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三分法”視域下的陳應松《松鴉為什么鳴叫》解讀

《松鴉為什么鳴叫》是陳應松“神農架”小說系列之一。該作品以神農架山區為背景，描繪了以人類利益為主導的現代化發展進程對自然生態系統造成的破壞。現代化發展打破了大自然原本的和諧與寧靜，致使自然生態系統受損，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陷人困境。作品所呈現的生態困境，與魯樞元教授提出的生態批評三分法相契合。因此，本文運用魯樞元的生態三分法，從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三個角度對《松鴉為什么鳴叫》進行分析，意在揭示盲目推進的現代化進程對生態環境造成的破壞，呼呼人們進行反思，維護自然、人、社會三者之間的平衡。

一、自然生態

魯樞元教授崇尚自然、尊重自然，他認為“天人合一就是人與自然的和諧”。自然生態系統的平衡是社會生態系統以及精神生態系統平衡的基礎。就人與自然的關系而言，人類與自然是一個“有機整體”，人離不開自然，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內核遵循“生態整體主義”。

（一）自然生態平衡

原始充滿生機的自然生態環境。小說中有許多關于自然環境的描寫，展現了神農架原始粗獷而又生機勃勃的風景。“山楂和紅枝子、薔薇都成熟了，一串串地打著他的臉，他們喧賓奪主的氣勢把空氣都映紅了，并且讓人精神抖數。”[“路時陰時陽，時陰的地方一色的高山櫟和刺葉櫟，青枝綠葉，長得比春天還好。時陽的地方混雜著灌木和小喬木，落葉的，不落葉的，漿果核果、堅果，什么都有，都在加緊與太陽勾結，圓滿自己的野心。”[神農架里陽光灑滿了山林，成熟的山楂、鮮艷的薔薇、蔥郁的樹林，以及各種果實點綴其中，充分彰顯了自然的原始之美。

動物按照自己的習性自然生長。“狗和大膽的山貓、松鼠在那個小石潭邊飲水。”“一棵野唐梨上有什么在晃動，不是人在摘果，是兩只毛猴子。”這些場景構成“生物平等主義”的文學具象一動物并非人類的附庸，而是擁有獨立生存邏輯的生態主體。動物都按照自己的習性生活著，展現出一幅和諧的畫面。牛面對結冰的水洼，用牛蹄砸了一個洞，一點一點地舔舐著，家豬則躲在枯草中取暖。羊群很喜歡太陽，總是癡癡地對著太陽看上好幾個小時。即便冬日嚴寒蕭瑟，但動物仍以主動適應而非被動承受的方式與自然互動，展現的是生命對環境的堅韌回應，而非人類視角下的“生存艱辛”。這種書寫消解了“人是自然主宰”的霸權邏輯，契合生態整體主義對“萬物共生”的倡導。

人與動物和諧關系的呈現。楊爹獨自居住，遠離人群，書中雖提及他有一個兒子，卻沒人見過，只有一條狗，日夜陪伴在他身旁，成為他生活中最親密的伙伴。小說中描寫了這樣一個場景：狗來舔楊爹的碗，舔完之后，他將碗放到窗臺，然后上床睡覺。這一描寫，極具感染力，狗在舔食楊爹的碗時，動作自然、毫無拘謹，這一細節暗示此類場景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屢見不鮮。而楊爹對狗的行為不僅默許，且毫無厭煩之感。這表明在楊爹的認知里，狗已不再是普通的動物，而是陪伴他的家人。這一情節以小見大，既揭示了人與動物構建深厚情感聯結的可能，也突出了這種和諧關系對生活孤寂之人的精神慰藉價值。

人與自然動態平衡的關系，體現在三個層面：人類基于生存需求的適度開發、自然生態系統的自我修復能力，以及人對自然規律的尊重與遵循。伯緯一個人生活的時候，每日進山挖土豆以填飽肚子；后來，為養家糊口，伯緯不得不上山放火燒田來耕種；為了給妮子治病，他上山抓野物。這些行為看似破壞了生態平衡，實則是傳統農業社會中人與自然達成的生存共識一人類通過有限度的開發獲取生活資料，自然則通過生態系統的自我調節維持整體平衡，不然在人類聚集的地方，也不會有山貓、松鼠等動物來喝水，山林中也不會有熊、野豬、老虎等野生動物出沒，更不會有南星、胡柴、黨參等野生藥材。這種現象表明，在合理開發的范圍內，自然生態系統能夠通過物種演替、土壤修復等機制實現動態平衡。而人類對自然規律的敬畏（如輪作制度、禁獵期），正是維持這種平衡的關鍵因素。

（二）自然生態失衡

現代化進程對自然生態系統平衡的破壞。小說開篇借伯緯之口指出：砌墩子的工人們龜縮在工棚里，等春天到了，只留下那些石頭和砂料，成為一樁有頭無尾的工程。這是典型的“半截子工程”，既對山體植被造成了不可逆的破壞，又遺留了大量建筑垃圾。現代化進程中高喊著“要想富先修路”的口號，但在小說中，公路開通后并未帶來預期的經濟繁榮，反而成為外來資本運輸木材、礦產的專用通道，單向榨取著神農架的自然資源。當地村民不僅未能從中獲益，反而因山林砍伐導致采藥、狩獵等傳統生計難以為繼，陷入“守著金山討飯吃”的困境。

人類破壞生態系統，導致自然災害不斷。在公路修建的過程中，大量使用炸藥開山，使堅固的大山不堪重負，再加上人類亂砍濫伐，破壞了阻止山體滑坡的保護層。在下雪的一天，大塊大塊的石頭從山上掉落，砸中了一輛拖木材的車，導致車毀人亡。“在夏天山還是綠，綠得想長成一個森林的樣子，暴雨還是下，泥石流，也有把什么都曬枯的干旱。冬天的雪卻小了，也推遲了。\"神農架地區的樹木已被砍伐殆盡，山上裸露的面積越來越大，僅存的一些歪脖子樹和小樹苗，已經不能起到防風固沙、保持水土的作用了，于是，暴雨、泥石流、旱災等自然災害接二連三地發生，人類最終自食惡果。

人與動物之間的和諧關系破裂。伯緯背著王皋回家時，在途中遇到了一頭紅鼻子老熊，可是老熊竟然沒有吃掉伯緯，也沒有對伯緯發動攻擊，反而逃走了。熊在生態鏈中處于較高地位，有能力獵殺成年男性，但文中這頭熊見到伯緯卻選擇了逃跑。由此可推測，若非人類瘋狂捕殺野生動物，使動物對人類產生本能恐懼，作為一方霸主的熊不會見到人類就逃跑，要知道人也是在熊的食譜上的。

人類為了謀取利益，對自然資源不加節制地掠奪。例如書中描述的對山區野生藥材的濫挖，“山上如今已沒藥可挖，連柴胡都挖光了，升麻還有一些，黨參、頭頂珠是少而又少了”I。這種無視資源再生周期的采集方式，不給藥材休養生息的時間，導致野生藥材生存的根基斷了，體現了掠奪式開采給生物多樣性帶來的破壞。“獨活和杜仲都家養了，他家就栽培了一畝多地的獨活，杜仲樹已有十七八根。”這暗示著市場經濟的影響，原本作為傳統生計的采藥活動，逐漸演變為逐利行為，所以野生的草藥越來越少，種類也驟減了。

二、社會生態

社會生態主要涉及“人與他人的關系”，即人類社會中個體與群體、群體與群體之間的互動模式及由此產生的社會結構問題。這種失衡不僅影響人類社會的和諧，還會通過“社會問題”間接導致自然生態的惡化。

（一）社會生態平衡

鄉土底層人民的互幫互助與契約精神。王皋和伯緯到工地的第二天，就親眼看見六個人被炸死，這讓本就膽小的王皋精神更加緊繃，最后丟了性命。伯緯與王皋的約定，展現了非正式契約的強大道德約束力。在缺乏正式法律文書的情況下，“背尸還鄉”的口頭承諾卻具有不可違逆的倫理效力。小說中“指揮部特批返鄉假期”的細節，暗示民間底層人民對這種契約的認可。后來伯緯自發承擔“守路人”職責，面對“家人不理解”與“他人質疑”，十年如一日地堅守，他始終堅持救助傷者、背送尸體的職責，這種超越功利的道德實踐，彰顯了底層群體在苦難中相互守望的精神力量。

傳統恩情傳承的倫理道德。山上的大石頭砸中了一輛安徽來的車，車上人員不幸遇難，伯緯在死者家屬來之前，天天帶著酒和菜過來，跟一個已死之人聊天。幾天之后，死者的弟弟一看到地上的飯菜就明白了，對著伯緯跪下，磕了幾個頭，并把自己手上的手表給伯緯，表示自己不會忘記伯緯的恩情。后來，他幫伯緯在公路邊上開了一家小賣部，來報答他的恩情。這一事件反映了中國傳統社會中家族共同體的倫理規范，即恩情由血緣親屬接力償還，彰顯“一人受恩，全家承情”的集體意識與道德傳承。

超越傳統倫理框架的生命延續范式。三妹改嫁伯緯的情節，打破了傳統宗法倫理的牢籠，面對丈夫的死亡、公爹被迫遷徙等變故，三妹選擇帶著遺腹子改嫁，這一抉擇突破了“好女不嫁二夫”的貞潔觀念，是對生命的尊重和延續。三妹與伯緯組成新家庭，在現在看來依然會有爭議，但村民們對于改嫁的態度是默許的，沒有一個人說三道四，反映出底層社會特有的生命政治。在頻繁遭遇死亡威脅的環境中，底層農村的“生存意志超越宗法倫理”成為群體共識。

（二）社會生態失衡

死亡常態化引發生命價值認知的扭曲。修路炸山，政策命令每村至少出兩個勞動力，強制村民們參加，不僅破壞了環境，還無情地奪走了許多年輕鮮活的生命。“追悼會和誓師大會是經常開的。”“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工地大了，死個把人不稀奇。”這表明工地上經常有人遇難，每一條路下都有鮮血的痕跡，人們對于周圍人的死亡已經開始麻木，人性開始異化，道德開始滑坡。當生命成為工業發展的犧牲品時，人性中的悲憫與敬畏被效率至上的功利主義取代，傳統倫理體系中的生命敬畏被工具理性取代。

金錢崇拜扭曲人性。人可以為了錢不顧一切，無視親情和道德，人性逐漸被金錢吞噬，人的存在也被欲望異化。為了騙取賠償金，司機冒著生命危險從懸崖上跳下；出了車禍的局長既不關心自己姑媽的死活，也不關心司機小馬的傷勢。當伯緯找南星給局長止血的時候，局長的第一反應是不要動我的包，在他的心里錢比命還重要，還欲蓋彌彰地說那里面什么也沒有，讓伯緯把包給他。無論是在伯緯背局長往公路上爬的時候，還是局長進手術室做手術的時候，他都一直死死擦著裝錢的包，不肯撒手，簡直是視錢如命，人已經徹底淪為了金錢的奴隸。

權力結構重構了生命價值的等級序列。伯緯想給哥哥送兩只羊胯補補身體，在公路上搭便車，從不向小車招手，因為小車里坐的是干部，是不會停下來帶他這個又臟又窮又殘疾的農民的，可見權力將人分成三六九等。小馬的傷勢比局長嚴重，但因為他是局長，小馬“主動讓渡救治機會”，歸順于強大的權勢，讓伯緯先救局長，自己錯失了救治的良機，丟掉了性命。這種“權力優先于生命”的價值排序，讓權力取代了人生命的價值。這揭示了在權力規訓下形成的生存策略，這種策略導致“生命權讓位于權力秩序”的倫理悖論。

三、精神生態

在魯樞元教授提出的“生態三分法”中，他把“精神生態學”定義為：這是一門研究作為精神主體與其生存的環境之間相互關系的學科。精神生態研究人類精神的健康與否，人類精神的健康對自然生態系統的平衡與社會的有序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一）精神生態平衡

伯緯精神世界的富足，讓他沒有被外界的物欲所異化。“他就想到有自己的酒喝是一樁極幸福的事，自己種下的哪一顆苞谷變成了現在的酒汁兒，自己種下的，掰下的，搓下的，又蒸熟的，發酵的其實一個人只要苞谷酒，你就會省下許多事兒，要那么多東西做什么，要車，要執照，要汽油，要大把的票子，要木材通行證，最后要了你的命”伯緯的釀酒行為保持著本體價值，與追逐“車、執照、汽油、木材通行證”等現代性物質的群體形成鮮明對比，成為自我確證的存在方式，將勞動過程升華為生命價值的實現方式。

楊爹是一個奇特的存在，卻堪稱神農架自然的守護者。小說中對他的描述極少，可以說是小說中的邊緣性人物，但他卻是一個偏離人類常規生存模式的典型人物，他的行為是違背社會價值體系的。人類具有社會性，通常是群居生活，但楊爹卻背離這一常規，他獨自一人在密林深處生活，這種異于常人的生活方式，折射出其對自然的深沉眷戀與守護意志。在神農架的大山深處，楊爹獨自生活了幾十年。但他在晚上睡覺時，卻從不關門，哪怕家里養了一只狗，這也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因為山林之中，到處都有野獸，隨時可能會有意外發生，而他卻毫無畏懼，是因為他以森林為家，能夠與大自然中的一切生靈和睦相處。

（二）精神生態失衡

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人類的物欲導致精神生態失衡，驅使著人類對神農架山區森林資源進行瘋狂掠奪，進而導致自然生態破壞。“進山的是空車，出山的是重載，一車一車的松、杉、樺、櫟，都是做枕木、做榨木的料，還有..”神農架擁有豐富的森林資源，到處都是上好的木材，可以用來做枕木和榨木。因此，人們起了貪心，一輛輛車駛進神農架，瘋狂砍伐神農架的樹木，導致參天大樹都被人類砍光了。人性開始扭曲異化，漠視動植物的生命，一切都以金錢來衡量，森林中的野生動物被殘忍獵殺，珍貴的野生藥材被一搶而空，神農架山區的自然生態系統受到了嚴重的破壞，這一切都源于人們無休止的貪欲。

在現代文明進程中，資本對生態系統進行掠奪。權力者為了一己私欲，利用自己的職位大肆謀取利益，同時通過占有稀缺性資源來彰顯自己的權勢地位，最終導致“物的體系”對人的統治，人類精神生態失衡、精神世界異化，最終走向荒蕪。

四、結語

公路是工業文明的代表，在村民們的殷切期盼下進入鄉村，然而并沒有給村民們帶來文明與經濟，反而使鄉村自然生態遭到了破壞，鄉村的自然資源被搶奪一空。這種掠奪式的現代開發方式，不僅破壞了自然生態的平衡，加重了鄉村的貧困，還引發了一系列自然災害。面對嚴峻的生態現狀，人自身的異化也在不斷加劇，人物化了一切，也包括人類自己。小說通過這一敘事，揭示了人類中心主義在追求物質利益的過程中，對自然和人類自身造成的雙重傷害。我們應該對現代工業文明進行反思，探索出一條能夠讓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良性循環的道路。

作者簡介：樊薇（2001一），女，漢族，四川南充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注釋：

[1］陳應松.松鴉為什么鳴叫[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