐花香氣,還有抬眼可見的一汪湖水,清凌凌、綠瑩瑩的,靜靜地像一面鏡子,那傳說中雙鯨曾在此游弋的水域,此刻正泛著翡翠色的漣漪。湖水原是女媧補天時遺落的鏡匣,將秦漢的云影與盛唐的月光都收進鏡匣,化作一湖千年的波光。遠處舟子竹篙一點,便攪碎了整幅水墨長卷,驚起白鷺翅尖沾著的半片云影。當你走近,請你細聽那湖水的淙淙聲,在山間槐花的香氣里、在鳥兒啁啾的聲音里,愈發顯得沉靜。湖面泛舟的人或嬉笑打鬧著,或輕聲交談著,透露出愜意的美好。湖水兩旁山巒聳立、林木蔥郁,遠遠望去,仙境一般。此刻,我仿佛也成了這春日畫卷中的一部分,與萬物一同呼吸,一同感受這份來自大自然的恩賜。
鯨魚溝名稱的由來可追溯至古代神話“共工觸山”。據傳在遠古時代,水神共工驕橫跋扈,憤然撞擊不周山,致使天河破裂,塵世瞬間淪為一片澤國。一對鯨魚背著77位百姓,游至西安白鹿原安居樂業。此后,女補天成功,海水退去,百姓從此過上了安寧的生活。鯨魚便從灞河、鏟河游回到東海,但留下了永恒的鯨魚溝
繼續前行,耳邊溪水潺潺,那是鯨魚溝獨有的旋律,清澈而悠長。溪水旁,柳樹溫潤地垂下柔軟枝條,嫩綠的葉片隨風輕擺,宛如少女的秀發在春風中輕舞飛揚。停下腳步,靜靜聆聽,那是大自然最純粹的語言,講述著關于生長、關于希望、關于重生的故事。
鯨魚溝還有一景就是竹海,那是潑在黃土地上的一抹青釉,風一吹,釉色便流動起來,遠處的竹梢起伏如鯨背,倏忽間仿佛真的聽見了遠古巨獸的呼吸。老人們說,周天子在此獵得白鹿,始有白鹿原。如今鹿影早化作浮云,唯有這些竹節仍鐫寫著時光的刻度。
暮春的鯨魚溝,連暮雨都帶著些許書卷氣。是的,春雨來時最妙,雨珠子滾過竹葉,沙沙聲里藏著青銅編鐘的余韻;水霧漫過竹橋,青石板上苔痕斑斑,仿佛有唐時詩僧的芒鞋踏過。一股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這雨濕潤、清新,把一切都洗得很透,悄無聲息。對岸的竹屋飄起炊煙,在雨簾中泗成水墨,墨色在雨中漸漸氤氳,竟與遠山淡影合而為一,讓人分不清何處是畫,何處是真山真水。
暮色四合時,竹影爬上斑駁的土墻,歸鳥掠過天際,翅尖染著竹海的青。這些中空的莖管,原是大地豎起的簫,夜夜吹奏著悠遠蒼茫的調子。忽然懂得古人為何在竹簡上刻字一在那些深淺不一的刻痕里,住著古老的月光和綿長的山間小調,這竹管既能盛下秦漢的烽煙,亦能載起莊周的蝴蝶。
臨離開時發現,青石板旁的老竹案上錯落地放置著數十只竹筒,一老者倚著斑駁磚墻,蓑衣似的粗布衫泗著竹青汁液,溝壑縱橫的臉上泛著慈祥的微笑,皸裂的雙手緩緩拿起一個又一個筆筒讓我挑選,嘴上說:“這都是一根竹子做的,好得很!”確實,筒壁被刮得白白凈凈,高低一致,看起來一模一樣。可我內心知道,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這里的每一支竹筒,都照耀過不同時長的陽光,感受過不同程度的風,才淬煉成這般堅韌的模樣。提著竹筒慢慢走在竹徑上,像采擷了一段永恒的光陰。
歸途拾來一枚蛻下的筍衣,燈下細看,褶皺里的寒露竟凝成小小的冰晶,折射出七彩光暈。這來自秦嶺深處的信箋,用年輪作印鑒,以竹瀝為墨痕,將鯨魚溝的春日絮語,寫成一部立體的《水經注》。
那些破土而出的豈止是春筍,分明是大地忍了整個寒冬的平仄,都化作翠生生的詩眼,吟唱著生命的禮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