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民族流傳著這樣一句古老的諺語:“在趕路的時候回頭看看自己的足跡,這將成為你前進道路上的向導;在忙碌工作的時候,時刻思考未來,這將使你成為一位智者。”這句話蘊含著深刻的哲理,而中世紀意大利的偉大詩人但丁,正是這樣一位能夠指引方向的向導和充滿智慧的智者。他的不朽之作《神曲》,不僅在構建個體生命秩序和權力話語的書寫方式方面,展現了跨越時代的深遠意義,而且在歷時性和共時性的層面上,都具有不可磨滅的價值。其獨特的語言體系、歷史問題的回應方式、社會政治的批判維度,以及秩序體系的描繪手法與敘述形式,為讀者打開了通往新境界的大門,這使得《神曲》成為一個值得我們深入分析和不斷探索的寶庫。
在本文中,筆者打算以但丁的個人生活經歷和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的歷史背景為基礎,結合霍布斯等哲學家和思想家所討論的秩序理念,對《神曲》中所體現的秩序理念進行深入的解析和闡述。通過這樣的分析,我們可以提高對構建秩序話語的理解和認知。此外,筆者還將探討《神曲》在現代社會中的價值和意義,以及它如何影響和啟發我們理解現代世界。
一、神圣秩序與世俗權力的關系
首先,但丁生活在十四世紀的歐洲,這是一個充滿變革和動蕩的時期。在這個世紀,法國世俗權力的崛起,標志著封建制度開始走向衰落,中央集權得到加強。與此同時,地理大發現的準備工作已經開始,預示著新航路的開辟和新世界的發現,這將極大地擴展歐洲人的視野和影響力。在科學領域,托勒密體系的盛行反映了當時的人們對宇宙運行規律的理解,盡管這一理解在后來被哥白尼和伽利略的發現所顛覆。在經濟和政治領域,意大利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等勢力崛起,不僅對經濟進行了壟斷,還把控了教會的權力,這標志著教會與世俗權力之間的關系開始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基督教教會建立起來的神圣秩序,曾經對社會的世俗權力和經濟有著絕對的掌控力,但到了但丁生活的時代,這種掌控力已經不再那么穩固。宗教神圣秩序的統攝性,因為其權力的非完整性,逐漸被分化和削弱。人類共同面對的原罪意識和神判信仰,雖然可以包容和延續這種秩序,但隨著歐洲人精神整一性的動搖,既有的權力秩序開始出現裂痕。顯然,教會權力和世俗權力之間的斗爭,使得原有的權力結構面臨一分為二的可能性,這不僅影響了歐洲的政治格局,也深刻地影響了歐洲的文化和宗教發展。
在中世紀時期,精神統一的支柱主要來自哲學的支撐,然而,隨著哲學以及其他世界觀層面的突破,這種統一開始解體。信仰與理性開始分道揚鑣,精神生活與智識生活開始出現錯位,這導致歐洲人的公共精神整體性受到了影響。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在反觀自我和參照他者時,不再具有穩定性和真實性,人性中責任與義務的弱化日益凸顯。與此同時,宗教信仰以個體神秘主義虔信生活的面目出現,其公共性權威逐漸喪失。歐洲的失序表現為各個民族國家之間的戰爭,民族國家內部的爭斗,乃至教會和民族國家的沖突,但治亂興衰,時間不會停歇。
中世紀的人們面臨著一系列聯系密切的抉擇:如何確立世俗秩序和神圣秩序的關系?是選擇融合,兼并,排異,還是另辟蹊徑?新的政治秩序又該如何建立?但有一點是母庸置疑的:如果作用于信仰與智識錯位后的公共生活的實用主義秩序并不具有真正的德性,或者被先在的人類固有性基點所籠罩,缺乏內在的精神復興,那么這各種各樣的問題將成為秩序不穩定的根源之一。
中世紀的哲學家們對上述問題也有深刻理解,并努力尋求解決方案。無論是意大利政治思想家馬基雅維利所倡導的權謀主義,塑造出像狐貍一樣狡猾的君主形象,還是英國政治家霍布斯所描述的利維坦式國家機器,還是法國思想家杜布瓦關于剝奪教廷世俗權力、主張以法國王權為核心的歐洲主權國家聯盟秩序論,這些理論在構建新秩序時都試圖設定基本的道德標準:有的強調君主應履行的職責和信用,有的討論了權力存續需要正義作為保障。然而,它們都未能妥善地將人的非理性精神生活融入世俗政治秩序中,實質上傾向于將宗教限定在私人領域,僅作為精神凈化的工具。
二、但丁面對世俗權力的德性追求
歷史總是伴隨著選擇,在時間的長河中,世俗權力秩序對德行的追求似乎永無止境。中世紀時期,面對精神與智識的錯位,政治秩序理念強調了人的自然身份與政治身份的分離。代表制理論在現代政治中確立了這種分離,當人們凝視著利維坦一一這個類似國家機器的人造怪物時,恐懼的力量會深深印入觀察者的心中,權力的轉移和契約隨之生效,主體臣服于象征秩序,秩序則為臣服的主體提供庇護。然而,現代性構建的秩序在預設自然人的惡一一人類固有的缺陷時,也構建了權力話語體系,如法律,通過激發恐懼情緒來引導超我壓制本我,以實現自然人與政治人身份之間的連續性和合理性。但是,僅憑恐懼并不足以協調秩序,達成所有目標,庇護也不總是及時有效的。特別是在現代科技時代,恐懼既可預防犯罪,也可能催生犯罪,如恐怖主義的演變。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在私人秩序中,現代性的主權秩序顯得不夠完善,需要其他支撐,例如優秀的傳統文化和倫理道德的作用。如果只是簡單地討論外因與內因的效力差異,而不考慮其他因素,道德和政治秩序可能會隨著支撐性經驗的改變而失去在人類生活中的權威力量,如宗教和王權的衰落。在這個意義上,每個人都應該以主體的姿態去構建自我主權,形成有序的自我,這是一個更普遍的問題,也具有“普世價值”。
在我們生活的社會中,人們的注意力焦點以及他們能夠表達的范圍,實際上是由社會規范和政治力量共同界定的。這意味著,人們所接觸的信息、聽到的聲音、表達的觀點,都不可避免地受到這些規范和政治壓力的制約。人類總是生活在某種秩序之中。盡管現代人往往被束縛在一定的社會秩序之內,不論這種秩序本身的道德價值如何,人們的精神趨向于工具理性,導致了思想和行為的碎片化。對自然結構的深刻理解似乎已不再重要,一切變得可變且概念化,而非人性的升華。這種理解貫穿了公共與私人領域、時間與空間,以及知行合一的信仰理性。
當我們深入探討拉康、黑格爾以及其他哲學家關于自我論的理論時,我們不難發現,自我這一概念由于秩序和能指的實在性,往往展現出一種透明性以及某種程度上的欺騙性。自我表達的過程,往往傾向于追求一種一元化的理想化想象,這導致了“我在”與“我思”的同一性問題并不是能夠完全實現的。例如,在動物權利問題的激烈爭論中,尤其是在生物醫療領域,這種同一性問題變得尤為明顯和突出。以動物實驗為例,支持者認為動物實驗是醫學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為它們可以幫助科學家測試新藥和治療方法的安全性和有效性,從而拯救人類生命。然而,反對者則認為動物實驗是不道德的,因為動物和人類一樣,具有感受痛苦和恐懼的能力,應該享有基本的權利。在這一爭議中,“自我”往往通過語言和話語來建構一種看似合理的道德立場。例如,支持者可能會強調科學進步的重要性,而忽略動物的痛苦,這種表達方式在表面上看似理性,但實際上掩蓋了對動物生命的漠視,體現了自我表達的欺騙性。雙方都試圖將復雜的倫理問題簡化為單一的道德標準一要么完全支持科學進步,要么完全維護動物權益。這種一元化的追求忽視了“我在”(即實際行為與后果)與“我思”(即道德思考與倫理判斷)之間的復雜關系,導致兩者無法統一。
因此,人們必須通過不斷地自我反思和自我確認,來塑造一個更加合理和成熟的自我主權意識。這樣的過程有助于實現自我內在秩序與生物機體之間的和諧共存,甚至有助于建立與他人之間的健康和積極的互動關系。
在當今社會,秩序的構建和德性的追求成為人們普遍關注的議題。同時,個體在保持自我同一性的同時,還面臨著超越自我、實現自我提升的挑戰。針對這些深刻的社會和心理問題,文藝復興時期的偉大詩人但丁,通過其不朽的史詩《神曲》,提供了一個全面而深刻的解答。在這部作品中,但丁運用了夢幻般的筆觸和充滿象征意義的手法,不但深刻地反映了現實世界的復雜性,而且描繪了一條既包含理性思考又融合了愛與情感的道路。通過《神曲》,但丁不僅向我們展示了人類精神的深邃,還為我們指引了一條通往道德完善和精神升華的路徑。
在共時性語境中,他選擇維護神圣秩序的架構,將獨立的世俗權力秩序融入其中,以智慧和愛作為新的信仰支柱,試圖以和平的方式進行革新。通過構建個人生命秩序,他平穩地過渡到新秩序的融合中,彌合了中世紀歐洲人在精神與智識之間的鴻溝。這正是但丁作為政治家和詩人的內在動力所在。從歷時的角度來看,即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看,他將蘇格拉底等先于基督教信仰的哲學家置于審判庭中,展現了他保守的一面。然而,從他對理性和愛的信任中,如弗蘭西斯卡和保羅熾熱的愛情故事暗示理性的掌控,我們也能看到他浪漫的一面。但丁自身深刻的愛情經歷以及他傾聽有情人故事時的反應,都讓我們深思,在追求理性和情感平衡的過程中,個人所面臨的挑戰。
在探討歷史、社會乃至對人性的深刻理解方面,他展現出了非凡的洞察力,這使得他的理念對于現代個體來說,不僅具有重要的參照價值,而且在實際應用中也顯示出極高的可行性。當然,我們可以暫時將對于上帝先在的信仰這一前提擱置一旁,或者用自我秩序的概念來替代它。但丁通過其作品構建了一套具有普遍適用性的個體生命秩序理論,這一理論主張通過智識層面的理性來引導生命機體,同時在精神層面倡導節制,從而實現“我思”與“我在”的統一。在達到這種統一之后,再通過愛來構建自我與他人之間的關系,最終使得個體能夠到達“天堂”,并在那里與“上帝”相遇。在《神曲》這部作品中,但丁與“我”之間的鏡像關系是不容忽視的。地獄之門上的題字“由我進入愁苦之鄉…”也反映了這種深刻的鏡像性。《神曲》中所體現的生命秩序的神圣性,不僅源自但丁本人的多重身份、深厚的學識背景,還源自他個人的生命經驗,這些都是其著作科學性的堅實支撐,也是其作品能量的源泉,更是語言產生魔力的根源之一。然而,正如《圣經》所啟示的那樣:“上帝說了什么,什么就有了”。因此,可以說,一切的開始都源于“說”。
三、《神曲》的話語體系成為其秩序理念的物質身體
首先,在但丁的作品中,夢幻文學的形式不僅具有神秘的象征意義,還揭示了自我認同與傳統宗教神圣秩序之間的對立。它反映了但丁對社會和宗教秩序的深刻思考。通過對迷霧森林、攔路的獅、豹、母狼、天使、上帝等超驗形象的描繪,但丁在夢幻的象征中構建了自己新的秩序理念,例如他對新天堂地獄說的詳細闡述,對托勒密天文體系的采用,對引路人的選擇,以及將卜尼法斯八世和亨利七世打入地獄等情節的設定。他以脫離動物本能的惡,走向理性節制的人類欲望為基點,以愛來升華。夢幻文學在但丁的筆下,成為一種探索人類內心深處和宇宙真理的工具,它不僅僅是一種文學形式,更是一種哲學和精神的表達。通過這種形式,但丁能夠將個人的夢境與普遍的真理結合,創造出一種超越現實的文學空間,在這個空間中,讀者可以體驗到一種超越時間和空間的旅程,從而達到對自我和宇宙更深層次的理解。
但丁全景式地描繪了一個縱向的圈層結構體,從內到外,從上到下,尤其是地獄的每一圈層,都以一種意象性的聚焦描繪,如軟體動物般的灰色人,煉獄中昂頭仰視者躬身啃地等。每一圈層都以不確定性的深度讓讀者體驗一種懲戒性的反思,從而達到從他人照見自身,自我確認,反觀自身的凈化效果。此時,維吉爾和貝雅特麗齊,以及“我”一路上升的隱喻更加深入人心。此外,對于個體而言,心靈與欲望的不節制和自身機體之間的斗爭永無止境,反之亦然。
沒有個體能夠像野獸或天使上帝那樣置身于秩序之外。無論是來自本能的惡,還是對自我意識理想化想象的執著,生命的斗爭永遠存在。外在秩序與人的內在秩序之間的沖突,以及人的內在秩序與生物機體之間的沖突,都同樣存在。人之所以高貴,在于以理性為代表的智慧和以愛為代表的精神。只要機體存在,秩序就得以永存。超越秩序對個人來說雖難,但并非不可能。但丁創新性地提出了自己的解決辦法:愛與理性。盡管這兩者都具有無限的可能性,但但丁強調人性善的一面,以人性惡的一面的懲罰體驗為起點,參照蒙味的形象,以恐懼召喚理性的節制,實現人機體和靈魂的內外協調。同時,在理性的基礎上,以愛他人來構建自己與他者的關系,主動融入外部秩序,最終形成新的填補人類缺陷的“藥”,即更優化的秩序。
四、結語
歸根結底,人之所以成為人類,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擁有動物的本能,還因為他們有能力構建自我主權,成為自己內在秩序和外在秩序的掌控者。在大多數情況下,外在的強力只能在個人自我喪失的情況下發揮剝奪和裁決的效果。因此,一切事物的起源都可以追溯到結構、形態或關系上。對《神曲》這一具有參照意義的文本進行分析,其價值并非僅僅體現在它的典型特征上,還是在于它在其歷史組群中所處的不規則的位置,以及它如何認識和處理那些微妙的問題,例如人性的復雜性,人與野獸以及超驗性的存在“神”之間的關系等。從個人的角度來看,通過但丁的視角,他對于其歷史背景和個人經驗下的某些認識和話語理念,可以為我們提供一些關于當下的思考。當現代化成為勢不可擋的普遍現象時,面對如AI、黑客、網絡犯罪等新問題,人們往往只是用簡單、既有的概念去決斷和遮蔽,簡單地命名和歸置,而不重新考慮機械性之外的其他層面。那么,在這新一輪由科學和科技發展帶來的倫理義務乃至秩序危機中,人類如何在多出一方—以硅基秩序為參照的世界中,定位自身的智識與精神之間的關系,建立自我同一性,構建合理良性的秩序,這需要我們進行更深人的思考。
基金項目:特麗·威廉斯《紅色》的荒野書寫及其現實啟示(項目編號:01M2025013)
作者簡介:蔡蕊麗(1996一),女,漢族,甘肅靜寧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